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振绪《敦煌访古图》及其题咏考释
2024-01-04张兵杨东兴
张兵 杨东兴
内容摘要: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发生巨大变化,文物古迹遭受极大破坏,敦煌莫高窟更是劫后余生,滿目疮痍。《敦煌访古图》正是甘肃著名书画家范振绪在此背景下,感念张维访存敦煌文物的高尚情怀,为其精心绘制的。此画完成并公开之后,成为民国文坛一大盛事,于右任、张大千等大批名家为其题咏。《敦煌访古图》及其题咏是在保护敦煌石窟历史过程中产生的重要文献资料,在敦煌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张维;范振绪;《敦煌访古图》;题咏;考释
中图分类号:K87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4106(2023)06-0135-11
Textual Research on Fan Zhenxu’s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and Its Accompanying Inscriptions
ZHANG Bing1 YANG Dongxing2
(1.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Northwest Normal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2.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Lanzhou Jiaotong University, Lanzhou 730070, Gansu)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s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China underwent tremendous changes ranging from internal strife to external aggression, and many cultural relics and monuments of the country suffered great damage. The Dunhuang Mogao Grottoes were no exception. It was in such a background that the famous Gansu calligrapher and painter Fan Zhenxu completed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in memory of the scholar Zhang Wei’s painstaking efforts to preserve the cultural relics of Dunhuang after he visited the region and was moved by the plight faced by local culture. When the painting was finished, its publicity became a major event in the literary circle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nd many celebrated writers including Yu Youren and Zhang Daqian wrote poems and prose articles about it. This painting and its accompanying inscriptions are an important cultural document produced with a mind to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Mogao Grottoes, and is thu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history of Dunhuang studies.
Keywords:Zhang Wei; Fan Zhenxu; Painting of Visiting Dunhuang; inscription; textual research
一 张维、范振绪与《敦煌访古图》
晚清民国时期,中国处于动荡不安的巨大变革之中,清政府及北洋政府忙于应付纷乱的时局,无暇顾及祖国丰富的文化遗产,致使各地金石文物遭受巨大破坏与损失,尤其是举世闻名的敦煌莫高窟,让陈寅恪先生有“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1]之叹。所幸的是,一批爱国文人亲赴各地,访古考察,保存文献。甘肃近代著名学者张维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他在《临洮访古日记》中写道:“地方金石,不加保护,坐令摧残俱尽,甚可惜也。”[2]其《陇右金石录》自序亦云:“吾昔与于志务,每恨其犹有阙略。其后四方朋侪,时复有以金石片目相致者,因又搜罗故志,辑录遗文。而舟车所至,闻有残碑断碣,虽至险远,亦未尝不陟山历水,披尘积,剔苔藓,以寻检其文字。”[3]其拳拳于劫后文献之苦心渗透于字里行间。张维(1890—1950),字维之,号鸿汀,甘肃临洮人,宣统元年己酉科(1909)拔贡,任学部书记官。入民国,任国会议员、甘肃省政务厅长、甘肃省参议会议长等职。张维是甘肃近代著名金石学家、方志学家、历史学家,有《陇右金石录》《陇右方志录》《陇右著作录》等著述,为西北地方文献的辑录、保护与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其中,《陇右金石录》《陇右方志录》曾引起当时学界的广泛关注和高度评价,既被国民政府列为国际交换书籍,也使胡适、顾颉刚等著名学者产生极大兴趣。马騄程先生在《胡适重视〈 陇右金石录〉》一文中说:
1946年秋,我与吴雨僧先生到南京鸡鸣寺中央研究院拜望胡适先生。谈话间,胡适先生问我:“你们甘肃文史、金石学者张维(鸿汀)编纂之《陇右金石录》一书,你可否给我代购一部?”我慨然应之。遂给在兰州甘肃省民政厅任科员的张定国写信请为代购。张为甘肃永昌人,是我初中同学,交情甚笃。接我信后,遂购书一部,寄赠胡适。[4]
由此可见,张维及其学术成就被时人重视之一斑。另据张维《我的青年时代》载,他在学部任职時“接触到许多新旧学者,他们都有丰富的知识和经验,可以随时请益,而学部又有个大图书馆,使我得到很大的收获”[5]。张维也正是在此期间接触到了敦煌文献,并且开始有意识地搜集与敦煌乃至河西地区相关的文献资料。据张维之子张令瑄、马皑明《张鸿汀先生与〈敦煌访古图〉》一文记载:
当时学部正创办图书馆,先生参与筹建工作,次年经国内学者紧急呼吁,请政府下令甘肃地方当局将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劫余文物,负责清理运往北京,交学部图书馆妥善保存。鸿汀先生参与接受、管理的任务,由此引起先生对敦煌文化的敬慕和热爱。[6]
正是张维这种明辨文物价值、不避繁难险阻、矢志保存祖国文献的思想,促使其数次考察河西地区的社会风俗与名胜古迹,写出《河西访古日记》一卷。张维于1940年到河西访古,返程时途经武威,与好友范振绪相遇。范振绪(1872—1960)是当时陇右著名书画家,字禹勤,号东雪老人,甘肃靖远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科进士。光绪三十二年他赴日本学习法政,回国后,任河南省济源县知县等职;入民国,历任国会参议院议员、甘肃省临时参议会副议长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西北军政监察委员会委员、甘肃省政协副主席等职。1952年,范振绪与陇上名士张质生等赴北京参加国庆活动,受到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人接见。张质生之子张思温在《临夏张质生先生年谱》中记载:“九月,被推参加第三届国庆观礼团赴北京,受到毛主席、周总理、朱德总司令等亲切宴请接见。同行者有老友范禹勤等。”[7]范振绪集书画家、诗人、学者于一身,一生创作、著述甚丰,书画方面有《敦煌访古图》《剑门图》《重游泮水图》《红军长征图卷(甘肃段)》等名作;诗文方面有《东雪草堂诗稿》《夜窗漫录》等,可惜多已散佚。
河西之行,张维深刻认识到河西地区文物文献尤其是敦煌文献的重要性。面对敦煌石窟遭受破坏和文献散佚严重及国内学界关注不够的现状,他痛心疾首。张维在武威见到范振绪,即为其讲述了自己考察敦煌石窟时的见闻与感受,引起范氏极大的共鸣与同情。应老友之请,范振绪绘制《敦煌访古图》长卷一幅与赠。《敦煌访古图》绘莫高窟外景,青绿山水,错落有致(图1)。范振绪在《敦煌访古图》图端题词云:“鸿汀仁兄于庚辰年漫游河西,观敦煌莫高石窟壁画古迹,益增兴趣,回,绘此为赠。弟范振绪。” 关于此图之绘制,《张鸿汀先生与〈敦煌访古图〉》有详细记载:
先生于30年间三度河西,以此次收获为最大,甚为欣愉,归过武威,遇名书画家前清进士,当时任省参议会副议长、老友范振绪先生(字禹勤),畅谈旅途见闻,请范老绘《敦煌访古图》一帧,永作纪念。范老即时画赠《天山行旅雪景图》中堂一幅,又绘成《秋色红叶图》长幅,亟为精工,堪为可传的精品。鸿汀先生认为两幅立图,不便题诵,请改绘横幅长卷《敦煌访古图》,莫高窟外景,青、绿画面,错落有致,并又可数人。卷长5.27米,卷高0.41米,卷芯长5.17米,卷心高0.37米。[6]51
1941年,国画大师张大千赴敦煌考察途经武威时,经人介绍,与居于此地的范振绪相识。二人一见如故,相互引为知己,共同游览武威名胜,畅谈诗画艺术。范得知张氏要去莫高窟考察时,决定陪伴他去敦煌。流萤《张大千和范振绪、鲁大昌的友谊》一文云:“1941年,张大千从四川来到兰州,再取道河西。那时,范振绪正在武威讲学,张大千顺路去拜访了范振绪,并提出去敦煌莫高窟考察的设想,遂一同前往,共同在莫高窟、榆林窟考察、临摹、编号,配合密切,相交甚好。”[8]张心智也在《回忆我的父亲张大千敦煌之行》中写道:
父亲和我们一行离开兰州,经过武威时,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当时担任甘肃省参议副议长的著名书画家范振绪老先生。范老先生年近70,比父亲长20多岁。父亲对他非常尊敬,称呼“范老伯”,让我称“范太老伯”。范老先生是甘肃人,长期居住在武威,但是还没有去过敦煌。他和父亲结识后,相谈甚投,故决定和父亲一同去敦煌参观。父亲在武威停留期间,范老先生等陪同参观了文殊山、西夏碑等名胜古迹。没过几天,我们原来几个人便和范老先生乘坐“羊毛”卡车登程了。[9]
范、张一路畅谈,同游榆林窟、莫高窟,为精美绝伦的石窟艺术所倾倒。李永翘《张大千传》载:“当时与张一道同游榆林窟的张大千的‘师叔’、甘肃省著名诗人兼书画家范振绪老人见后,对之赞叹不已,更夸之不绝。”[10]张心智也说,范振绪“来到莫高窟的头三天,父亲一直陪伴范老先生参观石窟。因为范老先生将要返回武威,父亲更是形影不离”[9]128。范氏离开后,张大千留在敦煌临摹壁画。范、张离开武威赴敦煌途中与到达敦煌后的数天时间里,探讨诗画,交流心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如张大千《戏赠范禹丈》云:“我爱诗人范禹老,西来吊古锁阳城。颓垣残塔成惆怅,一日三回提草蠙(玭)。”[11]此外,范振绪向张大千讲述自己从小在母亲严加督促下读书学习的场景时,张氏听后极为感动,为其绘《青灯课子图》并题诗二首,其一云:“人前每诵白华诗,树静风摇泣罔极。承忆高堂寸草心,百年留照丹青色。”[11]56张大千的陇上之行既收获了终身的友谊、提高了艺术境界,也让敦煌石窟艺术名播海内外,意义非凡。
《敦煌访古图》绘制于1941年,因张大千题端“莫高窟访古图”,则名《莫高窟访古图》。《敦煌访古图》绘成后,张维将其带回兰州。从1942年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十余年间,此画引起文坛高度关注,于右任、高一涵、张大千、曹经沅、张维翰、顾颉刚、丁宜中、王烜、水梓、韩定山、冯国瑞、张作谋、范振绪等13位民国文坛大家争相题咏。关于《敦煌访古图》及其题诗,张令瑄、马皑明《张鸿汀先生与〈敦煌访古图〉》一文对大部分题诗作了著录与考订,但其所录题诗既不完整,舛错又多,考订文字也不完备。此外,还有一些相关著述也提到并简要介绍了此图,其中以张令瑄口述、唐国华整理《陇蜀千里翰墨缘——张鸿汀与方鹤叟、曹纕蘅、张大千》一文为代表。此文在谈及张维与张大千、曹纕蘅、方鹤叟的交游时,对张大千、张维翰、于右任、顾颉刚、丁宜中、韩定山、范振绪题诗作了简要考订{1}。
可见,关于《敦煌访古图》及题诗,前辈学人尽管有一些介绍与研究,但仍然存在很多不足:一方面,对《敦煌访古图》题诗与落款的著录与考订不完整,且部分考订舛讹甚多;另一方面,对《敦煌访古图》宣传介绍者多,深入研究者少,对《敦煌访古图》的价值及相关题诗者学术因缘的介绍亦不明晰。鉴于此,笔者首先将《敦煌访古图》题诗与作者诗集所收相关作品详加比校,进行完整的辑录与考释,订讹纠误,又补录考订水梓、张作谋等人诗作数首。其次,将《敦煌访古图》及题诗置于晚清民国这一特定时空背景中,深入阐释于右任、张大千、高一涵、张维、曹经沅、范振绪、王烜、冯国瑞等爱国文人通过题诗,既抒发敦煌文物屡遭破坏的痛惜之情,又感念张维访存文献的高尚情怀;彰显他们通过观览品鉴《敦煌访古图》及题诗,相互交流并联合起来倡议创建敦煌艺术研究所,为保护祖国文物做出的重要贡献。
二 《敦煌访古图》题诗所蕴含的爱国情怀
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王圆禄发现敦煌藏经洞以来,西人斯坦因、伯希和等以非法手段骗取大量珍贵文书,既给敦煌文献带来了破坏性灾难,也给我国传统文化造成巨大损失。与此同时,一些清末官员紧随盗略者,私自攫取、任意损坏敦煌文物。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敦煌访古图》中的部分题诗在介绍敦煌莫高窟发展历史的同时,强烈表达了对敦煌文物无人管理的忧虑,如高一涵所题《敦煌石室歌》云:
阳关古道接天竺,西连佛国犹比屋。沙门乐僔托钵来,步入敦煌鸣沙麓。榛荒蔽天无人室,独坐崖头看落日。日耀金光烛霄汉,幻作千佛森灿烂。神僧到此悟禅机,缘以荒崖作彼岸。鸠工凿石创一龛,开山大业烦圬墁。物换时移几星霜,踵事增华竞辉煌。前有刺史建平公,继起复有东阳王。先后开凿千余洞,联以长廊间以墙。一洞一龛一世界,千门万户疑蜂房。苻秦经始犹椎轮,大辂之成自盛唐。下逮宋元历千载,自桧以下无低昂。画师一一逞意匠,妙到秋毫难穷状。飞楼涌殿灿珠光,幡刹幢牙列仙仗。梵呗咏歌如闻声,维摩说法花散帐。一佛化作千万身,千万身生千万相。就中圣手谁第一,右相丹青推至上。洞中复壁尘封久,琳琅秘室富二酉。西夏兵戈动地来,权作文物逋逃薮。梨枣半属宋前镌,经卷多出唐人手。斯氏伯氏一顾空,毡苞席卷间关走。后有好者勤搜求,十存一二遗八九。琅环(嬛)福地一朝空,欧西书府栋为充。石室遗书傳万国,秘笈翻为天下公。世界竞夸敦煌学,失马浑难罪塞翁。我来又后四十年,烟熏壁坏损妍鲜。篝火入室摩挲遍,粉墨剥落叹神全。月仪墨迹西夏字,幸从灰烬见残编。汤盘孔鼎器已渺,文辞述作尚连篇。敦煌艺术卓千古,薪尽行当看火传。张子(蜀人,大千)画佛本天授,神妙直追吴道玄。请君放出大手笔,尽收神采入毫颠。嗟予十指无一技,坐对至宝空潸然。夜深道院万籁寂,仰见秋月来娟娟。
鸿汀先生,法家兼政,壬午七月。高一涵。
此诗也见于高一涵诗集《金城集》中,且诗前有序:
李怀让《大周李君修功德记》:“前秦建元二年沙门乐僔行至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造窟一龛。有法良禅师从东到此,又于僔师窟侧更即营建。后刺史建平公、东阳王等……后合州黎度造作相仍。”按敦煌石室在甘肃敦煌县东南鸣沙山中,旧名莫高窟,俗名千佛洞。清光绪庚子,有道士扫除积沙,于复壁破处见一室,内藏书甚富。发之,皆唐前后及五代人所手写,并有雕本。佛经尤多,盖西夏兵革时保存于此也。英人斯泰因、法人伯希和先后至其地,皆择其完好者捆载而去,陈于彼国博物院中,至我政府更往搜求,精好者已不可得。近人据伯希和所得本印行者有《敦煌石室遗书》《鸣沙石室古佚书》等,多为前所未见之秘笈。[12]
此序交代了敦煌石窟从开凿到发现再到被盗劫的历史过程。此诗被编在辛巳年(1941),诗末有注云:“是夜适为辛巳中秋。”[12]213我们比较诗集所录和此图所题,可知此诗当先作于辛巳年中秋,后又于壬午年(1942)七月题于《敦煌访古图》左上侧,并删去了诗前序及诗中注释。高一涵(1885—1968),原名永浩,别名涵庐、梦弼等,安徽六安人。民初两度留学日本,新文化运动时期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文章,与胡适、陈独秀等人同为时代旗手。高一涵不仅是一位著名学者,有《欧洲政治思想史》等著作,而且还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有《金城集》行世。1940—1946年,高一涵任甘宁青监察使,驻兰州。高氏此诗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介绍敦煌石窟营建、发展的历史脉络,赞叹古人高超的凿刻雕绘技术与莫高窟辉煌的文化遗产;第二部分写敦煌文物自清季发现以来屡遭斯坦因、伯希和等西人劫掠与损坏,敦煌文物流落域外“十存一二遗八九”,以及“敦煌学”在国外的现实;第三部分表达自己“四十年”后才来此地的遗憾之情,面对如此精美超群而残破不堪的艺术宝库,诗人“十指无一技”,无奈与自责之情溢于言表,同时他又把保护与传承敦煌艺术的重任寄托于好友张大千。
抗战爆发后,东北与东南先后陷入日本侵略者之手,国民政府迁往重庆,面对空前严重的民族危机,从政府到民间掀起了“开发西北”、建设“大后方”的热潮。1941年秋,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视察西北,高一涵曾陪同其赴河西考察。据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谱》载:“自9月下旬起,先生陪同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视察西北,考察敦煌及西北古迹,行程万里,在褒河桥畔送别于右任后返兰州。”[13]于右任(1879—1964)不仅是国民党元老,也是现代著名书法家、优秀诗人。于右任与高一涵等人前往敦煌视察时,适逢中秋佳节,受到正在莫高窟临摹壁画的好友张大千的热情款待。于右任《敦煌纪事诗》(八首)之三云:“敦煌文物散全球,画塑精奇美并收。同拂残龛同赞赏,莫高窟下作中秋。”作者自注:“莫高窟所在地为唐时莫高乡,因以得名。是日在窟前张大千寓中作中秋,同到者高一涵、马云章、卫聚贤、曹汉章、孙宗慰、张庚由、张石轩、张公亮、任子宜、李祥麟、王会文、南景星、张星智等。”[14]其六又云:“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人知不知?”[14]218于右任面对清末以来惨遭斯坦因、伯希和等西人劫掠后的莫高窟,痛心疾首,发出了“中国学人知不知”的急切呼唤。当于右任见到《敦煌访古图》时,便挥笔题写了著名的《黄钟·人月圆》曲(图2):
功名万里天山路,白首到敦煌,徘徊不去,沙场绣壤,绣壤沙场。 伤心难画,莫高石窟,文物兴亡,阳关夕照,鸣沙夜月,也觉凄凉。{1}
诗人看到残破不堪的敦煌文物,竟“徘徊不去”,“凄凉”之感油然而生。曲后自注:“鸿汀先生嘱题《莫高窟访古图》,因述所感以应。” 可见张维痛惜敦煌文物惨遭破坏的拳拳之心,引起于右任的共鸣与认同,这为他们稍后齐心共建敦煌艺术研究所奠定了基础。
正是出于对祖国艺术瑰宝的热爱,于右任、高一涵、张大千等人不仅为《莫高窟访古图》题诗抒发内心的苦闷,而且还积极提议成立保护与研究这座艺术殿堂的专门机构——敦煌艺术研究所。于右任考察河西回到重庆后,立即向国民政府提出创办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建议,并得到许多有识之士的支持与帮助。不久,国民政府成立了以高一涵为主任、常书鸿为副主任的筹备委员会,开始筹建敦煌艺术研究所。1944年初,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标志着清末以来屡遭破坏与劫掠的敦煌遗产有了保护与研究的专门机构,这是敦煌学史上的重大事件。在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过程中,甘肃著名学者张维、慕寿祺,或名列委员参与创办过程,或积极建言献策,为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作出了重要贡献,可惜历来论者多未言及。据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譜》载,1943年2月,“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在甘宁青监察使署召开第一、二次筹备会议。先生主持会议,出席人员有:副主任委员常书鸿、委员张维、郑通和(甘肃教育厅厅长)、张庚由(张半琴代)、王子云(何正璜代)。”[13]149陇上名士韩定山在《张鸿汀先生事略》中也写道:“及迭经变故,知军阀政权之不可与有为,而建设国家之人才,必有赖于教育,乃议设立兰州大学、西北农专、西北医学院、兽医学院及各县专科学校,复力主迁西北师范学院于兰州,保送国内外留学生,设立西北图书馆、甘肃科学馆、敦煌艺术所。”[5]346高大同《高一涵先生年谱》又写道:“筹备会议期间,先生与常书鸿,逐一登门拜访甘肃省政府主席谷正伦、省参议会议长兼《甘肃省通志》主编张鸿汀、历史学家慕少堂、西北公路局长何竟武等甘肃省军政要员与文化名人,寻求他们对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委会的支持。”[13]149
在这些为成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积极奔走的文人中,还有陇右著名学者慕寿祺。慕寿祺(1874—1947),字少堂,又字子介,号松严、求是斋主人,甘肃镇原人。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举人,曾任甘肃文高等学堂教员等职。入民国,任甘肃省第三届省议会副议长等职。慕氏一生博览群书,著述等身,主要有《甘宁青史略》《中国小说考》《音韵学源流考》等。慕寿祺为近代陇右学界泰斗,与张舜徽、顾颉刚等著名学者交往甚笃。民国二十七年(1938)顾颉刚先生来西北考察教育时,曾前往拜会慕寿祺,顾颉刚《西北考察日记》中有记载[15]。此外,民国三十五年(1946)张舜徽先生在兰州讲学时,亦曾拜访慕寿祺。张舜徽《爱晚庐随笔》也有载录[16]。据此可知,张、顾二人对慕寿祺的尊重与推崇。张氏又言:“慕翁处境亦窘,力不能举,未与议价而遽还之,惟长歔累日而已。此必敦煌石室中遗物也,唐人多手钞佛经送至佛洞以祈福免祸,此即贵妃为玄宗所书以祷祝长生者,初藏佛洞,后乃流落于外。”[16]9据张舜徽先生记载与慕氏所撰《敦煌艺文志》可知,慕寿祺一直在关注敦煌文物,默默搜集与研究敦煌文献。这也正是高一涵等人筹备敦煌艺术研究所时多次向其征询相关意见的原因。
除了高、于题诗之外,还有曹经沅题诗《乙酉夏,鸿汀来渝,以〈敦煌访古图〉嘱题四首》:
片羽零缣腕脱收,敬乡稽古两无俦。及身已定千秋业,奚羡车前拥八驺。君新成《陇右金石录》。
时荒醉汉亦称祥,何况千秋选佛场。说与邦人应护惜,无忘石窟与云岗(冈)。
秘笈俄惊夜壑舟,洞天画壁至今留。追摹赖有扶轮手,许我披图当卧游。大千新以临摹《敦煌壁画集》见寄。
三十年中三度别,述君语。相逢浑未换朱颜。与君更订西行约,踏遍祁连万叠山。冯仲翔君见怀,有“曹侯尚欠西行记,为语祁连月向人”之句,读之感不绝予心也。
鸿汀道兄同年重晤渝州,行将别去,辄杂书所感题此图,并订石窟同游之约,即希正句。乙酉四月,经沅。
曹经沅(1891—1946),字纕蘅,四川绵竹人。与张维同中宣统元年己酉科拔贡,任礼部主事。民国时,历任北京政府秘书、安徽省政务厅长等职。张维有《出函谷寄曹纕蘅京师》云:“归云晓黯茅津渡,细雨低连硖石山。为报京城曹令史,故人今日过函关。”[17]“故人”二字足见二人非寻常泛泛之谊。曹经沅题诗不仅指出敦煌莫高窟的重要性,而且希望大家都能保护敦煌石窟等珍贵的文化遗产。乙酉年即民国三十四年(1945),张维因公赴重庆,与好友曹经沅相聚,曹氏题诗当在此时。第一首肯定了张维访存文献的学术追求与爱国情怀,并认为张维《陇右金石录》一书足以彪炳千秋。第二首呼吁国人重视敦煌石窟、云冈石窟等文物古迹的保护。第三首写敦煌文物惨遭劫掠的现实,肯定了张大千赴敦煌摹写壁画、保存文物的功绩。第四首写自己与张维订立同赴河西、漫游祁连的计划。这四首诗完整呈现了曹经沅呼吁国人保护敦煌文物的心态,尤其“说与邦人应护惜,无忘石窟与云岗”一联,喊出了爱国文人保护敦煌文物的时代最强音。
此外,丁宜中于民国三十一年在兰州西园山房为《敦煌访古图》题绝句二首(图3):
竞数家珍向帝畿,敦煌石室伴斜晖。许多神物已西去,莫遣丹青破壁飞。
张侯访古入琅环,范叔抽毫出玉关。空向卷中识轮郭(廓),蛰余五载皋兰山。
鸿汀先生出禹勤先生绘赠《敦煌访古图》嘱题,漫书二绝以应。卅一年七月于兰州西园山房,贵阳丁宜中。
丁宜中(1889—1973),号照普,贵州贵阳人。入民国,历任贵州省政府秘书长、甘肃省政府秘书长等职。此诗表达了作者对敦煌文物遭西人破坏与劫掠的失望无奈之情,足以代表当时国内有识之士的普遍心态。
著名画家张大千不仅在《莫高窟访古图》卷首隶书题写“莫高窟访古图”,而且题诗二首:
雁塔榆林一苇航,更传星火到敦煌。平生低首阎丞相,刮眼庄严此道场。
吴生习气未能除,识得龙眠此论无。碧眼从他夸重宝,阎立本《历代帝王相卷》已流入美利坚。神州随地有骊珠。莫高窟诸壁画无一幅入吴生者,并皆阎相嫡派也。
鸿汀先生教正,壬午初夏,大千张爰。
作者注云:“莫高窟诸壁画无一幅入吴生者,并皆阎相嫡派也。”截至壬午年初夏(1942),张大千在敦煌已近一年。其间,他给敦煌石窟编号、临摹壁画,看到许多艺术珍品为外人所劫掠,尤其是像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像》等文物流落异域时,内心万分痛惜。对于敦煌文物流散异域,诗人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更为重要的是,在长期的临摹、观察中,张大千体悟到阎立本对唐代敦煌壁画风格的深刻影响,这对后来的敦煌学研究有着重要的启发,可惜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够重视。
《敦煌访古图》及其题诗将我们的思绪带到了近代以来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时代背景中。诗人笔下,敦煌文物遭受破坏与劫掠的惨状触目惊心。鉴赏《敦煌访古图》,品味题诗,既使我们深深体会到于右任、张大千、高一涵、范振绪、张维、慕寿祺等人的感伤与忧虑,也让我们看到了他们深厚的家国情怀。
三 《敦煌訪古图》题诗中的友情表达
范振绪为张维绘《敦煌访古图》,除了表达自己对保护敦煌文物的忧虑之外,还有感念张氏远涉河西、访寻古迹与弘扬敦煌文化的崇高情怀,当然也饱含了对故友的深切怀念之情。《敦煌访古图》长卷上的题诗,都蕴含着特殊时代朋友之间浓厚的友情。如范振绪除为《敦煌访古图》题端外,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应张维之子张令瑄邀请,再次展观《敦煌访古图》,感慨万端,遂于图后题诗云:
张侯西访古,沙碛一扬镳。驻足天山近,寻径石窟遥。嘱予成粉本,留此记征轺。遗物仍无恙,离魂不可招。屋梁悲落月,枫叶带霜凋。飞鸟归何处,渥洼化晚潮。
此图余与张大千于壬午五月游敦煌后作。鸿汀仁兄早属制图,绘出因以持赠,迄今已九年矣,而鸿汀已归道山,其少君丐识数语。呜呼!人亡物在,思之怃然。范振绪题,时年七十有八。
张令瑄、马皑明《张鸿汀先生与〈敦煌访古图〉》一文所载与题诗文字略有出入:“此仁兄于庚辰仲秋,漫游河西,观敦煌莫高石窟壁画古迹,益增兴趣,早嘱制图,绘此以赠,迄今九年矣,而鸿汀已归道山,其少君令瑄丐识数语,呜呼,人亡物在,思之怃然。”[6]53此诗既赞扬了张维敦煌访古之义举,也交代了绘图之时间和缘由,更表达了对故友深深的怀念。其中“此图余与张大千于壬午五月游敦煌后作”,所记有误。“壬午”当为“辛巳”。
又如张维翰题七言绝句二首云:
古窟曾闻屐齿经,吾宗渊雅有鸿汀。携来一轴范宽卷,山与佛头照眼青。
我亦敦煌访古回,萧萧斑马又相催。倚装难为有声画,补作长篇俟再来。
壬午初秋奉题,即乞鸿汀先生吟正,蓴沤弟维翰。
张维翰(1886—1979),字季勋,号蓴沤,云南大关人,入民国,曾任云南省政府委员、国民政府立法院立法委员等职。此诗当题于张维翰民国三十一年视察西北期间。据“我亦敦煌访古回”一句可知,张氏此行也曾赴敦煌考察莫高窟。“吾宗渊雅有鸿汀”表达了对张维为人儒雅与学问渊博的高度赞赏与肯定。怀念与不舍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再如顾颉刚题诗云:
想慕敦煌四十年,劳劳人事几迁延。者回到得皋兰下,又赋高山仰止篇。
张侯访古写为图,石室琳宫记步趋。陇右已成金石录,还将画壁入书无。
诗后落款:“鸿汀先生教正,顾颉刚拜题。”顾颉刚(1893—1980),江苏吴县人,原名诵坤,字铭坚,著名历史学家、民俗学家。顾先生与甘肃渊源颇深,一生曾两次到甘肃,第一次是民国二十六年九月至二十七年九月受中英庚款董事会委托来西北考察教育,第二次是民国三十七年受著名教育家、时任兰州大学校长辛树帜先生之邀来兰州讲学。顾先生此诗当题于第二次来兰州讲学期间。顾先生的题诗先说自己想去敦煌已经“四十年”了,无奈人事纷繁,终未如愿。接着说,此次到兰州观看《敦煌访古图》,洞窟石室明了准确,大慰平生。张维为了编写《陇右金石录》,曾遍访陇地碑刻,搜采宏富,其书体例谨严,嘉惠学林。由此可见,顾先生不仅读过《陇右金石录》,而且非常欣赏该书资料的完备,钦佩张氏奉献学术的精神。顾先生与张维交往颇深,且对张维及其学术十分敬重,如顾先生在《西北考察日记》中写道:“求文献于陇右,必数三君焉,曰慕先生少堂,张先生鸿汀,邓先生德舆。鸿汀先生籍临洮,修《甘肃通志》,独居北平者数年,遍览故书,运以精思;书成而战起,不克付刊。幸其《沿革表》与《分县图》先印成,文理密察,洵可为斯学前导。”[15]104
此外,冯国瑞《题鸿汀先生〈敦煌访古图〉》也写于1942年,诗云:
鸿汀朴学今张奂,力振坠绪标宗风。华夷竞趋敦煌学,流传玑羽海西东。汲冢孔壁同鼎重,奋笔宁待车书同。摭古拾零饶新意,知事辑逸观会通。我亦束笥如珍帚,商略微愿曾语公。胜游惜未似杖履,伽蓝惟识画图中。陇蜀张范有绝诣,同骋彩笔追化工。列洞蜂窠蹊径异,此卷心折范迂翁。何时精校寿梨枣,挂网珊瑚理残丛。
壬午仲夜奉题鸿汀先生《敦煌考古图》,仲翔冯国瑞。
冯国瑞(1901—1963),字仲翔,号麦积山樵,甘肃天水人。早年受学陇上名士哈锐、任承允,后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受业于吴宓、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等国学大师,精考据、辞章、音韵之学,著有《麦积山石窟志》《守雅堂稿辑存》《绛华楼诗集》等。冯氏一生致力于西北地方文献研究,尤其在麦积山石窟、炳林寺石窟的保护与研究等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冯氏此诗开篇即言张维承“朴学”之风,能“力振坠绪”,可见他对张氏学问的推崇。接着诗人对敦煌文物的散佚流失表示了莫大的无奈:“我亦束笥如珍帚,商略微愿曾语公。胜游惜未似杖履,伽蓝惟识画图中。”冯国瑞与张维交往密切,二人经常探讨敦煌文献的保护与研究问题,冯国瑞对自己未能随同张维前去敦煌访古,而只能观摩《敦煌访古图》,表达了些许遗憾。此诗最后对范振绪与张大千高超的绘画技艺也给予了高度赞赏。
另外,王烜《题故友张鸿汀〈敦煌石室访古图〉》三首云:
翰墨文缘二十年,知新温故让君先。壮游大有西来意,佛地庄严粉本传。
萍踪未到玉关头,鹫岭当前作卧游。只恨故人常寂寞,黄沙漠漠水悠悠。
福缘匪易有前因,石窟依然万古春。文物衣冠今尚在,画中仿佛骑驴人。
鸿汀故友《莫高窟访古图》,今始见之,为题三绝。著明王烜。
王烜诗集中收录此诗并注云:“图内山径,有骑驴人。”[18]王烜(1878—1959),字竹民、著明,号市隐、煮茗山樵,甘肃兰州人。清光绪三十年甲辰科进士,任户部主事。入民国,历任静宁县知事、四川剑阁县征收局局长、总统府顾问等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甘肃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职。王烜不仅是甘肃近代优秀的诗人,有《击柝集》行世,而且还是一位著名学者,著有《皋兰明儒遗文集》《甘肃文献录》等。王诗第一首写与张维的交往,且认为《敦煌访古图》具有传承敦煌文化的重要意义。第二首表达对亡友的思念。第三首述图画内容,表达了对敦煌文物依然留存于世的欣慰之情。这三首诗尽管表达重点不同,但对故友的思念之情贯穿始终。
再如张作谋题诗云:
三危遥接三竺路,佛曾浴露山中住。千岩缃缥騄千秋,一朝破壁忽飞去。石室空余佛千尊,丹墙藻井俨祇园。游客纷纷观壁上,数典忘祖难具论。吾宗昔纂《陇右志》,《金石》一编称赅备。广搜更欲诗嫏(琅)嬛,橐笔敦煌证载记。敦煌文物尽汉唐,奚翅琳宫独擅场。一代风云搜汗血,几家割据僭侯王。裴岑记功存勒石,金乡又出武班刻。木简累累字分明,龙沙时见沉沙戟。鸢飞吴会未谬悠,龙跃天池说风流。梓人传与草书状,未知复壁还有不。阳关唱彻三叠曲,瀚海之东何衍沃。绕蒲龙勒互潆洄,平芜合当名效榖。归来碑板压征鞍,实录爬梳日掩关。萧原绘赠寄深意,楼外岗峦坐卧看。千峰万壑踏无数,会心却在断碑处。证罢心经复水经,昆仑雪湔惊人句。嗣君示我《访古图》,山迩人邈叹黄垆。珍图更望珍铝棨,勿令遗编饱蠹鱼。
令瑄以范禹翁为其尊甫鸿汀先生绘赠《敦煌访古图》见示,并嘱题识,率赋长句以应。香冰张作谋。
张作谋(1901—1977),字香冰,甘肃临洮人。民国时期,曾任兰州一中校长、甘肃省政府顾问等职,是著名教育家。张氏题诗首先说敦煌位居冲要,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环境是秘藏丰富文献的先决条件,可惜清末以来文物“破壁飞去”。其次,诗人表彰了张维穷一己之力纂辑《陇右方志录》《陇右金石录》的巨大学术贡献。最后表达了对故友的怀念。其中,“嗣君示我《访古图》”“勿令遗编饱蠹鱼”等句,既可见诗人与张令瑄之深厚情谊,也叮嘱张令瑄珍藏此图,永寄怀念之情。
还有韩定山《敬题鸿汀前辈〈莫高窟访古图〉》写道:
披图重见旧丰神,犹是旁搜远绍身。不用典型思北海,虎头妙技已传真。
成佛真教灵运先,夙因遥想雨花天。多生曾与无遮会,卓笠跨驴未偶然。
迤逦阳关古道途,陂陀绵渺夹平芜。未知踏遍鸣沙窟,得似龙华盛会无。
神物升沉理太玄,几人宝气辨遥天。君家故有博物志,无奈胡僧早著鞭。
媚古寻幽百虑蠲,广收金石理遗编。名山盛业光芒在,撼树蚍蜉亦枉然。
鸣沙久已盛云岗(冈),新出炳灵又擅场。时代崇文堪告慰,不须闻笛怆山阳。
阴平后学韩定山未是草。
韩定山(1893—1965),名瑞麟,字定山,号甦民、秉烛翁等,甘肃文县人。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民國时期曾任甘肃省财政厅秘书等职,著有《长春楼诗草》等。韩定山题诗为六首七言绝句,主要表达对好友张维的怀念与学术成就的肯定。第一首说作者见此图犹如亲睹敦煌神韵,肯定了画家精湛的绘画技艺。第二、三首写作者的佛学因缘,并想象好友敦煌访古的情景。第四、五首盛赞张维广搜文献、辑存遗编的名山事业。第六首表达作者对敦煌石窟、云冈石窟、炳灵寺石窟受到时人关注的欣慰之情。
另有陇右名士水梓题诗云:
昔年浪迹画图新,展卷低徊念故人。访古宁存复古意,忍看文物久沉沦。
敦煌学已传天下,石室简编无复存。艺术光芒留绝代,阎吴笔法不须论。
我亦追踪石窟游,灵岩静域任勾留。归来难得传神笔,千佛洞前百尺楼。
文字因缘信不孤,卷中题跋后先殊。名家翰墨堪欣赏,嘱咐珍存此幅图。
鸿汀兄敦煌归来,予于戊子秋亦往游石窟。今观此图,不禁感喟,率题四绝以志念。甲午夏月水楚琴。
水梓(1884—1973),字楚琴,甘肃榆中人。著名诗人、学者、书法家,曾任甘肃省教育厅厅长等职,著有《煦园诗草》等。水梓题诗为四首七言绝句,作者自注云:“鸿汀兄敦煌归来,予于戊子秋亦往游石窟。今观此图,不禁感喟。率题四绝以志念。甲午夏月水楚琴。”水梓题诗时间较晚(1954年),诗人得以欣赏《敦煌访古图》及各家题诗,感慨颇深。前两首写自己看到《敦煌访古图》时,既怀念故友,也想到敦煌文物几经沉浮的历史遭遇。后两首写诗人曾亲赴敦煌,考察莫高窟,今观此图及名家翰墨,觉得十分珍贵,嘱咐收藏者应好好保存,传之后世。
张维毕生以搜集整理西北地方文献为己任,《敦煌访古图》便是其最好的证明。从这些题诗可以看出,张氏此举不仅赢得民国时期学界有识之士的普遍赞誉,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文人学者重视敦煌文物的意识。
结 语
《敦煌访古图》及题诗是范振绪、张维、于右任、张大千、高一涵、顾颉刚、王烜、冯国瑞、水梓、韩定山等文人学者交往的一个平台与见证。他们通过此图的鉴赏与题跋,在交流中倾诉多难时代目睹祖国文物遭到破坏的痛苦,凝聚了士人保护敦煌文物之决心。在那个战火纷飞、民族危机严重的时代,正是在这些敦煌守护人不懈的努力下,莫高窟才得以保存并逐步展现出无穷的魅力。正如徐伟在《探析于右任与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成立》一文中所说:“正是有了他们的不懈努力才有了敦煌辉煌的今天。历史不应忘记他们,敦煌更要记住这些伟大的名字。”[19]可见,《敦煌访古图》及题诗是了解近代文人学者心态及保护敦煌石窟历史过程的重要文献资料,在敦煌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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