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下的蓝盖力
2024-01-04冯茜
冯茜
这个哈萨克老人,一生都在亲吻鹰骨
如同亲吻飞翔之翅
笛声轻轻,海拔三千米的高原
被群山围成一个巨大的共鸣腔
一对骨管有微微的弧度
尚留有不屈和拉伸的力量
三个小孔里藏着一片天空
第四个小孔上缀着的恋人编织的绒线
吹响鹰笛的时候
笛饰飘飘,大风沿着旋律吹出了天山
上午,围栏边有个空篮子
天上,有个更大的空篮子
围巾如云
少女心如从不落地的雨珠
看上去晶莹
你却不敢触碰
生怕描摹时的词语用错了
扰了她的安宁
下午你踏马回来
老远就忍住内心的蹄声
那个女孩用篮子
提着一只小羊羔
像是提着一团刚刚分娩的雪
星球上最干净的水,接近神迹
养活的雪豹,近乎神灵
镜头里,它蹲坐半天纹丝不动
不因落寞,而为远远守着
它自由散漫的爱人
它尾毛舒展,微微翘起
拉伸着优雅的身体曲线
不为捕猎,也不因倦怠
人们再也不能从红外相机里看到它了
消匿的传奇,令人久久默哀
雪峰为墓,是永恒的荣耀
野兽的贵族融入博格达净土
我从百里之外,也能听见天山之心
有王者的嗥叫叩击耳膜
像舌骨折断后,依然发出内心的咆哮
一对雪豹幼崽不再打闹
偎依在岩壁上,凝神静听
沿着萨塔尔琴的一条主弦
我们走进爱,和围绕着音乐扩展的时空
你弹奏着悠长的小巷
我在调弦轴的牵引下,把自己紧了又紧
还有人终年凿空木头
只为装下旋律,和思念
当我的弦丝滑动你的弦丝
细柔的金属就会激越地呼叫
荒野中最有故事的胡杨
只需要一场刀锋的叙述就可变身
为七十二弦琵琶,为卡龙琴
为拨片下柔肠百转的颤音
这些木头都有好命,用声音不朽
命更好的木头埋在黄沙里
加入了沙尘暴的合奏和交响
铜在发声,钢在发声,木头在发声
十二木卡姆在荒漠上回响
海拔一路降低,温度逐渐升高
此行的目的地在两百里外
冰川融水,天上下来一条河流
搭独木桥的塔吉克老人衣衫尽湿
小姑娘风一样过了对岸,羊却不能
几番尝试后退回原地
一匹马,一条绳子,绑着十只羊
惊叫声中拉拽过河
溺水那只羊躺在热沙上
暖身,吹耳,却已无法唤醒
雪崖上掉下去那两只,悄无声息
它俩降落的方向便是温暖的冬牧场
天鹅湖茫茫白着,看不见水
冒着热气的温泉幻化成蜃景
雾气中几只野天鹅缓缓滑行
他在呼唤它们:哟哟哟,哟哟哟
语调舒缓悠长,像在寒暄
也像在召集队伍,仿若精神领袖
它们渐渐从热气中露出来
从几只变成几群,凝神静听
那来自去年冬天的问候声
一只碰到高压线的野天鹅蹲在冰草中
他得赶紧替它包扎伤口
一对情侣蓄势而起,凌波微步般滑跃
顷刻间,天空中群鸟扑棱
向着高远处回旋上升
他怀抱伤兵,打开救助屋的木门
水在成长,昨日漫天成为雪
今天便积聚在枯草的骨节上
恍如时光实现了悬停
大风徒步穿越草原后久久未归
木刻楞上的经幡还在轻轻摇晃
这种回想是向消逝致意
还是向你?渐渐展开的晨曦中
阳光是匀速的羊群
羊群是减速的阳光
你在其中看不清这些动物的面孔
深深感到迷幻。电线上列队的鸟
还在脱离梦境的过程中
鹰笛声就率先飞上了天山
有个老人骑着白马,迎着光
走向地平線,从昨夜走失的月光
被苍穹上的鹰,轻轻提走
盘旋几下,就消失于蔚蓝
公羊在张望,羊羔在试蹄
只有一匹老马久久俯身于草原
让你以为油画的十里颜料
只为它而凝结。黄昏中的它
正在变红,浑身通透
任何一束晚霞都可经过它
抵达云朵的高层。牧场里的春天
咀嚼不尽,草浆沿着唇齿缝隙
渗出了光。日暮,草原微卷
要将生灵们尽数扬起
你打着响鞭,向无尽的未来
带去天山的问候:晚安,时间
想把江南搬到西北,想把河流运进戈壁
想把诗行种在荒漠上,想把汉语放进鸟鸣里
芦苇,芦苇,血亲的芦苇
在百里戈壁公路两边,替我安慰大风
所以它们一起点头,一起摇曳
一起把骨头熬成空管,一起把苇叶飘动成音乐
沙尘来了,雪雹来了,冰火两重天来了
绿来了,蓝来了,我来了
苇丛中的鸟巢证明有能工巧匠
在抄袭我的诗句
匍匐着,仰头,看苇枝编织的天幕
看故乡行走三千里,依然可供倦怠的人小憩片刻
清晨阳光一片片抵近喀纳斯村
偶尔推门而出的图瓦孩子
是打破巨大寂静的先行者
她身后的黑狗冲进雪野
继而人们突然间全冒了出来
他们在雪地上燃起柴火
老人点起一盏黄铜灯
双手合十,吐露着永恒的词语
年景在光与火的笼罩下
有了自己清晰的样子
图瓦人不愿过多争夺天空
他们低调得近乎匍匐
木刻楞屋頂完全被积雪覆盖
完全融入阿尔泰山
像个幻境,从人间区别开来
鹅喉羚在奔跑,黑鹰在盘旋
天山大峡谷里的草,决定留下来过冬
天鹅湖边,你若静默
便值得拥有一小片红色草甸
云杉在水边就能照见自己的下辈子
有时挑起太阳,有时戴着雪帽
野羚羊的回头是最美的,停顿那一瞬
没有惊惶,任风沙流过
博格达峰和天格尔峰,双山并起
将一带天空,挤落人间
可奔马可挽弓,可在空谷里舞剑
可安放自己那颗三十年武侠浸染的心
千里长弦,你弹奏过几里
万年沙海,你揉搓过几粒
来,予你轮台,予你民丰
请把两个县,用一把萨塔尔琴连起来
来,赐你昆仑山,赐你天山
请把历史和现实,神灵和人间,连起来
拐枣和梭梭窃窃私语,说着干涩的语言
风一声,雪一声,沙一阵,尘一阵
巨弦笔直,蓝天为拨片
深沉的声响把文明世界引入深邃
来吧,我们去找那截古老的胡杨
把它凿出火,掘出水,打磨成傲骨
天山任何一株羽衣草
都不及阿布德哈德尔清癯
太过明显的皱纹,也比
任何一条融雪小溪
更有时光感
逆光坐在草地上
背对着一群绵羊
他在高天这个大镜头里
生涩地谈论着精神里的草原
羊群奔跑起来
向着光芒的故乡而去
草尖顶着的光圈
在不停地闪烁
孙子努尔克德尔身如野燕麦
在遥远的学校学习舞蹈
祖孙俩偎依在一起的时候
两株草也紧紧靠着
冬不拉的声音陷落在草原上
泪光掉落在黄昏里
地上有羊群在跑,马群在跑
天上有云雾在跑,有时连天空,也带着它的星河在跑
牧羊人在跑,牧羊犬在跑
春天在跑,有时连冬天,也带着它的雪峰在跑
小风在跑,大风在跑
荒漠和高原在跑,有时连独狼,也带着它的落寞在跑
总有什么,在试图停下来
成为给神灵的湖泊,成为鹰的骸骨
我愿意穷其一生奔跑。却在高原的净水面前
匍匐下来,五体投地,再也挪动不了
头马名叫“追风”,它有闪电的血统
和贵族的做派
这个部落晨光下的奔袭
从它的一声嘶鸣开始
草原辽阔,也不过是它的蹄印所到之处
更远的地方,是祖先
在准噶尔盆地建立的普氏古国
它飘洋过海回归祖籍
绝不仅是认祖归宗
重建野外斗争秩序,它冲出围栏
在经度和纬度,高度和温度
的合力中,提起了前蹄
继而后腿炮弹一样将自己推出
它像是没有目的
它的亲族却以它为目的
野地里万物低头,阳光温顺
它试探出了天山的容量
继而放开野心,肆意腾空而去
一个人在心里藏着一滴热泪,因为他有爱
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赛里木湖被幽闭
在时间的内部,就是爱的本身
湖畔坐忘的木刻楞,有一半的骨骼
是我的,还有一半交给了倒影
阳光打印在雪山上,斜照才是真正的安详
美从不垂直怜爱我们,它有着上天的锐角
直到湖水略微暗淡,蓝得更黑
我才明白宁静不是来自听觉,而是
来自视觉。当我们闭上眼睛
头颅里分明有一座小岛,从意识的水面
生长出来,我和隐居其中的白鹤
互道晚安,并领走各自的一片夕阳披在身上
湖水呢喃的时候,我们停止梦呓
那枚走夜路的星斗,有时候会停下来
回头看看我们,那一刹那,我真正
感受到了恩赐,仿佛全身通透
不再像是那个引以为傲的自己
昨夜星辰逃逸不久,旭日便被围进来
山之阳,被围进来
作为天山来客,小溪终究是要走的
围着它也没有用
而春天造访,依旧可以围进来
拉住它,放缓脚步
喝一杯鲜奶再去温暖雪峰
木刻楞和蒙古包里
都空着。奶杯温热
遗落的欢声笑语还被围着
余音在山谷回荡
围栏之外,绵羊的灰点越来越远
翻过小山脊,就挣脱想象力了
更大的围栏是一条小河
银链一样围绕着我们
那些自失的主人,没有自设边界
他们一直走,转场的路上
以天为围栏,和神灵同住的夜晚
花不完的星子就存进手机里
荒漠从不荒芜,石头活在其中
蓝天成片,和挡风玻璃贴在一起
我从未感到空旷
内心被雪山填满
那些迎面而来又呼啸而去的
戈壁大风,向着初阳扑去
突然我们停了下来
一群绵羊正在缓缓穿越公路
它们无视快速的汽车
以自身设定的速度,向草场走去
我们顺从小河的弧度
公路也弯曲到极致的柔韧
像是两条互相模仿
互相比喻的银链,将我们引至深邃
前方的天山层层叠起
我怀疑此行是要去云岚里午休
直到驶入雪境,我们慢下来
像是运送白云的雪豹
慢慢睥睨着低处的生灵
下行,参与一幅抽象画的形成
色彩不算繁复,线条足够表现我意识的渊薮
公路黑着,河流白着
更大的弯曲和变向,将我停留在云层的心境
硬生生拽到幽深的峡谷
白色羊群像是静止在褐色的山坡上
我愿意把它们理解为雪的新军
河床科幻般蓝着,阿凡达的面色
在这里得到明证。雪水低声细语
断崖不忍打断话头,石林重重叠叠
试图挽留,秋天的第一片雪
这不是我的人间,是外星生命的人间
或者,是不凡的你的人间
千山暮雪的某个时刻,你曾出尘过
小木房尽量匍匐在大地上
整个禾木被晨光提着
想到上天的手掌
我眼里的小村就在轻轻地摆动
小狗蹲坐,向着太阳
它还在睡回笼觉
黄牛的白脸上像是积了一层雪
孤鹰飞过黄树林
小女孩在秋千的绸布上默读着晨课
我想并列描述的事物
都用自身的节奏走在我的诗意里
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
要节省我的词语
下一个即将出现的美好
将把我的才华花光
冰川积雪太远,需蹚过喀纳斯湖上游的河流
选世间好马
从不失前蹄的马
从未向前途下跪的,倔强的马
驮着队员,踏过河滩卵石
躲闪倾斜而不落
跃入河流,都无须试探
收腹挺胸直行
像它们内心都有一条秘密约定的航线
其中两匹一边饮用冰雪融水
一边避开河底顽石
嘴唇没入水浪之中,水花湿了前额
这般闲庭信步,踏实大地,如回故乡
高处的冬古拉玛山口是布茹玛汗家的夏牧场
也是她步点里的边疆
作为护边员,她在石头上刻得最多的字
是中国
被困山里时,她就会留下这些
自制的临时界碑
她的祖国里,还有牦牛、骆驼、马,这些战士
与山石一样,有一身硬朗的骨头
即使是温顺的绵羊
也会随她,在转场路上成为移动国境线
牦牛走失于冰河,而羊羔分娩于草场
布茹玛汗走出八万公里
中国西极,遍地是她的“中国石”
塔里木河走到这里
转身走回天山
未尽之路,由野骆驼接着走
它们成群结队
用身体运送着一条河流
罗布泊中泉眼惺忪
它们,为自己供水
与沙漠同色,还与雅丹地貌同美
跪在高温沙子中的那头
将脖子拉得笔直
箭头一般,指向遥远的楼兰
胡杨木数千年未朽,栅栏般围成一圈
保护着它们内圆的小太阳
沙尘撞头,不越边界
浅浅陷落的沙坑,也自闭了数千年
万木隐于沙
便固守沙山,风暴也无法
探测太阳的中心
那些以世纪为时间单位的古灵魂
军团一般集体沙疗
是否能令楼兰古国活过来
忽有一念,那些低处的河网
恢復输血和运水
也该绕开此处吧,消逝才是永恒
而遥远的星系,并未告诉他们
唱完民歌努思古丽,杏花开落
每个人心里便都有大量清香的果核
每一枚杏仁便是一个祷词
串联起来便是一句祝福
挂在孩子的脖子上,爱便永在
围坐在一起的塔吉克人
用手指摁着串珠,比珍珠还贵重
天然的触感让人不忍放手
草木的内部积聚了它们的精髓
和果核亲近,便是抵达了善的本心
“杏花是在为我绽放。”歌声过处
新鲜的三月开始凝聚灵气
孕育了信念的杏仁,慢慢隐秘成型
在内部向人们发出剥开的邀请
打磨成孔,一线串联
挥舞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佩戴之时,内心相连的意义生成
则沉静下来,任由它贴紧胸膛
将手挥舞起来,成为拨动天空的翅膀
不断旋转,像在崖壁翻飞
裙裾是最有水墨效果的那片羽毛
鹰将自己的身体极致打开
与大地平行,像是要用飞翔笼罩整片雪原
人们在内心画一个圆
在自设的天宇上虔诚飞行
有人在雪山上吹响鹰笛
有人在村落里拍响手鼓
黄头巾里的微笑是鹰没有的
而鹰的孤独是姑娘们没有的
她们的灿烂,令高处的一只黑鹰
久久沉默。它曾经滑翔
到村子上空,看到一群
模仿自己的人跳个不停
围着红面巾的小女孩手指在动
戴着黑帽的小男孩神情静穆
雪山在鹰的盘旋下,也转动不已
一千年砌石,两百年垒土,一日降雪
最短的时间遇到最长的时间
只能用大风的口吻
问候
雪落在枪眼里,便是弹头的余温
落在土缝里,便是硝烟的颜色
塔吉克大哥手持残破的牛角
说:这里肯定装下过一场战争
朅盘陀国的街道上行走着丝绸和瓷
僧侣和商人
最远的东方遇到最近的西域
茫茫的雪
翻译了他们来路和去路
冰雪中的火光,从红柳的领地传来
新鲜的三月一日
已将这些奇树点着
远远地,可看见雪山下寂静的燃烧
光晕扩展到空中
连鹰都侧身避让
红柳枝细到可以穿过一滴雪珠
柔韧的腰身
烤羊肉串
酥到可以忘记忧伤和倒春寒
高原上一丛丛的野火
顺着冰河走了很远
塔吉克孩子采回的枝条仅有小束
却够使用三天
引水节来临之前
他们还要去摘柳,把这些火苗
小神一样,请进家来
暗处的水珠
将顶层的坚冰凿了又凿
一旦开裂,小河便在空中飞行
冰川将体温降为暮春
水的线索便露出来
百里蜿蜒,塔吉克小孩伸出手去
随便就能捞起一块碎冰
雪是雪峰发行的银子
冰是其中的银锭
带着川流不息的恩赐
引着肖贡巴哈尔节而来
雪水流行在高原上
逐渐放缓,造访每一个村子
都得平和
有一些水被邀至农家
不再去看海
而更多的水遵从主流的意思
向叶尔羌河奔去
引水官伊明江大叔命令坚冰让道
铁锹砸着冰面
像开采白色的石头
五个小时后,水闸从冰封中
分离开来,提升之后
水冒出来,像是被五十个塔吉克村民
合力救出的羊羔
正被春光分娩。水挥舞入空中
落在古铜色的脸上
冰凉,足可唤醒激情
下游的人们将黑土撒入河道
温度一点点上升
越过冰点,土粒和着冰粒
掉进河中,贵如神灵的水
流入泥地,流进村庄
净手的一家人抖去水滴抓起饭团
轻轻地,快捷地,将面粉掷上右肩
扎伊帕大妈干净利索
掌握好力度和速度
一团白影飞向买买热伊木大叔
他以肩相迎,像接住天外星辰
稚童的肩也接受了面粉的庇护
他笑而不语,竟也学会
收敛顽皮配合这古老仪式
前来拜节的村民,被吻礼问候
也还要被面粉问候
这些精灵般飞动的粮食
被磨细,被吁请,被盼望
被赋予人的意念和思想
在村庄里到处出没,像是
白净的神灵,有了人间的模样
天空无尽高远,是鹰托举的无垠的圆
雪山脚下蓝盖力土木屋
却呈方形
似以巨大的穹宇为终身屋顶
最上层的晒台晒粮食
也收集迷路的月光
屋内最大的普依阁内
一家人正坐在铺着毛毡的炕上
庆祝肖贡巴哈尔节
在雪山的视野里,一排排蓝盖力
铺展在冰河边,多像谦逊的
心怀敬意的塔吉克人
他们以天为窗,穷其一生
观赏着浩渺的星空
大雪应约而至,昨日的鹰羽
是发向天空的邀请函
作为见面必须
雪峰和高原,用积雪行吻手礼
买买热伊木也伸出右手
和前来拜节的男人们互致敬意
唇和茧痕
是反义词般的知己
坚硬和柔软互相触
发出风信的声音
春天在三月二十一日变得深情款款
雪停了,面粉是另一种雪
落在每个人的右肩头
调起牦牛不可遏止的激情
只需一只绵羊
看似笨拙的身体,奔跑起来如脱免
拽着牛角紧紧夹住牛脊的男人
平常温和有礼
此刻悍勇不留余力
像驾驭坦克的战士
白牦牛在黑牦牛的阵法中冲撞
宛如白珍珠滚动在黑宝石里
高原的疾风
也追不上一群牦牛的轻盈
那只突然停蹄
戛然而止,回过头来深邃凝望的牛眼
让人因敬畏而心惊
身穿红衣的塔吉克姑娘,站成一群
过肖贡巴哈尔节
一片盛装的红
让洁白的高原欢快了许多
深红筒帽绣着黄花
一顶紧靠一顶,一片连着一片
就要随鹰舞而飞翔
而薄薄的红头巾轻轻飘动
整个三月全红了
舞会结束后,小片红
从大片红里撤出来
各自领着红霞回到自家蓝盖力
而火一样的气息
还在雪山下萦绕不散
每个塔吉克男人都有一顶王冠
即使是幼童
也会在帽顶上绣上金丝线
羊皮里子非常温暖
而坦露的部分
閃耀着胜利者的光芒
拔河竞技场上,无数黑帽攒动
冠冕既成,生命之力
不可阻挡。如同乔戈里峰头顶云霞
它庇佑下的孩子们
凭借一顶筒帽,带走绝世荣耀
寒潮突袭帽檐翻卷下来
凝重的黑毛里深藏功名
通往公主堡的险路上人迹罕至
牧羊犬带着羊
去往高山牧场
英雄的领袖带着它的追随者
深入雪的故乡
山顶的遗迹上,每根残木
都是一段史诗
风雪的语感里
千年的句子纷纷雪崩
公主成谜,与霞光同族
神之子诞生在离天最近的地方
走失的羊顺着神话线索
回归羊群
牧羊犬衔着落日朝高原凯旋
给耕作的牛喂天下最干净的雪水
喂天下最美味的豌豆牛
以牛养牛,是买买热伊木的播种节仪式
引水节后第二天
豌豆面粉被揉到大顺人意
捏出肚腹和牛头,粘上年角
一头浅绿色的春意之牛就活了
“你吃不吃草?”小孙子问
牛无言,“你说话呀!”童声中
大叔的微笑才是答案
两头壮牛站在田地里,抬起头
伸出舌头,从大叔手里
吸走豌豆牛,配合默契的本色出演
主角状如孪生,黑背白臀
拉起犁铧疾走在平畴里
马头琴的节奏里,适合神骏飞跃
“江格尔”胯下的马
听尽了苍凉
在史诗的叙事里千里不回
演唱艺人“江格尔奇”,老人朱乃
凭借浑厚歌声
在弦音的伴奏下,将神话
变成真实,将自己
唱成主角本身
独尊的王者和十二位将领
朱乃随意切换变幻
一人一曲,唱尽天下英雄
父亲的艺术基因和母亲的高贵血统
让朱乃以诗为生
以优雅为命
老迈之年,曲随人意
调从人心,词达人境
一切随心所欲意味着演艺大成
他坐在红砖房里
做出马踏雪山的手势
孩子们的笑声中,史诗一句
就将草原推向辽远
鹰羽极尽柔软,而其中的力,非人力所及
而鹰王的肌肉记忆
和心灵体悟
能及
鹰眼极尽幽邃,凝视万物的气度,非深渊所能及
而鹰王的眼睛自带深度
雪一样的寒光
能及
鹰倾斜俯冲,云层为出发点,非低处的人类肉身所能及
而鹰王练就思想的轻功
数十年纵跃腾挪的高度
能及
我见过鹰王在雪峰上的表演,骨节作响,精神飞翔
离地三尺
胸为无人区,臂为遮天云翳,腿为绝壁危石
爪为裂开冰河的闪电
我见过的鹰王,纯白的尾羽是冰川和彗星的合体
喙的锋刃
是闪亮的预言
他从鹰的表情里退出来,默然生长于凸石之上
这时,他是鹰的独株救命树
【责任编辑 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