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克的幽灵(评论)
2024-01-03李建周
不同于先锋小说经常性的故弄玄虚,肖家云的《悬浮》中涉及到的美国作家托马斯·格林的作品是真实存在的,就连文中提到的《巴黎评论·短篇小说课堂》中的页码以及行数都是确凿无疑的。也就是说,《悬浮》与另一个真实文本发生了精神共振,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篇向《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致敬的小说。不过,此类作品在当下的文学场中显得比较另类。一位开始创作小说的研究生在读完作品之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没隐喻、纯漫想、搞实验、疯癫癫。”当然,文学场是多元共生的,每个人在特定阶段都有自己的喜好,但是仍然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前文学接受的某些缺失。
当斯塔克的后辈岩哥飞入“我”的办公室,肖家云和格林的精神世界就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虽然《悬浮》中的岩哥告诉“我”斯塔克就是一只鸟,但是仍然无法解释“我”的疑问。格林小说中的这只名叫斯塔克的所谓的“鸟”,身高一米六五,会缝纫,会在不同的地方展示他的旧床单和洗衣票。和叙事人“我”一样是戈卢布的房客,有一本占星手册,会占卜之术,而且作为艺术家经常会和戈卢布因为经济学吵架。他还会念诗,认为商业化对艺术有好处,从头至尾对“我”的画作指指点点,指责画里的蓝色太多了。这些分明都是人类的动作行为。只是他总是离地五公分飘着走路,稍一激动就会浮起来。在漂浮时会像河豚一样把自己鼓起来。他为了促进自己的艺术创作,不断学习甚至沉迷于飛行,表现得越来越像鸟。“我”甚至用铅弹打中了他的翅膀,因为他在画布上留下了脚印。更要命的是他开始不断下蛋,甚至以自己是一只鸟为由拒付戈卢布的房租。“我”为了证实火灾是斯塔克抽烟引起的,甚至向代理人解释斯塔克不是鸟,这恰恰印证了此时的斯塔克已经彻底变成了鸟,只是在“我”的保护下像人一样有尊严地活着。
《悬浮》中的岩哥承继了斯塔克的叙事功能。这只学会了飞翔的成年鸟同样显得荒诞,同样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岩哥告诉“我”斯塔克变成鸟之前是高山部落的巫师。他断然否认了格林的小说是癔症患者的梦境。他指出格林除了左腿的静脉曲张外并没有其他病症,不过这个病却让格林常常疼得浑身冒冷汗,甚至会让整个人感到天旋地转。至于作家脑海里出现的“一场盛大的蓝”,岩哥给出的解释是因为格林太孤独了。斯塔克不断指责小说中“我”使用蓝色过多,实际是一种理智的提醒。同样,孤傲激愤的岩哥总是站在“我”的对立面,不断纠正“我”的各种想法。不过他却没有斯塔克那么幸运,终因和一头牛的跨越了物种的柏拉图式的爱情被曝光而选择了逃亡。在他的眼中大地上到处都是黑洞洞的猎枪。
岩哥和斯塔克都是作家某种情绪的对应物。连接两部小说的情感结构是一种无法把控的悬浮感。在格林的《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中,“我”在画一幅巨大的蓝幽幽的画,画面里几乎所有人都在下坠。这在《悬浮》里通过“作者自况”进行了解释:悬空下坠的状态是在呈现“人性恐惧的极值”,这种状态能够将人的恐惧心理全部激发出来。这个“恐惧的原点”同样也被“我”抓住了,故而感到掌心有无数生命在暴动。与先锋小说不同的是,叙述者的态度和文本要表达的真实意图是比较接近的。这里的文本实验并非“用小说赏析小说、以无聊对冲无聊”,而是精神层面的“最大隐秘”。小说中的“我”是一个逃离原单位到新城寻找机会的浪荡子。写材料、送文件、参加各种会议、执行各项指令是日常生活常态,但是精神世界却在陌生的城市里开始失重,甚至有了类似格林小说中出现的悬浮感。同样,其周围的严少聪、苏姨妈、帅睿等城市幽魂般的存在,也在不同层面呈现出没着没落的悬浮状态。
乔纳森·勒瑟姆认为《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是彻头彻尾的纽约故事,属于“坍塌公寓怪诞风”。不过小说超越同类作品的地方是把这种风格变成了反理智的狂欢盛宴,给人一种有意实验荒谬极限的感觉。小说中画家的“一场盛大的蓝”的创作,是一种疯狂而坦然的艺术探索,是对画家局限性和艺术局限性的双重探险。而对于格林来说,则是通过叙述这种探险寻求小说的极限表达,他的语言就如同画家用来代替所有颜色的蓝色,语言的边界就是作家所要探求的精神世界的边界。
这样的叙事动机同样出现在《悬浮》中,其文本实验带有很明显的“元小说”色彩。这种手法在1980年代的先锋小说中曾经大显身手,只不过1990年代的历史转折使得这种探索逐渐淡出人们视野。在我看来,就《悬浮》而言,恰恰是叙述行为的自我暴露成就了这篇小说。在这样的叙述行为中,隐藏着更为复杂的精神内涵。这种复杂性需要的并不仅仅是思想性的理解,而且是行动性的应对。当阅读体验转化为一种文学行动,读者才能真正找到悬浮时代的个体位置。
斯塔克的幽灵背后,隐藏的是更为真切和私密的现实感。由于不同时代生存情境的巨大差异,《悬浮》在当下文化结构中注定是落寞的,但却是直面个体精神画像不可缺少的一幅,其所牵涉的精神痛感也是深入时代肌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李建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