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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新与蕉叶新

2024-01-03何诚斌

天涯 2023年6期
关键词:苍生张载事迹

事迹還随墨迹新

江南春雨的间隙,响起翠鸟啾啾声。有友来电,邀请我参加他的画展。我听说他的中国画宋代人物系列获好评不少,于是应允前往观赏。

有一幅高图轴名曰《君子和而不同》,庙堂、江湖间,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四位大臣、文豪,在互相争论什么。画上题写了大段文字,是欧阳修对四君子的性格、人品进行点评与称赞:

盖衍为人清慎而谨守规矩,仲淹则恢廓自信而不疑,琦则纯正而质直,弼则明敏而果锐。四人为性,既各不同,虽皆归于尽忠,而其所见各异,故于议事,多不相从。……此四人者,可谓天下至公之贤也。平日闲居,则相称美之不暇;为国议事,则公言廷诤而不私。(《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

我对画家朋友说,杜范韩富四人若只有“和而不同”之名,声誉也不会传太远,他们当官可是实打实地为老百姓办事;搞“庆历新政”,目的是为了国家复兴。画家大惊失色,问是不是画得不妥。我笑道,想到画外的历史了。

最近,我正巧读到杜衍的一首诗,内容与何氏祖居地舒州(今安庆市下辖的潜山市为其腹地)有关,于是将目光聚焦到画中杜衍的身上,他的白发多于黑发,这说明画家对杜衍十分了解,写意亦据史实。我说,范仲淹提出从政者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杜衍差不多做到了,你画杜衍时,心里想到了什么?

他说,杜衍当陕西乾州知州,因功调任凤翔知府,乾州百姓舍不得他离开,在边界上阻留。凤翔百姓听说杜衍要来,欢欣鼓舞,许多人跑到边界上迎接。结果两边的百姓争吵了起来,乾州人说是我们的杜公,你们不可以夺去;凤翔人说杜公现在是我们的,你们不要强留。一个人做官,如此深受百姓拥戴,血浓于水,情重如山,到了这份上,人生还有什么不值得?

就这样,我与画家谈论杜衍多时,交流观点,似乎忘了去看其他人物画。

在古代,行政官员“不与民争业”是基本的政治原则。也就是说当官要纯粹,不得从事第二职业挤压、抢占老百姓的生存门路。官与民争业、争产、争利,必然滋生许多社会问题,包括利用身份、资源扰乱经济秩序和破坏游戏规则。杜衍“清介不殖私产”,历任监察部门要职,不染纤尘。

杜衍到并州任职时,属吏按照惯例,请教他有没有名讳等忌讳,他说:“我无讳,讳取枉法赃耳!”他生活清简,吃饭时因没有“来两杯”的习惯,也就无“下酒菜”的需求。估计爱喝酒的朋友到他家只得坐一会儿就走,要是留下吃饭会感到没什么意思,因为老杜的待客之道,也不过“粟饭一盂,杂以饼饵,他品不过两种”。杜衍对居住要求也不高,他的《新居感咏》诗写道:“外以蔽风雨,向内安妻儿。燕雀莫群噪,鹪鹩才一枝。因念古圣贤,名为千古垂。何尝广居室,俭为后人师。”

杜衍爱惜名声,且对名声有着自己的理解,其诗云:

希文健笔钞韩文,文为首阳山下人。

宁止一言旌义士。欲教万古劝忠臣。

颂声益与英声远,事迹还随墨迹新。

当世宗工复题咏,忧宜率土尽书绅。

(《远蒙运使度支以资政范公所寄黄

素小字韩文公》)

我上网查到这首诗,对朋友画杜衍及其他人物所掌握的资料、所作的思考,通过墨迹运化,笔意淋漓表示佩服。他表示,四君子还得各人独画一幅,并问我画杜衍该如何立意。我说,你不是已有立意了吗?就是杜衍的诗句“事迹还随墨迹新”。他笑道,心有灵犀。

我以为,所谓事迹,或大或小,或实或虚,或真或假,杜衍知道有些人因权力大而事迹彰,一旦失权,事迹也就跟着消失了。多少事迹是锦上添花,或者移花接木?又有多少事迹是揄扬恭维,或者绮语溢美?不仅仅显于官场、圈子的事迹,不啻传诸当朝、当世的事迹,传颂久远、广为人知的事迹一定是能经得住百姓检阅和时间检验的。

北宋“庆历新政”的中心任务,就是整顿吏治,意在限制冗官,严格考绩、务求实效。杜衍积极参与新政,一度在宰相和枢密使的位置上发挥领导职能,强力推行新政,不怕被反对派和利益伤害者诋毁为“朋党”祸首。曾巩在《上杜相公书》中,称赞杜衍在“庆历新政”期间为相“能以天下之材为天下用”,当英才们遭受排挤诽议,杜衍“复毅然坚金石之断,周旋上下,扶持树植,欲使其有成也”。

画家说,杜衍书法造诣极高,当属北宋一流,晚年习草书,率性自然,有诗曰:“老来楷法不如初,试向闲斋习草书。落笔何曾见飞动,雕章早已过吹嘘。”苏轼评价他的书法成就“正献公晚乃学草书,遂乃一代之绝,清闲妙丽,得晋人风气”。

我近来研究杜衍,缘起于看到他的一首诗《霍岳》,诗云:“万古神山入盛谈,而今真得对晴岚。禅门邂逅能留客,茶泛磁瓯酒欲酣。”

霍岳,指天柱山,为古南岳,又称皖山。禅宗三祖僧璨驻锡于此,历来禅风昌盛。三祖寺的前身为山谷寺,南北朝时由高士何求、何点、何胤三兄弟捐献私家宅院和园林建成。杜衍生活的时代,有许多名人到过天柱山,或因在舒州任职,或特意前来拜山参禅。

杜衍到过舒州没有?这首诗是他听禅之时,印证内心向往,想象而作,还是亲临霍岳所写呢?画家问我。我说,我游天柱山多次,尚未找到相关资料。

杜衍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七十岁退休后定居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据清代纪荫编纂的《宗统编年》记载,“清白宰相”杜衍退休后由张方平引导、读《楞严经》而与佛教结缘,超然开朗,护生之情愈笃。曾几何时,他被人弹劾,带着怨懑离开政坛。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事”(他推荐的人才,被人吹毛求疵地找出污点),怎么可以遮蔽他许多先进事迹呢?而此时,他想明白了,为官四十年的那些被人传颂的事迹,已不值得一提。退休生活,信笔挥毫,随意阅读,何其充实自在。他有诗《幽居即事》云:“寂寂复寂寂,告老间居日。径草高于人,林鸟熟如客。黄卷不释手,清风常满室。内顾平生心,无过此时适。”张岱在《夜航船》中称杜衍与另几个退休老人“咸以耆德挂冠,优游桑梓间”,特别快活。

我赞赏画家,你画杜衍白发,用功不少。

画家笑道,杜衍中年时就有副“老相”。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头,白发也是一种文化。

是的,欧阳修同情杜衍,说杜公为国操劳过度,“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后来的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说:“杜正献公自少清羸,弱不胜衣,年过四十,鬓发即尽白。虽立朝孤峻,凛然不可屈,而不为奇节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为为贤,而以得其所为为幸。”

清代陆以湉在《冷庐杂识》中认为,人的老相及头发早白与寿命有关,“气血衰则须发易白,每于此征年祚焉”,但他又指出:“此殆异禀,不可以常情测矣。又宋杜祁公衍,年过四十,须发尽白,卒年八十。”

我以为,乃仁者宽怀,厚生长寿矣。

旋随新叶起新知

观画作《横渠四句》时,画家朋友说,等会儿我送幅字给你。我说,不会是“厚德载物”吧?我不要。他问,这四字不好吗?我说,是怕承受不起。

歷史上有两个张载,都有文名。西晋末年的张载长得很丑,连小孩子都欺负他,用石头砸他,以致“投石满载”,弄得很可怜。北宋的张载,据说其名出自《周易·坤卦》之“厚德载物”。这个张载学问大,志向也大:“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他也很可怜,终身清贫,死后连棺材都没有。

难道命中难载?

北宋的张载,世称“张子”,古代称为“子”的知识分子,就不仅仅有高深的学问,更为重要的是具有创造性思想,于人文教育方面在当世是一面旗帜,对后世的影响巨大而深远。

“思想家、教育家、理学创始人之一”,这是历史给予北宋张载的地位。历史载得动他的思想。历史这艘超大载重量的船似乎更乐意承载重量级的思想家,他们是压舱石。而在当世,张载带领一帮学生,与天地间万物及苍生同行,就显得体积庞大,分量重了。

朋友问我,可会背张载的《西铭》?我试着背诵了一遍:“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我说,张载号召将民众视为自己的同胞,万物视为自己的朋友,这必然涉及学术生态和政治体制交互作用所影响的北宋社会系统问题。当时除了张载的“关学”,还有二程的“洛学”、周敦颐的“濂学”、王安石的“新学”、朱熹的“闽学”……现实的航船上,他们尽管都自居“儒学”代表,但主张不尽相同,实践形式有区别,思想既有相融的地方,也有冲突的地方。何况并非纯粹务虚的学术,还要为社会服务,所以就牵扯上政治利益关系。

王安石变法,一度有最高统治者的支持,他自然坐在头等舱。其他人除了羡慕,就是反对;反对不了,还是羡慕。反对的人后来坐到头等舱,其他人是羡慕,还是反对?张载诗曰:

道大宁容小不同,颛愚何敢与机通。

井疆师律三王事,请议成功器业中。

(《送苏修撰赴阙四首·其二》)

他没有追随王安石,却带着自己的学生推行“井田制”。这种做法,虽意为“苍生”,如他的一首诗所写:“阖辟天机未始休,衫衣胝足两何求。巍巍只为苍生事,彼美何尝与九州。”但农业复古显然不符合北宋社会现实,解决不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深层矛盾。他得不到皇上及统治集团的支持,也就没有多少农民愿意执行他的主张。

按理说,张载是个求新求变的人,怎么会爱上古籍中记载的井田制呢?张载生活的时代,焉能回到几千年前的周朝?或许,他有一套理论支撑他的认识,以至于他理解的“新”是与“旧”彼此转换的位置与形态。

张载观察发现,宇宙间的气在不断进行不同形式的变化,“郁蒸凝聚、健顺动止”;反过来推断万物的生死、动静的改变,都是气的万殊变化的体现和变化的结果。“太虚之气”是阴阳二气的和合体,阴阳交互变化而生万物。阴阳二气既相互对立,相互斗争,相互激荡,又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渗透,相互生发。

我问画家,为什么在张载身旁画一棵芭蕉树?

画家说,一段时期,张载关注起一棵芭蕉树,早也打量,晚也打量,晴天去看它,雨天也去看它。他没有体验到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情绪,也没有感受到韩愈“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的心态;他没有杜牧“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的情趣,也没有韦应物“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的雅兴……他终于从芭蕉树上体悟到一种启示,写出自己的《芭蕉》诗,十分形象地说明了他的思想及道理:

芭蕉心尽展新枝,新卷新心暗已随。

愿学新心养新德,旋随新叶起新知。

我喜欢上这首诗,它对于教导学生发愤读书,是很有说服力的。尽管孔子的“温故而知新”在张载这里通过芭蕉演示为循环往复或许不甚恰当,但要求学习新东西是对的,否则运动的停止即意味着生命的结束。所以,他希望学生尽心地展示新枝,以老心获得新心,当新心不断被新枝掩住,需要一种涵养的功夫,生发再展新枝新叶的力量。这种变化的过程,新知是相对的亦非静止的,如果你以为学到了新知就产生满足的想法,那么很快就会退到无明的黑暗状态。

一方面,张载力倡“学贵心悟,守旧无功”的学问之法及求知精神,得到了很多读书人的响应;另一方面,他的“实学”主张在当世的实践中却落空了。

然而,张载心系苍生、胸怀天下的责任意识和精神追求,在历史的航船上沉甸甸的,没有落入水中。“圣人苟不用思虑忧患以经世,则何用圣人?”他的这句话,对多少以圣贤自居的人,以及对无数读书人,都是一种激励,一种鞭策。

苍生,不在船上,就在船下。张载载不动苍生,苍生却有力气载着他。

程颢深知张载的苍生之意,其诗《哭张子厚先生》写道:“山东元复苍生望,西土谁共后学求。”

今天,当我发现到处都是“厚德载物”,到处都是“厚积薄发”,不由得想起张载的两句诗:“事机爽忽秋毫上,聊验天心语默间。”我终未取朋友一幅墨宝。

何诚斌,作家、文史研究者,现居安徽怀宁。主要著作有《丝难》《皖江历史人物散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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