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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地心的温柔共振
——蓝蓝《大地之歌》细读

2024-01-08周莹莹

诗歌月刊 2023年12期
关键词:蓝蓝大地诗人

周莹莹

《大地之歌》是收录在蓝蓝2017 年出版的诗集《世界的渡口》中的一首自然之诗。在诗中蓝蓝延续了其一贯的细腻笔风,十分擅长在细微之处发掘一切可感的线索,同时注入自身深情的哲思,制造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情感触点,并拥有随时在静谧处爆裂、扣人心弦的力量。

大地之歌

我没有醉。我只是有点恍惚

当桃花从我头顶上滚滚而过

芬芳掀起巨浪,脖颈旁

蜜蜂来回运载着甜蜜

我在波德莱尔现代性的另一边走着

不是那偶然的、变动的

而是必然和不变的——就在纷纷的落英中

在微风拂过的白杨枝头

在湖水的涟漪、雨滴的击打、蝴蝶的飞翔和

整整一座山疯狂的春天里

我辨识着众多灿烂的神祇:

白晶菊、鼠尾草、紫罗兰

天竺葵、羽扇豆……我在湖畔躺下

我在卧佛寺的木椅上看着那

微笑的人——我不了解那微笑如同

不了解千年柏树的褶皱

透过紫叶李斑驳柔和的阳光

我不了解这其中使你无法睁开眼睛的神秘

两个头戴桃花的姑娘在暮色前出现

这一幕必有深意:风吹拂她们

必有深意。山坡下,黄昏在靠岸

我突然一脚踏空——坠入郁金香深深的海岸

啊!黑色、红色、白色、紫色

一片金黄的酒杯在倾倒

脚下的大地开始摇晃

我站不稳,我被飞翔的狂热紧紧揪住了

这高举的花朵,埋伏的大军

这幻觉的、壮阔的、人生般无常的美景!

这放纵的、毫无节制的赞美和怒吼!

一排高大的白杨指向肃穆的天空

凉风的腿粗暴地分开芦苇

春天在疾奔,花朵在开放

我的眼睛在赞美

存在,存在。这曾降临到加缪身上的真理——

低矮的灌木、蔷薇藤蔓昂首合唱

大地的颂歌雄壮又悲伤

我听到过,我认识你——那是五月

当我赤裸着站在你的面前

——我知道那就是永恒

“我没有醉。我只是有点恍惚”,诗的第一句就制造了一个看似清醒之下的朦胧氛围——“我”以一种先发制人的主人公架势介入到陈述中来,让全诗在一种拥有鲜明“主体感”的前提下展开:“我没有醉”的“恍惚”之下,周围景物的真实感便更加凸显。“当桃花从我头顶上滚滚而过/芬芳掀起巨浪,脖颈旁/蜜蜂来回运载着甜蜜”,“滚滚而过”的动态布景下,只感觉到花影如盖,这时无论嗅到多少芬芳都不足为奇。诗人极力缩短与自然的接触距离,“头顶上”“脖颈旁”,仿佛周围景物已将“我”层层围住——桃花如云的视角下,诗人同时又调动嗅觉和触觉,仿佛已有蜜蜂在耳边振翅带起一小阵风浪。同样收录在本书的《春之咏叹》中也提起蜜蜂:“不要怨恨任何人。不要降低你的蜂巢/蜜蜂不会带着沮丧/奔向它的花。”诗人试图借用春之使者蜜蜂来进行一种寓言式的劝慰,而之所以能够注视到“蜜蜂不会带着沮丧/奔向它的花”这样微观的画面,与蓝蓝童年与家乡自然的亲密接触密不可分。她对自然草木风物的眷恋有着春风化雨般的力量,能直达大地深处,与地心产生温柔的共振,让诗句有着同样频率的跳动——那是大地的心跳。

然而跟随着镜头的突转,“我在波德莱尔现代性的另一边走着”,诗人直言“波德莱尔的现代性”,并不以华丽的辞藻装点——看似直白的背后实则张力无穷。评论家茱萸在论及蓝蓝的诗作时,将其分类为“(技艺上)苦心经营”和“(情感上)自然流露”之外的“第三种类型”——“(内容上)倾向于思辨、批判与内省的诗篇”(茱萸《幻想之城的奇异景观——论蓝蓝的廿一首近作》,《野草》2020 年第1 期)。由这句可以看出,诗人不满足于直接挪用简单直白的生活经验入诗,而在此基础上引入对世界直觉体验下的哲思,却也并不跳脱。沿着这条内在线索向前追寻,“现代性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诗人这样回答我们:“不是那偶然的、变动的/而是必然和不变的”——世间万物都处在无尽的变化当中,类似的哲学论述早已家喻户晓,可“我”在此刻偏偏要追求一种虚无的确定性,需要“必然”,需要“不变”,对这永恒和稳定的近乎执拗的追求从何而来?

当然从大地上来:落英永远维持一个下落的姿势,白杨枝头也处在微风吹拂的摇动中,涟漪的发散、雨滴的坠落和蝴蝶的振翅,所见的一切都是动态流转的,是无法被一个定格镜头限制住的。我们与渺小的蜉蝣同享一片天地,又追溯浩瀚宇宙间每一粒粟米的存在;苏子也曾劝慰众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永恒与稳定”关乎星河流转、海枯石烂,也同样与“湖水的涟漪、雨滴的击打、蝴蝶的飞翔”息息相关,诗人为值得等待的一切驻足停留,甘心在“浪费时间”中感知生灵的气息和存在。

接下来的镜头语言从全景的广角收束回来,聚焦在更加微观的景物上。“神祇”俯瞰众生的高耸和威严在此刻被消解,反而是小小的植物扎根大地,拥有了某种不可名状的神圣意味,显得尤为“灿烂”。“我”的姿态被无限放低,谦卑地凝视自然界中一切卑微的生命。在视角的俯仰之间,“我”陷入一种“局外人”的恍惚中,那微笑于“我”而言是淡漠的、疏远的。行文至此,诗人通过一种自省式的角度试图窥探他人的内心世界,而与参透千年柏树的光阴密码相比,那“微笑”同样是难解和神秘的。读至这两节,顿时发觉诗歌的叙事意味渐起,在卧佛寺的木椅上看着那“微笑的人”,引出了“两个头戴桃花的姑娘”的出现,让人不禁遐想“头戴桃花”究竟是对这片花海的主动攀折,还是“纷纷落英”的自然馈赠?而不论是哪一种,在暮色降临,黄昏靠岸的傍晚,风与落英从来就是一对默契的搭档,清风的吹拂更是让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不可复制的诗意——“这一幕必有深意”“必有深意”,轻声的复诵是令人安慰的低语,为在这暮色四合的拥抱中让缱绻的视觉享受加冕。在美的熏陶和沉醉之下,“我”以一种“误入藕花深处”的迷幻之感,“突然一脚踏空——坠入郁金香深深的海岸”。“我”的“坠入”带来情节上的突变,客体旁观者的身份破碎为诗意的呈现提供了不一样的新鲜趣味。

坠落之后的惊声尖叫是最原始的本能反应,但这无法与真实的失重相提并论。移步换景之下“我”偶遇这篇“深深的海岸”,色彩的罗列往往能带来最直接的感官冲击。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在《灰屋》(“The Gray Room”)中也运用了多种色块进行组合拼图,“灰色的屋子”“唯有一点银色/是稻草纸”“苍白的睡袍”“绿色珠子”“红柳的红色枝条”等,以期达到视觉上的跳脱感来突出情绪流动的走向。“金黄的酒杯”的状物描写与首句“我没有醉”构成一种默契的呼应,让全诗充满了一种在微醺状态下不断升腾的雾气,甚至连大地的摇摆都可能由于这“酒杯的倾倒”——是蚍蜉撼树的不自量力吗?这明明是想象力在万花筒的折射下持续变换后产生的绝景。“我站不稳,我被飞翔的狂热紧紧揪住了”,细品之下是坠落中疾速下降的景物呈现。高空的坠落带给心脏极端的生理刺激,“我被飞翔的狂热紧紧揪住了”,这别样的生命体验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达成一种异曲同工的时空应唱:同样是闲适之感的外露,在不经意的偶然当中发现自然之美,只不过陶公的心境更为复杂,节奏却更加舒缓平和;而“我”的所遇所感充满了惊变和转折,是更富有戏剧性的、充满抑扬顿挫元素的交响曲,于是有了完全打开自我之后的赞颂:“这幻觉的、壮阔的、人生般无常的美景!/这放纵的、毫无节制的赞美和怒吼!”

高潮之后渐渐进入舒缓的尾声,焦点失散,叙述转入静谧的空镜,从高大的白杨扫视到低矮的芦苇,看似白描的手法下仍能品出无限的韵味——挺立的白杨直指肃穆的天空,但“凉风的腿粗暴地分开芦苇”却有暗合的情欲气息涌动,这两股对立的情潮在大地上和谐地共生,在语言的介入下达到一种出人意料的耦合。诗人擅长用短句的急促节奏来佐证自然界最原始、最纯粹的绽放,“在疾奔”“在开放”“在赞美”的整齐韵律下营造出了目光所及之处季节的辽远和盎然。“存在,存在”的低语是将世界尽收眼底之后的呢喃与感悟,蓝蓝将对外在世界的观察内化为细腻的哲思,辅以一种细水长流的节奏娓娓道来;存在主义赐予加缪的光环在当下、在现世中激情绽放,所见即所得,即便大多数真理都晦涩难解,但这一刻它仿佛外化成实体,赋予眼前一切真实可感的意义。高昂的先行曲演奏完毕,悠长的余韵还在回响,灌木和蔷薇同时歌唱,为大地颂一首雄壮悲伤的赞歌;低缓尾声中的音符再一次走入“我”的心中,勾起了久远的回忆——那是“五月”的印象。

“五月”在这里作为一种具有“元”性质的意象介质仿佛指向不明,诗人似乎十分钟情于这个处于春夏之交的月份,因此它常常出现:《初夏之诗》中的“我是蔷薇在五月”,《妊娠》中也给“五月”赋予了崇高的意义:“你摆上画布,被它吸干的激情先自/澎湃。其中五月的叫天子”;更有直接歌颂“五月”的诗篇:“……阳光多么好,大地/多么慈祥/还有几只麻雀在麦场里/ 叫着——‘古老的五月’/——它们会说拉丁语?”一定要去追索“五月”究竟代表着什么吗?诗歌的玄妙之处通常就在这语义不明的意象里,它给予读者充分的留白,在现实和想象之间横亘一座飘渺的桥梁,带领我们不断意识到“对意义的热爱、对美和想象力的敏感,恰恰让我们抵达和超越前者历尽艰辛所要呈现的常识性真理。”(蓝蓝语)语焉不详往往能留下恣意想象的空间:也许这是一次在五月的浪漫邂逅,是诗人拥有的最为深刻的童年记忆;是其他任何深夜辗转的情思,也可以什么都不代表……诗人调动所有感知世界的能力,通过隐喻的运用、天然经验的表达以及各种奇思妙想的注入,让诗意先于文本诞生于妙笔之下,进而创造一场无与伦比的视听盛宴。

北方的五月植物生长蓬勃热烈,孕穗的麦子又一年怀抱沉甸甸的果实。与万千花朵的盛放一同绽开的是初春将醒未醒的昆虫鸣叫,它们一齐奏响最自然纯净的交响曲——这样声色呈现如此鲜明的季候是诗人钟情于五月的缘由之一。据蓝蓝自述:“这首诗写北京五月的西山,那里有北京植物园、香山、卧佛寺,大片的桃林、芦苇水泽、奇花异草、郁金香田……是一个会令人疯狂迷醉的大自然乐园。”正是由于有这样直白的感官输入,深化了前诗中描写自然界的种种物象之于诗人心中的地位,从单面上阐述人与万物“我和它和它”的存在关系,转化为多面上附着诗人自我情感的“我和你”的连接关系,再次深化“我与自然”的亲密感情。

全诗的结尾“当我赤裸着站在你的面前/——我知道那就是永恒”回归一个经典的文学母题。“我”选择以一个最返璞归真的姿态矗立于“永恒”面前,透露出无法抽身、遗世独立的孤寂之感。兴酣落笔之后是无法抽身的寂静,是空谷中沉默无语的绝唱:旷世之下若只剩我一人,我想我会褪去所有铅华雕饰,以婴儿蜷缩在母体中的姿态,希冀一种永恒的存在。最后两节中破折号的使用留出可供停顿喘息的尾音——诞生于自然的回声在无垠处震荡回旋,抑扬顿挫的和弦被放置在一个空寂的顿点,让这首自然乐曲的尾音缓缓渐出。“自然交响曲的结束”,剩余音符在马勒《大地之歌》勾连中西的曲谱上来回翻腾,是某种音乐性涤荡千古的回声。张枣于九十年代创作的同题诗作《大地之歌》也接住了此种音乐性的回音,他用独有的“张枣式的节奏”续写上海现代性的境遇,在以“鹤”为拍摄原点的自然场馆中,谱写主角为“上海”的诗歌脚本,在分镜头的不断转换中获得诗歌语境“重建之后”的共鸣——想必是所有渴求在亿万年里衔取大地任何零星动静后将其造化入诗的诗人们共有的希冀,这是无法言明的某种默契。

最后正如蓝蓝获“华语文学年度诗人”的授奖辞所说:“她沉思,低吟,在大地上呼吸,在旷野里呼告,在天空中赞美,在诗歌里写下明澈、惶然或悲悯的声音。”我想,在与大地产生温柔共振的同时,她也同样收获了来自它温柔的诗的馈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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