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车轮
2024-01-07张功伟
张功伟
区电视台接到观众举报,说《新任区长拆卸机器最亲民》的电视新闻严重失实,有损公务员形象,请停止播放。
一大早,柳区长就仔细回看那则新闻———他带着一部分相关人员,进进出出查访辖区内各个生产企业,听取厂领导汇报、与一线工人合影……
调研全程都中规中矩,包括他心血来潮和工人师傅一起拆卸机器,自己用尽洪荒之力也没有拆下锈蚀的螺帽,尴尬之际,还是工人师傅捧来电动扳手解围……哪有什么失实的地方呢?
柳区长连续回看三遍,都没看出问题。他正疑惑间,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他一看来电号码,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老爸今天怎么主动打来电话?在柳区长的记忆里,老爸柳有福从没主动联系过他,都是自己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过去,询问二老的生活、身体状况等等。
他急忙接通电话,柳有福在电话里说,家中有大事,需要儿子马上回去。这一下柳区长可着了急,难不成二老的身体出了毛病?
他不敢怠慢,出发前还没忘记那则电视新闻的事,匆忙给他的秘书发去微信:速和电视台联系,停播那条新闻。然后,他坐上网约车直奔老家。
柳区长的老爸年近七十,住在距城区五十多里的镇上。老人年轻时在一家工厂当车间主任,为人正直无私、刚正不阿,已经退休多年,现在还被镇里推崇为乡贤,很得家乡人民的爱戴。
柳区长领教过老爸的铁面无私。他第一次参加高考那年只有十六岁,当时他是全校的尖子生,老师们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不料高考结果出来,他竟然名落孙山。
按说以他的年龄和成绩,应该再复读备考才是,可是他人小志气大,觉得没脸再见学校老师,于是跟随老爸进工厂学钳工。他原以为能在老爸这棵大树下乘凉,舒舒服服当个技工也不错,没承想,老爸待他和其他工人一样,车间里的脏活累活都由他这个学徒工包干。
就这样熬了一年,他实在受不了这份累,果断辞职回学校复读,真做到“头悬梁、锥刺股”,终于在一年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后进入机关,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被组织委以重任,可在电视露个脸,没想到却被人举报……
“师傅,到了。”
柳区长谢过司机,走进家门,见母亲正忙着烧菜,忙问:“妈,我爸呢?他怎么了?”
“他没怎么呀,人在车库里呢!”母亲回答说。
原来二老没事!柳区长悬着的心放下了:“爸说有要事让我必须回来。记得当年爷爷住院、外公去世、家里拆迁这些事,你们都没有通知我回来,今天到底是啥事情?”
“听你爸念叨,好像是让你回来卸车轮的。”
“卸车轮?”柳区长以为听错了,追问,“卸啥车轮?”
“除了他的电动车车轮,还能有啥车轮?”
柳区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忍不住抱怨起来:“就这事啊!车子不能骑,去商场买个新车不就得了,为啥非得让我急急忙忙趕回来呢,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忙?”
母亲见儿子不高兴,就停下手里的活,解释说:“你爸干了一辈子钳工,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他的道理。比如当年你高考落榜,一门心思要进厂当工人,我是希望你去复读的,你爸却说你学钳工只是一时冲动,这个时候阻止你,只会适得其反,等到你进厂的热情慢慢冷下来,把工厂里的工作和学习生活一对比,自己就会做出正确选择了,再去复读的效果会更好。你看,若是你爸和我一样想,说不定你今天还在工厂里三班倒呢,最多跟你爸一样干个车间主任。”
母亲这番话倒也有理,柳区长看看手表,苦笑一下,说:“妈,这些我当然知道。可今天虽然是法定假日,我那边也是一大堆事在等着呢。这样吧,我到车库里看看我爸,如果没啥大事,我就回单位了!”
“儿子,麻婆豆腐这就好了,你不是最爱吃嘛,还是吃完再走吧!我们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柳区长犹豫了一下,又看看手表,点头说:“那就吃完饭再走。”
“儿子,你爸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常在我面前说咱柳氏这一脉,多少辈才出了你这一个做官的人。他不指望你的官当得多大,也不敢奢望你能跟包公似的铁面无私、名垂千古,但是,咱也绝不能像那些会上口若悬河地做廉政报告、散会就被纪委带走的贪官,那多丢人呀!儿啊,你不知道啊,你爸为了你能当一个好官、清官,背地里替你挡住了多少求你办事的人,得罪了多少亲戚朋友。你爸就是你的一把保护伞啊,保护你能不受干扰地好好干工作……”
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亲友找自己走后门办事的,这一点,柳区长打心眼里感激老爸背后的默默付出。他走出屋子,来到车库,半地下的车库里光线不太好,他老爸柳有福端坐在一张老式木椅上,正在手机上看新闻。柳区长突然发现,老爸的背驼了,腰弯了,后脑勺都是白头发,他的心里不由得有点儿发酸。
见儿子进来,柳有福二话不说,抬手指向墙角的电动车,说:“你去把那个车轮卸下来。”
“爸,车子坏了卖破烂得了,我从网上给你定一辆新的。”柳区长说着话,掏出手机准备网购。
柳有福却站起身,打开房间里的节能灯,道:“谁要你买新的?我的车子又没坏。”
“没坏?那还要我专程回来卸车轮干吗?”柳区长大为奇怪。“怎么的?木匠制出板凳,自己还不能先坐一下?我生养的儿子当了县长,还不能先给自己老子服务一回?你拆卸机器都上电视了,就不能也帮我拆卸车轮吗?”说话间,柳有福从旁边的工具箱里拿出两把扳手,丢到电动车旁边。
柳区长早已听出老爸的话里带着刺,看来老爸对昨晚的电视新闻了如指掌,而且还很不满意。估计他误会自己心血来潮拆卸机器,是在博眼球,刻意作秀,可是,这与拆卸车轮好像也没啥关系呀?柳区长盯着扳手,怎么都想不明白老爸今天的葫芦里卖的是啥药……
“让你干你就干,我还能坑你不成?”柳有福见儿子站着没动,又弯腰从工具箱的另一头取出一副防护手套,递到柳区长手上,之后坐回到椅子上,继续摆弄起手机来。
“爸,你有话就直说,我洗耳恭听,为啥非要我卸车轮啊?我很忙的!要不然你先说出让我卸车轮的目的,我再动手。”
“你把车轮卸了,一切自然明了。”
柳区长实在没办法,刚要戴防护手套,手机上有微信的提示铃声。他打开手机,看到秘书发的微信:区长,我已经和电视台联系过了,按您的指示办。另外,已查到举报人的名字,叫柳有福,有关此人的其他信息,待查。
柳区长立刻恼火起来,开始打字:让你们查新闻失实的地方,怎么查起人来了?胡闹!他把这条微信发出后,收起手机,抬头看一眼老爸,心里疑惑起来:举报人叫柳有福?难不成就是老爸?还是恰巧举报者和他同名?本地自己这姓不多,看来多半是老爸干的,再联想一下他刚才的态度……
“爸,举报新闻失实的就是您吧?”
“是啊!是我实名举报的,有问题吗?”
“那,新闻失实的地方在哪里呢?”柳区长追问。
“你听我的,把车轮卸了就知道了。”柳有福不动声色地说。又是卸车轮。看来今天只有把车轮卸了,才能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柳区长戴好手套,拿起扳手,用扳手把后轮轴两边的螺母分别夹紧,双膀一叫力,嗯?那螺母没有分毫松动,柳区长双膀再加力,那螺母还是纹丝不动。
柳区长回想到昨天上午拆卸机器时,也是这个情况,于是就向老爸要电动扳手。
柳有福的脸上露出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说家里没有那玩意。
柳区长嘟囔道:“没有电动扳手咋卸嘛?难为人!”
“儿子,这不是工具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你爷爷干钳工时,扳手的型号少,有的还都是自己打造的,更别说什么电动扳手了,可无论是组装机械还是拆卸机器,不都是顺顺当当的。我干钳工时,也没有电动扳手,也从来没有遇到拆卸不了的螺帽。”柳有福站起来,走到柳区长身旁,“儿子,你学钳工到如今,算算已经过了多少年?”
柳区长暗自一算,不由得感慨不已,一转眼,竟然过去了二十八年,自己都四十四岁了。柳有福叹了一口气,说:“你二十八年就忘了工人的本色,实在是不应该啊!”
这就是明着批评了。柳区长不由得站起身,争辩说:“我虽然只干了一年学徒工,还没有出师,但我出生在工人家庭,无论我的服务岗位怎么变动,我都没忘记自己是工人的后代。”
柳有福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你没有忘本?那我问你,你为啥没有卸下这车轮?我为啥要举报你拆卸机器的新闻失实?”他见柳区长摇头,于是继续追问:“请教柳区长,你见过哪个师傅是顺时针拆螺丝的?还红口白牙说没忘本。”
柳区长的心狠狠跳了一下,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拆卸不了这车轮,原来是拆卸的方向没有搞清。哎呀,那天在工厂拆卸机器时自己也是这样操作的,工人师傅们一眼就能发现错误!难怪老爸举报新闻失实。
柳有福摇头苦笑说:“儿啊,你真应了那句顺口溜,‘钳工学了一年半,不知道螺丝往哪转,还不到三十年,你就忘了顺时针是紧固、逆时针是松卸,不是特殊部位的螺母都是这么设计的。我看到你在全区人面前丢了脸,所以就举报新闻失实,按照经济学家的行话说,是为你及时止损。是不是這个意思?”
柳区长满脸通红,难为情地连连点头,说:“那一天修理工师傅发现我的方向不对,没有当场指出来,却直接把电动扳手设置为逆转键,化解了我的尴尬。不过,在新闻里还是留下了笑柄。”
“儿呀!”柳有福语重心长地说,“有了错误能认识错误,及时改正就好。今天我叫你回来不是为了卸车轮,主要是让你找回自己,记住自己的根在哪里,如果你连顺逆都分不清,就盲目地和百姓拉近距离,只怕是你拉近了距离,到跟前会发现,你不是落在群众的后头,就是走到了群众的对立面!”
柳区长此前一直低头沉思,突然间他抬起头,开始卸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