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海洋科幻文学的世界图景建构
2024-01-03江玉琴
江玉琴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人类基于海洋的不同地理形态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关系和影响创造出海洋文化。因此海洋文化主要“研究人类涉及海洋的活动,以及由此引起人类关系的建立与变更”[1],或者说是人们“缘于海洋环境而产生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在这一地理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基础之上形成的精神成果和物质成果的总和”[2]。在此认知观念中,笔者进一步提出海洋科幻概念,即海洋科幻在题材上描述海洋生活,内容上讲述以海洋、海岛、海岸为发生场所的探险、历险等科幻故事,在思想认知上探索海洋文明与大陆文明的关系、人在海洋世界中的生命意识与存在、海洋在人类文明中的作用等。因此海洋科幻叙述人们对海洋与大陆关系的理解、海洋与人类生活空间的拓展,以及海洋构建的人类世界新认知。
从宽泛的海洋科幻范畴来说,所有关于与海洋接触、认知与探索的科幻作品都属于海洋科幻。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发现,中国海洋科幻的发展基本与中国科幻发展史同步。如果以晚清与民国时期小说的科学想象作为中国科幻文学发展第一阶段的话①,吴趼人的《新石头记》(1905)就算得上是涉及海洋科幻的作品,其中的章节《贾宝玉坐潜水艇》讲述贾宝玉乘坐“飞车”四处游历,又乘坐“海底潜艇”绕行地球一周探险。碧荷馆主人的《新纪元》(1908),则直接描写了发生在未来的一系列海战。[3]顾均正的《在北极底下》(1939),科学家卡梅隆发现了埋藏在冰层下方的“磁北极”,准备以毁掉磁北极作为要挟,要世界各国支付使用磁北极的费用。许地山曾出版《铁鱼的腮》(1941)讲述一位70岁的爱国科学家发明了可以转换海水中氧气的“鱼型潜艇”和船员可以人手一个的人造腮,愿意献给国家以此为抗战服务但不为当局所接受的故事。这些作品尽管都表达了类似凡尔纳科幻所表达的那种世界探险与技术想象,但也都是基于海洋科技的应用性想象结果。第二阶段是新中国成立17年,尽管科幻作品不多,但迟书昌的《大鲸牧场》(1963)却是典型的海洋科幻作品。这本小说以儿童口吻讲述了人类如驯养牛羊的方式在海洋里设置了专门的鲸鱼牧场,充分利用鲸鱼的作用,放牧-斩杀鲸鱼,建立了鲸鱼肉类加工厂,挤鲸奶,大海成为人类的能源场。这部作品主要是宣扬人类的伟大,以及人类对自然万物的征服,鲸鱼加工厂成就了人类这一伟业。第三阶段主要涵盖1978—1999年之间的科幻创作。这个阶段从1978年开始,海洋科幻借着全国科学大会的东风,融汇在科普创作大潮中,海洋科幻也表达了人们对科技研发和科技报国的热情。代表作品有童恩正《珊瑚岛上的死光》(1978),郑文光《海姑娘洛丽》(1979)、《海豚之神》(1993),刘兴诗《失踪的航线》(1991)等。这个阶段的海洋科幻一方面彰显海洋探险的民族文化自信,同时也更具思辨色彩,开始思考科技使用者因其善恶的不同目的带给人类的不同后果,由此思考人性本身的弱点。第四阶段是新世纪的科幻新浪潮时代,除20世纪90年代在科幻界已经声名鹊起的三大科幻作家继续大放异彩外,如王晋康《海人》(又名《海豚人》2001),刘慈欣《鲸歌》(1999)、《西洋》(2003),韩松《红色海洋》(2004)、《火星照耀美国——2066之西行漫记》(2012)外,新生代作家也开始角逐科幻世界,表现出不凡的洞察力与想象力,如陈楸帆《荒潮》(2013)、吴明益《复眼人》(2013)、凌晨《海平面下》(2015)、灰狐《固体海洋》(2018)、双翅目《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2019),潘海天颇具奇幻特性的科幻创作《永生的岛屿》(1999)、吟光《天海小卷》(2021)等。因此中国海洋科幻作品丰富,形式多样,思想深刻。笔者在此特别对中国海洋科幻做整体梳理与论述,贯之以海岛叙事、海人叙事、海洋叙事等分类,认为正是从这三个方面中国海洋科幻构建起中国海洋世界认知的新图景。
一、中国海洋科幻的海岛叙事
海岛基于与大陆的空间分离形态,往往被设置于边缘地位,呈现出前沿、另类、独特、神秘等特性,因此也成为政治乌托邦或敌托邦的隐喻。乌托邦岛也成为科幻岛屿想象的一个原型。德国学者C.施米特还特别提出“孤岛意识”[4],即以岛屿经由大洋的分隔成为一个个孤立的存在作为人的存在形式隐喻。张德明在此基础上发现西方文学自16世纪以来的航海叙事作品特别具有现代性意识,他从其中发现了“荒岛叙事”,即一个孤立无助的个体被抛在荒无人烟的岛屿,被迫进入一个预示着冒险、权力、信息、发现和自我变化的环境,不得不独自承担建构自我、遭遇他者与开发荒岛的任务。这种人在荒岛的处境就是现代性本身的象征,因此荒岛叙事是“现代性自我塑造的起点,也是现代性主体建构的归宿”[5]。中国海洋科幻中的岛屿故事,有些也呈现为荒岛叙事,即个体/族群存在处于被孤立与隔绝的境地。笔者认为,中国海洋科幻的海岛叙事兼具现代性思考,但在题材方面和主题方面比荒岛叙事走得更远。它一方面表征为现代性主体建构;另一方面更在消解并批判现代性,同时也更具群体意识。具体体现在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即叙述海岛及其岛上科学家的故事,旨在以海岛作为技术发展的前沿阵地,探讨技术伦理与技术使用的问题,批判资本主义过度追逐利益,罔顾人性。这以童恩正的《珊瑚岛上的死光》与21世纪新锐科幻作家双翅目的《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为代表。第二个层面则以岛屿探讨人的存在,技术、身体与世界的关系。这里以潘海天《永生的岛屿》、陈楸帆《荒潮》为代表作品。这里还特别关注岛屿上的人类生活与海洋自然的关系,批判人类的野蛮欲望,更强调人类与生态自然的整体性。上述海岛叙事都蕴含在现代性的讨论中。
(一)岛屿作为科技前沿隐喻并呈现其技术伦理反思
海岛经常是不为世情所容的科学家为追求高新科技发展特设的学术研究场所,因此它既是科技前沿领地的象征,也隐喻科技研究者脱离社会环境后容易为资本利用并进而产生伤害人类的后果。
《珊瑚岛上的死光》中的岛屿是科技研究的前沿,同时也是一个人性善恶较量的阵地。主人公陈天虹作为一个前沿领域的华裔科学家,携带着顶尖科技准备回国报效祖国。飞机失事掉落在太平洋的某个偏僻海岛上,为岛上的科学家胡明理所救。而胡明理博士正是一个沉迷于科学前沿探索的科学家,在岛上建立了技术高端的研究所,发明了新型激光测距仪和激光器。胡明理将实验室设置在珊瑚岛上的原因就是想要逃离残酷的社会现实,不愿意让资本家恶意使用他的研究成果而导致科技向恶。但作为一个孤立的个体,他犹如漂流在大洋上的岛屿,无所依凭,在布莱恩的欺骗下却正从事着他极力反对的事情。他了解到真相后与布莱恩等人同归于尽。因此,在这里,岛屿成为了科学家胡明理追求科学研究的象征,是一个科学研发的前沿阵地,他希望以自己的技术造福人类。但这里岛屿的象征同时又具价值判断,即科学家希望能在此进行纯粹的、造福于人类的研究,但科技成果的善恶使用一旦失去了正义感,科学家就会成为帮凶。显然小说也借此提醒人们关注技术伦理的重要性。
《来自莫罗博士岛的奇迹》是21世纪新锐科幻作家双翅目的中篇小说。尽管与《珊瑚岛上的死光》相隔四十多年,但从本质上说,莫罗博士岛也仍然是一种科技前沿表征,同时它更深刻地思考了新技术带给人类的后果。小说一开始就将莫罗博士岛置于科技伦理的约束之外,因为莫罗博士岛是一个处于公海的漂浮岛,岛上一切前沿科技探索如基因革命、以人作为试药剂都无需受到各个国家制定的科技伦理限制。莫罗博士岛作为一座人工科技岛,“是第一座私人造岛,只要漂在公海上,遵循联合国2042年修订的一般法则即可”[6]189。这座人工岛是世界最前沿的基因改造研究基地,它的研究成果避开科技伦理,直接适用于人体健康。因为在这个前沿科技背后是世界顶级财团制药公司的支持。作品也含蓄地指出制药公司的不人道与不公平的试药方式以及由此获得的药物暴利,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的逐利本质和对底层人民的压迫。
但这部小说还致力于探讨技术到底将人类引领到何方、基因革命的终点在哪里等问题。“我”作为情报人员,想要弄清楚莫罗博士岛的真相,在一场人工海啸中被卷入海浪,为莫罗博士岛上的人所救,也成为第一个人类试药实验品。“我”因不断被注入纳米体液,大脑额叶和处理感觉信息的顶叶都布满了纳米机器人,像多出一层纳米神经网的皮层。蒙哥马利认可莫罗博士的实验并高度评价莫罗博士“对控制别人、改造别人、治疗别人不感兴趣。非洲人说智者搭桥。他想让生命之间的联系加强。这不是实验,是动物的进化,也是人的进化”[6]206。这也意味着这里的莫罗博士形象更为复杂。他既是威尔斯《莫罗博士的岛》中疯狂科学家形象的发展,同时又更具理智也更悲悯人类文明,想要让人类回归大自然系统,通过脑际纳米神经元联结的方式与大自然的各种生命体系统保持贯通状态,以此解除人类高居生命系统顶端和中心地位的状态,让世界回归自然的文明。这种技术想象从哲学上说是反现代性的,指向人类摆脱自我困境的途径,即回归与其他生物和自然环境的一体性。这种以人体作为实验的探索本质上还指向人的多重自我意识,指向对人本质的理解。但小说的结尾又揭示了疯狂科学家莫罗博士依旧是那么疯狂,只是这种疯狂让人更加无法抵抗。他以整个人类为研究对象,无视技术伦理,将人的意识与动物、自然相连,探索人类的精神分裂,和人之为人的本质,但他自己却如神一般隔绝在这个系统之外,支配与观察着他构造的世界。这导致岛上的研究既与大众生活的大陆密切相关,但又游离在大陆之外,甚至以顶级科技凌驾在人类世界之上,从而形成对大陆、人类的统辖。这样看来,以岛屿科技构建权威新范式,以前沿科技消解中心权威,岛屿成为潜在的科技恶托邦。
可见海洋科幻的岛屿叙事建构了前沿科技想象并致力于科技伦理反思。科技发展应适应人性需求,没有辔绳与约束的科技成果将会带给人类噩梦。
(二)岛屿作为现实与想象的交汇点,象征异托邦与恶托邦的本质
岛屿也往往因其与大陆距离的远近而成为想象社会的不同承载体。茫茫大海中央、人迹罕见的岛屿被想象为仙山永生之地,而与大陆相距不远的岛屿更多呈现其现世性与现实性,作为边缘对中心的审视与评判,更具批判意义。
《永生的岛屿》是潘海天出版于1999年的短篇小说,更接近奇幻特点,以中国仙岛传说原型讲述了人类生活在由七只大鳌背负的岛屿上、漂浮于海洋中的故事。这个岛屿四处飘荡,因此岛上的生活单调无聊。但“我”有一天在岛上发现了一个木头打造的庞然大物,这是一艘巨舟,“我”登上这艘巨舟,发现了巨舟上因海难而死去的人们,以及武士的金属衣和武器,并从一个濒死的黑衣人那里知道了始皇帝派遣一千名使者前往海上寻找永生之地的命令。“我”作为生活在蓬莱岛上的羽人用武士的兵器杀死了黑衣人,永生的岛屿在人类传说中将不复存在。作者实际上将羽人传说、蓬莱仙岛与始皇帝的海上寻找永生之地的故事结合在一起综合叙述,尽管篇幅很短小,但还是形成了传说中仙岛乌托邦生活与实际岛屿的艰难生活之间的对照与叙述张力,批判人类基于地缘空间展开的海上永生乌托邦海岛想象的荒诞,以及揭示出打破这一理想的残忍现实性。
陈楸帆作品则更具科幻现实观照。岛屿作为故事的发生场域承载叙事功能,呈现其在社会等级上的边缘地位,以及洞察社会的不公平与不公正,并质询科技是否可以解决这一难题。《荒潮》讲述了垃圾岛上生活的垃圾人的故事。硅屿地处偏僻,无任何社会生产原料优势,因此在社会权力关系中处于底层,主要以垃圾分类与垃圾处理作为岛上经济生产的主要来源。同时因为硅屿的开放性,它成为国际电子垃圾处理地,这就导致硅屿同时处于国家内部与国际层面的生产-消费链底部。居住在岛上的人们又基于本地人和外地人、男性和女性的差异性形成社会生物链。外地人小米因此处于边缘的边缘,饱受凌辱与压迫。在一次濒临死亡的时候,小米机缘巧合让自己的神经元与一个被误运的顶级科技产品相关联,从而成为强大的赛博格人“小米1”。小说尽管探讨了底层女性与顶级生物技术设备的匹配,有可能让底层女性找到一种新的途径来做自己,与父权制世界作斗争,由此思考高科技将脆弱肉身的女性变成一个强大的铁甲战士的可能性。但作者并没有过多致力于社会内部权力斗争的描写,而是强调了社会与人性的复杂性,全球与本土文化政治的矛盾性。因此《荒潮》中硅屿产生的深层矛盾是全球发展和西方绿色发展的灾难性影响的后果。垃圾人的灾难生活与第一世界高度发达的技术和经济有着潜在的联系。这也是阿伦达蒂·罗伊(Arundhati Roy)所说的,“我认为全球化就像一盏灯,在少数人身上越照越亮,其余的人都在黑暗中,被抹除了。他们根本无法被看到。一旦你习惯了看不到的东西,那么慢慢地,就不可能再看到它了”[7]。因此小说通过岛屿叙事充满对全球资本主义的批判。陈楸帆以科幻现实主义小说描绘的可知社群接近于一种理想化的封闭状态,在这个点上,它处于一种可以被彻底探究和重构的秩序中。陈楸帆希望科技能把弱者从邪恶的压迫中拯救出来。在现实主义文学的传承下,他以人道主义精神来解决他在赛博格世界中面临的问题。他的人道主义反对工业时代以来的技术大行其道,赞同人类的价值应该建立在自我和社会实现的基础上,科技和人类的存在应和谐地联系起来,为实现人类的整体性而通力合作。
总而言之,海洋科幻的海岛叙事聚焦的是在海岛上生活的人及其社会,并由此看到海岛与大陆、海岛与全球的关系。技术发展总是与资本主义极度追求利益关联在一起。作品也由此思考技术理性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批判资本主义导致的人的异化。
二、中国海洋科幻的海人叙事
中国海洋科幻的海人叙事主要是基于人类从陆地退向海洋而产生的未来命运之思考,探讨如果大陆不再适宜居住或大陆被海洋吞没,人类文明该怎样延续或是否还会延续等问题。在这个方面,中国海洋科幻同样呈现为两种叙事方式:自然整体文明想象与野蛮文明进化想象。以王晋康为代表展开的海人想象就做出了很有深意的探索:即摆脱人类中心主义观念,将人类文明置于更古老的地球文明之中,将人类放归于大海,与海洋生物融为一体,人类文明复归于与海洋万物顺应自然的智慧文明。而以韩松为代表的海人想象则致力于探讨人类主体性在海洋世界中的建构,以全景历史的视野呈现野蛮残暴的海洋文明如何向陆地文明进化的探索。
王晋康的《海人》(另一个书名是《海豚人》)将海人的生活场景设置在世界末日,核聚变的强光摧毁了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只有地层深处和海底工作的人幸存下来。女科学家覃良笛与男科学家雷齐阿约为了让人类留下更多后代,共同创造了海人和海豚人。海人作为两腿人类的后代,身体在海洋中进化出带蹼的脚掌,文化上继承了两腿人的文字。而海豚人则继承了两腿人的文化。雷齐阿约在覃良笛的帮助下冷冻300年,解冻复活后与他的后代相见。醒来的雷齐阿约并不能适应也不信任海豚人后代,总是试图让海人成为海洋的主宰,并由此导致了苏苏兄妹的杀戮、索朗月的死亡,雷齐阿约也最终理解了海洋和海豚人,并对未来文明的发展报以信心。因此王晋康的《海人》是对未来人类的展望。当陆地不再适合人类生存与发展,由海洋发展而来的人类生物返回海洋并进化为海人时,海洋与新的海洋人类生物呈现出人类对过去人类文明的反思,并赋予未来人类以更为宏大且宽广的未来,海豚人将会更新人类的善恶并将人类带向与海洋生态融为一体的未来。在这里尽管存在着未完全进化的人类与海豚人之间的矛盾,甚至冲突,但最终海豚人让海洋人类认识到了海洋的广阔与浩瀚,及其人与海洋的共生共融,从而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走向人类生态中心。
韩松的《红色海洋》被称为“不仅达到了当代中国科幻小说的创作高峰,而且也达到了主流文学创作的高峰……整部小说充满了组合着并在不断流动着的多种寓言”[8]。作品气势恢弘,以现在、过去、过去的过去和未来四部分全面想象了海洋世界中的水栖人、陆地人、飘族人的生活。作为海洋世界的水栖人,完全袒露的是生物本能并遵循大自然的生物链法则,活着是第一要素。人们陷入吃与被吃的循环之中。但这样的生活毕竟是没有保障的,也是可怕的,于是水栖人开始了新的文明探索。“我”成为海洋王,带领人类开启新迁徙,来到了海底城,看到了过往陆地文明的遗址。海底城也正在改变人们的认知。新生的孩子反抗暴虐的水栖人并集体逃离海洋。海洋世界落幕。第二部分讲述了陆地人类对于海洋想象的诸种神话。第三部分则是关于水栖人的回顾。第四部分则面向人类未来,将郑和下西洋的故事整合在内,让我们从历史中走出来,拨开迷雾,直接驶向不可知的未来。郑和与海中那个始终在寻找出路的尸虺形象合二为一,世界貌似走向了另一个时空,又神奇地回归了历史的轨迹。
因此《红色海洋》犹如一部另类世界史。韩松将人类继续抛入到其固有认知的生物残忍的黑暗森林之中。红色海洋中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战斗,人类在无奈中形成的抱团与群体性也在巨大的海洋生物面前不堪一击,残忍的生物性将人类变成了海洋怪物。海洋成为人类难以承受的环境之痛。人类从海洋中走向陆地,建立文明,但又以残忍的互相搏杀回归红色海洋。这里其实也重新思考了人性的由来,人何以形成人性的道德。在匮乏和残忍的海洋世界,道德可能从来就不曾存在过。这本身也质疑了人文主义建构的人性之美。因此可以说,韩松秉持着他的忧患意识,残酷的海洋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吃与被吃”的循环,进化也并非通向美好的未来。因此詹玲称《红色海洋》中对于城邦的毁灭和飘族人最终的集体消失喻示了“技术进步与人的解放解绑,不过是重启启蒙的第一步”,“承认技术现代性无法实现人的解放,无异于信仰的崩塌。原先浮于生存之上的无意义感,于是更深地沉淀、囤积、直至凝固成为生存本身”。[9]145这也深刻勾勒出韩松海人叙事的本质,存在是一种虚无。
中国海洋科幻的海人叙事思考的是人类文明未来的问题。人性的残忍或许如王晋康设想的那样在海洋智慧中得以矫正,融汇在更大的海洋生态系统之中,也可能如韩松揭示的那样,是人类无法解除的困局,人类如困兽犹斗一样迷惑于欲望存在本身,无法达至超越的境地,从而陷入循环往复的世界斗争中。
三、中国海洋科幻的海洋文化叙事
21世纪开始兴盛的中国科幻文学开始接过海洋书写的重任,开始进入海洋深处,充分认识海洋自身的形态以及海洋的主体性认知。
《鲸歌》讲述了海洋科技发展的新路径,人们利用鲸鱼来走私货物,利用的科学原理是在鲸鱼的大脑中安放生物电极,在它的大脑中还安装有一台计算机接收外部信号,可以将外部信号翻译成鲸鱼的脑电波信号,由此在外部控制鲸鱼的一切活动。人类以科技发明控制海洋生物乃至大自然,但人类并不能真正懂得大自然,也不懂得鲸歌。“鲸歌在响着,这是大海的灵魂在歌唱。鲸歌中,上古的闪电击打着原始的海洋,生命如荧火在混沌的海水中闪现……蓝鲸用它那古老得无法想象的记忆唱着生命之歌,全然没有感觉到它含在嘴里的渺小的罪恶”[10],以此方式将海洋古老生物蓝鲸贯穿在地球文明发展史中,由此认识人类的罪恶及其产生的生态破坏。这样的海洋科幻叙事,一方面将海洋生物与人工控制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海洋生物科技的前沿展望;另一方面也对这一海洋生物科技进行了人文主义的批判。
除了展望前沿海洋科技外,中国海洋科幻还在勾勒浓厚的以家园意识为主体的陆地-海洋文化。谢茜和夏立平梳理中国海洋文化时发现,中国传统陆地文化的“重农”“重陆”观念弱化了中国人走向海洋的势头,海洋文化观念并没有上升到中国社会发展的主导思想。但海洋文化一直都贯穿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建设过程中。中国传世典籍也保留了丰富的海洋文化内容。秦汉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的开辟,推动了海上人文交流和经济贸易往来,即使到19世纪初,中国依然是东亚的海上中心,在世界经济文化中占据支配地位。[11]因此我们需要认识到当代海洋文化观念建构中的传统力量。
刘慈欣与韩松都曾想象过,如果郑和下西洋继续往前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刘慈欣的《西洋》中郑和已经远航到非洲索马里,他带着二百多艘船只和两万多人的核心目的是寻找建文帝。历史任务基本完成。但在这里,郑和发扬了前所未有的现代探险精神,“如果天圆地方,大海就应有边缘,大明的船队应该航到那里”[12]14。1420年6月10日,相对于哥伦布的1497年,郑和更早迈出了环游世界的一步,也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中华帝国。因此历史逆写。1997年爱尔兰回归到大不列颠国,纽约成为中国的新大陆,再现了当代英-美政治经济实力的逆转,以及暴露出一个盛极而衰的隐忧。
自五百年前明朝覆灭后,新大陆就开始了新文化运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我们一直领导着中华文化的走向,而旧大陆只是战战兢兢地跟在我们后面,现在几乎被我们甩开了,他们的悟性比我们要慢半个世纪!而直到现在,他们还以文化宗主自居。事实上,新大陆的文化现已发展成为一种全新的文化。它的渊源在旧大陆,但它是一种全新文化![12]20
在新大陆,西方白人被歧视并从事最低端的体力劳动,实现了黄色人种独霸天下的豪迈与傲慢。郑和下西洋的历史加上想象在海外远航建立庞大中华帝国的壮举,让以西方现代性为基础建构的现代文明易帜成为中国现代性的引导和中华帝国的建构。现代世界以东方统领西方,犹如一场逆写文明发展的白日梦。
但很显然,刘慈欣并非只是单纯想做一场文学假设,他更愿意去挖掘中国尚未实现的海洋宏图背后的文化心理。因此在小说最后,他细致叙述了郑和与众多探险者的思乡病。
在征服欧洲后不久,明朝舰队就向西,向大西洋的深处驶去。他们走啊走,走啊走,在两个月艰难的航程中,一双双眼睛望着大西洋天水相连的地方,盼望着家乡的海岸在那里浮现……终于,陆地出现了,但那不是梦中的乡土,而是一个长着龙舌兰和仙人掌,出没着红种人部落的陌生世界。当他们踏上新大陆时,并不像那些浅薄的历史作家们描写的那样欢呼雀跃,而是抱头痛哭……郑和因此一病不起,在新大陆结束了一生。[12]28
这里明确指出以郑和为代表的传统中国冒险者,并非如西方探险者那般为了金钱和荣誉,而是为了满足未知的渴望。因此中国的世界探索就犹如彼得·诺兰所指出的那样,中国的技术和文化优越,但中国并未试图殖民南海周边地区。“中国幅员辽阔且拥有优越的技术,想要殖民其他地区完全可以,但中国的领导者选择将重心放在治理自己的国家上”[13]。中国的海外意识显然构建了家园-海外的二元内在文化意识,漂泊的游子渴望回到自己的物理家园与精神家园。
韩松在《火星照耀美国:2066西行漫记》中也表达了类似的家园意识。大海成为人类灾难的制造者。在纽约海堤决口,纽约陷入海洋之中,载着幸存者的船只成为诺亚方舟。中国围棋代表团唐龙与日本人铃木、韩国人李铸城、伊朗人艾哈迈德等人在诺亚方舟上,沿着美国东海岸往南行。海洋成为危险之地,末日灾难的表征。诺亚方舟上因全球性信息网络阿曼多崩塌,人类重新获得了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因此,方舟继承了传统的作为拯救者的角色,方舟也因此成为人类精神的家园。
家园意识构成了中国海洋科幻中认识海洋的基础。所有的向外探索都是为了更好地回归与建设家园。
四、结语:中国海洋科幻文学的价值与意义
中国海洋科幻文学以惊异的故事、丰富的内涵、深刻的思想拓展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海洋维度,推进了中国海洋想象与文化反思。
中国自古至今一直张扬着瑰丽的海洋想象。海洋一直是人们敬畏与讴歌的对象,海洋与大陆的对照性也构成了人们对两者的新认识。中国文学从神话开始就贯穿了丰富的海洋的想象,《山海经》成为中国文明初期海洋想象的宝库。古典时期中国文学也充满了瑰丽的海洋歌咏诗篇,如庄子的《逍遥游》、枚乘的《七发》、曹操的《观沧海》、李白的《将进酒》、柳永的《煮海歌》、林宽的《送人归日本》、苏东坡的《登州海市》等等,充满了浪漫主义豪情,也不乏现实主义描摹。明朝小说兴起后海外域外篇幅增加,如《镜花缘》《三宝太监西洋记》《三言二拍》以及明朝中晚期抗倭诗文等作品,海上商业活动、国家之间的海上战争开始成为海洋文学的叙述核心。这也表明中国古代海洋文学题材的丰富、内容的广博与国家意识的深化。及至现代时期,由于海上(海外)外部力量的侵入,海洋意识开始进入文学写作的先锋与日常。最开始是晚清以降《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作品开始勾勒出世界形势,接着是五四时期热情昂扬的海洋赞歌《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郭沫若)、《海滨故人》(卢隐)等,这也是彭松所指出的,“面向海洋、仰赞大海与追求新生、理想、爱、自由与美一样成为某种不可逆的现代意识,成为具有潜在的自我规范性的生命向度,逐渐于意识和无意识中成为某种‘应当如此’的现代中国人的价值信条和人生模式”[14]。但彭松也发现,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一种深厚的大陆意识,海洋书写呈现为“近海性”特征,相对缺乏远航、历险、漂流、海外垦拓和孤岛生活等主题,主要的小说题材为“近海民众(渔民、岛民等)等生产生活,大多表现为沿海采渔、涉海近泛,或者滨海警戒、向着海外不时投以警惕注视的眼光”[14]等,这也反映了传统中国的自我认同与想象。当代文学则呈现出更多元化、更具开拓性进取性的特性,但海洋书写始终未能成为主流。
中国海洋科幻以前所未有的笔触展开海洋叙事想象,分别从海岛叙事、海人叙事、海洋文化叙事等层面展开故事表层描摹与文化深层探索,细致描绘了人类从陆地走向海洋的身体、心理、科技、社会、文化的变化与发展,填补了中国文学中海洋文学开拓性发展的不足,尤其是将其置身于大陆-海岛-海洋的系统关系中,建构起独特的中国海洋科技与海洋文化观念,引领当代人们进一步深入探索海洋世界。
中国海洋科幻的前沿科技意识还进一步推动中国海防、海权与海洋经济发展,建立陆地-海洋命运共同体观念。另一方面,中国海洋科幻的家园意识又从历史的纵深处,将向外拓展的海洋观念与古老的陆地文明关联在一起,这导致中国海洋科幻并不彰显为气势汹汹的冒险、探险与殖民意识,而是更具人文关怀,也更具悲天悯人之心,是天地人的整体性认知,更是人类存身立命的生态系统观念。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国海洋科幻以更开放、更多元、更包容的心态探索未来人类文明与海洋文化,致力于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家园建设,拓展了中国海洋文学的广度与深度。中国海洋科幻还以思考人类未来命运为宗旨,更深刻认识人类与动物、自然形成的整体性,警惕技术发展带来的恶性后果,致力于探索人类文明进化的未来可能性。
【注释】
① 这里多位学者都曾撰文探讨晚清与民国时期作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开端,如吴岩、贾立元、萧星寒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