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迷雾远方的小路
2024-01-03许晔
许晔
魏世杰在擦拭自己的奖杯
数不清的荣誉证书,被这位老人随意地归置到一个个袋子里,堆放在衣柜上“吃灰”。唯独有一张奖状,被他挂在客厅里最显眼的地方。“这张奖状是九院发给我的。”魏世杰自豪地说。
九院,全称是二机部第九研究设计院,后更名为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负责研制核武器。
魏世杰在九院隐姓埋名干了26年。许多人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倒霉”:儿子被确诊为先天性智力障碍;女儿患有精神分裂症和强迫症;老伴儿受不了打击,一度轻生……是他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几十年无怨无悔。
人生之路坎坎坷坷,但魏世杰选择笑着面对。一晃,他已经82岁了,眉毛、睫毛都已变白,牙齿也掉了两颗。他微笑着总结自己这一生:“上半生研究核武器,下半生照顾家人,同时写了这么多本书,并且有一部还被拍成了电视剧,我活得很有意义。”
很多年里,外界并不知道九院的存在。直到1986年,邓稼先去世前,中央军委决定将他的事迹解密,人们这才知道了邓稼先,也知道了九院。而此时,魏世杰已经在九院隐姓埋名工作了22年。
魏世杰至今仍清楚地记得被九院选中的时刻。那是1964年,他即将从山东大学物理系毕业,突然有一天,他和另一名同学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工作分配的事。老师关上门,平时严肃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意,对他们说:“祝贺你们!九院来学校选人,选中了你们俩!”魏世杰有点儿蒙,问九院是研究什么的。老师也不清楚。
魏世杰忐忑地坐上火车,一路向西,来到九院位于青海的“221基地”。没过多久,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魏世杰被安排在“221基地”的二分厂工作,负责测算核武器所用炸药的参数。后来,他转去四川的核武器研制基地工作,开始负责炸药部件的温度实验。这些都是危险任务。
除了研制炸药,二分厂的任务还有原子弹的总装。这意味着,魏世杰和同事除了要面对炸药的化学毒性以及爆炸风险,还多多少少会受到核辐射的伤害。
“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要么你别干,要么你就得做好思想准备,每个环节都有可能遭遇危险。”魏世杰懂得这个道理,但未婚妻林文馨的死还是给他带来了巨大打击。“她遇上了一场实验事故,被中子射线辐射,熬了半年多,走了。”
尽管痛苦万分,魏世杰还是挺了过来。因为他想在技术层面做出哪怕一点点的贡献。
1978年,魏世杰因为完成“具有内热源的炸药部件的温度场分布”的研究,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同年3月,九院给他颁发了“先进科学技术工作者”奖状。
“我把这张奖状挂在客厅的墙上,是因为我比较看重这个奖。它是对我科研工作的一个肯定。”魏世杰很自豪地说,自己在九院有17项科研成果。
但儿女的病情,是魏世杰永远的牵挂。
魏世杰的女儿魏海燕常常对着厨房旁边的墙不停地自言自语——她是在和住在她脑海里的“老神”聊天。魏世杰见惯不惊,自从女儿被确诊为精神分裂症,便一直是这样。
有一回,魏海燕半夜过来跟他说:“爸,‘老神’让我们给他的银行卡里转100万元,不然就不让我睡觉。”魏世杰问:“‘老神’有账号吗?我怎么把钱给他转过去?”魏海燕愣住了,说自己去问问。没一会儿,她还真给了魏世杰一串数字。魏世杰温柔地安慰她,说已经凑钱给“老神”转了过去,她这才回去睡了。
记者正在采访时,女儿想去楼下溜达,过来找魏世杰:“爸,我要出去。”魏世杰让她自己去,她问:“爸,你出不出去?”魏世杰说:“我不去。等你回来,我给你开门。”
本以为对话到此结束,没想到魏海燕又问:“爸,你出不出去?”如此重复四五遍,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这期间,魏世杰没有丝毫不耐烦。
“海燕的强迫症比较严重,干什么都有一套自己的程序,是不能变的。”魏世杰替女儿解释。拿吃药来说,每次魏海燕都要先说一句:“爸,等我找到位置站好,你把药放在我手里。”然后,魏海燕开始找位置,他也必须跟着来回走。等魏海燕找到一个她认为的好位置站定,他才可以把药盒打开,拿药给她。最后,她会问一句:“药盒关上没有?”魏世杰说“关好了”,她才吃药。每天3次,次次如此。
和女儿相比,儿子魏刚算是让魏世杰“省心”的了,尽管魏刚病得更早。
最先发现魏刚有问题的是魏世杰的母亲。当年,魏世杰的妻子陈位英也在九院工作,从事与核武器相关的化学分析研究工作。夫妻俩都忙,再加上基地的环境不太适合孩子成长,于是他们决定将两个孩子都送回老家。
魏刚才满百天就被送到奶奶身边,夫妻俩三年才能休一次探亲假。每次回家,女儿和儿子都不太认识他们,也不敢接他们给的零食。相处一段时间,孩子好不容易知道这是爸爸和妈妈了,夫妻俩又得走了。
魏世杰好几次听母亲说,魏刚的智力发育似乎要比同龄人慢。怕母亲过分担忧,而自己又远水救不了近火,魏世杰只能安慰母亲,也许孩子长大就好了。
1990年,年逾八旬的魏母双目失明,魏世杰主动申请,调回青岛工作。此时,已经14岁的魏刚,行为举止仍像个六七岁的孩童。到医院一检查,他竟是二级智力残疾。
“我母亲直到去世都放心不下魏刚。临走之前,她还在不断教他算账,问他一块钱花了3毛,还剩几毛。”魏世杰回忆道。
而后来的事更像一场接一场的“噩梦”。
妻子陈位英因为一双儿女,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有强烈的自杀倾向,看到车就想跑到马路上,站在窗户前就想往下跳。一家人没法再住在一起,不然只会互相影响。
魏世杰只好带着妻子,白天给女儿送饭,晚上和儿子一起住。好在两套房子离得不远,步行只需10多分钟。
2008年年初的一天,距离春节没几天了。陈位英让魏世杰独自去给女儿送饭,说自己在家不会出事。魏世杰看她状态还行,想着快去快回也无妨。结果等他送完饭回去,发现妻子躺在厨房里,地上全是血——她拿菜刀自残。
魏世杰要送妻子去医院,劝女儿跟着一起去,女儿坚决不去,费了好大劲把她架到车上,但等到要坐轮渡的时候,她又死活不上船。实在没办法了,魏世杰给女儿留下1000元,让她记得自己买饭吃。
那天晚上,魏世杰在医院接到了女儿的电话,听见她在电话那头哭。他连忙安慰女儿。劝了半天,他不放心,又给朋友打电话,请朋友第二天去家里看看。结果朋友去敲门,没人开,便给公安机关和消防部门打电话,开锁之后,发现魏海燕趴在桌子上——她吞了一大瓶安眠药。
不幸中的万幸,陈位英被救回来了,魏海燕也被救回来了。一家人还是齐齐整整的。
魏世杰前两年身体不太好,心脏不舒服。他去医院检查,发现患有冠心病。
年纪大了,他时不时会想起年少时的快乐时光。
在人生后半程的苦难中,魏世杰最大的寄托是写作。高中时,他就喜欢文科,但班主任劝他选理科。读大学时,他打算毕业后当老师,工作之余可以写写文章,投投稿,没承想被分配到了工作须严格保密的九院。
退休后,他每天花两个小时写作,自称“两小时作家”。因为要照顾家人,他的创作常常被打断,所以他写的书,不管是科普读物还是长篇小说,都是由一小段一小段故事组成的。经年累月,他出了11本书,共计200多万字。最近,他不怎么写了。“长篇小说都写完了。我想说的话,都已经写在书里了。”只是偶尔灵感来了,他还会写些千字左右的科幻微小说,发到自己的微博上。
2023年年初,妻子去世了。魏世杰自我安慰,也许她去了天堂会过得更好吧。
魏世杰的生活开始变得越来越平静。每天早上6点30分起床后,他步行到女儿的住所,照顾她吃饭、喝药。虽然大多数时候,女儿并不吃早饭,一天只在下午4点左右吃一顿饭,这也足够让他欣喜了——以前,女儿在家动不动就三四天不吃饭,最后只能送她去住院。儿子经过多年训练,现在也有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可以一个人出门在家附近玩。
魏世杰闲下来的时间多了,没事会刷刷微博。
短视频时代,魏世杰紧跟潮流,买了手机支架和补光灯,录些科普小视频发到网上。“可惜看的人不多。”他叹气,有时觉得自己落伍了,“我讲无私奉献,有人说这观念过时了。我讲自己读《道德经》,记住了‘不争’二字,有网友说,这个时代你不争就啥都落不着,把我训了一顿。”
他并不想浪费时间和人置气。“我这个岁数了,虽然身体还行,但也随时准备离开了。”他已安排好身后事,给两个孩子买了房子和保险,也给他们找好了监护人。但同时,他想照顾好自己,争取多活几年,再陪陪孩子,也多做一点儿对社会有益的事。比如,去给更多孩子讲讲“两弹一星”的故事,以及如何面对苦难。
魏世杰的一条人生秘诀是,人一定要在专业之外有些业余爱好。他爱写作,写作让他在虚构的世界里得以短暂解脱。他是“追剧达人”,看过《狂飙》《余罪》《沉默的真相》等电视剧,尤其喜欢《天道》。他爱看体育比赛。读中学时,他曾是学校的跳远冠军、排球队的二传手。他还喜欢唱歌,遛弯儿的时候哼几句,生活似乎就不那么苦闷了。
他喜欢一首名为《小路》的苏联民歌,说着说着便开嗓唱了起来:“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晓 色摘自《环球人物》2023年第20期,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