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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的石狮子

2024-01-04梦天岚

野草 2024年1期
关键词:铁笼石狮子流浪汉

梦天岚

向东机械厂门口的一只石狮子突然失踪了。

厂门口有两只石狮子,失踪的那只是雄性,位于大门的左边,与李荃安所在的门卫室仅一墙之隔。墙上有一扇窗户,李荃安在平时只要稍稍歪一下头,就能透过窗户看到它的侧面。

石狮子的材质为青石,雕工精细,栩栩如生。狮身连同底座高两米多,呈匍匐状,典型的西式造型,让人很容易就想到好莱坞米高梅电影公司标识上的那只狮子。在这个凛冽的冬天,雄性石狮子的不翼而飞,使得剩下的那只雌的顾盼无神,显得格外孤单和落寞。

最先发现石狮子失踪的人并不是当晚值班的李荃安,这让李荃安感到十分沮丧和难受。再过一个星期他就要办理退休手续,按理说,他应该站好最后一班岗,给自己并不出彩的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可谁会想到,一只石狮子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而且还失踪得很离谱。

李荃安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当过侦察兵,复员后修过三线,在地方上的供销合作社当过售货员,应招进厂后他干的是电焊工,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后来因一次交通意外撞断左臂,厂里出于照顾才安排他守卫大门,这一守又是五六年。李荃安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工厂红火的时候,人员和车辆进出他都会认真查验、登记,从未出过什么纰漏。如今工厂因存在各种问题,经营状况一落千丈,厂里很多职工的心思已不在工作上,唯有李荃安一如既往。

本来这两天李荃安心里就有点难受,倒不是因为李荃安舍不得退休,也不是因岁月易逝年华已老而难受,他之所以难受另有原因。一个月前,厂里就有不少人在议论国营企业改制的事,估计过不了多久这个厂就会破产重组,或由国有变成私有。李荃安不担心自己的养老问题,他担心的是自己的三个儿女,他们都是这个厂的普通职工,企业一旦改制,就很难说了。若是破产,意味着三个儿女要另谋出路;如果重组,则意味着要重新竞聘上岗,能不能竞聘得上很难说。不管是哪种情况,一旦三个儿女的工作出现问题,那就都不是什么小事。

石狮子失踪那晚正下着鹅毛大雪。李荃安坐在值班室里一边烤火,一边想着未来可能要面对的种种,深感人生的艰难和世事变迁的无常。只有当他听到门口汽车的喇叭声时,才起身出来,查验和登記完之后又缩回到值班室。

夜越来越深,进出的车越来越少。李荃安把自己裹在一件旧军用棉大衣里毫无睡意,翻来覆去像炒豆子一样想了许久。一阵急促的喇叭声突然把他从思绪中揪了出来。李荃安走出值班室,汽车的灯光有点晃眼。他一眼认出这是厂长新换的宝马车,赶紧将门打开。目送厂长的车进去之后,李荃安看了一下手表,已接近凌晨四点。李荃安边拧开笔头边摇了一下头,心想工厂都快要改制了,厂里竟然还有钱给厂长换新车。他有点想不通,也想不出个什么名堂,登记完后,又继续坐下来烤火。刚坐下,他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李荃安拍着被火烤得发红的额头,他确定这种不对出在自己的感觉上,这种不对的感觉又是刚刚发生的,确切是指什么?又想不起来。车子是厂长的新车没错,他也看清了车内坐着的是厂长和司机小严,这些都没什么不对,问题是李荃安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么。

寒风在拍打值班室的玻璃窗,发出“嘭嘭嘭”的振动声。玻璃早已出现裂纹,一直没换。

李荃安决定将刚才发生的动作再重复一遍。他假装自己在发呆,然后假装听到刺耳的喇叭声,接着起身,打开值班室的门,假装去察看厂长那辆已经开到门口的宝马车,察看完之后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里。李荃安感觉自己右眼角比平时少了一样东西,他慢慢地向右转过身,这才发现门口的一只石狮子不见了。

李荃安手忙脚乱将门柱上那只用来应急的大灯打开。没错,是那只雄性石狮子不见了。

李荃安的第一反应自然是石狮子被人偷走了。除了被偷,还会是什么呢。

李荃安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上个星期发生的事。一个流浪汉曾经过厂门口,他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草绳将这只雄性石狮子捆在了门柱上。流浪汉在捆石狮子时神情十分专注,口里还念念叨叨。石狮子捆好后,他又用尽吃奶的力气试了试绳子是否结实,离开时还一步三回头。

那天天气没这么冷,李荃安的心情也很好。他没有上前去制止流浪汉这一怪异的举动,反倒觉得这一举动给他带来了一种意外的新鲜感。他在心里笑着想,就这样捆着吧,时间一长,这草绳会自己烂掉的。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石狮子真的不见了,那根草绳也断在那里,像是被什么活生生给扯断的,耷拉在石柱下。

难道流浪汉对石狮子失踪事先就有预感,还是他之前就知道些什么。

真正让李荃安感到惊愕的是,石狮子的底座竟然还在原地。石狮子和底座原本就是一块整石,也就是说,偷石狮子的人没有将石狮子连同底座一起偷走,而是选择了一种在李荃安看来最为愚蠢的方式——这意味着小偷在将石狮子偷走之前,要将石狮子和底座硬生生地分割开来。

一只石狮子少说也有一吨重,想要锯断绝非易事,尤其是电锯在切割时会发出很刺耳的响声,极易暴露目标。锯完后,还得有一辆吊车和一辆用来运载石狮子的货车,非团伙作案是不能成事的。这么大的动静,李荃安不可能不知道。

李荃安用衣袖扫去底座上的积雪,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更加离奇的是,底座上方居然没有留下一点被锯过的痕迹。这就好像是那只石狮子原来只是匍匐在底座上面,而现在只是起身离开了。

李荃安呆立在门口,雪花和寒风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彻底被难住了。难道小偷使用的不是电锯,而是另外一种更为高明的切割手段?就算是,石狮子被吊装运走时,像他这种只要听到车轮声就能判断出车子型号的人怎么会无知无觉。还有,前来偷石狮子的人为何只偷一只雄狮,而不将那只雌狮子一块偷走。他们偷走这样一只雄狮到底用来干什么。本市各大部门、企业的大门口都有石狮,他们为何单单偷向东机械厂门口的这只?难道这只石狮子比其他的石狮子更具有偷窃的价值?李荃安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比企业即将改制带给他的难题要难多了。

李荃安抓起电话又放下,他不知如何向厂保卫科报告。如果他说不出石狮子失踪的原因,无异于监守自盗。因为石狮子是死的,不可能凭空消失。

除非是石狮子活了,然后自己跑了。

这可能吗,说出来谁信?李荃安虽然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不至于轻易就得出如此轻率而缺乏常识的推断。

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到底什么才是可能。李荃安感觉自己的脑壳里像是装了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炸裂。纠结到天已放亮,李荃安也没想好如何打这个电话。

此时,那个用草绳把石狮子捆起来的流浪汉正从离大门几十米处的墙角走过来。

他在这一带已转悠多日,每天靠从路边的垃圾桶里找吃的,到了晚上就找个墙角蜷缩下来。李荃安可怜他,担心这么冷的天会冻死人,特意将自己家里多年不用的一床被子给了他。流浪汉走到李荃安跟前时,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跑了,跑了,跑了……”李荃安原本不想理他,听他说“跑了”,心想是不是他看到了什么,就上前拦住他,指着石狮子空出来的地方问:“你看见了?”

流浪汉似乎不满李荃安挡住了道,他脖子一扭,用手指着厂门口那条马路的对面,声音一下子压低了许多:“跑了,跑了。”然后突然双脚跳起来,拍着屁股高喊一聲“跑了”,仿佛他亲眼看见那只石狮子就是往那个方向跑掉的。

李荃安没看懂,马路对面是一排店铺,店铺后面是市属第四中学,学校门口又横着一条马路,那条马路与厂门口的这条还没有连通。如果说石狮子是被偷走的,偷石狮子的人怎么可能开着车往那个方向去,他们直接从门口的这条马路逃走应该是最快的,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都可以很快出城。由此可以断定,流浪汉应该是第一个发现石狮子失踪的人,但他说的话又不足信。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去相信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呢。

石狮子的失踪完全超出了李荃安的认知范围。当他终于打通保卫科黄科长家里的电话时,出于谨慎,他没说石狮子被人偷走了,而是说厂门口的一只石狮子不见了,失踪了。然后将他看到的情况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知道了。”黄科长说。从黄科长有点气急败坏的声音里不难判断,他是在睡意正浓的时候被电话吵醒的,或许下床的时候只是胡乱披了一件衣服,因为冷,说话时声音还有点抖。

天大亮的时候,陆续出入的职工和家属也发现有一只石狮子不见了,他们围在现场七嘴八舌。有的在猜测石狮子的去向;有的说肯定是被人偷走了;有的说是厂里将其中的一只偷偷卖掉了。说被偷走的占绝大多数。不管是被偷走的,还是被卖掉的,最后都归结到一个结论——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话越说越难听,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这个厂算是再也雄不起来了;有的说这是一个厂行将倒闭的前兆;还有的直接说这个厂算是彻底完蛋了。

经过大约半个小时的勘察,黄科长满脸疑惑地走了。留下的两个科员简单地向李荃安了解了一些情况,也满脸疑惑地走了。李荃安换完班之后回去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苦不堪言,跟没睡差不多。

还不到换班的时间他就早早地出了门,他想到自己是在给厂长的宝马车开门时才发觉石狮子不见的。这说明石狮子失踪的时间应该在那之前。这个事他忘记跟保卫科的人说了,也可能是因为当时要提到厂长,出于某种谨慎没有说,他决定换班之前去一趟保卫科,把所有他能想到的情况再汇报清楚。

在前往保卫科的途中,李荃安就听说厂长上午被人带走了。前不久厂里就有人在传厂长贪污不少钱,有的说几百万,有的说几千万,还有的说只怕会上亿。李荃安一想到厂长新换的宝马车,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样猜测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带走了。

保卫科只有一个文字秘书在埋头写着什么。李荃安说明来意,秘书坐在那里没动,他告诉李荃安,科长在忙别的更重要的事情,石狮子失踪的事得先放一放。李荃安马上明白了,现在是非常时期,对于一个大厂而言,一只石狮子失踪是小事,厂长出了事才是大事。

果然不出李荃安所料,厂长这事一出,石狮子失踪的事就没什么人关注了,就算有人偶尔提到,那也是作为厂长出事的一个预兆,那意思仿佛在说,石狮子不出事才怪呢。

话虽如此,李荃安还是将石狮子的失踪视为一件大事,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系到他本人。就算厂里保卫科不追查这事,他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在退休之前,李荃安不想因为自己工作不力而留下什么不好的名声。

接下来,李荃安晚上值班,白天查找石狮子的下落。为了防止大门口右边的那只雌石狮被悄无声息地偷走,他从厂里找来一根铁链和一把大铁锁,将石狮子锁在门柱上。这样一来,他在值晚班支撑不住的时候才可以安心地打个盹。

李荃安先从马路两头的收费站查起,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市里装监控录像的地方还很少,幸好这两个收费站都装了。李荃安一没开单位证明,二没得到公安部门的授权,他只带了几包好烟和一箩筐好话,在征得工作人员的同意后查了这几天的监控,尤其是石狮子失踪的那天晚上。他瞪大眼睛,并没有看到吊车和装有石狮子的货车出城,李荃安由此断定被偷的石狮子应该还在城里。

李荃安先将工厂附近的一个石雕厂列为查找对象。

这家私营石雕厂新办不久,工场上堆满各种石料,有花岗岩、汉白玉、天青石,雕成待售的有石佛、石象、石狮,石鼓、石碑、盘龙石柱等,雕得最多的还是石狮。石狮成双成对,中式的,西式的,形态各异,没有一对是重复的。这里的石雕大多销往省城,也大多为企业和政府部门所定制。石雕厂还有一项业务,将石狮子翻新,低价收进旧的石狮,翻新后再高价卖出去。李荃安想,小偷不是没有可能将偷来的石狮贱卖给石雕厂。他便以购买石狮为名,仔细察看了石雕厂的工场和库房,找了半天,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从石雕厂回来的途中,李荃安在一个超市买矿泉水时听到一件事。超市老板的小舅子在石狮子失踪的当晚差点出了车祸,说是他开车经过第四中学门口时,路边突然蹿出一团像野兽的黑影。当时天太暗,黑影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一个刹那,吓得他紧急刹车,车子由于惯性,差点翻倒在路边。幸好凌晨路上车少,不然很容易被后面的车撞上。老板的小舅子说完后仍心有余悸。李荃安不相信,说他看到的那个黑影肯定是人。老板的小舅子当场发誓赌咒,说人怎么可能像猛兽一样四肢腾空从他的车前穿越过去。为了增强可信度,他还用手比画那黑影的体形,说那家伙非狮即虎。

离开超市后,李荃安又去市里转悠了一圈,仍然一无所获,也没有理出任何头绪。

也是鬼使神差,李荃安想到第四中学的门口去看看,尽管他对超市听到的事情不屑一顾,又实在不知该从何着手,去看一看无非是想求个心安。

李荃安不愧当过侦察兵,这一去竟然有重大发现。他在第四中学门口马路边的泥地里发现了一连串野兽的足迹,而这些足迹的大小和形状跟失踪石狮子的趾形十分相似。李荃安当即量好足印的尺寸,并将其形状牢记于心,然后返回,与厂门口剩下的那只雌性石狮子的趾形进行比对,果然是一模一样。这一发现让李荃安目瞪口呆。

李荃安突然又想到那个流浪汉。想起他跳着脚对他说“跑了,跑了”,难道石狮子不是被人盗走的,而是真如他所说的“跑了”?李荃安还记得流浪汉在说跑了时用手所指的方向,正好印证了他现在正在查找的方向,再加上与在超市所听说的事又是如此吻合。李荃安心里一惊:难道那个流浪汉是目睹石狮子跑了才这样说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石狮子是真的活了,失踪原因不是别的,是石狮子活了之后自己跑了。如果不是石狮子自己跑了,又没有人将其盗走,这种凭空就失踪的结论又怎么能说得通。李荃安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后脑勺,他想起了那根拴石狮子的绳子,那根断绳还在石柱上,难道流浪汉事先就知道石狮子会自己跑掉,才用绳子将它拴在石柱上的?李荃安惊得张大了嘴巴,这下好了,事情好像是水落石出了。

李荃安并没有急于下结论,他按捺住自己这颗怦怦乱跳的心,决定循着足迹继续寻找石狮子的下落。

过了第四中学门口的马路之后,李荃安揣摩着石狮子可能走失的路线,一路仔细勘察,那足迹忽隐忽现,李荃安也越走越远,一直追踪到了市郊的狮子山。

让李荃安不解的是,山脚边停了几辆警车。一队荷枪实弹的警察正从狮子山上下来,看这架势像是在追捕逃犯。

李荃安不敢上前询问,看着警车一辆辆开走后才一个人上山。山腰上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一头耕牛在昨天晚上被咬死了,户主怀疑山上有猛兽出没,就报了警。刚才李荃安看到的警察就是前来搜山的。警察将狮子山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是老虎就是狮子。”这户人家的主人看着还倒在血泊之中的牛说,“我在这座山上住了几十年了,这座山之所以叫狮子山,是因为这座山的形状有点像狮子。以前我靠打猎为生,这附近的山我都熟得很,现在连野猪和麂子都早已打绝了。我打了一辈子猎,从来没见过老虎和狮子。现在山上已没什么可打了,我也早已不打,挂在墙上的猎枪早锈坏了。”

“不是老虎,是狮子。”李荃安看到几个足印后十分肯定自己的判断。李荃安只是没说是活了的那只石狮子。

“你是动物园的?”户主一脸疑惑地看着李荃安。

“不是。”李荃安心里想,户主一定是以为动物园因监管不善让一只狮子跑出来了,而他李荃安一定是动物园派来寻找狮子下落的。

李荃安的否定让户主更为疑惑,他接着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是一只狮子?”

李荃安看了看那头牛说:“我猜应该是狮子。”

户主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李荃安还想继续跟踪寻找,考虑到自己对狮子山的地形不熟,想请户主当他的向导,结果被户主一口拒绝。想想也是,谁会愿意当他的向导,一是很难找到,刚才一队警察把狮子山搜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再说,就算是万一被找到了,这样赤手空拳的还不被狮子给生吃了,倒还不如找不到。既然不如找不到,那为什么还要去找呢。思来想去,李荃安最终打消了继续寻找的念头。

值得慶幸的是,种种迹象都已表明,石狮子是在活过来之后自己走失的。李荃安原本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可以不去相信,又不得不信。

既然一只石狮子可以活过来,那是否就意味着本市所有的石狮子都有活过来的可能。此刻没有活过来,不等于下一刻不会活过来。当李荃安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立马出现全市所有石狮子活过来的情形。首先是市政府门前的石狮子活了,接着公、检、法门前的石狮子,紧接着所有的石狮子都活了过来,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中式的,西式的,各种形状的,它们突然睁开眼睛,然后起身,伸展筋骨,各自从底座上跳下来。一眼望过去,到处是大摇大摆走动的狮子,到处是吓得四处抱头奔逃的人,到处是因为狮子的突然出现而连环相撞的车辆,狮子的怒吼声和撕咬声,人的哭喊声,各种汽车快要按烂的喇叭声,警察猎杀狮子的枪声……乱作一团。乱了,什么都乱了,惊慌,恐惧,走在大街上的人随时都有被狮子攻击和撕碎的危险……

李荃安不敢再想下去。回到厂里后,李荃安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写成一份材料送到厂里的保卫科。保卫科长看完材料后笑了,说石狮子失踪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他心里有数。李荃安临走前,科长还特意叮嘱李荃安,说李荃安的退休手续办下来了,叫李荃安找个时间让家人陪着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李荃安自我感觉身体好好的,一时没反应过来科长话里的意思,还以为是科长出于对他的关心。直到走出老远才恍然明白科长话里有话。

退休之后的李荃安不敢让自己闲着,他逢人就说石狮子活了,厂门口那只失踪的石狮子是因为活了,自己跑了,并不是被人偷走的。李荃安很快就不得不将嘴闭上,因为没有人信他,他常常是话音未落,听者就满脸嫌弃地避开了,就连平时的熟人也开始躲着他走。他只好不厌其烦地提醒自己的几个儿女,叫他们不要轻易外出,在家里则要将铁门关好。几个儿女都听烦了,越发认为自己的父亲脑子出了问题,好几次要将他拖到医院去检查,李荃安死活不去。不闭嘴不行啊,不知情的还以为李荃安是为了推卸责任才编造了石狮子活了的理由。他越是卖力地说,越是有这方面的嫌疑。

李荃安只好自己掏钱去打印店,打印出一则不具名的告示,足足五百份,再买来糨糊,一条街一条街地贴过去。尤其是有石狮子的门口,他更是将告示直接贴在石狮子的胸前。这下倒好,全市的人都知道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而故意造谣。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石狮子可能会活过来要全市人民注意安全防范的谣言真是闻所未闻。在告示中,李荃安还强烈要求有关部门将石狮子用铁链锁起来,用铁笼关起来,以防万一。有热心市民看完告示后报了警,要求公安部门严惩造谣之人。李荃安全然不知这一举动的严重性,他的告示快贴到一半时,厂保卫科长亲自带着市公安局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保卫科长瞪眼看着李荃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审讯的结果可想而知,李荃安死都不承认自己是在造谣,他振振有词地说他是如何判断石狮子是自己跑掉的。从石狮子与底座分离没有锯痕说起,说到在第四中学马路边看到石狮子的脚印,再到狮子山农户家的牛被咬死……说到最后,李荃安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甚至反过来问审讯他的人,若不是石狮子自己活过来了,请问,那只石狮子又是如何失踪的呢。他这一问,问得公安局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重点不在这里,公安人员真正想问的是他为什么造谣说全市的石狮子会活过来,这是危言耸听,是扰乱民心,扰乱公共秩序。李荃安不慌不忙,又反问,既然有一只石狮子能活过来,谁又能保证其他的石狮子不会活过来呢。李荃安问完之后自认为自己的推断很有道理,神情里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某种得意。正是这种得意把公安分局的一个副队长给激怒了,李荃安看到他的手在剧烈地抖动。副队长走到李荃安的跟前,盯着他看,李荃安能感觉到他在尽最大的努力在克制自己。盯了好一会儿之后,副队长用那只还在抖动的手指着李荃安,声音由高到低,又由低到高。说李荃安这是臆断,是异想天开,是无事生非,是不知悔改,归根结底是脑子里不清白,石狮子是石头雕的,怎么可能会活过来,这是连三岁小孩子都懂的常识。还说他要是再这样胡言乱语,就要严加惩处,看在他年纪大了,思维有点混乱,又是初犯,这次不予追究,若有下次,绝不姑息。副队长说完,向站在一旁看把戏的保卫科长使了个眼色,保卫科长马上醒悟过来,也冲李荃安使了下眼色。

李荃安因此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在心里分辩说,既然连三岁小孩子都不相信,那谣言还能算是谣言吗。如果这也算是谣言的话,那也是在造自己的谣,因为只有他自己才相信这是真的。他这样做是善意的提醒,是为了防患于未然。难道这样也有错?

李荃安毕竟还是个清醒人,当然明白保卫科长向他使眼色的意思,他也不想跟这个副队长顶嘴,到时会搞得两个人都下不了台,他下不了台没什么,要是副队长下不了台,吃亏的肯定是他李荃安。这样一想,李荃安不再纠结石狮子失踪的事,他最担心的是所有的石狮子要是真的都活过来怎么办。他也清楚不管怎么说也不会有人相信他,将心比心,在没有经历石狮子失踪这件事之前,若是别人这样对他说,他也不会相信。

李荃安被扣留不到两个小时即由保卫科长领回。

回来经过厂门口时,李荃安发现石柱上的绳子不见了,雌石狮子身上的铁链还在。那个流浪汉仍然靠在不远处的墙角。他把李荃安送他的那床被子搭在腿上,冲李荃安笑,笑得有点邪乎,甚至让人感觉到那笑里带有某种下流的成分。

李荃安没有回避,死死地盯着流浪汉看。他想起自己当电焊工的时候,恨不得自己的眼睛里能伸出一杆焊枪,好将这个人的脑壳切割开来,看里面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在李荃安看来,这么多人睁大眼睛却不如眼前的这个流浪汉,这么多人无法知晓的秘密似乎只有这个流浪汉知道。倒是那流浪汉被李荃安盯得害怕了,他从墙角爬起来,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截绳子,递到李荃安的手里,然后后退,像是被人逼着向墙的另一头慢慢后退。李荃安捧着绳子,刚想上前一步,流浪汉突然掉头猛跑,只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李荃安一想到那么多石狮子在即将到来的某个时刻会突然活过来,他的胸膛里顿时热血奔涌,仿佛自己也是它们中的一只;或者说,李荃安的胸膛里本来就匍匐着一只狮子。在此前的几十年,这只狮子与厂门口那只失踪的雄性石狮子一样,只是现在,它随时都有可能会活过来。李荃安的快感在身体里不断放大,他原本最担心发生的事一下子演变为他最期待发生的事,他多么想向世人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些不相信他的人将会承担多么可怕的后果。

接下来的日子,李荃安开始沉浸在石狮子活过来的假想中不能自拔,时而为之惊惧,时而为之狂喜,时而战栗不安。这些情绪反应到李荃安的脸上,有时是木讷,有时是傻笑,有时是哀伤;反应在肢体上就有点滑稽,有时捧着脑壳蹲在地上半天不起来,有时突然像救火一样在马路上狂奔,有时在路上行走边耷拉着那只左手边用右手在眼前不停地比画,像是在破解一道世界难题。

厂里人都认为李荃安疯了。儿女们对李荃安沉浸在这种反复无常的情绪中更是忧心忡忡,他们认为父亲的病越来越重,又不敢说他什么,怕刺激到他,加重他的病情。

让人更不放心的是,李荃安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出门,在厂门口盯着那只雌石狮子,一盯就是好几个小时,仿佛他并没有退休,还在上他的夜班。顶替他的新門卫是个年轻人,对李荃安的这一举动已见怪不怪,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

流浪汉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那个最先知道石狮子失踪真相的人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着门口那只雌石狮也被拖运走了,他用来拴石狮子的铁链被砸断,工厂已改换门庭。李荃安望着空空荡荡的大门,他的心也空空荡荡。

除了那只失踪的石狮子,再也没有一只石狮子像李荃安预想的那样活过来。他的害怕和等待如此徒劳,李荃安一方面为此感到庆幸,另一方面又感到深深的失落。尽管如此,李荃安还是坚信石狮子总有一天会全部活过来。仿佛一旦他不再坚信这一点,他接下来的人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就在家里人准备将李荃安强制性地送往精神病院治疗时,他却失踪了。一个月之后,家人才在邻市的一个公交车站找到他。李荃安的腰间系着那半截草绳,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口里念着“活了,活了,石狮子活了,全活了……”见有人试图接近他,掉头就跑。

李荃安还是被捉了回来,十几个人围追堵截,将奋力挣扎的李荃安五花大绑捆了,然后装上车,直接送进了精神病院。

在精神病院的四楼,通过窗户可以看到医院大门口的一对石狮子。李荃安不时会趴到窗户口偷偷地看上几眼。尤其是晚上,不到深夜三四点钟他是绝对不会离开窗口的。每次查夜的医生过来,他就将一根食指竖在嘴边“嘘”一下,意思是要医生不要说话。医生想拖他走,他就用手死死地抓着窗沿的铁栏。医生拿他没有办法,鉴于他没有影响到其他病人的休息,徒劳地拖了几次,也只好作罢。与李荃安同病室的人因此称他为“在深夜仰望星空的人”,李荃安纠正说,他只是一个在深夜盯着医院门口的人,但纠正无效。

直到有一天,李荃安彻底想清楚了,既然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他何不给自己焊一个铁笼,就算石狮子活了,他也能安全地待在自己焊的铁笼里。这样一想,他突然冲主治医生大喊大叫,强烈要求由自己亲手焊一个铁笼子。考虑到他的病情有点特殊,医院决定满足他的要求。

在焊铁笼的时候,李荃安挑了比拇指还粗的螺纹钢,焊得密密麻麻,一个人忙乎得汗流浃背,焊完后又精心将焊疤留下的毛刺一一锉平。为此,他笑呵呵地干了一个下午,一个前所未有的铁笼总算是大功告成。铁笼焊了一个小门,正好供李荃安弓腰进去。他特意将门的插销焊在铁笼里面,李荃安一进入铁笼之后,就麻利地将插销插上,然后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他对自己的电焊技术隔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退步,感到非常满意。

自那之后,李荃安将自己关进自己焊的铁笼里,除了上厕所,吃饭睡觉都在里面。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趴到窗户口深更半夜不睡了,他的情绪不再像以往那样激动,睡眠似乎也越来越好。有时甚至会允许其他的患者进入他的铁笼子,体验被铁笼子关着的乐趣。进去体验过的患者开始还图个新鲜,体验过之后就直摇头,甚至会露出一脸的不屑,没有一个人愿意陪着李荃安长时间地待在里面。李荃安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他是那样享受这个铁笼,享受他在铁笼里向其他患者露出的讳莫如深的微笑。

主治医生后来向前来探望李荃安的家人解释说,李荃安真正的病因是心里感到害怕,缺乏一定的安全感,待在铁笼里有利于他病情的稳定。当然,这件事情事先没有征得家属的同意,请家属能够理解。至于制作铁笼的这笔费用原本已列入病人的医疗费用当中,考虑到家属现在都是下岗职工,这笔费用就由医院承担。

【责任编辑 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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