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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企孙先生与建设世界一流大学
——纪念叶企孙先生诞辰125周年*

2024-01-05王义遒

高等理科教育 2023年5期
关键词:叶企孙物理系叶先生

王义遒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叶企孙先生是我国物理学奠基人之一,他1926 年创办清华学校物理系,1929 年成立国立清华大学理学院,同时兼任系主任和院长。 十年后,理学院已经进入中国一流行列。 2018 年在纪念叶企孙先生诞辰120 周年的时候我曾说过,要是向叶先生问一个如何建设一流大学,特别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问题,他会说:“我没有想过”。 我想,这是确实的,因为这符合他的本性,他少年时就主张“宗旨忌远”“议论忌高”、朴实低调的为人风格。 所以,本文从我所认识的他的为人说起。

一、我所认识的叶企孙先生

我1951 年10 月进清华大学物理系读书,第二年10 月清华大学物理系几乎“一锅端”地合并到北京大学物理系。 那时叶先生任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地位相当于校长。 但在这一年中我却从未见到他以校务委员会主任的身份跟学生讲过话,学校各种活动都是由党委书记何东昌出来讲话。 记得当时正在开展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主要是批判亲美、崇美、恐美思想,也涉及高级知识分子清高、骄傲自大、文人相轻、看不起劳动人民等“资产阶级思想”,又叫“洗澡”。 有些检讨批判会也有学生参加,接受教育。 在这种会上有的教授自我批评与检讨相当深刻,甚至会痛哭流涕。 我很诧异教授怎么还有这种“肮脏”的思想行为。 一次物理系会上,大家发现叶企孙先生没有到会,他虽是校务委员会主任,但也是物理系教授,应该来。 有人认为他可能公务繁忙,抽不出身来。 但有些人不信,要到他家里去看看是否在家。 于是就派高年级学生到他家里去。 回来说,叶先生在家,并没有处理公务而是在读宋词,不肯来参会。 这样,叶先生“只读宋词,不理校政”的微词就满天飞了。 我想他这位身为校务委员会主任的“准校长”是有职无权的,而且自己早年就确定了“不谈政治”的原则,乐得能不管就不管。 当然,我想他对不少事实际上是有看法的,出于无奈只好无言,比如,思想改造中的那些批判斗争。 据说(那时我进城搞“五反”运动去了,不在校内)他在全校干部会或师生会上还做过三次检讨,最后才算“拖着尾巴过关”。 党组织认为他在群众中已无“威信”,因而只好就“只读宋词,不理校政”了。 我想,这是他的无可奈何、无所作为的一种消极态度的表现而已。

后来,“院系调整”开始,清华文理科与北京大学、燕京大学的文理科合并,搬迁到原燕京大学校址成立“新北京大学”。 对此清华相当多数人想不通,要抵制。 甚至我们学生中多数也认为清华物理系是国内最好的,不愿被调整出去。 不少人希望叶先生能出面向上头反映,取消合并搬迁。但他顾全大局,没有这样做,反而顺应形势,跟大家一起搬到了燕园。 可是在这次调整中,他失去了所有行政职务,在北京大学他只是一位普通教授了。

院系调整后要学苏联教学体制,教学计划、课程设置与原来不一样了。 1952 年上半年,他正在给三年级学生上“物性论”课程。 据说这门课程按照苏联教学计划是没有的,因而叶先生所讲的课成为“绝响”了。 “物性论”是讲什么的,为什么要取消? 我带着浓重的好奇跟一两位同班同学去旁听了叶先生的课。 我记得课程内容大概是讲固体的应力和应变。 他的讲课风格是慢条斯理,有时有点口吃,讲到一个关键处,他会停顿一下,走到窗台边朝外看,让学生自己去思索。 这就是他的讲课风格,因为我们是中间插进去的,当然没有全听懂。

到北京大学后,他开始没有行政工作,只担任全国人大代表。 在担任人大代表期间他每次出去开会回来,总是让小车司机停在西校门外自己进门,向门卫打招呼致礼,然后步行走一段长路到镜春园76 号他的家。 这体现了他作为一个大知识分子的谦逊和对劳动人民的尊敬。 他曾教过一些普通物理基础课,1955 年北京大学成立金属物理和磁学教研室,他任教研室主任,并将磁学学科建立起来。 1958 年金属物理与磁学分开,他继任磁学教研室主任,为国家培养了大批该方向的学生和不少研究生。

后来我留校在光学教研室任助教,我的同级同学戴道生则在磁学教研室当助教,是叶先生的嫡传弟子。 有一个星期天中午,我俩备课后从物理楼出来准备去食堂用餐,路上遇到叶先生正朝西校门方向出行。 他看到我们说“你们上午还在用功啊! 走,跟我到莫斯科餐厅去打‘牙祭’,奖励你们!”于是,我们一道乘着公交车第一次在苏联展览馆莫斯科餐厅享用了美味大餐。 后来,1957 年我俩在去苏联留学前夕,他又专门到莫斯科餐厅为我们设宴送行,叮嘱我们到那里要将先进的科学学到手。 这体现了他对青年教师发自内心的爱护和奖掖后进之心。 我听戴道生说,叶先生差不多每周都要叫磁学教研室的年轻教师和学生到他家里去讨论科学进展和学习情况。 他还特别注意建立实验条件,亲自带着助教开设磁分析课程,制作仪器设备。 他发现测量磁性材料参数,必须彻底淬火后才能得重复结果,这很重要!

光学教研室之后引进了核磁共振等波谱学新技术,开始招收研究生。 萧国屏是这个方向上第一名研究生,光学教研室没有在这个方向带研究生资格的教师,就请叶先生作为导师,因为磁共振也可说是磁学的一个方向。 困难时期萧得了肺病,要补充营养,叶先生就叫他每天到家里去喝牛奶,因为当年叶先生有高级知识分子的牛奶补贴。可见他对学生的关爱。 叶先生对学生既热爱,又谦逊,还严格要求。 叶先生1964 年带磁学专门化毕业生陈佩云做毕业论文,学生向他请教问题时,他说:“我那时学的是老玻尔理论,你们现在学的是铁磁量子理论。 新东西我也不太懂,我们一起学吧。”但是当陈佩云用左手重重地翻着洋文书页时,他就生气了:“像你这样翻书,用不了多久图书馆的书就全被翻烂了,图书馆进洋文书不容易!”并轻柔地翻页示范。 从这些细节可以看到叶先生严格要求的品格与风范。

我因从事波谱学研究被分到了无线电电子学系,1963 年后主要在昌平,1969 年后又去了汉中分校,因而平日见到叶先生的机会不多,但是叶先生家还是我当年到过次数最多的老师的家,在叶先生家聊天的内容大都已忘了,但记得他跟我讲起过《梦溪笔谈》这部书和中国古代科技史上的事,这当然跟他正在研究科学史有关。 这样直到“文革”开始,我受到冲击,基本不能回家住。 但1966 年底和次年春节似乎松动了一些。 我就到叶先生家里去看看,见到他当时还好,坐在屋前晒太阳看书,没有受到什么冲击,见到我就进屋聊天了。 我看他还有工友给他做饭,就放心了。 谁知那次竟是永别! 后来我被看管在学生宿舍的时候,忽然听到高音大喇叭里吼叫:“揪出CC 大特务叶企孙”,让我大吃一惊! 以后听说他居然被抓起来了,什么情节我茫然无知。 之后我到了汉中,直到1979 年才回京,知道叶先生已过世了,而且晚景十分凄惨,我惊愕和悲痛不已!

由上述的零星接触可见叶企孙先生是一位关心热爱学生、奖掖后进、尊重他人,凡事能独立思考,但又不固执己见,朴实低调、和善谦逊、可敬可亲、学识高深的大学者。 上面所说只是我个人与叶先生相处中的一点感受,后来我陆续读了几本关于叶先生的书[1-7]及一些文章,对叶先生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从而使我能对他的办学理念和实践与当下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关系做点思考。建设一流大学首先要“立德树人”,培养一流人才,建成人才强国。 所以这里先叙述他的办学思路和做法。

二、叶企孙先生的办学思路与做法

叶先生创办了清华大学物理系和理学院,之后还曾几次短期代理过清华大学校长,主持过西南联合大学的全面校务,所以,他对办好大学是有系统思考的。 1931 年9 月叶先生在《清华消夏周刊·迎新专号》里曾写过一篇《物理系概况》的文章,阐述了他的办学理念。 他首先介绍近年延聘的名师,接着说:“在教课方面,本系只授学生以基本知识,使能于毕业后,或从事于研究,或从事于应用,或从事于中等教育,各得门径,以求上进。课目之分配,则理论与实验并重,重质不重量。 每班专修物理学者,其人数务求限制之,使不超过十四人,其用意在不使青年徒废光阴于彼所不能学者。”下面分几方面来说。

(一)延聘名师与建设师资队伍

从上面这篇文章看,叶企孙先生办学校,将物色好教师作为第一要务。 梅贻琦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他通过三个渠道来延聘名师:一是从清华大学学生在国外学习出了好成果取得高学位的,这种人其实当年还不出名,他是看他们的发展潜力。 二是直接从国外已有名声的科学家中去物色合适的,主要是中国人,也可以是外国人,但当年肯来中国长期执教的人极少。 三是从国内其他大学延聘有真才实学、具有声誉的教授。 因清华叶企孙等人名声在外,又有“庚款”支持,经济条件较好,第三个渠道还算比较成功。 不过,叶先生的做法也是通情达理,留有余地,优势互补,而决不以邻为壑,绝不像当下学校之间“挖名角”,一味以高薪资与好条件来做“诱饵”,进行恶性竞争。 当年叶先生想将山东大学教近代物理的任之恭教授延聘到清华任教,以发展物理系的无线电学科方向,他就让刚从国外回来的王淦昌教授去换,两全其美。 这样,清华物理系的师资逐渐充实:从1926 年成立时只有梅贻琦和叶企孙两位教授(叶还是当年才提升的,还兼任系主任),1928 年就聘到了吴有训和萨本栋两位,1929 年又请到了周培源,1932 年来了赵忠尧,1934 年任之恭教授到任,1936 年霍秉权任教授,阵容就强大了。 这里除吴有训、赵忠尧和霍秉权三人不是清华学校毕业出国留学者外,其他都是原清华人。 叶企孙对“非清华人”一视同仁,并且礼贤下士。 吴有训到校的时候,叶企孙将其工资定得比他自己还高,1934 年又将系主任让位给吴有训。 1928 年清华正式成为大学,1929 年成立理学院,叶企孙为院长,1937 年他又将院长职务让给了吴有训。 当年他本人还不足40 岁。到1936 年,清华物理系已有9 名教授,23 名讲师和助教,不过后者中绝大多数任职一至几年后被叶先生派赴欧美各国留学深造读研究生,回来后多数是各个方向的领军人物,成为名师。 其中包括陆学善、施汝为、龚祖同、赵九章、傅承义、王大珩等一批人。 他们后来有些是“两弹一星”元勋,基本上都成为了院士。

叶先生知人善任,不拘一格用人才。 算学系主任熊庆来在数学期刊上发现了一篇优秀文章,作者竟是只有初中学历、做过店员和中学庶务员的华罗庚。 他就跟理学院长叶企孙商量,将他聘为助理。 这事引起学院内同事们的争执,叶先生力排众议一锤定音:“我希望大家认真看看华罗庚先生的文章再说话,……清华出了个华罗庚是好事情,不要为资格所限定。”后来他们又允许华罗庚随算学系本科生上课。 华罗庚利用这个机会博览群书、深入钻研,在日本数学期刊上又发表了一篇论文。 1933 年叶企孙先生就以理学院院长名义正式聘任华罗庚为助教,1936 年又推荐他到剑桥大学深造,使他得以成为世界著名的大数学家。 叶先生1930 年休假到德国访学,没有聘到名师,却物色到了一名技术精湛的实验技师韩弗烈(Heintze),并被改聘为助教。 原是一名勤杂工的阎裕昌,叶先生看他心灵手巧,就叫他帮助教师上课做演示实验,修理仪器设备,成为职员(仪器管理员,相当于目前的实验员)。 抗战期间叶先生派他到冀中抗日游击战根据地制造地雷、炸药、子弹,发挥了重要作用。 1942 年在日军大扫荡中不幸被捕,后来壮烈牺牲。

叶企孙先生实事求是,非常谦虚,对自己要求极高。 1930 年冯秉铨等三位毕业生在离校前夕跟叶先生设宴告别,叶先生跟他们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那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比我强。”冯秉铨后来任华南工学院院长,上述的话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冯秉铨写给叶先生的信中说的。 他还说:“这些话,您可能记不起来了,……40 多年来我可能犯过不少错误,但有一点可以告慰于您的,那就是,我从来不搞文人相轻,从来不嫉妒比我强的人。”可见叶先生的人品非常感人,做到了陶行知先生所说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因此叶先生能够聘到大量名师,使清华物理系的教学科研很快领先全国。 不过“名师”并不一定是课讲得最好的,能激发学生兴趣就好。 吴有训曾说过:“在理科的任一学科中,真正的好学生不是教成的,最多数的部分不过是:一是指示正当的途径,不致走入歧途,白费光阴,二是给予工作上种种鼓励,俾使自奋自勉。 这一类学生是可遇不可求的,每一年级中能得一两个已是幸运。”所以教师只要能根据学生个性指引方向,并鼓励他们发奋自学进行研究的,就是好教师。

但是,叶先生对那些不好好备课,教学质量差,不负责任的教师也不留情面,予以解职,宁缺毋滥。 有一位教师,讲课囫囵吞枣,照本宣科,既不提问,也无作业,叶先生就当机立断,停聘了此先生。 所以大家又都很佩服他。 叶先生从来不背后议论别人短处,处事光明正大,因而理学院的师资队伍阵容既强大,又团结。

(二)强调基础

叶先生强调“本系授学生以基本知识”。 基本知识是一切科学的根底,根底不牢,建不成大厦。 学懂基本知识,就要通过深入思考,彻底弄清基本概念,它的本质是什么,边界在哪里,源于哪些基本事实? 有了清晰的基本知识就能掌握基本原理,才会应用知识,解决实际问题。 吴有训1940 年写的《理学院》一文,进一步发扬了叶先生的这个思想。 他针对当年一些高校争着开“相对论”“量子力学”等课程的情况说:“有些欧美留学生返国,对科学已有相当门径,但对科学本身仍少彻底的认识,因此在国内理学院中,开了一些高调而空虚的功课。 要是以课程的名称互相比较,中国的大学程度,似较世界任何大学为高。 教者只是糊涂地教,学者只是糊涂地听,均在似懂非懂的微妙境地。 这种高调的课程,对具有谈玄传统习尚的中国人,非常适合口味。 结果学生对于实验常识,一无训练,唯日谈自由研究,实不知研究为何事,以研究工作空谈便算了结。”这段话带有讽刺意味,重在“糊涂”两字,却至今仍然适用。 当下一些学生,甚至某些教师都不知道基本概念的重要,以为“抠概念”是浪费时间。 笔者对此有深刻教训。 清华一年级第一次月考,老师出了类似这样的题目:一个人在400 米长圆轨道上从起点到同地终点跑了40 秒,问该人跑的初速度是多少,平均速度是多少? 我想这还不简单,初速度为零,平均速度当然是10m/s。 结果大错特错,平均速度也为零,因为速度的定义是位移矢量除以跑过的时间。 因为跑的初终点相同,位移为零,所以不管跑了多长时间平均速度总为零。 这场考试我只得了37 分,是我一生考试中成绩最差的一次,非常懊恼。 后来一想,这就是我不注意物理概念的“定义”而导致的恶果。 原来这是清华物理系专门给新生的“下马威”,因为很多中学生学物理只懂得算标准答案,不讲究物理概念,这样物理思维就不可能清晰,不能透彻认识物理问题。 钱伟长曾这样形容吴有训先生讲一年级普通物理基本概念:他总要从历史发展讲起,从生活或生产经验中得到的概念总是片面或不正确的,要经过有意识地实验考验,察觉矛盾,不断改进,才能形成正确的基本概念。 所以这里的“基础”,包含训练严谨的学习方法、思维方法和科学精神。 对叶先生教学能启发学生思维,胡宁院士有一段精彩的回忆:叶先生“在讲课的同时对他所讲的物理问题仔细地分析和推敲,就像他也是和我们一样初次接触到这个问题,听课的同学也自然地受到他的感染而跟他一起思考。 当叶先生每次得出一个重要结论和导出一个重要的公式时,我们都有像是首次共同发现这些结果那样的新鲜感。 他的讲解总是非常清楚并且重点突出,有时他站在窗前无言地思考一段时间,同学们也都鸦雀无声地等待着……叶先生作为一个实验物理教师,却在讲课中显示出对理论有很深的修养,讲得既生动又有启发。 他在讲完一个课题后总是指给我们有关的参考书,使我们感到像是被叶先生引进一个胜景之中,看到里面很多美的东西,但是更美的东西还在更里面,……要我们自己进去探求。 这种启发我们进一步追求真理的身教和引导,是叶先生教学思想中最宝贵的部分。”当下讲课,注意运用各类信息技术新花样,但能以叶先生为典范吗?

不过,叶企孙先生强调基础,注重基础知识和基本原理的学习,并不意味着他的教学与科学前沿及实际应用脱节。 相反,他虽然每年都讲同一门课,但是却经常阅读最新科技刊物,将同一物理原理的新应用、新前沿充实到讲课内容里去,因此他的课是常讲常新的。 这一点钱伟长深有体会。1939 年叶先生要从昆明西南联大到重庆去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就将物理系二年级热力学课程的讲课任务转给钱伟长。 钱伟长听过叶先生讲的热力学课,自认为学得不错,就满口答应。 叶先生给了他五堂课的讲课笔记(其中两堂课叶先生已讲了),以便钱伟长衔接他的课。 后来钱伟长发现,这些讲课笔记的内容虽然原理还是那些熟知的热力学定律,但所引实例已经完全变了。 钱以前学的实例都是关于气体运动的,而叶先生的新讲稿里却已变成金属的热力学性质了。 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引发的新成果,都是从金属学学术期刊上找来的。 这使钱伟长很受教育:同一门课的教学内容要与科学前沿的新发展与新应用接轨,随时更新。 就是说,基础也是常新的。

叶先生的物理系基础知识,不光有数理化等学科,还包括文科,叶先生要求理科学生必须选修一两门文科课程,以拓展视野。 他要求学生能“三通”,即中西会通、古今融通、文理汇通。 他本人就是一位“三通”模范。 他还会因材施教、因人而异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他相当了解每位学生的性格、志趣与特长,所以对很多学生的选课会提出建议。 例如,他要侧重学理论物理的胡宁去选读朱自清先生讲的《宋诗》,这对以后胡宁的研究和为人帮助很大。 然而新中国成立后,特别是院系调整之后,这种要求就消失了,直到上世纪末才重新提出要提高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

(三)注重实验

叶企孙先生认为“自然科学以实验为基础”。他注意到当年一般高中生都没有自己动手做过实验(抗日战争中及稍后几年更是如此,我在高中就没有做过实验)。 1928 年入学的郑一善(当年清华物理系仅招收3 人)在中学没有做过实验,就叫他补做。 1929 年,叶先生索性带着助教郑衍芬编制了一本《初等物理实验》讲义,内有40 个实验,其中30 个为基本的,分为三类各10 个:一类注重实验现象及其因果关系,一类证明数量关系,一类是应用。 还有10 个可根据仪器设备情况选择。 讲义后面还附有仪器设备的供应商及价格,非常符合实际,可供各高校甚至中学参考。 叶先生不允许学生不重视实验。 李政道二年级的电磁学课是叶先生教的,他看到李在读更为高深的书,就说:“你不必来上我的课,期终参加考试就可以了,但是,实验你一定要做,实验是很重要的。”期末考试理论部分满分是60 分,李政道的答卷很好,有点小错,得了58 分;实验成绩占40分,李只得25 分,仅仅及格。 这是因为李政道不小心弄断了一台珍贵的电流计的悬丝。 这样总分是83 分(这份试卷至今保存着)。 李政道对此记忆深刻,虽然他一直搞理论物理,却十分重视实验。 吴有训认为:“有些学生,对于用脑的工作,表现很差,或竟不行,唯对于用手的工作,特别灵巧,这类学生也可对实验的科学,有很大的成就。国内科学教育对这类学生,似乎值得特别留意。”

当时清华的实验仪器设备,相当一部分是通过教师与技工自己制造的。 吴有训先生回国前,为了能使吴先生继续从事X 光实验,叶先生想方设法准备好了一台X 光设备。 他还请吴先生在美国采购制造电子管的设备,以备自己制造电子管。 为了保证赵忠尧先生回国能继续做放射性和核物理研究,他通过在居里夫人实验室工作的学生施士元购得了50mg 镭。 在北京大学创办磁学专门组,他首先带着青年教师建设实验设备,开出“磁分析”这种实验性很强的课程。 正像吴有训先生在《理学院》一文中所说:“对于实验技术,手眼的训练,特加留意,如木工、金工及吹玻璃等,表面看来,似极烦屑。 其实实验工作之能否成功,有时全在这些工作之是否精妙。”笔者曾考察过所有诺贝尔物理学奖项,有1/3 以上都是因在实验技术上的突破而发现新现象、开辟新领域的。 美国TILA 实验室采购到一批光学器件,如各种透镜、棱镜等,虽然它们的性能指标符合规格,但经诺贝尔奖获得者J.L.Hall 一个个察看后,却将几个扔到一边,说它们不能用。 而我反复察看,却看不出它们与那些可用的有什么区别。 这些绝技就是靠长期实践锻炼出来的,当然还靠个人的天资。因此,清华物理系建立了木工、金工和玻璃工场,很多实验仪器设备都是老师带着学生自己动手做出来的。 连温度计都是叶先生讲热力学时要求每个学生做一支。 国际上1929 年才发明盖革计数器,1930 年清华就能自己制造,并纳入近代物理实验设备中。 清华物理系曾一反中国传统知识分子鄙薄技术,视其为雕虫小技的陈腐风气,举办过教授吹玻璃比赛,孟昭英先生得第一,成为一时佳话。 1930 年叶企孙先生去德国哥廷根大学等地进修,后来季羡林先生也去了该大学学习,叶先生曾对季先生说,哥廷根大学有的仪器设备还不如清华呢,他们上世纪的天平还在用。 目前许多科研成果主要还是依靠国外进口仪器设备来完成的。 一些高校对于自制仪器设备的工厂,或取消或转为盈利企业,技工的待遇也比较低,相比美、英等国家重点实验室,如JILA 和NPL,其工资最高的一位是处理材料的化工技师,一位是吹玻璃技师。

叶企孙先生重视实验,对于实验员、技工等人都非常尊重。 当年学生往往将实验员、技工和勤杂人员称为“听差”的,叶先生就要学生称呼仪器管理员阎裕昌为“先生”。 上面说过,他到德国进修期间,虽然没有请来德国名师到国内任教,却请来了一位技术精湛的仪器技师韩弗烈,还提升为助教,对提高清华物理系的实验技术水平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四)招生少而精,因材施教

叶先生对招生人数的限制,既体现了上面所说的“重质不重量”原则,也是“因材施教”的具体落实。 我们看到清华物理系抗战前的招生名额确实没有超过十四五名的,毕业生往往大体也是这个数,个别甚至还超过了招生数。 但是仔细看名单,毕业生名单与招生名单并不相符。 这说明,招生进来的有一部分人中间被“淘汰”了。 物理系规定,一年级普通物理考试不足70 分的,不能读物理系,可以转到别的系去。 而毕业时一些人则是从别的院系甚至别的大学转来的。 不过总的说来,清华理学院的“淘汰率”是较高的,毕业人数有时不到招生人数的一半,尤其是算学系。 但被淘汰者真正离校的是极少数,多数是转到别的院系,那里可能更适合学生个人的兴趣与学力,从而学得更好。 这表明叶先生和教师对学生的个性特长、兴趣爱好是很了解的,从而可以充分实施因材施教。 在当年教授很少的情况下,招生人数多,系主任就难以了解学生的个性特长。 比如,1931 年的“高考状元”陈新民,原是报物理系的,经叶先生了解后,建议他转到化学系,认为这对他更好。后来陈新民是中科院第一届化学学部委员。 朱德熙在物理系读了一年后转入了中文系,后来成为我国顶尖的语言学家,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有出就有进,1925 年入学的王淦昌,原在化学系,他对做化学实验很着迷,但听了叶企孙先生的“普通物理”课后,又觉得物理学内容精彩深邃。 在叶先生的劝导下,第二年就转入了物理系,成为清华第一届物理系毕业生,后来是“两弹一星”功勋人员。 1931 年钱伟长报考清华时文科成绩得了满分,但理科只考了18 分,原定是报中文或历史系的。 但当年发生“九一八事变”,年轻人都义愤填膺要抗击日本侵略,钱伟长认为学文史“远水救不了近火”,决心转到物理系为国家制造飞机大炮杀敌,就缠住当年教普通物理的吴有训要求转系。 吴先生与叶先生商量后,觉得这位青年意志坚定,就决定让他试读一年,如理科都考到70分以上就收他入系。 钱伟长经过刻苦努力,居然物理、数学成绩都考到85 分以上,正式成为物理系学生。 他后来在力学研究上做出了很大成绩。1945 年,李政道经束星北教授的推荐从迁到贵州湄潭的浙江大学物理系转到西南联大物理系,得到吴大猷和叶企孙先生的同意,并且因为他学习优秀,在1946 年春,被吴大猷和叶企孙先生破格推荐到美国留学去攻读博士生,1957 年与杨振宁一道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因材施教”的一个突出案例是1934 年从浙江大学转学过来的二年级学生戴振铎。 他天资聪颖、活泼贪玩,爱参加各种活动,故学习成绩平庸。 叶先生对他特别关怀,要他在第一个暑假跟着叶先生到西山度假。 戴振铎受宠若惊。 在西山期间,叶先生跟他讲了许多科学家的故事和中国算史,还常给他讲物理系学生的专长与嗜好,使他特别感动。 抗战前夕戴振铎参加了清华大学南下请愿团,骑自行车到南京,叶先生叮嘱他路上小心。 叶先生的爱心与关心使他后来非常用功。 抗战以后,原已毕业在协和医院工作的戴振铎,跟着叶先生到昆明无线电研究所任助教,又跟叶先生住在一起,受到先生的诸多教诲,后来成为国际闻名的无线电科学家。

清华有个好传统:每个新生入学,系主任总要谈一次话。 我1951 年入学时,系主任王竹溪先生跟我谈话,详细问了我的学习情况,为什么在新乡参加高考(我在南昌高中毕业,因当时报考清华、北大必须在华北区或南方几个大城市里报名,那时我父亲调到郑州工作,距离属于华北区的平原省会新乡只有黄河之隔,就在那里报名考试)。他让我免修英文,还纠正了我从中学起就被读错了的名字发音[王义遒(qiu)一般都叫成王义猷(you))],要我向同学说明。 结果我没有坚持,大家一直还叫我为王义“猷”。 直到1961 年我从苏联留学回来,王先生已是北京大学副校长了,他要我汇报在苏学习情况,知道人家还是叫我王义“猷”时,他跟无线电系主任打了招呼,要求在全系大会上更正我的名字读法,从此我才得以正名。可见清华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 所以这种“重质不重量” 就是为了保证教育教学质量,使学生能发挥出个人优势和潜质,毕业后个个顶用,对发展我国科学技术和实际应用上发挥了重要作用,从而达到教育的最高目标。 抗战胜利清华复员回北平后,由于复国重建的需要,清华物理系招生人数大增,1946 年招了50 名,直到1951 年最后一届也有38 名(笔者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人录取后未入学),从未低于35 名,最多的1949 级人数达到68 名。 不过此时教授阵容已十分强大,远非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可比。 因此,系领导还可以从任课教授那里了解到学生的情况,分别给予因材施教的指导。 这批人毕业后对新中国的各项建设事业,特别是对高等教育、物理探矿、“两弹一星”等发挥了重要作用。 其中1947 级周光召为“两弹一星”功勋人员;我们1951 级就产生了两院院士四名(院系调整后该班并入北京大学,共有80 多名学生,但后来成为院士的就是这四名)。

(五)重质不重量,实事求是、严格严谨的学风

重质不重量,是重要的科学规律之一。 这不仅表现在培养人的数量上,而且还反映在教学的课目与科研成果上。 就培养人的数量来说,在美国阻挠钱学森回国的时候,一位美国将军说过:“钱学森抵得上5 个海军陆战师”;就论文数量说,爱因斯坦的一篇广义相对论论文又能顶得上多少篇普通论文啊! 叶先生宁可将基础课讲得让学生懂透,让学生通晓物理学的精髓、思维方法、研究范式,从而能得到进一步深造和自学之道,也不求“教得糊涂”“听得糊涂”的新课程之名。 这就是叶企孙先生实事求是的办学特点:从实际出发,不图虚名。 以上所述都是他科学务实作风的表现。 他订的一些规则也并非是绝对刚性的,而可根据实际情况灵活通融处理,但一点没从私利考虑,完全从有助于学生发展和为国储才出发。上面所说,允许钱伟长转入物理系就是一例,而将二年级学生李政道推荐到美国芝加哥大学去读博士,更是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受到芝加哥大学的质疑:怎能派一个本科没有毕业的学生去当博士生?为此叶先生专门以西南联大名义给芝加哥大学去信做了保证,说明他有能力读博。 这是“重质不重量”和“因材施教”范例,叶先生真是慧眼识珠的高级“伯乐”。 冯秉铨读一年级时兴趣广泛,花在课外活动上的时间太多,以致数学不及格。 叶先生就叫他转学文科。 他向叶先生表明,自己是因平常习题做得少才导致此结果,决心今后一定改过。 叶先生看他的决心是诚恳的,就允许他试读一年。 这一年冯秉铨改掉了原有毛病,努力学习,一学期做了一千多道数学题,成绩大有提高,就坚定了学物理的信心。 这些,也是叶先生“因材施教”的体现。 1938 年杨振宁报考西南联大化学系(因他是跳级报考大学的,没有学过高中三年级的物理课,不敢报物理系),已经注册入学了。 吴有训了解他的情况(其父杨武之与叶先生和吴有训都很熟),就叫他改学物理,结果成绩优秀。 1946 年推荐他公费到美国留学的时候,教育部原定专业方向是高压电物理,以便将来从事核能工作。 但是叶企孙、吴有训等都知道杨长于理论而实验动手能力不足,就以指派给杨振宁做留学计划的核物理教授赵忠尧和研究生导师王竹溪的名义给梅贻琦常委写信,要求教育部让杨振宁改学核物理理论,这样就能发挥杨的专长。 所以叶先生办学是不落俗套,不死守常规的。

但是,另一方面在学术问题上他又非常严格、严谨,要求精益求精。 他对李政道在实验上的扣分就是一个例子。 化学系学生汪德熙上叶先生的热力学课,期末考试他在答题中将一个数字正负号弄颠倒了,结果显得十分荒唐。 叶先生将这道题的答案打了零分,为什么得到这么荒唐的结果自己还不检查一下呢? 汪后来就十分注意,工作小心谨慎。 1950 年考入清华物理系的纪英楠二年级院系调整后到了北京大学,三年级上叶先生的“光学”课。 他认为学物理主要是懂得“物”之“理”,对计算不大重视。 期中考试,他觉得题都会做,考得还好,最多只有些计算错误,无伤大雅。结果卷子发下来,分数比自己估计少得了20 多分。 这种只重视原理,对计算比较马虎的倾向在学生中很普遍,所以叶先生告诉大家:几何光学的内容是光学系统的设计原理和计算公式,光学系统的要求是很精密的,如果计算错误,岂不是设计全部白费? 如果是实际工作,就会造成很大损失。他还进一步指出,要分析什么地方对误差影响最大,并举例做了说明。 笔者也记得,新中国成立后头几年清华物理系毕业生多数分配到地质部门工作,搞物理探矿。 物理系曾有校友回来给学弟学妹们讲工作经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数字和小数点位数一定要准确,否则会造成灾难性后果。至于上述要求陈佩云小心翻阅外文书的事,更反映了叶先生对学生的行为小节也很注意,要求严格。

(六)教学与科研并重

叶企孙先生办清华物理系和理学院,是实现他“科学救国”少年梦的一个实际行动。 因此,他在教学中贯彻了科研创新的思想,并在1929 年刚成立理学院担任院长的时候,就着手筹办理科研究所。 为此他千方百计创造图书资料及实验设备等条件,为教师和学生能开展科学研究服务。 上面说过,他的讲课风格要求学生能进行独立思考,讲清楚每一个科学概念的来龙去脉;同时,还将相关科研方向的最新进展及应用介绍给学生。 这种讲法大大提高了学生科学创新的意愿与兴趣,促进了科学思维。 因此,他的教学里就包含着科研,其成果蕴涵在教学内容和学生的头脑里。 不过,这种科研成果与当下某些行政官员形而上学地将国外期刊论文和各级奖项才算是成果的看法大相径庭。 这种成果是无法用有利可图的数字指标来衡量的,但却是非常切实的。 有时通过教学还可澄清一些科学概念,例如,黄昆教授在北大教授“普通物理”时就十分准确地廓清了苏联教科书上关于表面张力概念的阐述错误,同样对物理科学做出了贡献。 这是为什么必须由学术造诣高深的教授来讲基础课的道理。 他还以身作则,密切联系实际,到清华任教后,带着几位助教首先对清华大礼堂的音响效果做了研究,从理论和实践上解决了大礼堂严重混响的问题,并开创了国内建筑声学研究的先河。 他在家里经常召集学生进行科学座谈,让低年级学生参加各种科学报告会。当年国际学者交流还不太多,但他一有机会,就会请国外著名学者到清华做科学报告。 曾来做学术报告的有物理学家 P.Debye、 A.Sommerfeld、N.Bohr、 P.Dirac、 P.Langevin、 I.Langmuir、A.Holcombe 与数学家J.Hadamard,信息论创始者N.Wiener,航空航天工程家von Karman 等。 这些人都是世界一流的大科学家,说明清华的国际交流已经比较活跃,他们的报告使清华的学术地位大大提升。 他要求高年级学生跟着教师和助教参与科研项目,锻炼其科研能力。 当年清华本科生毕业论文多少都能与国际科学前沿接轨,或能解决一些我国科技应用上的实际问题。 例如,1935年熊大缜的毕业论文题目就是《红外光照相术》,他在深夜拍摄出来的北京西山景观非常清晰;以后留校任助教,还设计制作了当时国内少见的大型连续冲洗暗室。 前面说过1929 年国际上出现了探测放射性的盖革计数器,半年后,清华助教余瑞璜就带着学生将它做出来了,并成为近代物理的实验设备。 所以,这种科研与实验室建设、扩充仪器设备密切结合。 由于教学与科研相结合,物理系科研工作活跃,几年之后科研成果在我国就名列前茅。 据严济慈发表在《东方杂志》1935 年32 卷第1 号上文章统计,从1930—1933 年4 年中,我国在国外主要科学期刊上发表的物理论文共31 篇,清华就占了11 篇。 其中吴有训的一篇关于X 射线散射的文章登上了1930 年的Nature。赵忠尧先生1931 年访问英国卡文迪许实验室时,E.Rutherford 曾颇有感触地对他说:“从前你们中国人在我们这儿念书的很多,成绩不错,但一回去就听不到声音了,希望你回去继续搞科研。”1932年赵先生回到清华,1933 年就完成了一个关于电子对的产生与湮灭实验,这是继他在美国和德国完成该方向三个实验之后的第四个,论文发表在1933 年的Nature 上。 所以,当年清华物理系已经实现了叶企孙先生的目标:成为“全国学术中心之一”。 就大学来说,甚至可以说在中国已经是首屈一指了。

三、叶企孙先生的家国情怀与世界一流大学的使命

世界一流大学的使命就是要引领国家走上世界一流,为促进世界文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做出贡献。 “引领”不是政治上带领,而是通过培养哲学、政法、经济、科技、文化与社会各方面的领军人物以及创新,使国家与民族达到一流的面貌。因此,大学的主办者首先要胸怀国家,放眼世界,才能做到“立德树人”,培养出大批优秀人才。 上面所说关于叶先生主办理科教育的一些思想与实践,集中在“才”的方面。 不过人才,首在“育人”,重在“立德”。 叶先生从少年时期起就以“为国”作“立德”宗旨。 因而他逐步萌发并坚定了科学救国和教育救国的主张,上节所述就是他实现这种主张的真实写照。 由他推荐曾任清华第一任工学院院长的顾毓琇说过:“科学是怎样救中国的答案不在科学本身,而在中国的科学家。”所以“科学救国”实际上就是科学家救国。 他强烈的家国情怀,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挽救和复兴受列强欺凌压迫,乃至被瓜分的中华民族。 为达此目的,首先要使国人都受到良好教育,“教育救国”自然就与“科学救国”相伴而行,并贯彻终身。 下面讲些具体事例。

(一)科学的意义

叶企孙先生之所以能一生躬行科学救国、科教兴国的宗旨,首先在于他认识到我国近代所以受列强欺侮,是因为我们科学贫弱,不懂先进技术,百姓文化程度太低。 他早年看了一部讲地质的电影后在日记中写道:电影“又谓尔等学生当重科学之理解,以探天地之奥窍,以谋人群之幸福。 庶几国家日进于富强,而种族得免于淘汰矣”。 他深知“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生存竞争法则,要靠它来拯救国家。 这最突出地反映在对王淦昌的一次爱国行动中。 1926 年3 月18 日北京学生集会游行,抗议因日寇军舰侵占大沽口而被我军阻击竟引起八国联合要求中国撤防的“最后通牒”。 这次学生游行请愿遭到了段祺瑞政府的残酷镇压,死伤200 多人,史称“三一八惨案”。王淦昌参加了这次游行,当晚他穿着带血迹的衣服向叶先生诉说那天的血案。 叶先生听后神色激动地盯着他说:“谁让你们去的?! 你们明白自己的使命吗?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为什么会挨打?为什么落后? 你们明白吗? 如果我们的国家有大唐帝国那么的强盛,这个世界上有谁敢欺侮我们?一个国家与一个人一样,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法则,要想我们的国家不遭受外国人凌辱,就只有靠科学! 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拯救我们的民族。”说罢泪下如雨。 这种对救国的远见卓识、对学生的深情厚望使王淦昌大受感动。 我国早期教育家、前东南大学校长郭秉文说过:“不发扬民族精神,无以救亡图存;非振兴科学,不足以安邦立国。”二十世纪末在开展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工作的时候,华中科技大学原校长杨叔子院士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先进的科技,一打就垮。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没有先进的文化,不打自垮。”不过他将科学改成了“科技”。 其实近代技术多数源于科学,科学比技术更为基础。 关于这一点,陈寅恪也有精辟论述。1919 年他对吴宓说:“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 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实用者乃成最不实用。 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 而救国经世,尤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 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这些思想说透了科学对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神圣意义。 叶先生还对中国人或中国民族不适于研究科学的谬论予以驳斥。 1929 年11 月他在清华校刊上发表的《中国科学界之过去、现在及将来》一文中意味深长地说:“有人怀疑中国民族不适宜于研究科学,我觉得这些说法太没有根据。 ……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科学研究,五十年后再下断语。 诸君要知道,没有自然科学的民族,决不能在现代文明中立得住脚。”他以身作则,养成了刻苦钻研科学、力图用科学处事的习惯。 他在19 岁时已将我国古代数学书籍差不多都读遍了,并且对所有算例都核对了一遍,并用近代数学方法加以验证,还改正了一些错误,从而写出来一篇文章《中国算学史略》。 以后又钻研了天文学史,这说明他对科学的勤奋执着,也显现出卓越的天赋。

(二)科学的组织

叶企孙先生知道,科学只靠少数人来研究是不成的,必须组织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干。 在1915年他就与同学发起组织清华科学会,并提出了章程,其中有六条“训言”,包括“不谈政治”“宗旨忌远”“议论忌高”等。 其中“不谈政治”并不表示叶先生不关心政治,他非常关注国内外形势,日记中多有记载。 但因当年政治上派系复杂,勾心斗角,相互倾轧,风气不好,他是为了防止这类坏风气带到研究科学的社团里来而规定的。 他的两个“忌”充分反映出他反对玄虚的务实作风。 该学会每两周由会员轮流做科学报告,主题都是联系实际的。 例如,《蝗虫之研究》报告是几位同学的实地调查之成果。 后来在美国留学时,他担任了任鸿隽等人发起的中国科学会海外分社的会长,又搞了一个“谈话会”,经常组织科学讲座。 1924年叶企孙从美国回来,先在东南大学正式参加了中国科学会,并任《科学》杂志编辑。 他回清华后在1929 年成立理学院之际,就建立了研究院,招收研究生,专门从事研究。 另外,他还是1932 年创建的中国物理学会的积极发起人之一,第一次成立会议就是在清华召开的,他是首任副会长。他知道要在中国繁荣物理学,必须众人拾柴,所以他乐意从事这类组织工作。 抗日战争前夕清华就酝酿筹建特种研究所,以应对国家发展与国防急需。 以后在西南联大,清华单独设立了一批研究所,其中有农业、航空、无线电、金属和国情普查五个研究所,还成立了特种研究事业委员会,叶企孙任主任,并兼任农业研究所所长。 这段经历产生了生物学家汤佩松与理论物理学家王竹溪合作解决了植物细胞渗水机理的难题,成为学科交叉最早出成果的佳话。 从这些研究所的名称可看出,它们都是抗战时期国家急需的,是战胜日寇、保障大后方经济社会发展所必需的。 这表明叶先生“以天下为己任”的心胸,在极其困难时期为国家承担起艰巨复杂的任务,几个研究所都做出了出色成绩。 在昆明期间,他还曾应中央研究院院长朱家骅之邀,去重庆担任了中研院总干事,不过时间不到两年。 他推测朱家骅所以要他去担任总干事,是因他“对于各门科学略知门径,且对于学者间的纠纷尚能公平处理,使能各展所长”。 这就是叶先生知识面很广,为人正直,襟怀坦荡,能公平处事。 但他对朱家骅的官僚习气十分看不惯,再加上有些人事纠纷,后来就坚决辞去中研院总干事,回到生活较艰苦的昆明当教授去了。 黄子卿教授称赞他:“叶企孙的品德真令人佩服,昆明生活非常艰苦,我们差点饿死,……他却跑到昆明吃苦来了。” 叶先生善于组织与他这种谦逊坦荡的精神分不开。 关于此点,还有一个极好例证。有一次叶先生讲课,快下课时一位学生提出了一个问题,叶先生说:“我回去想想再来解释。”后因叶先生有事临时请林家翘代课,并将学生的问题告诉他请他回答。 林家翘上课一开始就说:“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并指出关键立时解决。 这事看来很小,但林家翘这样做是犯忌的,似乎他比叶先生更高明。 但叶先生心胸宽广,毫不介意,反而在下一次课上说:“林先生天资聪颖过人,又肯努力钻研,来日必有辉煌成就。”顺便说一句,在重庆他遇到了英国科学史专家李约瑟,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李还给了他不少科技资料,建立了西南联大与英国之间的联系,这对叶先生后来从事科学史研究和西南联大能不断得到最新科技期刊进行前沿科研都很有帮助。

叶企孙先生还有许多科学救国、知人善任的事迹。 他认为科学既要求真理,也要为实用。 当年国难当头,叶企孙总是就他所了解的学生资质与志趣,给学生指点国家急需的尖端科学方向以求深造。 例如,1934 年考上公派留美的钱学森,在上海交通大学学的专业是铁道机械。 叶先生考虑到中国铁道机械人才已不少,而航空工业几乎没有,就要他改学航空工程。 但钱学森完全没有空气动力学方面的知识,叶先生就要他在清华进修一年相关课程,次年再出国求学,从而成就了一位我国航空航天事业的领军人物和“两弹一星”元勋。 叶先生注意到陈芳允在一年级做普通物理实验时就特别仔细、测量精确,抗战时就让他在清华无线电研究所搞测量。 后来陈是获得“两弹一星”功勋的测控专家,首先提出我国建设“北斗”卫星导航系统建议。 同样,龚祖同和王大珩转向到应用光学,为我国填补了国防急需的光学工业空白;赵九章、傅承义和翁文波转向地球物理和气象,赫崇本学海洋物理,葛庭燧与熊鸾翥学兵工弹道学,秦馨菱学地震勘探等。 后来他们都成为相关领域的领军人物,对新中国国防尖端科技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这里还有他推荐东南大学毕业生李善邦到翁文灏领导的地质调查所鹫峰地震台工作,从此我国就有了正式的地震观察,出版有国际影响的《鹫峰地震专报》。 总而言之,中国跟物理有关的许多前沿学科都是叶企孙先生指点下由他的弟子们创建的。 新中国成立后,他的职权大大缩减,但仍在北京大学为我国建立起磁学学科,并为中国科学史研究做出了贡献。

(三)爱国进步活动

叶先生虽然从少年时代就形成了“不谈政治”的主张,但是一颗赤诚爱国、谋求民族复兴之心却使他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 当国难临头,他总是奋不顾身支持抗战。 如1931 年“九一八事变”后,写信慰劳坚持东北抗日的马占山将军,1932 年募捐接济进入北平的东北抗战伤残战士。1935 年国民政府与日军侵略者签订《何梅协定》后,汉奸殷汝耕妄图搞“华北五省自治”,叶企孙联合平津教育界名流通电全国,斥责汉奸卖国阴谋。 这以后,清华逐步将一批图书和仪器设备转移到长沙,后又经重庆落到昆明。 可惜其中136箱图书在重庆被日机轰炸损毁,但这批图书仪器设备后来成了西南联大图书仪器的主体。 因为南开校舍全部遭受日机轰炸,房屋设施损失殆尽。而北大则地处北平城内,1937 年“七七事变”后全城被日寇包围,7 月29 日全城沦陷,无法将图书设备转移。 因而西南联大的图书设施实际上主要靠清华的物资来维持,这与叶企孙们的未雨绸缪很有关系。 不过,叶企孙先生最大功绩还在于从1937 年8 月清华撤离北平到1938 年底这一年多时间里对冀中抗日根据地的大力支持。 1937 年8月清华教职员开始南下,到由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共建的“长沙临时大学”,继而又转昆明西南联合大学。 天津建立了清华南迁临时办事处,叶先生负责其事,设法帮助教职人员转移。 在此过程中,我党在冀中平原建立了由吕正操领导的抗日游击根据地,很缺医药用品、子弹、炸药、地雷、雷管及无线电器材等物资和技术人员。 叶先生最亲密弟子、助教熊大缜被在游击区工作的同学邀请去根据地(当时熊已准备去德国留学)。 在征得叶先生的勉强同意后,熊大缜到了冀中,不久任印刷厂长,组织了技术研究社,后又任供给部长。 在他领导下制造了大量子弹,炸药、地雷、雷管等军需物资,几次炸毁日伪军运火车,为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做出了典范。 其工作深得军区领导聂荣臻将军称赞。 在此期间,叶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在天津筹得了大量款项,包括清华的上万元钱,设法买到这些军需物资的原料和元器件,在采购与储运中曾经得到过当时由国共两党合作秘密成立的统战组织“天津党政军联合办事处”的帮助。 叶先生还通过该机构推荐了不少北平的大学生到游击区工作,其中不少是清华学生、助教和职员,如葛庭燧、汪德熙、李琳(广信)、林风、钱伟长、闫裕昌等人。 他甚至曾想自己也到冀中去打游击,投笔从戎,被友人劝阻:“叶先生对冀中抗日根据地的贡献并不因此逊色,一定程度上说,他在天津从事那些活动所冒的风险,比去冀中的风险还大!”果然,后来天津日军发现了叶先生的秘密活动,想要逮捕他,他才在梅贻琦召唤下经过香港到了昆明。在香港他还找到蔡元培,要他写信请宋庆龄设法给冀中根据地募捐和供应物资。 这体现了他强烈的民族责任感与维系祖国山河的赤诚。 可惜1939 年熊大缜被当时“锄奸部”作为“天津党政军联合办事处”派来的特务被审查,并在日寇大扫荡的转移途中被一名战士处决。 面对死亡,熊大缜还提议为节省一颗子弹用石头砸死他,结果那战士果然找到了一块石头将他砸死了! 一位真诚无私的爱国青年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悲!“文革”期间,这桩案子还成了打倒吕正操的工具,叶先生也被连累成为“CC 特务”,遭到揪斗、抄家、关押,直至1968 年被中央军委办公厅正式逮捕(当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这是为了保护他)。经过多次审讯,未有结论,约一年半后才于1969年11 月释放,却未被北大接受。 在交代、审讯中他表现出一位正直科学家实事求是的作风,从未违心地诬陷人,还谨慎小心地保护他所熟悉的其他人。 至于在学生爱国运动中保护进步青年,他家成为这些人的藏匿或转移之地,其事例不可胜数。 特别是抗战胜利后,1945 年12 月1 日昆明学生掀起“反内战、反独裁、争民主”的“一二·一”学生运动,受到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镇压,几个学校四位教师和学生不幸身亡,史称“四烈士”。 叶企孙代表西南联大常委会亲自主祭四烈士,主持组织法律委员会,处理与惨案有关诉讼事宜,并出面与云南省主席和昆明卫戍司令交涉,要求允许学生抬棺游行。 这些都表现出叶先生主持正义、大公无私、勇于担当、敢于冒险,尽力支持学生爱国进步运动的气概和精神!

(四)从科教救国到科教兴国

叶企孙先生以科学救国和教育救国为他的生命支柱。 它们撑起了他一生以宽厚精深的知识、追求独立自由的精神、平易近人虚怀若谷的态度、满腔热血的家国情怀、爱生如子善待他人的开阔胸襟、实事求是谨慎严格的作风所支撑的科学与教育大厦,为我国现代化做出了卓越贡献。 他和他的同事们培养了两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奖的中国人——李政道和杨振宁,23 名荣获“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者中有14 位(王大珩、陈芳允、王希季、朱光亚、杨嘉墀、周光召、钱学森、屠守锷、彭桓武、王淦昌、邓稼先、赵九章、钱三强、郭永怀)是叶企孙先生直接或间接的学生,后来在中科院和工程院院士中有79 位与叶先生的培养相关。 所以他对中国科学技术的发展,功劳是巨大的,这些都是使中国能产生几所世界一流大学的基础。

为了加快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1995 年5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加速科学技术进步的决定》,首次提出实施科教兴国战略。 这个“科教兴国”事实上就是“科教救国”(科学救国和教育救国的合成)在新时期的继承和发展。 所以,叶企孙先生实在是科教兴国的先行者。 时下中国科学技术正以全球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日新月异地改造着国家经济社会结构,改造着中国和世界面貌,使中国向着世界一流国家迈进。 我们难道不应该缅怀和感激叶企孙们一批先行者所奠定的根基吗?

(五)精英与立德

无论是实行“世界一流大学”还是叶企孙通过“科教救国”培养出来的人都是“人才”,是我们建设“人才强国”所急需的。 这些人才不是社会上的一般人,是所谓“精英”,是各方面领军人物。可是我们一说到精英,就会联想到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 显然,无论是在新中国成立前还是当下,他们的社会地位和薪酬物质待遇都要比一般人高不少。 这样,就将他们与普通老百姓区别开来。 那么,社会是否会因此而两极分化呢?在资本主义社会,像美国,确实是这样。 前不久哈佛大学M.J.Sandel 教授写了一本书《精英的傲慢》(曾纪茂译,中信出版集团,2021)。 他认为美国社会的极大不公平,贫富相差极大,阶层分裂固化,近几年来国家混乱动荡,正是市场经济追求GDP 和自由与效率而造成“优绩主义”的结果。它使精英获得奖励(报酬)要远远高于普通劳动人民,他们自以为是成功人士,志得意满高高在上,从而与广大劳动群众对立,几乎导致国家分裂。 他对优绩主义和精英进行了严厉的批判。 在他看来,那些能够进入名牌大学的精英们不仅是靠自己的勤奋努力得来的,而在更大程度上还依靠一种偶然性——“运气”“机遇”。 他们恰好生长在有钱人家里,从小就受到优质培养,家庭为他们成长花费可达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 他认为只有让精英人物承认自己的成就有靠运气的一面,才会对人谦卑、不致社群分裂。 他提出“贡献正义”观念:人要为社会公共利益做贡献,能满足多数人美好生活的需要,才能得到人们的承认与尊重。

我国则不同,我国一流大学所培养的精英是为实现以消除“三大差别”为宗旨的社会主义制度服务的,他们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接班人”“普通劳动者”。 因此“立德”很重要。 “德”最主要就是信仰,即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 教师在教书育人过程中,不管是教什么课程,都要强调“三观”信仰;目前主要就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教师教书育人与当下“课程思政”,在我看来无非是在传授知识和能力过程中要强调嵌入价值信仰,将素质教育任务贯穿在教学中。 这里教师以身作则“行为世范”起着重要作用。 “以人为本”,教育以学生为主体;但“教书育人”学校要以教师为主体。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学生是流动的,教师是相对稳定的。 建设一流大学必须尊师重教。 叶先生实际上就是依靠教师民主办学,也可说是“教授治校”,体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可是当下教师不敢管学生,现在要重新树立尊师重教的风气,但一些急功近利、浮躁虚夸作风,“五唯”顽瘴痼疾,学校独立性不强,官僚衙门现象屡见不鲜。 学校里老的名师未能充分发挥作用,新的名师难以成长起来。 这从当下稀有名师从事基础课教学的,一些教学优秀的年轻教师(常被称为“青椒”)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就可看出。 而我们从上述叶企孙先生的贡献及品德可以看到,他绝没有“读书做官”“学而优则仕”这种腐朽的传统绅士做派;对劳动人民,从他对华罗庚、闫裕昌和北大门卫的态度,以及对照顾他生活的工友(几乎包揽了其全家子女的养育与成长)的行为看,是何等高贵的品质! 从他中西会通、古今融通、文理汇通的“三通”学识,从他大公无私、襟怀坦荡、知人善任、博采众长的团队合作精神,我们可以说,叶企孙先生是真正做到“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 在一定意义上说,叶企孙先生就是当代“圣人”。 有这样的人做表率,造就的精英会与广大劳动群众对立吗? 劳动群众只能是他们的服务对象而他们只是社会公仆!

四、叶企孙先生仍是当下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楷模

综上所述,叶企孙先生们以“为国”为主旨的高尚为人品德和精湛高深的学术造诣,以及他们的弟子与生徒们为新中国带来的经济和国防上的光辉业绩,已经将当年清华大学引上了一流大学的道路。 在我看来,这样的大学不是“办”出来的,而是在一种环境和氛围中自然地熏陶和感染出来的。 叶先生们以其为人和学问成为这种环境和氛围的创造者。 有这样充满爱心、学术精深的大师导引,就能实现梅贻琦的“从游说”:“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核心在此! 不过,叶先生精力最丰富、业绩最辉煌的时代离今天已将近一百年了。 近百年社会变化天翻地覆:“三座大山”搬走了,中国人民从被打趴在地到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正朝着建成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美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前进。 在此过程中,必须建成若干所世界一流大学,他们担负着崇高职责:培养高素质创造性人才,作为党和政府的思想库、科技经济发展的动力源、国际文化交流的桥梁。 这显然是国家发展中的一支引领力量。

那么我们能否继续按上面所说,以叶先生那样的学识与品德为楷模,沿着叶先生道路履行上述职责,走上世界一流大学行列呢? 毕竟时代不同了,情况变化太多。 何况当今世界正处于百年未有的大变局,国际局势变化之快,科技革命之迅速与经济竞争之剧烈,带来许多不稳定性、不确定性和不可预见性,因此我们面临更大的困难和更多的机遇,其中有:

(一)高等教育实现普及化

叶企孙时代我国谈不上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而2021 年我国高校已达3 012 所,在学人数4 430万,毛入学率达到57.8%。 相信几年之后我国大部分人口都具有本科学历了。 因而大学毕业生当快递员不足为奇,而称得上是“精英”的人物不过其中的百分之一二。 我们不再能像叶企孙那样限制招生人数了,但大规模招生必然会鱼目混珠。故我们还要有大批像叶先生那样慧眼识珠的“伯乐”,真正实行因材施教,使每个学生都能发挥其个性特质、优势潜力,实现创新。 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目前各校创办“卓越班”“珠峰班”等方法,少数人用优质资源加以特殊培养,未必是最佳选择,还显得有点不公平,而不像上面吴有训说的那样,以指点门径、激励兴趣,鼓励自学为主。

(二)目前高校像是政府所属的行政部门,《高等教育法》规定的“面向社会,自主办学”难以全面落实

高校是基层单位,“上面千条线,下头一根针”,大到学科专业设置,小到消灭蚊蝇蟑螂,上面都有机构管着。 据笔者统计,自2017 年5 月1日至2018 年4 月30 日一年,教育部要求大学必须知晓和执行的文件多达178 件,若加上各部委和地方政府文件,大概就得每天一件,校领导处理这些文件都忙不过来,还有多少精力来考虑学校自身的发展? 有的名为“改革”,实是折腾。 这逼得校内官僚主义、形式主义、本位主义、烦琐哲学满天飞。 虽然时下某些国际“大学排行榜”已将我国几所大学列入百名内之“前列”,但从大学对国家的科学技术与经济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贡献角度来看,还相差甚远。 这些“排行榜”指标虽不足以反映各大学的任务与价值,叶企孙们会嗤之以鼻的,却使学校领导们伤透脑筋。 以致“五唯”顽瘴痼疾难以解决,急功近利、虚夸浮躁、投机取巧、弄虚作假、口是心非、欺上瞒下、招摇撞骗、阿谀奉承等社会现象在校内泛滥,学校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温床。 这必须引起高校领导人的警惕!

(三)我们处于信息化智能化时代

互联网、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机器人、人工智能、生物基因、脑神经认知科学等进展,是叶企孙时代望尘莫及的。 我们要与时俱进,充分吸收科学技术的新元素为建设一流大学服务。 不过我们学到了叶企孙先生办清华理学院的劲头,世界上一出现新科学、新技术,他们就千方百计地学习,这一点不难做到。 目前由于我国科技多头领导,急功近利,要出现可获诺贝尔奖的长效科学成果和颠覆性的技术创新非常不易。 而且美国实行孤立主义、单边主义企图让中国与世界先进科技脱钩,这在当今地球村是不可能持久和最终得逞的。 但只要我们永远牢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我们要以叶企孙先生为榜样,将“立德树人”为基础的创新人才新需求作为世界一流大学的重要任务。

今天我们在纪念叶企孙先生诞辰125 周年的时候,只要深入学习他的思想和经验,步步追随着新时代的脚步奋勇前进,我们必将建成几所能实现“中国梦”,并为提高世界文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事业做出伟大贡献的世界一流大学!

致谢:本文定稿得到阎凤桥、储朝晖、沈文钦、蒋凯等教授讨论,提出修改意见,作者向他们深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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