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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魂唢呐

2024-01-07李永斌

民间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店镇验尸衙役

李永斌

明洪武三年暮秋,清木县斑鸠店镇陆续涌进来一帮甘肃难民,其中的一个唢呐班引起了当地人的兴趣。

这是一个五口之家,老头名叫梅慈仁,六十多岁,白发银须,身材弱小;大儿子叫梅青,个头偏矮,走路一瘸一拐,是天生残疾;大儿媳四十岁左右年纪,身旁带着个十几岁的孩子;二儿子名叫梅珍,个头较高,面容消瘦。

听说梅家上几代是元朝官宦,梅珍少时也是纨绔子弟,经常打架斗殴,一次跟人爭执中被打掉了满口牙,当时家境殷实的梅家花了高价,请京城名医给梅珍镶了一口金牙。

如今元朝灭亡,梅家家道衰落,只好改行学起了唢呐。但由于甘肃近两年干旱,地里颗粒无收,以致饿殍遍野、尸骨如山,老百姓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更别奢望死后能风风光光下葬了。因此,靠接丧事过活的梅家没了来钱门路,生活无以为继,只得逃荒到了清木县。此时的梅珍也许是营养不良,面色如同死灰一般,不苟言笑,年纪轻轻就佝偻着身子,看上去还不如他爹硬朗。

他们一家来到斑鸠店镇的第二天,便主动给当地办丧事的人家去吹唢呐,而且分文不取,只求东家赏一口饭吃就行。因为斑鸠店镇方圆百里没有一家唢呐班,大家便找到镇长,希望将这家人留下,以后办丧事能用得着。

镇长将一间老屋腾出来,把梅家安置在了那里。从此梅家唢呐班就定居在了镇上,一待就是两年多。

这一年春天,镇上突然出现了件诡异的事,总有人莫名其妙病死。虽然年年都有人死去,但这次死得却有些蹊跷。因为这些人死得很有规律,每七日死一个,且病状都一样,先是莫名其妙发病,随后便昏迷不醒,七天后病亡,没有一个能救得活。

转眼一年过去了,镇上死的人有增无减。老百姓这下慌了,去官府报了案。上任不久的县令于江十分重视,决定亲自彻查此案。

于江少时曾云游天竺,后来学有所成,回到故地便入仕做起了推官。明灭元后,他参加科举考试,在洪武五年当上了清木县县令。于江体恤百姓,明察秋毫,十分擅长断案,听说斑鸠店镇出了这档子事,立马就坐不住了,亲自带着几个衙役走访了镇上所有死过人的人家,得到的都是一样的说法:莫名其妙发病,七天后身亡,病因不明。

于江正在调查时,突然有衙役来报:“大人,福安村又病死一个青壮男子。”于江赶紧带人前去,到了之后发现尸体并无异样。

“验尸的仵作何在?”于江问道。

“小人在。”

“近几年所有的尸体都是你验的?”

“是。”

“有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

“那就怪了。”于江沉思了片刻,又问,“镇上有外来人没有?”

“有倒是有,就是个唢呐班,可他们从甘肃迁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没什么问题呀!”一旁的镇长答道。

“要说有问题吧还真有点问题,”仵作想了想说,“那天我看见梅班主拿着一只唢呐在田地里吹曲子,那唢呐与他以前吹的不一样,音色像金钟,曲牌也好听。好像就对着五里沟吹的,结果大概过了七八天,那个村子就死人了,但这应该是个巧合,没这么邪乎吧?”

正说着,从远处田地里又传出来一阵唢呐声,细细听来,这只唢呐吹出的音质异常细腻,犹如天籁之音。于江让大家不要声张,派人秘密去看是朝哪个村子吹的唢呐。衙役回报是镇北村,于江让大家装作若无其事各忙各的,等七天后再看结果。

七天后,镇北村果然死了一个青年男子,难道这个唢呐当真有问题?

正在此时,有衙役突然慌慌张张跑到县衙,向于江报告说梅慈仁的大儿子梅青也死了,听说是昨天晚上病死的。于江愣了一下,找来仵作,让他赶紧去验尸。

验尸完毕,仵作也找不出死因。听了仵作的回禀,于江说:“看来并不是梅家加害本镇百姓,是咱们多疑了。”

从那天起,梅慈仁再也没有心情吹唢呐了,安葬好儿子后便闭门不出。然而过了七天后,镇子上照样死人,这让于江如坐针毡,如此离奇命案一桩接一桩,作为父母官的他定然难辞其咎。

这一天,县衙外突然传出几声急促的鸣冤鼓声。

于江吩咐升堂,只见梅慈仁拉着孙子踉踉跄跄跑到公案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起来:“大老爷,您可要为小民做主呀!仵作害死了我儿媳!”

“这话怎么讲?”

“老爷,七天前仵作给我儿子验尸,他走后我儿媳坐了一下椅子,竟然被一根钢针刺在了屁股上。当时我们也疑惑,因为儿媳从小娇生惯养,对女红一窍不通,家里根本没有针线,而且这针与平常的针模样不一样,一看就是特制而成。没想到儿媳那天夜里就发烧抽筋,不省人事,今天就死了。我这才想起来,那针肯定有问题,因为梅珍在不经意间看见仵作的工具盒里有这种针。他无缘无故害死我儿媳,求老爷替小民做主啊!”

“钢针何在?”

“在这,请大人过目。”梅慈仁将一根包于手帕里的钢针呈上。于江令人检验,此针大于普通绣花针,确属仵作验尸所用。于江亲自拿到后堂检验,没发现有毒,于是用一只狗实验,将针扎入它的皮肤。狗顷刻间倒地,随即口吐白沫而死。原来这针是空心的,是仵作验尸时用来提取液体化验所用,而毒液就暗藏在里面,扎入狗的皮肤时那毒液便顺势注入血液里了。这毒无色无味,任何器具都验不出来,联想到镇上人的神秘死亡,于江此刻心中已经有数。

“好个仵作!来人,即刻将他捉拿归案。”

仵作被抓来,大呼冤枉:“大人,这针确实是我的,有很多,明明已经搁在了工具箱里,如何有一枚遗落在梅家,小人确实不记得了!”

“还敢狡辩!”于江不容分说,令他签字画押,然后拖到死牢,等秋后问斩。

自从仵作被押入大牢后,镇上就再没有神秘死过人,大家直呼于江真是当世包青天,断案如神。

行刑的日期很快来临,仵作被锁在囚车里游街示众后,随即押赴刑场开刀问斩。

自打仵作死后,一切相安无事,但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月,周边村子竟然又开始死人了。难道仵作还有同伙?就在这时,有个更夫跑到县衙报案,说七天前夜里子时有个人吹着口哨从别的镇往斑鸠店镇跑,他害怕是醉汉不敢拦住询问,又怀疑是提前来踩点的盗贼,所以前来报案。

“隐约看着是个年轻人,吹的口哨和梅慈仁那支唢呐吹的旋律差不多。”更夫回忆道。

“或许是曲调好听,有人模仿而已,不必大惊小怪。”于江笑道,“看来这支唢呐的魅力还挺大。来人,把梅慈仁请到县衙,我要好好欣赏一下这个曲子。”

衙役赶紧去请,梅慈仁应邀前来,但没有带唢呐。

“梅老板,我这次请你来就是为了听一听你吹的唢呐曲,怎么没准备就过来了?”

“儿子儿媳死了不到半年,不宜动器乐,还请大人多包涵。”

“原来是这樣,那就不为难你了。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两盅,我让人准备了酒菜,咱们今天不醉不归。”正说着,客厅已经摆好了一桌子酒菜。

梅慈仁受宠若惊,赶紧跪下推辞:“大人抬爱,我乃一介草民,怎么能和大人一起用饭,真是折杀我了。”

“唉!”于江拉起他,“咱们今天没有什么大人草民之分,我只是欣赏你的才艺。不瞒你说,本县也喜欢演奏。你今天不是不能演奏吗?没关系,我可以演奏一番。那天听你吹奏了一个曲牌,甚是好听,谱子早已印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这样,我拿笛子吹一曲助助酒兴,你给指点指点。”

说着,于江就让人拿来一支竹笛,娴熟地吹奏起来,曲牌和梅慈仁的一模一样。这支笛子音色十分优美动听,曲调别有一番风味。梅慈仁称赞道:“没想到大人不但技艺精湛,记忆力还如此之好,竟然听了一回就把曲谱烂熟于心,让人佩服。”

“献丑了。来,咱们喝酒。”于江拉着梅慈仁落座,两人推杯换盏,直喝到暮色暗沉。梅慈仁有点醉了,便提出告辞。于江拉住梅慈仁的手,一定要让他再饮几杯。

这时,突然有衙役大喊:“不好了,有蛇!”

于江听罢赶紧冲了出去,发现几个衙役正手持着木棍朝花坛草丛里乱打,刹那间,一条碗口般粗细的大蛇从草丛里蹿了出来。这蛇通体翠绿,吐着分叉的红信子,如一支离弦的箭一般朝衙役们扑去。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班头拔刀出鞘,一下将蛇头砍了下来,顿时鲜血四溅,蛇身蜷成一团。

捡起这条蛇,于江望向早已经吓呆了的梅慈仁笑道:“见过这种蛇吗?”

“没见过。”

“这蛇可不简单呀!它和老爷我一样,也懂得欣赏美妙旋律。你难道没听出来我那笛子吹出来有金箔的声音吗?因为我在每个孔周围都贴上了金纸,它是寻着金笛的旋律跑来的。梅老板,还是交代了吧,为什么用驭蛇之术残害斑鸠店镇的无辜百姓?”

“大人,这从何说起啊?”

“就从我说起吧。”这时在一旁倒酒的衙役突然抬起头来,将脸上的假面皮一撕,梅慈仁大吃一惊,竟然是仵作。

“仵作……你……你没有死?”

仵作说:“是的,没想到吧?幸亏于大人当时明察秋毫,不然我早就脑袋搬家了。那天于大人知道绣花针里的毒是你们刚刚放进去的,因为此毒要及时注入血液才有效,但如果装在容器里只一天时间便会失效。你将针呈给于大人时离罪犯作案已过了整整七天,怎么可能毒死狗?于大人断定你是在陷害我,所以将计就计,把我打入大牢,然后让一个死囚易容为我的模样游街示众,用来麻痹你们,以此引蛇出洞。”

“本县我没做推官前,早在天竺游学时就接触过易容术这种伎俩。但我很想知道的是,你二儿子到底是谁?为什么也要易容?”于江看着梅慈仁的眼睛问道。

“什么易容,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于江不慌不忙,慢慢向他道来。原来那天仵作替梅青验尸时点了一炉熏香,而梅珍跑来帮忙时仵作发现他的下巴与脖子连接处变绿起皱,于是回去便把此事告知给了于江。因为这熏香是特殊材料制成,能使皮肤和任何物质分开,平时都是验尸所用,以于江的经验判断,梅珍的面皮是假的,

“我早已经派人去捉拿他了,还是交代为好。”于江道。

梅慈仁一听,顿时老泪纵横,他知道瞒不住了,只好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彻底交代了。

事情要追溯到七年前,那时明太祖刚刚推翻了元朝,作为前元余孽的斑鸠店镇的大地主霍海被当地百姓瓜分了田产,趁乱逃到了漠北。但他心里一直记恨这些老百姓,为了报复这个镇子,便通过手段将梅氏唢呐班掳去,给他们注入慢性毒药,每月给一半的解药为他们解毒,以此延缓生命,还要挟他们向天竺一个著名的驭蛇师学习了技术,可以用曲子训练当地特有毒蛇———七日无痕毒王蚺。

这蛇牙细如发,咬入皮肤无痕迹,且七天才毒发身亡,是个隐形杀手。此蛇无听力,只对金器频率敏感,所以特制了一只金哨随时安在唢呐上用来调教。而霍海当时被斑鸠店镇的老百姓打得牙都掉了,索性镶了满口金牙,正好也可吹奏曲子驭蛇。金唢呐和金口哨在哪里吹响,它们就会在夜里潜伏到这片区域伤人。

那年甘肃大旱,霍海便易容为一个青年男子,装作是梅慈仁的二儿子,和梅家人一块混在难民堆里,来到斑鸠店镇落脚。为了保险起见,直到在此定居两年后方才动手,而且附近村子轮流遭受毒害,才显得自然。但正是这种规律让仵作差点说破,从而引起了于江的注意。

梅慈仁慌了手脚,想就此罢手,霍海怒火中烧,放毒蛇将梅慈仁的亲儿子咬死了。一来是为了除去人们的怀疑,二来也为了要挟梅慈仁,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行事,下一个遭杀害的就是他的儿媳和孙子。就在梅慈仁犹豫时,霍海又趁仵作验尸时不注意偷拿了他的钢针,用蛇毒杀死了梅慈仁的儿媳,随后又将蛇毒注入钢针里逼迫梅慈仁栽赃陷害仵作,好将这个碍手碍脚的眼中钉去除。梅慈仁怕自己孙子也遭毒手,只好来官衙告状。

仵作被“斩首”后,霍海得意忘形,自己亲自吹口哨上阵。口哨声音小,但振动频率一样,而且不易被人察觉,他便夜里子时一边走一边小声吹奏,让毒蛇慢慢熟悉路线,没想到被更夫撞见了。于江因此抽丝剥茧,解开了这个谜团。

此时天已大亮,前去捉拿霍海的人空手而归,只带来了梅慈仁的小孙子。原来此人阴险狡诈,看到于江将梅慈仁请去做客,便觉得事情要暴露,就迅速躲了起来。

于江问:“他能跑到哪里去?”

“镇东头五十里处的凤凰山上有一个山洞,是豢养蛇的地方,他可能躲在那里。对了,这蛇是一对,你们打死的是母蛇,还有一条公蛇,要小心。”梅慈仁说。

“去捉拿他。”于江说完就带着二十个衙役,在梅慈仁的带领下找到了那个山洞。进去一看,“梅珍”正躺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与那些死者中毒后的表现一样,而旁边有一条粗大的公蛇。原来那条母蛇一夜未归,公蛇便开始暴躁起来。此时“梅珍”来到山洞躺下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一时鼾声如雷,磨牙带吹口哨,振动的频率将公蛇引了出来,一口将正在睡觉的他咬了。由于咬得太深毒性过大,他已神仙难救了。于江上前将“梅珍”的面皮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六十多岁老头子的容貌,大家一看,果然是那个当年被打跑的大地主霍海。于江从他口袋里搜出来几瓶药丸,梅慈仁大喜过望,指认这药就是解药。于江命梅慈仁和孙子服了下去,从此他们体内的毒性彻底解除了。

梅慈仁的孙子此后便留在于江身边,长大后做了衙役,梅慈仁虽被人胁迫,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判了监禁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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