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社会的思潮、文学与性别
——民国妇女报刊与文学的社会性别研究(1898-1949)
2024-01-07■刘钊
■刘 钊
报刊的兴起改变了文学生产和传播的方式,为中国近现代文学提供了得天独厚的史料优势。清末女权思想影响下的少数精英知识女性办报、办学,成为中国妇女运动最早的倡导者和推动者。她们集革命者、教育家、女报人、作家等多种社会身份于一身,体现了现代中国男女平等的性别理想。她们承担国家责任、建设现代家庭、服务社会大众、献身民族战争,开启了妇女解放的中国路径。20 世纪90 年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进入热潮,历经30年的不断探索,如今回到社会历史场景可以有效地摆脱欧美女性主义批评话语以对立、反抗,以及过分强调主体性所带来的局限,有效地建构以“女国民”为视角的中国文学批评、文学史写作的思想逻辑。
一、反思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从报刊史料回到社会历史传统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批评进入理论热的特殊时期,伊格尔顿等人的论文合集《女权主义文学理论》传入中国大陆,成为新时期性别研究的触发点。1989年,孟悦、戴锦华的《浮出历史地表——中国现代妇女文学研究》出版,以反抗“父权制”为主题,建立了中国女性主义话语的基本批评方式,并带动女性文学研究在90 年代中期进入高潮。其时,在“重写文学史”的观念下,盛英、乔以钢等人编撰的《中国二十世纪女性文学史》依循传统的社会历史思路,以文学审美的角度挖掘和评价20 世纪中国女作家的创作,却在女性主义批评的高潮中遭到冷遇。当时,因1900-1917年间史料欠缺,该著仅论及秋瑾一人的文学贡献,也难以构成20世纪的整体文学景观,中国近、现代文学之间的阻隔造成20 世纪女性文学研究的“新”“旧”断裂。
20世纪90年代末,海外汉学界给中国文学批评带来的新的思维方式打开了学术新视野,但西方话语霸权和批评模式也使中国文学批评产生“影响的焦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同样进入反思。在现代文学文献学研究方法日益成熟的背景下,女性文学研究依据史料、回到历史现场的紧迫性更加明显。倚重史料的女性文学研究成果已经在改变上世纪末形成的“重理论、轻史料”的偏向,在清末民初的女性文学研究领域取得一批优秀成果,填补了20世纪前20年的阙如,所倚重的重要史料之一便是妇女报刊。1898-1949年间有500份左右妇女报刊问世,包括《中华妇女界》《妇女杂志》等杂志、《时报》《京报》等综合性报刊的《妇女周刊》、女子学校的校刊校报等,其中文学专栏必备,是扶持女性写作的重要空间。这些史料记录了20 世纪初知识女性自觉做“女国民”,为民族国家担当责任的使命感。妇女报刊作为文学与性别研究的可行性在于,打破了近现代文学的时间界限,全面展示了近代以来中国妇女在政治、经济、思想、历史、文化与文学等多领域的交叉融合,深刻揭示了文学生产在办刊、创作、传播、接受各环节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当然,妇女报刊为文学文化研究提供了直接的性别观测点,但不能排斥文学报刊的重要作用,作家传记、地方档案、史料汇编及各种工具书,也是必不可少的史料素材。依据史料,以史立论,有效地揭示了20世纪上半叶知识女性的文学写作及精神历程。
二、以社会历史为基础,建立中国的女国民文学话语体系
20 世纪初年,马君武等资产阶级革命派翻译引进女权思想。在国家民族存亡的危急时刻,思想界将妇女的社会地位提高到承担民族国家责任的高度。金天翮的《女界钟》结合当时女界反缠足、兴女学的现实,以乌托邦叙事方式,为中国女权描画了美好的图景,即以教育为基础、革命为目标,构建20 世纪两性和谐的“女子世界”。在国权、民权、女权的倡导中,金天翮最早提出的“国民之母”在思想界很快就转变为留日女学生们提出的“女国民”,摒弃了将妇女的“自然人”身份提升到“社会人”的高度,成为清末社会塑造的理想女子形象,确立了辛亥革命前舆论界宣传女权革命的话语体系,超越了资产阶级改良派的强国保种思想。
中国近现代报刊业的兴起与发展是20世纪以来中国思想、文化、教育、文学发展必不可少的物质基础。以《时报》为代表,中国的报刊在激烈的竞争中生存,形成了书局、报纸、期刊、副刊多种方式连锁式经营的策略,为报刊业发展树立了标杆,上海书店旗下的《香艳杂志》便是在这种模式下经营的。以休闲娱乐为目的的副刊发挥了尤为重要的作用,客观上促进了现代文学创作队伍的形成,以及多元交融的文学格局:严肃与通俗文学观念并驾齐驱、现代性别观念广泛传播、女性创作呈现诗词歌赋等旧文体与五四新文体的融合。以周瘦鹃为代表的男性小说,不仅有休闲功能,还体现了现代性别话语的文学建构。以周瘦鹃的家庭小说创作为例,阐释了家庭伦理的现代转变,打开了现代两性叙事的社会话语空间。1898 年第一份妇女报刊《女学报》创办,集合了改良派的家眷们做编辑和主笔,开女性办报之先河。妇女办报不仅传播追求男女平等的女权思想,还促进了女性写作的快速发展,裘毓芳、胡彬夏、陈撷芬、秋瑾、吕碧城等传统的大家闺秀以办报、发文打开社会生活空间。随着女学堂和妇女报刊的规模不断扩大,一些刊物的“国文习作”等栏目为女学生写作提供了走向社会的机遇。石评梅等北京女子高等学校女学生编辑《京报》《妇女周刊》、办《蔷薇》周报等办报活动,为现代女作家群体的形成提供了培育的园地。甚至可以说,现代著名的女作家极少有不参与报刊编辑工作而专事写作的,如丁玲、关露、赵清阁等。
三、近现代社会的性别观念与文学转型
朱德发认为:“在中国文学向现代的转型中,更应当关注文学内容的转型,同时明确文学转型是一个过程,并不是所有的文学样式都发生了转型。”的确,以性别考察文学转型是一个极为有效的视角。郭延礼以清末民初“四大女性文学创作群体”的发现作为文学转型的一个标准是有其合理性的。从闺阁生活到敞开的社会空间,甚至包括在现代家庭伦理建构中呈现的家庭人伦关系的思考,妇女在文学书写的内容上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此外,妇女从作为“花边文学”的自娱自乐到具有主体性的自我言说已传达了现代人精神独立的思想内涵。因而,文学转型的一项内容不仅仅是古已有之的妇女题材在主题上的拓展,还包括现代写作中女性自我觉醒的性别文化意义。
如果以“提倡白话文,反对文言文”为新文学的一个标识,清末至五四的文学转型中显然出现了“新”与“旧”的二元对立倾向,这使文学转型在文学样式上的判定更为直观。同时,五四文学在文体上借鉴外国文学的文类划分,将中国古代庞杂的文体简单地归为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四大类,由此形成了“新文学”与“旧体文学”的文体界限。“所谓‘旧体文学’,指的是运用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体裁创作的作品,以及它们的文学批评。它与‘新文学’不同,后者主要是运用外来文学形式创作的文学。简单地说,‘旧体文学’主要应当包含旧体诗词、散曲、文言散文、文言小说与章回小说,创作或者改编的传奇、杂剧、京剧以及其他地方戏曲的剧本,诗话、词话、小说话、曲话等对旧体文学的批评。假如扩大一些,还应当包含这些旧体文学作家创作的新体文学或者是半新半旧的文学创作与批评。”在清末至五四的妇女报刊中,“旧体文学”样式与新兴的现代文类是同时存在的,诗话、词话专栏比比皆是,仿佛就是为了印证“转型并不脱离传统的建构,而是传统演进的重要表现”这样的结论。在这个新文学“由旧变新”转型过程中,妇女所特长的诗词、弹词等一些传统的文学样式被划在新文学之外,吕碧城即为典型的代表,使她的旧体文学创作与现代文学史失之交臂。正是由于女性尤为擅长的诗词创作被阻隔在现代文学创作的范畴之外,再加上现代文学史写作的性别权力因素,进入现代文学史中的女作家数量较为有限。
四、创新性别批评思维,探索中国本土的文学与性别
性别批评理论是20 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美国新兴的一种理论。它的基础是女权主义,但它走出了两性对立的思维逻辑,着重于政治、历史、文化中两性关系的研究。这种理论方法符合近代社会以来的中国现实。性别不仅是建构的,而且它就是社会生活本身。文学与性别贯穿于国民启蒙、女子教育、新文学、左翼文学等社会思潮中。女国民思想与文学的发生、发展具有启蒙思想、女权革命、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等多种思想基础。“国民文学”是郑伯奇、周作人等人在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文学概念,其目的是反思新文学,包括民族主义、阶级与性别多种内涵。在广阔的社会生活和激烈的民族战争中,许多女作家奔向革命,用生命、热情和对党的忠诚去写作。
报刊研究的优势是回到“常识”。以中国台湾和美国汉学研究者先行发起的晚清“新女性”文学形象研究,对于“新女性”概念却语焉不详。这种情况也影响到新世纪以来的国内近代女性文学研究。借用西方研究视点和话语方式无疑会增加学术生长点,但是,美国学者存在的“唯我独尊”的思维惯式及国内盲目跟风的学术现象可能会使某些问题的研究出现偏差。诸如,有美国学者认为,中国采用“妇女”而不是“女性”概念,体现了政党领导下中国女性主体性话语丧失的问题。这是违背中国文化的基本常识的。女子、妇女、女性是不同历史时期的语言表达方式,特别是女性、新女性在学术研究中均具有特定的性别文化内涵。新女性是20 世纪20 年代在“妇女问题研究会”推动下提出的概念,是新文化运动推向深入的结果,倡导者、参与者有鲁迅三兄弟,也有陈望道、茅盾等早期中国共产党人。换言之,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不是女性自我的运动,是民族国家革命与发展中男女两性共同的运动。从辛亥革命到北伐运动,直至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女国民思想教育下的中国妇女,始终把民族国家的利益放在首位。女权革命是政党纲领中的组成部分,是西方所谓民主国家的女权主义者不可能仿效的制度优越。一代代中国知识女性为了民族国家奉献自己,因为她们懂得没有国便没有家,没有家就没有我的道理。以关露为代表的左联女作家创作,就体现了这样的“女国民”精神。
总之,性别批评理论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美国新兴的一种理论。它的基础是女权主义,但它走出了两性对立的思维逻辑,着重于政治、历史、文化中两性关系的研究。这种理论方法可以有效地避免上世纪女性文学批评出现的误区,符合近代社会以来中国意识形态中的两性文化现实。性别不是孤立的问题,大量报刊文献提示,近代社会以来的每一次性别观念的转变,都是社会思潮发生、演变的结果,与国民启蒙思潮、女子教育思潮、留学思潮、贤妻良母思潮、女国民思潮、新文学思潮、左翼文学思潮等如影相随。社会生活瞬息万变,各种思潮此起彼伏,文学与性别洞察社会只能是管中窥豹,但足以证明妇女解放是中国近现代历史中的大事件,即使是比较开放的性别理论也不可能完全解决中国的性别研究问题。中国女性文学、性别文化研究必须回到中国的社会历史现实中,在启蒙思想、女权思想、马克思主义等多种思想资源中找到依循的理论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