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仪式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和实践
2024-01-03王丽荣郭娟娟
王丽荣,郭娟娟,2
(1.中山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2.广东工业大学 党委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广东 广州 510006)
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召唤与当今时代经济全球化、价值多元化、生存原子化的实然境遇下,“何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事关国家统一根基、民族复兴伟业的重大课题。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利用重大纪念日、民族传统节日等契机,组织开展形式多样的纪念庆典活动,传播主流价值,增强人们的认同感和归属感。”[1](59)纪念仪式作为一系列象征符号的集合,是一定社会群体为追忆过往重要人物或重大事件而开展的象征性、情境性的实践活动,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效路径。“仪式能把所有人汇聚在一起,并神圣化他们的统一体,由此抵消那些对他们的日常社会生活构成伤害的分离趋向。”[2](73)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国家烈士纪念作为缅怀英雄烈士的仪式性实践,生产与再生产着中华儿女的共同体观念,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鲜活例证。基于此,研究、保护、开发中国纪念仪式资源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客观需要,又是增强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精神力量的必然要求。
一、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理论逻辑
纪念仪式是人类社会文化的一颗璀璨明珠,是历史记忆的储存器和群体意识的整合器,生成群体成员表层的行为规训和里层的忠诚信仰。共同体意识是一种抽象社会意识,民族理论家安东尼·史密斯、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等认为,集体记忆、集体情感、集体信仰等主观因素是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础,构成了理解民族共同体的内在世界[3](5~6)[4](450)。基于纪念仪式与共同体意识的本体耦合关联,本文认为,纪念仪式以原型指涉机制唤醒集体记忆、以情境展演机制激活集体情感、以符号象征机制生产集体信仰,“三位一体”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一)以纪念仪式的原型指涉机制唤醒集体记忆
与成长仪式等不同,纪念仪式能以独特的原型指涉机制抵抗遗忘、唤醒记忆。面对生命自然消亡和代际记忆递减灭失的客观规律,为了留存记忆,人类自诞生以来一直为抵抗遗忘而抗争。集体记忆理论大师哈布瓦赫指出,从人类社会的群体生活特性来看,纪念仪式是一种对抗遗忘、询唤记忆的重要方式。他从本体论维度指出集体记忆是社会建构的产物,认为集体记忆与仪式典礼具有深刻关联,“集体记忆以各种典礼性、仪式性的英雄壮举的形式出现”[5](44)。保罗·康纳顿在哈布瓦赫的理论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纪念仪式之所以是社会记忆的传授行为之一,原因在于对历史原型的指涉与回溯,“纪念仪式由于这样一个事实而不同于其他所有仪式:它们明确涉指原型人物和事件”[6](70)。至此,仪式原型指涉机制唤醒集体记忆的内在机理被鲜明地昭示出来。仪式原型主要分为人物原型和事件原型两种形态,前者包括祖先、圣人、民族领袖、民族英雄、爱国志士、先驱模范等,后者包括起源神话、伟大事迹、转折事件等,这些原型往往映现共同体历史性的关键抉择和行动实践,象征特定族群独特的天性特质和民族精神。这些奠基性的人物、事件原型是集体记忆的原材料,纪念仪式通过指涉原型公开延续共同体记忆。故而,无论是前文字时期的部落族群,还是近代以来政治生活中的民族共同体,纪念仪式不仅是人们追忆先人、回溯往事的巧妙手段,也是再现和建构自身历史记忆的有效方式,对中华民族而言亦是如此。
(二)以纪念仪式的情境展演机制激活集体情感
情境展演机制是仪式最为根本的运作方式,它使集体情感得以激发并保持活跃,是纪念仪式区别于其他纪念手段的本质所在。情境是一定时空场域下影响主体情感体验与意义认知的一切信息之和,它构成个体感官认知“输入—编码—解码—提取”的先导条件,影响人的知觉、注意、情绪、想象、思维等心理过程,是发觉他人情感频谱并生成情感反应的重要场域。保罗·康纳顿将情境引入纪念仪式的分析框架,认为纪念仪式在本质上是对过往的操演和模拟,“它们重演过去,以具象的外观,常常包括重新体验和模拟当时的情景或境遇,重演过去之回归”[6](90)。兰德尔·柯林斯深度剖析仪式情境与集体情感之间的因果关系,指出仪式是一种群体聚集的、具有共同关注焦点的互动情境,人们将注意力聚焦在共同的活动对象上并分享共同的情绪、情感体验,形成“群体团结、个体的情感能量”[7](80)等仪式结果。仪式的情境展演激发参与者的情感体验和情感能量,能将分散的个体情感汇聚成强大的集体情感洪流。以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为例,2021年7月1日,天安门广场从昔日人流车流景观转变为一艘承载神圣象征意义的巨轮,从100 响礼炮鸣响、庄严的人民英雄纪念碑、鲜艳的党徽、飘扬的五星红旗,到空中飞行表演、近3 000人集体演唱、青少年代表致献词、7万余名各界代表济济一堂等,其中最触动人心的是,习近平总书记在天安门城楼的主题讲话与1949年开国大典上毛泽东主席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的场景遥相呼应。大会的“排兵布阵”升腾着海内外中华儿女的民族自豪感,一条共享的情感纽带在成员中间流动并不断更新强化,使所有人在一个特殊的坐标点强力凝聚,强化成员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情感认同。
(三)以纪念仪式的符号象征机制生产集体信仰
象征学派维克多·特纳指出,符号是仪式中保留着仪式独特属性的最小单元,它将群体信仰浓缩在结构化实体中,象征着自身之外的其他事物,“几乎每一件使用的物品、每一个做出的手势、每一首歌或祷告词,或每一个事件和空间的单位,在传统上都代表着除了本身之外的另一件事物,比它看上去的样子有着更深的含义,而且往往是十分深刻的含义”[8](15)。文化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阐明,符号是生存世界与想象世界的转化符码,仪式的全部精神意义通过符号体现出来,“在仪式中,生存世界与想象世界借助一套单一的符号体系混合起来,变成相同的世界,从而在人的真实感中制造出独特的转化”[9](138)。特纳、格尔茨在不同论域但却相似的意义上指出,纪念仪式内蕴符号象征机制,其以可听、可视、可触摸的外观表征抽象的价值观念,是生产集体信仰的具象化方式。依据所处地位,符号可分为主导性符号和从属性符号,前者是贯穿仪式全过程的支配型符号,后者是服务前者的工具型符号。主导性符号与从属性符号相互配合、相互衬托、彼此成全,形成一个链接过往历史、当下生活与未来愿景的神圣意义体系,传递“赞美什么”“禁忌什么”的价值标准,将成员思想整合于统一的价值法则之下,规定成员应该具有怎样的行为举止。回望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从原始社会的图腾祭礼、封建社会的宗教礼拜到当今的国家公祭等,纪念仪式以万殊归一的符号象征机制(如图腾、圣像、纪念墙等)发挥着生产共同体信仰的功能,这些仪式和仪式物创造出共同体的精神归属感,同时也创造出一种社会秩序和信仰秩序。
二、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样态
从理论观照现实,纪念仪式亦从实践层面发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强大作用。国家烈士纪念是一种典型的纪念仪式。2014 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以法律形式将9 月30 日设立为“烈士纪念日”。自此,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每年定期出席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中国政府亦每年举行在韩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仪式,以此为缩影的国家烈士纪念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实践样态。
(一)烈士纪念的群像指涉机制,唤醒中华民族共同体记忆
群像指涉机制是国家烈士纪念对近代以来人民英雄原型的指向性追忆,这些人民英雄在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及历次斗争中英勇献身。群像指涉机制使烈士原型从不可见的时间“黑洞”转向可见可感的时间“前台”,重建一种过往与当下的关系纽带,从询唤血脉记忆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一方面,群像指涉机制通过对烈士原型的形象化拾取,询唤中华民族共同体血脉记忆。据统计,近代以来我国约有2 000 万名烈士英勇牺牲,197 653 名中华儿女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10]。由于客观的历史时空限制,大多数烈士的名字已无法知晓。另外,由于全球化、网络化社会变迁,多元价值思潮进一步消解人们的烈士记忆,多重因素导致“记忆断层”“失忆症”“英雄污名化”现象丛生。如果说烈士原型的消逝意味着共同体当下与过往的客观联系断裂,那么共同体成员对烈士形象的主观遗忘和扭曲则意味着当下对过往的彻底告别,必然引发当代共同体身份的认同危机。“集体记忆并非共同体凝聚的必要条件,但集体记忆的消解或消失必然带来共同体的松散甚至消亡。”[11]2014年以来,党和国家领导人每年9月30日定期出席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国家分9批将913位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烈士遗骸从韩国迎回中国。党和国家将烈士纪念日作为一种国家制度、一项神圣仪礼予以安排。国家烈士纪念中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浮雕、图形和志愿军烈士的遗骸、遗物、棺椁打开了一个从当今通往历史的特有通道,将已然消逝的烈士原型显现为可以被再次辨认的形象。这是一种典型的文化身份意义上的记忆询唤。
另一方面,群像指涉机制通过重建亡者与生者的关系纽带,询唤中华民族共同体血脉记忆。中华儿女的血脉记忆并非亡者自然而然遗留下来的,而是依据一定的社会框架和现实需求进行主动选择和能动建构的结果。历年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仪式,将烈士原型及其伟大事迹重新置入当下的时间域,再次确认先辈、先烈的艰苦奋斗、英勇献身、流血牺牲之于中华民族独立自主、人民解放、繁荣富强的重要意义。烈士用生命换来山河无恙与和平生活,彰显今天幸福生活来之不易。“今人今事”对“昔人昔事”的追忆使过去与现在重叠、亡者与生者再次联结、先辈与后人重新融合,“一条现存的、同时也是遗传学的纽带把他的全部物理和社会存在与他的图腾祖先联结起来”[12](140),“共同的祖先使我们成为我们,从而保证了我们是‘一’不是‘二’,是一个自足完满的集合”[13],中华儿女由此凝聚为一个血缘记忆共同体。
(二)烈士纪念的缅怀展演机制,激活中华民族共同体情感
缅怀展演机制是国家烈士纪念对烈士追思情境的时空建构,它融思念、感伤、认同、崇敬、希冀等于一体,清晰地刻写“我们”与“他者”的二元群体界分,从正向促成和反向强化两个维度驱动中华儿女形成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一体感,从激发认同情感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一方面,缅怀展演机制感召“我们是谁”的同质群体意识,在正向促成维度实现中华儿女认同情感对象化。日常生活中的民族共同体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必被人格化方可见到,必被象征化方能被热爱,必被想象才能被接受”[14](343)。就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而言,它建构了以9月30日为时间坐标、以天安门广场为空间坐标、以人民英雄纪念碑为瞻仰对象的缅怀情境。日常生活一般平静、分散、无序,共同体形象隐而不显,但缅怀情境却仪式性地彰显了一种共同体镜像。五星红旗、“祝福祖国”巨型花篮、烈士纪念日号角等象征符号,军乐团演奏、全场肃立默哀、少年儿童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礼兵深情敬献花篮,以及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集体瞻仰人民英雄纪念碑等仪式程序,共同建构了一个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缅怀情境。人民英雄纪念碑是英雄烈士的化身,领袖人物、国旗、国歌、各界代表是民族国家的象征,这些化身和象征进一步将中华民族人格化、具象化。英雄人物的无私献身正是为了当下共同体,当下共同体的深情缅怀则向亡者表达着崇高敬意。人民英雄纪念碑与领袖人物、国旗、国歌、各界代表分别彰显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过往和当下,前后承续而又一体交融地对共同体进行重新定位,鲜活生动地建构了中华儿女“我们是谁”的认同情感。
另一方面,缅怀展演机制唤起“他者在场”的异质群体意识,在反向强化维度激发中华儿女自我归类的认异情感。“族群认同的形成贯穿于吸纳和排斥的关系过程中”[15](10),共同体认同不是天然的,而是人们持续自我界分和归类的产物。回望中华民族近代历史,烈士群体正是在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抗争中英勇献身,自身鲜明地烙印着“东方—西方”“我们—他者”的二元群体界分。国家烈士纪念既是一种缅怀英烈的方式,也是“我们”与“他者”的族群分类方式。如2022 年,第九批88名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经过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覆盖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回归故乡,迎回仪式中的专机运送、伴飞护航、国旗盖棺,安葬仪式中的集体默哀、鸣枪礼、致祭文,生动地展现了舍生忘死的抗美援朝烈士形象。“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烈士遗骨”蕴含着同质群体与异质群体的二元区隔,安葬祭文更是如泣如诉地宣示着“他者在场”:“岁在庚寅,东邻有阋墙之危,强虏生染指之念……绵绵翼翼,度越关山。援友邦,保桑梓,拯黎庶于水火,扶道义之将倾”[16]。缅怀展演机制再现了一个“罪恶—救赎”“异乡—故乡”的二元世界,从政治信仰、族群、出生地、异族抗争等多重维度强化了群体团结感和身份归类意识,中华儿女通过一条情感纽带形成中华民族集体向心性。
(三)烈士纪念的英雄象征机制,铸就中华民族共同体精神丰碑
英雄象征机制是国家烈士纪念对烈士英勇事迹所折射的共同体精神的替代性、浓缩性表达,是对英雄解构主义歪风逆流的必要反击和驳斥,旨在建构中华儿女对烈士原型更深刻的认识,铸就全国各族人民共享的精神丰碑,从生产集体信仰维度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一方面,英雄象征机制通过具象化的纪念碑符号,铸就抽象化的中华民族精神丰碑。罗兰·巴尔特认为,符号具有能指和所指两个面相,“能指面构成表达面,所指面则构成内容面”[17](26),能指是符号的物质属性,如形态和色彩等;所指是符号的象征属性,是隐藏在物质形态背后的意义价值体系。在烈士纪念日向人民英雄敬献花篮仪式和在韩志愿军烈士遗骸归国仪式中,人民英雄纪念碑与烈士遗骨绝非毫无关联的符号能指,相反,二者作为亡者英灵的佐证化身,彼此支撑而又相互印证地结成了一个牢固的所指之网,“当人们的注意力转向自然,转向亡灵的这种存在形式的时候,他们就参与到了一个信仰的总体中去了”[5](113)。如果说烈士遗骨意味着无可挽回的肉身死亡,那么人民英雄纪念碑作为肉身的延伸,则突破了时间死神的钳制而超越了死亡,成为中华民族精神图景中永垂不朽的中心点。这个中心点关涉共同体成员的身份认同和本体安全感,承载着曾经的烽火岁月、争端冲突和烈士为了捍卫领土安全、共同体的承续而采取的各种行动及失去的鲜活生命,彰显冲锋陷阵、舍生忘死的无畏精神和以身许国、视死如归的高尚气节,成为全国各族人民心灵深处不可逾越的精神丰碑。
另一方面,英雄象征机制所铸就的精神丰碑,为中华儿女建构了一个共享性、规范性的价值世界。在空间全球化、价值多元化背景下,一段时间以来,英雄解构主义暗流涌动,以“还原真相”“反思历史”“人性至上”等旗号质疑英雄事迹、丑化英雄形象、扭曲英雄精神,以历史虚无主义蒙蔽大众、干扰视听、瓦解信仰,这种歪风逆流严重侵蚀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根基。2014 年以来的国家烈士纪念仪式正是对此种歪风逆流的激浊扬清。2018 年通过并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英雄烈士保护法》进一步将中国烈士纪念日及其纪念仪式法律化,以法之纲正英雄名、正民族魂,“每年9月30日为烈士纪念日,国家在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举行纪念仪式,缅怀英雄烈士”,“人民英雄纪念碑及其名称、碑题、碑文、浮雕、图形、标志等受法律保护”,“禁止歪曲、丑化、亵渎、否定英雄烈士事迹和精神”[18]。英雄象征机制承载的神圣意义体系及与之相关的法律和规范、崇尚和禁忌、秩序和意义,将个体认知整合于统一的价值法则之下,进而发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功能。
三、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进路
国家烈士纪念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典型样态。在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召唤下,在纪念仪式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时代进程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纪念仪式进路仍旧匮乏。展望未来,运用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需要挖掘并保护仪式原型,建构集体记忆;定期策展仪式情境,凝聚团结情感;提炼并弘扬仪式符号,引领精神秩序。
(一)挖掘和保护仪式原型,建构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
保罗·康纳顿的社会记忆理论强调,纪念原型指涉的是一种社会记忆背后的权力运作策略和政治操控机制,“过去的形象一般会使现在的社会秩序合法化”[6](导论3)。面对“记忆断层”的幽深沟壑和历史虚无主义的卷土重来,挖掘并保护仪式原型,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集体记忆,不仅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在要求,也是推动中国纪念仪式现代化发展的必要举措。中华民族在历史长河中涌现出众多可歌可泣的人物和史诗原型,祖先、圣人、民族英雄、爱国志士、起源神话、伟大事迹等均是纪念仪式的原型资源,其恰似一面面历史之镜,映射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照耀着中华儿女血液里的民族精神。一是各级政府应挖掘并保护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有利于提升共同体凝聚力的仪式原型,实现传统纪念仪式现代化转型,如黄帝祭祀大典、成吉思汗祭祀、祭孔大典、屈原纪念等,使其在当代政治文化生活中发挥承续集体记忆的功能;二是各级政府应保护挖掘中华民族近代以来的原型资源,使其仪式化,增强仪式原型的当代供给。近年来,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纪念(2018)、五四运动100 周年纪念(2019)、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 周年纪念(2020)、中国共产党成立100 周年纪念(2021)等便是挖掘并保护仪式原型、建构中华民族集体记忆的现实例证,凸显了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独特作用。总之,仪式原型绝不是去功能化的“黑暗之箱”,而是承载过往苦难辉煌的“记忆之灯”,以潜藏的指示力照亮共同体成员的寻根之路,强化“我们从哪里来”的群体身份归属感。
(二)定期策展仪式情境,凝聚中华民族的团结情感
仪式情境是纪念仪式的现实化呈现,它强化作为成员的个体对群体的情感归附,将微弱的个体力量融入强大的集体力量之中。在空间全球化、交往虚拟化、生存原子化背景下,集体的、现实的、崇高的情感纽带日渐式微,祛魅的、个体的、虚拟的世俗情感跃居其上,从现实和虚拟两个维度策展仪式情境以凝聚中华民族团结情感,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进路。在现实维度上,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日益重视策展仪式情境以宣传政治主张、表达民族立场。例如,2014 年以来每年12 月13 日定期举行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仪式,从国旗下半旗、高唱国歌、全场默哀、防空警报、敬献花圈到宣读《和平宣言》、撞响和平大钟,仪式情境警醒各族人民铭记历史、勿忘国耻、珍爱和平,唤醒中华儿女生死与共、命运与共的共同体意识。在现实维度之外,虚拟空间日益成为一种赋权性的认同建构力量。在中国拥有10.67 亿网民的态势下[19],传统仪式情境的“时空囿限”已不能满足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生需求,虚拟空间为仪式情境提供了无限延伸的可能性。借助新媒体技术,虚拟空间完全打破了线下祭祀的空间阻隔和时间局限,只要一键点击互联网,人们便可以进入“网墓”“网上祭英烈”“云祭扫”“云祭祀”的虚拟情境中,参与献花、合掌、点烛、留言、祭拜等。纪念仪式的本质是缅怀逝者、教育生者,只要是发自肺腑的,人们洒在墓园的酒水和流在荧幕前的热泪代表着同样的真情。总之,仪式情境以具象的景观模拟一种纪念场景,无论是现实空间的具身参与,还是虚拟空间的拟身参与,这些祭祀行为均是中华儿女铭记先烈、共同在场的情感流露。统合运用现实情境和虚拟情境,“使它们在表达的意义和价值方面能够互相支持和强化,避免相互之间的冲突”[20],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之势。
(三)提炼和弘扬符号标识,整合中华民族的精神秩序
文化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指出,一切文化形式都是符号的形式,“人不再生活在一个单纯的物理宇宙之中,而是生活在一个符号宇宙之中”[12](43)。诠释符号标识、生产集体信仰、引领精神秩序是纪念仪式的题中之义,也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面相。符号作为仪式的最小单元要素,以具象化标识无限延伸至仪式结束后的世俗生活中,发挥共同体精神秩序的引领功能。“象征符号的社会影响在于它们的指示能力”[21](32),“对外,它是一面旗帜、一种号召、一种宣誓;对内,它是一条纽带、一种标志、一个传统”[22](95)。如党的十九大闭幕仅一周,习近平总书记便带领中央政治局常委专程瞻仰浙江嘉兴南湖红船。红船不仅是物质形态的符号标识,更代表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方位,承载着革命精神的源头坐标——红船精神,彰显超越时空的恒久价值和旺盛生命力。又如2022 年10 月,习近平总书记视察河南安阳林州市红旗渠。红旗渠不仅是前无古人的“人工天河”,更是中华儿女共享的“纪念碑”,它记载着中华儿女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团结协作、无私奉献的红旗渠精神。红船、红旗渠等彰显的精神秩序“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主要意涵,里面渗透着各族人民共生繁荣的基本信念,从而能够规避民族的衰败与危机复现,并积极向上的导向伟大与复兴”[23]。值得高度警惕的是,在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各种思想文化相互激荡的时代背景下,若一个共同体的仪式符号遭遇象征失灵、地位弱化,新符号的象征意义不断涌现,便会出现人们常言的“符号危机”。民族成员如果受到价值相左或违背事实的符号体系熏染,那么思想认识势必驳杂混乱,迷失于符号的“象征之林”,共同体认同危机和合法性危机往往随之产生。可见,仪式符号从来不是被动性的存在,而是具有指向力的能动意象,是引领中华民族共同体精神秩序的图腾。提炼诠释仪式符号,以浓缩性、集成性的方式对共同体精神进行整全性、替代性表达,实现共同体精神从抽象到具象、从未知到已知,是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策略。
四、结 语
本文依循纪念仪式的本体性分析路径,以理论与实证相结合的维度探究纪念仪式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在机理。中华民族共同体不仅是经济共同体、利益共同体,更是具有集体向心性的记忆共同体、情感共同体、价值共同体。作为集体意识的整合器,纪念仪式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效路径。原型指涉机制、情境展演机制、符号象征机制是纪念仪式的结构化运作方式,其所发挥的唤醒集体记忆、激活集体情感、生产集体信仰的作用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耦合呼应、洽和通融,推动中华儿女形成以中华民族实体为核心的集体向心性。在年复一年的时间链条中,纪念仪式固化为一个“重启装置”,并通过“集体记忆—集体情感—集体信仰”的生产与再生产巩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纪念仪式何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之所以必要和重要,是因为5 000年中华文明蕴藏着丰富的纪念仪式资源,虽然有一部分已经消弭于时间的黑洞,但仍有大量纪念庆典、纪念日以集体无意识的方式潜藏在中华民族的风俗习惯和社会结构中。揭示纪念仪式的本来面目及其与共同体意识的内生性关联,不仅有助于科学把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有效路径,而且有助于推动中国特色、中国风格纪念仪式资源的保护与开发,进而对传承民族记忆、维护民族情愫、厚植民族信仰产生积极作用,从而为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输入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