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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讼代理人手记(2021)

2024-01-03瑛宁

天涯 2023年6期
关键词:银花金花表姐

有人失踪

那天是个什么大庆的日子,我在市政广场看烟花表演。一朵一朵怒放的烟花,刚把我带进一个美妙的梦境,手机就响了。是一个朋友打来的,说他一个亲戚快不行了,让我代写一份遗嘱,并且要见证。我的工作总是这样忙碌,哪怕正在吃饭,也得撂下饭碗,接听没完没了的电话,或者简单扒拉幾口饭菜,拎起公文包就走。

朋友的车很快就到了,我在烟花爆裂声中上了车,我们要去很远的郊外,去那个人家里。见证遗嘱,需要两个律师在场。我又给迟律师和周律师打了电话,让她们准备好纸笔和印泥,和我一起过去。

汽车在一个路灯渐暗的地方停下来。我们走进一个大院。院子里黑乎乎的,感觉很空旷。右边那间亮灯的屋子里,一个穿着灰衣灰裤的老太太,身体蜷缩着,侧卧在北炕上。老太太脚下堆着一床浅色碎花被子,身下铺着一张发旧的蓝格褥子。

朋友说:就是这个老太太。

屋里还有两个人,见我们进来,便从沙发上站起来。朋友指着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说:这是我表姐,老太太大儿媳妇。他又指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这是老太太的孙子,朱晓刚,我表姐的儿子。

中年女人微笑着和我们打了招呼。这是个亲和漂亮的女人,让人感觉很温暖。朱晓刚,长脸,高个,一身普通装束,看不出来从事什么职业。他长得和朋友很像,都是高鼻梁,大眼睛。他咧了咧薄嘴唇,叫了声瑛姨,就不再说话了。

我站着和他们寒暄几句,便走向老太太。

老太太满脸褶皱,高颧骨,高鼻梁,脸颊塌陷着,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她闭着眼睛,轻轻哼哼着。她在用这种方式呼吸。我突然觉得她很面熟,便问老太太名字。老太太儿媳妇说:康淑芝。

果然是她,八年前找我打过官司。

康淑芝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也认出了我,但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哼哼着。她的呼吸稍稍稳定之后,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房子……她说。她的声带几乎失去了功能,声音已经嘶哑了。她嘴唇又动了一下,仍旧用嘶哑的声音说:房子……留给朱晓刚。她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了,继续哼哼。

我让朱晓刚把房产证拿出来,把康淑芝的身份证也拿出来,我得验证房产证的署名。我又问了一些别的事。我得详细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才能替她写出没有漏洞的遗嘱。见康淑芝说话费劲,我就让她儿媳妇和朱晓刚回答我的提问。康淑芝一边闭眼哼哼,一边微微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的回话。

我坐在炕边,伏在炕桌上冷静地写着。康淑芝的哼哼,丝毫也影响不了我的思路。代理案子这么多年,我已经学会了控制情绪。我得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把外界的影响全都屏蔽,才能保持头脑的冷静。要是我动辄怒火冲天,或者随他们痛哭流涕,就啥也做不下去了。

我写好遗嘱,给康淑芝念了一遍。她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微微点点头。我说:要是没意见就按个手押(印)吧。迟律师赶紧把印泥盒打开,摆到康淑芝面前。康淑芝搭在褥子上的手,黑瘦黑瘦的。手背上的筋骨,一根一根全都显露着。她的右手试着抬了好几次,才勉强抬起来。她把食指伸进印泥盒,粘上通红的印泥,用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一点一点搜寻着,搜寻自己的名字。寻到名字那一瞬,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她把食指放在她的名字上,稳稳地按了下去。一个通红的指印,便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面了。立遗嘱人本来是要亲笔签名的,但是康淑芝已经写不了字了。我们为了保险起见,便让朋友全程录了影像。

康淑芝按完手押(印),就闭上了眼睛,继续哼哼着。她的表情和我刚来时不一样了,似乎轻松了许多,皱纹也舒展了一些。我在代书人处签了字,迟律师和周律师在见证人处签了字,明天再拿到所里盖章,这份遗嘱就算完成了。

康淑芝家的情况,终于弄清楚了。老伴早就去世了。大儿子,也就是朱晓刚的父亲,已去世二十多年了。当时,康淑芝把一岁多的孙子朱晓刚留下来独自抚养,让儿媳改嫁了,嫁到了很远的黑龙江。朱晓刚今年二十五岁,还没有女朋友,祖孙二人靠着养牛维持生活。康淑芝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担心二儿子和孙子争房子,便让朱晓刚把他母亲找来,商量对策。

我们往外走的时候,康淑芝还在哼哼。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仍然蜷缩着。看样子挺不了几天了。

汽车路过广场的时候,烟花表演已经结束。人们在漫天烟雾里,纷纷往外走。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三天晚上,朋友来电话了,说老太太失踪了。我听完吓了一跳。朋友接着说:后来在老太太二儿子家找到了,他们是背着朱晓刚,偷着把老太太抬走的。

这种事我见过。她二儿子的意思,就是想弄出个遗嘱来。不过看那天的情形,康淑芝不可能再写一份遗嘱了。

这户人家,八年前就有人玩过失踪。那时候康淑芝身体还很硬朗,脸颊也没这么塌陷。她到所里找律师的时候说,她三儿子家的牛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她三儿媳妇。我去她三儿子家的时候,她三儿子正在输氧。他稳稳地坐在一张单人床上,脸色惨白惨白的。空旷的屋子里,只有一个蓝色氧气瓶孤独地立在水泥地上。他们的家具摆在走廊对面的屋子里,看来这间屋子是闲置的。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上有一种病态的美。长方脸,高鼻梁。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幽幽注视着前方。我在他眼里看不出一丝波澜,这让我感到很奇怪。

我没好意思问他的病情,只对其家庭状况做了简单了解。他结婚五年了,没有孩子。他以前在工厂上班,下岗以后以养牛为生。他们家有三头黑白花奶牛,两头小牛,五天前,突然失踪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他媳妇。有邻居报告说,那天下午还看见他媳妇赶着牛往奶站走,以为和往常一样挤奶去了,没想到再也没回来。后来才知道,他媳妇赶着牛回娘家了。

他很平静地回答着我的问题,平静得似乎在回答别人的事。

康淑芝把桌子搬到这间屋来。我伏在桌子上写好离婚诉状,让她三儿子签名。他接过笔,木然地写着,好像诉状上写的不是他的事,是别人的事。其实我很想和他继续唠一唠家常,了解一点以前的事,可一看那张苍白的脸,就不忍心问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张罗着立案,康淑芝突然来电话,说案子不办了,她三儿子死了。康淑芝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对她儿子的死早有预感似的。我那天去他家的时候,竟没看出来他是一个将死之人。我有点后怕。我和他距离那么近,万一有什么病菌传染上咋办。我突然想起那间空屋子。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个病人,怎么会在一个空屋子里呢?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为了隔离。我着实恐惧了一阵。后来又接触几个这类案件,年龄也大了些,才不太害怕了,对死亡也有了粗浅的认识。像康淑芝这种情况,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死神已经来到她身旁,悄悄地等着最后的时刻。

委托书里的人生

老林太太让我代理的案子,是要求她继子返还她丈夫的抚恤金。她用很低很粗的声音介绍完家庭情况,就不再说话了,呆呆地看着地下,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看似的。她个子不高,后背微驼,花白的头发剪得很短,是那种普普通通的老太太。我写完委托书,让她签字画押,她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然后伸出食指,蘸了下印泥,在她名字上狠狠按了下去。

开庭的时候,老林太太没来。许多案子都是这样,当事人不愿意见面的,就委托一个代理人出庭,省得见面尴尬。我刚刚在椅子上坐稳,她的继子胡振刚就进来了。他愤愤地看了看原告的席位,见老林太太不在,转而愤愤地看着我,好像老林太太的起诉是我鼓动的。

胡振刚大概五十五岁,眼睛很大很圆,微黑的方脸长满了胡茬子。答辩的时候,他凶巴巴地说,他爸的抚恤金应该归他,因为他是亲生儿子。而他继母和他爸是后到一起的,没权利享受。

我说,婚姻不分先后,原告与被告的父亲已经登记了,是法定婚姻,原告作为妻子,有权享有应得的抚恤金。

胡振刚听了这话,当时脸就红了。不是羞愧的红,是气愤的红。他愤愤地说,钱都花没了,发送老人花没了。

康法官是个干脆利落的中年人,他像个指挥官一样坐在台上指挥。他让胡振刚举证。胡振刚拿出一堆手写的白条子,让我当庭给否了。胡振刚的脸更红了,红得快要发紫了。他把白条子往桌子上一摔,喘着粗气说,谁家死人不发送啊?你家死人不发送啊?

我当时就炸了,大声说,你家才死人呢!

他不说话了,扭着头生闷气。

康法官说,法庭调查结束。原告被告陈述最后意见。我说坚持诉讼请求。胡振刚说,不同意返还。康法官说休庭,回去等判决。判决结果和我预想的一样,抚恤金各分一半,判决胡振刚返还给老林太太八万元抚恤金。判决书刚拿到手,胡振刚就上诉了。老林太太又给我签了一份委托书,让我到中级法院代理出庭。

二审开庭的时候,老林太太突然在三楼楼梯口出现了,胡振刚夫妇搀扶来的。我心里一震。老林太太浮肿的眼睛低垂着,慢悠悠地走到女法官苏蕊跟前,突然说,我没起诉,也没请律师,这个律师我不认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苏蕊说,委托书不是你签的吗?

老林太太说,不是。

天,还有这样的人,我气得身上都筛糠了。

胡振刚趁机说,那律师是骗子。

苏蕊一看形势不好,害怕闹出乱子,用眼神示意我离开,我便赶紧撤出来了。后来二审法院出了个判决书,撤销了一审判决。因为老林太太不承认一审的授权委托书,我在一审所做的事情全都是无效的,一审法院由此做出的判决书,因而也是无效的。案子又回到了原点,胡振刚不用返还八万元抚恤金了,老林太太一审白赢了,我也白和胡振刚生气了。

委托书上没有委托人的亲笔签字,是个很严重的事件。不仅律师犯了错误,法官也会因为审查不严受到处分。二审判决书发到一审法院以后,康法官为了澄清事实,把老林太太找来了,问她一审的委托书是不是她签的。她说是。康法官又问她,那你为什么说你不认识律师,委托书也是假的呢?老林太太说,胡振刚让她这么说的。她把事情的原委都和康法官说了,康法官后来告诉了我。

老林太太的身世我也知道一些。她年轻时就没了丈夫,一个人靠着打零工把儿子拉扯大了。后来儿子也没了,留下两个孙子由儿媳带着。没了劳动能力的老林太太,在儿媳面前越来越抬不起头,就找了个老头,把自己嫁出去了。

七十八岁那年,老头也没了。

老头是离休干部,有二十多萬元抚恤金。老林太太得了五万,其余的都让胡振刚拿走了。刚分完抚恤金,胡振刚一家就搬过来住了,并且时常暗示老林太太,让她回到儿媳妇那里去。老林太太知道这是在往出撵她,住也不是,走也不是。儿媳妇住的房子虽然是老林太太的,家却不是老林太太的家了。有一天她实在熬不住了,就厚着脸皮上儿媳妇那里去了。儿媳妇答应让她回来,但是得把老头的抚恤金要回来。没想到官司还没打完,她儿媳妇就因为一件什么事和她闹翻了。老林太太又硬着头皮回到胡振刚那里去了。于是就上演了这么一出戏,气得我恨了她很多年。

从黄昏到黑夜

老校长的离婚案,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的生命早已不复存在,离婚案的卷宗却还在档案室里放着。年头太久了,如果不刻意翻看档案,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但是那些细节都还记得,并且非常顽固地潜藏在记忆深处,遇到类似的案子就会跳出来,与这些案子一起刺激我的神经。

那个案子接得很急,需要我去老校长的家里办理代理手续。我借着黄昏的亮光,走进一座普通的农家院子。院子里栽种着几棵沙果树,果树底下种着几池子时令蔬菜。我走到院子中间,房门忽然开了,一个中年女人迎出来,客气地把我让进屋里。昏暗的外屋地上,站着六七个男女,见我来了,急忙腾出一条小道让我过去。里屋也站了几个男女,高高矮矮的,表情都很阴郁。炕上躺着穿戴整齐的老校长,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见我来了,什么也没说,由她大女儿给我介绍他的婚姻状况。他已经八十岁了。六十多岁时娶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没有工作,是个小镇上的女人。我伏在炕桌上写好离婚诉状,让老校长签字画押。老校长的字体非常漂亮,成熟稳健,和他的外貌差不多。我没忍心问他的病情。询问一个吸氧老人的病情好像特意强调他时日不多似的。其实他就是时日不多了,要不然子女们也不能逼着他离婚。

这间房子不是老校长的住所,是他儿子的。老校长的住所在城里,是租赁的楼房。他以前的老房子在小镇上,早就卖掉了,与后老伴一结婚就卖掉了。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夫妻共同财产,也不用法院分割什么,就是把婚离掉就完了。

里屋和外屋站着的人,全都是老校长的子女。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还有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大大小小十几口子,全都参与了说话,控诉老太太的不是。做饭不好吃,衣服不勤洗,屋子不干净。所以,非离婚不可了。

老校长静静地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任凭他们控诉。让他坐起来签字就坐起来签字,让他画押就伸手画押。画完手押,仍旧静静地躺在炕上。他的动作虽然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眼神却是自己的,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瘦削的脸上,没有多少褶皱。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使他的脸庞很生动,一点也不像接近死亡的人。此刻,也许他在沉思,也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因为沉思惯了,已经形成了沉思的气质。其实我很想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和老太太一起生活十多年了,我不相信他们之间没有爱情。

我扫了一眼老校长的子女,想看一下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和我刚来时不一样了,明显地轻松了。

写完诉状,天也差不多黑了。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要走,我得赶紧回去。我把诉状留给老校长的大女儿,让她明天去小镇的法庭代为立案,因为她是中学老师,有些事情能跑明白。

我收拾好委托代理手续材料,起身告辞。老校长仍旧没有说话,一双沉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房芭。他是清醒的,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是清醒的,只是不想说话。他教了一辈子书,可能是说够了,再也不想说话了。

我在十几口人的注目之下走出来,好像一个肩负重任的将军,一个主宰命运的将军。其实我就是个小小的律师,哪能主宰什么,也就能帮助老校长把婚离了,帮助他们把老太太赶走,省得跟他们一起分配老校长的抚恤金。

看不见的枷锁

我去看金花的时候,金花正拄着拐杖,昂着头,在小区里锻炼走路。前不久,她遭遇了一场车祸,一辆汽车把她的右腿撞坏了。

八九年没见,她的肤色仍旧像牛奶一样嫩白,嘴唇仍旧像花蕾一样圆润。她微笑着把我让进屋里,介绍着房间的设计。这是一座低保楼,面积虽然不大,却收拾得非常整洁。

她仍旧一个人过着。自从她二十八岁离婚,就一直单着。现在的人都很复杂,我不敢肯定她以前有没有情人,单就目前来看,好像什么都没有。

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她,就被她的美丽惊住了。来找律师的人,什么样的都有,美的,丑的,不美不丑的。只有金花美得特别。我一直被《红楼梦》里说的尤物困扰,想象不出来到底什么样的人才算尤物。金花在所里一出现,我立刻就知道了,尤物就是这个样子。我说的尤物,可没有贬义,我指的是纯粹的美女。我当时暗想,这样一个美女,丈夫也一定错不了,没想到是个四十岁的黄脸男。更没想到的是,他在法庭上还一脸不屑。他说,楼房是他父母的财产,不同意分割。金花有抑郁症,孩子也不能归金花抚养。

金花嫩白的脸,当时就阴下来了。

她承认了这个事实,不再进行辩论。我作为代理人,也不能再说什么。她的离婚案就这么草草结束了。金花的嘴很严,我一直没弄明白她的过往,判决书下来很长时间了,她才给我讲述那段历史。

她的娘家在乌兰毛都。我去过乌兰毛都,那是一片有山有水的草原,山上有绿树也有红树。乌兰毛都,就是蒙古语“红树”的意思。那时的草原没有现在富裕。金花是那片草原上的代课老师,收入不多,却很让人羡慕。追求她的人自然不会少,可她不想在草原上生活,一心要跳出去,所以一个都没搭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城里的公安干警黄脸男。黄脸男比她大十二岁,身边带一个八岁的男孩。黄脸男的父亲没退休的时候,是公安局干部。家里住的是别墅式楼房,还雇着一个保姆。这么有实力的家庭,金花还是第一次遇见。她那颗单纯的心哪里受得了这个诱惑,三下两下就被黄脸男俘获了。

金花做了别墅楼的少夫人,本以为找到了最佳归宿,没想到发现这么一件丑事:有一天金花半夜醒来,看见黄脸男光着身子,从保姆屋里出来了。

从那以后,她就病了。

刚开始,婆婆还同情她、照顾她。后来连理都不理了,吃饭也不招呼她,家里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黄脸男更加放肆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金花知道自己的好日子结束了。可为了孩子,只好屈辱地活着。有一天她实在挺不住了,找来几片安眠药吃了。

她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抬她,把她抬进一辆汽车。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娘家的土炕上了,一家人正围着她,一遍一遍喊她的小名。后来才知道,黄脸男根本就没送她去医院,而是直接把她送回草原了。临走的时候,黄脸男还和她父母说,人我给你送回来了,以后有啥事可别赖我。

金花的父母这才知道闺女得病了。他们想办法筹到了几万元钱,领着她去长春的大医院看病。药物治疗,连带心理疏导,她的身体一年多才恢复过来。

很多找我打官司的人,后来都成了朋友,金花也是。有一段时间她消失了,很久也没和我联系。后来才知道,她到沈阳给人卖服装去了。那次她过来找我,也是打官司,她被人打了。她从沈阳回来以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就偷偷到足疗馆给人按摩去了。有个人不老实,被金花拒绝了,那个人就动手打了她。女老板埋怨金花得罪了顾客,不给她报警。大概也是害怕警察来了,足疗館有什么事情不好交代。金花忍着疼痛掏出手机,拨通了黄脸男的电话。黄脸男没理她。她又给闺女打电话,闺女才给报的警。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金花早把黄脸男给忘了,没想到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仍旧是黄脸男。我真为金花感到不值。

金花这次打电话找我,也是问官司的事,她想了解车祸的事怎么赔偿。我给她计算完赔偿数额,就唠起了家常。我说,你离婚都二十多年了,也该找个对象结婚了。

她微微笑着说,哪有合适的。说着她掏出手机,翻出一个中年男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很帅,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前方,与现在的金花很配。先头那个黄脸男,简直没法和他相比。要是非要相比的话,黄脸男就是个癞蛤蟆。然而金花却说,这个人本来也行,可他认识公安口的人,我害怕明辉知道了笑话,好像我找的人不如他似的。

这个金花,离婚这么多年了,还一直管黄脸男叫明辉,从来也不叫大名,我真是服了她。

同居协议

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诉状,目光在我和诉状之间来回地游移,一会儿张开嘴,一会儿又闭上,看样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我让她坐下来慢慢说,她才镇定下来,慢吞吞地说,她表姐告她重婚,和她表姐夫重婚。

我仔细看了看她。她有一张蒙古族人特有的圆脸。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晃来晃去,总是躲闪着我。我拿过诉状看了看,被告人一栏写着她的名字:银花。这份诉状,一看就不是专业律师写的,好像讲故事似的,罗列了很多细节。这些细节把我带进了一片草原。那里的牧民比较富裕,几乎家家都有自己承包的草场。我好像听见了咩咩的羊叫声。羊叫声里,一个六十岁的蒙古族汉子,跪在地上忙着接羔。一个个稚嫩的小羊羔,被他成功地接到世上,在这里度过短暂的一生。对于这些羊羔,这个蒙古族汉子所做的事情,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接出来,小心翼翼地喂养它们,等它们长大了,再把它们卖掉或者杀掉。待它们知道自己的结局时,已来不及逃脱了。

这个接羔的蒙古族汉子,就是银花的表姐夫,名叫巴根那。法院开庭之前我见到了巴根那,他和我想象的差不太多。方脸,大眼睛,粗壮的身材,看起来很憨厚的样子。就是他,与银花同居了,在妻子的眼皮底下同居的。

他们家有很多羊。巴根那一个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个羊倌。家里一大摊子事还是忙不过来,他妻子,也就是银花的表姐,又雇佣银花过来帮工。那时的银花刚刚离婚,生活正没有着落。她让孩子在就读的中学住宿,一个人到草原上来了。

银花原是小镇上的女人,家里外头的活计都是她做。她那个混账前夫,不好好过日子也就罢了,还在外边找女人,把银花辛苦挣来的钱全都挥霍了。银花要是再和他过下去,就得陪他拉饥荒,她只好起诉到法院,和他离婚了。

银花很能干,烧火做饭,熬制奶茶,喂猪打狗,样样都能拿得起。表姐家的日子,被她打理得越来越像样子。渐渐地,大家都感觉离不开她了。银花那颗受伤的心,也一点一点愈合着。没想到愈合后的心,竟然空寂起来。更没想到的是,这颗空寂的心,竟然被这个蒙古族汉子占据了。

银花不仅模样好看,穿着也时尚。那天她上所里来的时候,穿的是皮上衣、皮短裙,梳着长短不齐的短发,那副时髦的样子,好像大城市人似的。家里来了这样一个美人,巴根那的心不免游荡起来。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一个空房子里,秘密同居了。

我代理案子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案情都接触过,对于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这个案子有点特殊。银花的表姐知道以后,虽然耍了一阵脾气,却意外地同意他们继续同居。当然也是附了条件的,银花得伺候她,一直伺候她,直到把她发送走。她表姐害怕银花扔下她不管,还和银花签订了一份协议。这样的协议当然不受法律保护。一个乡下老太太哪里懂得这些,以为签了协议,银花就不敢违约了。

开庭的时候,她表姐也来了。她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太太,脸色很黄,身体似乎不大好。她一眼一眼地瞪着银花,嘴里还用蒙语嘟囔着,大意是说银花没有良心。不知道是银花跟了她男人而没有良心,还是银花用卖羊所得的钱买了楼房而没有良心,我没太听明白。

关于买楼的事,我问过银花,巴根那的确卖了一拨羊,在城里给银花买了一套楼房。这件事有银行流水为证,巴根那怕是赖不掉的。银花吞吞吐吐地说,巴根那已经起诉离婚了。

他们果然想把老太太甩掉。

法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庭长,说话带一口浓重的山西口音,人称王老西子。王老西子调解案子很有经验。他了解完案情,对她表姐说,本案只解决重婚罪,不解决财产纠纷。原告要想解决财产纠纷,得去民事庭另行起诉。

她表姐听不太懂,又阴着脸嘟囔起来。王老西子用大白话解释一遍,她才懂了,然后又是一眼一眼地瞪着银花。

王老西子说,巴根那和银花没登记结婚,对外也不是夫妻关系,这种情况构不成重婚。他把巴根那训斥了一顿,讲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劝他上民事庭把离婚案撤了,又劝她表姐,看在两个儿子的份上,把重婚案也撤了。我也在一边跟着帮腔,给他们讲一些利害关系,好让他们明白,要是真离婚了,草场怎么分,羊怎么分。要是财产都分了,后果会是怎样。调解工作反反复复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巴根那和她表姐才同意撤诉。

银花一直靠窗台站着,没参与说话。我事先和她说好了,调解的时候不让她说话,万一哪句话把她表姐惹怒了,有可能调解不成。我是她的代理人,对她所做的事情,无论怎么反对,都得维护她的利益,这是我的職业决定的。我暗中观察着银花的表情。她的眼神随着调解的节奏不断变化着,时而紧张,时而放松,时而又异常尴尬。直到法官调解成功,她才松了口气,眼神也平和了许多。

她表姐在王老西子的指导下,在撤诉笔录上签了名字,按了手押,便和两个儿子一起出去了。这两个身材高大的儿子,在法庭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眼一眼地看着巴根那,眼神里充满了怨恨。他们娘三个出去以后,在走廊里说了一会儿蒙古话,一步一步走远了。巴根那和银花跟在他们后面,一前一后地走着,两个人谁都没说话。这个奇怪的人,就这么在我眼前消失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资料写作者:瑛宁,现居内蒙古乌兰浩特。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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