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本内外关联修辞与历史
——试析“漫长的20世纪”视域下的寓言化批评方法
2024-01-03林孜
林 孜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080)
在提出“无法终结的现代性”这一文学史判断之后,陈晓明持续深化对这一理论命题的思考,建构有关20世纪至今中国文学历史经验的理论总体性,由此形成了“漫长的20世纪”这一纵深的历史眼光与认知视野。尽管陈晓明使用“漫长的20世纪”这一概念还是近年的事情,但关于“百年中国”、关于“晚郁风格”、关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等历史视域的表述,实则包含了他对20世纪中国历史与文学构成的内在紧张关系的认识,因而,落实在“漫长的20世纪”这一概念上,则显得更加清晰而富有思想的穿透力。其中,“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与“漫长的20世纪”有着互相阐释与投射的意义关联,“漫长的20世纪”凝聚着有待深入清理的现代性经验,“无法终结的现代性”恰恰构成了“漫长的20世纪”复杂经验的认知前提。陈晓明的研究将这一前提充分问题化,针对198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反思意识与表意形式,切中肯綮地分析中国当代作家与现代性之间的纠缠。然而,相较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所隐含的理论焦虑,陈晓明对“漫长的20世纪”的理论建构无疑更加圆融,它内化了“无法终结的现代性”所包含的问题意识,将其内在的历史执念与困境视作“漫长的20世纪”经验的重要部分,追问特定经验的展开方式与表现形态。
陈晓明关于“漫长的20世纪”的理论探索主要以宏观理论论述与具体文本研究(即作家作品论)两种研究形态展开。学界对“漫长的20世纪”命题的释评,主要与陈晓明的理论表述展开对话,从理论背后的思想线索出发,对这一理论视野的展开脉络、重要维度、研究方法等作出分析与勾连,同时在思想史、学科史的框架下,对陈晓明的理论心得作出总体评述。①然而,相关研究对陈晓明文本研究中所包含的理论心得,仅作以点带面的分析,将其统摄在特定的概念框架之下,未能回到他文本研究更加细致的问题意识中汲取丰富信息,这就使得有关研究的理论阐释未能充分回应“漫长的20世纪”经验背后的精神结构与复杂层次。然而,正是在中国1980年代以来的文学中,蕴含着与宏观的理论阐述互为表里的历史深度。
在陈晓明的理论建构中,理论表述与文本解读一体两面、相得益彰,尤其是在陈晓明近年来的著述中,他承担起对中国1980年代以来重要文学作品的历史化阐述,在对“漫长的20世纪”的中国经验做出理论概括的同时,更力图深入文本,深掘文本蕴含的作家心灵史,透视文本中更加内在的立意、格局、思想层次乃至细部的褶皱,进而反哺理论。这些内在于文本中的复杂脉络恰恰提示了“漫长的20世纪”经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而对这些经验的阐发亦折射出陈晓明作为研究者的主体心志。
基于上述观察,本文试图从陈晓明的文本研究切入,分析其对象选择、方法自觉与背后的历史意识,发覆“漫长的20世纪”这一理论命题背后隐而未彰的理论意识,包括内在于这一理论命题中的阐释结构、思想特质与研究者主体性,探析“漫长的20世纪”理论更加细腻与纵深的面向。
一、寓言批评与“漫长的20世纪”经验建构
面对与20世纪历史紧密相关的文本,陈晓明深入体察历史中的个体心灵史,从文本的美学形式出发,探幽析微,发覆隐蔽其后的心象与心迹,将其阐发为特定主体的历史无意识,从中辨析特定时代隐秘的精神症候,并进一步提炼出与当代文学发展历程相关的问题意识与反思性的精神资源。这是一种以小见大的历史心理学式解读,深得本雅明寓言观与批评实践的精义。
本雅明将寓言放置在现代主义的整体实践中进行观照,不同于象征对总体性的强调,寓言以分离性、非总体性与非连续性为本质属性,展示了符号与意义之间的分裂,究其时代背景下的原因,正是时代的总体性要求与个体的内在体验互相冲突、割裂的结果。因此,寓言式批评聚焦于那些挣脱了意义定式的符号与形式,关注文本中的意义缝隙与碎片,而这些“破绽”往往由文本的美学形式来表征,诚如1980年代本雅明批评观的阐释者张旭东所言,本雅明的“寓言批评”是一种以解构为出发点的实践,“把一种基于体验的形式的潜在性确立为消解固有的历史现象和构筑新的意义空间的法则”。[1]在这个意义上,陈晓明的文本批评乃至研究实践,可视作本雅明“寓言批评”在当代中国的回声,这根源于陈晓明自身的历史感与理论判断,深刻体现在他对当代中国语境下“漫长的20世纪”这一历史命题的思考之中。
“漫长的20世纪”是意大利学者乔万尼·阿里吉提出的历史概念,陈晓明基于自身对中国20世纪现代性经验的深切思索,转写了这一概念,关注它与“短20世纪”即革命的世纪之间具有反思性的对话关系。在近年的著述中,陈晓明持续思索“漫长的20世纪”在当代中国的展开与流脉,他在一篇近作中这样表述“漫长的20世纪”的“基本范式”:
其一,今天的难题还是在这个基本范式下,即“启蒙与革命”的二元关系。其二,所有的逃逸或超越性的话语,以及以虚构形式出现的文本,或以审美形式出现的文本,都与“漫长的20世纪”发生或多或少的联系。其三,因为其漫长,它变成了“潜文本”的形式。[2]
由此观之,“漫长的20世纪”的历史经验,以“潜文本”的形态存在于当代文学文本的美学表达与超越性话语之中,在文本与现代性历史之间建构了多重张力,赋予文本以某种有待深掘的寓言性。然而,对现代性历史的反思并非一蹴而就,在陈晓明看来,“漫长的20世纪”经验的表达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书写过程,才抵达“晚郁”的精神境界。对经验的书写与反思因时而异、因人而异,当历史遭遇或大或小的后撤或转折,作家如何以文学化、美学化的方式建构自身的表意策略,便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作家往往将情绪的郁结转化为一种美学或文化上的姿态与立场,但有待于进一步辨析的是,这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应激的反应?其中是否包含着某些沉潜已久的思考?与此同时,如何理解审美属性与思想性之间的复杂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家更自觉地回到个体的生命存在,对历史有了更深沉的思考,进而不同程度地剥离了特定时代带来的情绪与精神症候,获得了更坚实的思想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如何清理、转化、重构这些来自历史的印痕与执念?在中国当代文学抵达“晚郁”情境之际,这些问题更加值得追问。
历史性的文本总是在特定时代的精神症候与某种普遍性的思想诉求之间摆荡,“晚郁”时期的文学终于能够将感性的症候内化进反思性的表达之中。从症候的绽露到思想的建设,这一顺承、转化乃至超克的过程构成了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内在的精神轨迹。而陈晓明对当代文本的研究“规划”与进路,与中国当代文学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精神演进之间,实则构成某种“按图索骥”的关系。且正是由于陈晓明对不同文本的历史化体认,他的寓言式分析才以不同的面貌具体展开。
陈晓明的历史诉求引导他关注1980年代以来、与现代性历史有着或隐或显对话关系的文本。在对“漫长的20世纪”经验的梳理中,他首先清理的是那些在文学史中具有历史节点式意义的文本,或是那些不具有起止或转折意义但凝聚着特定时代症候性的文本。陈晓明从文本内部富有意味的形式、修辞与风格出发,尤其关注其中具有预言、启示、宣告、断裂乃至挽歌意味的表达方式,由内而外,将作家的历史意识与时代的精神状况乃至更深广的历史语境相勾连,在特定历史的发生、转向乃至终结的意义上定位这一文本,廓清形式背后的深层历史意涵,为文本营构起历史化的精神现象学空间。《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②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中国文学的当代境遇》(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中的具体文本研究集中实践了这一批评方式:一方面,陈晓明从文本中捕捉到如“枪”“盖棺”“阴影”“花”“呼喊”“喊丧”“阉割”“动刀”“逃离”等名词或动词性的意象,在美学与历史间展开深入勾连;另一方面,则从文本的思想与美学特质出发,提炼出如“弃绝”“颓废”“没落”“幸存”“土”“狠”“歪拧”等新异且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后现代哲学概念,使审美感知与哲学冲动在历史化的视域中双向而行,彼此交织与生发,为文本的风格意蕴注入极为精准的洞见。
在诸多精深的文本分析中,《在历史的“阴面”写作——试论〈长恨歌〉隐含的时代意识》(《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一文,凸显了陈晓明将美学与历史相结合的寓言化思路。作为症候式分析的对象,《长恨歌》极具代表性。《长恨歌》在王安忆的创作中属于特例,它暧昧犹疑的表意方式仅在王安忆这一时期的创作中昙花一现,她的后续创作正是在对这一时代特征的剥离中展开的,由此可见1990年代文化氛围的笼罩性与困扰性。在这个意义上,《长恨歌》标示着王安忆的精神史流变与1990年代整体思想氛围的交错点,陈晓明试图对这一无意识的交错状态做出历史化的深描。他从王安忆对阴影、阴面的反复诠释中,读出王安忆试图召唤“旧上海”历史幽灵的隐秘意识。这种怀旧式的书写隐含了王安忆对历史前进性的犹疑态度,连王安忆都深陷其中,可见“阴影”所具有的普遍性寓意,它足以表征一个时代徘徊于“非前进性”的精神状况。然而,作家与时代的张力并未被彻底消弭,陈晓明从王安忆对“阴影”表象的浓重呈现中,读出了这一书写方式中隐含的自我强制,进而发覆出王安忆那无法被“阴影”所遮蔽的历史理性,并以“阳面”标示这一历史理性,将王安忆精神史的自我建构阐发为一种面向历史“阳面”的写作。但对于王安忆在历史理性支配下的观念化倾向,陈晓明存有疑虑,这将他导向了对历史合理性与美学合规律性之间关系的思考——在此意义上,“阴影”的意蕴得到扩展,它表征着一种暧昧游离、不诉诸历史肯定性的价值语境。但是,作为特定的文本修辞,“阴影”的存在仍要由它背后的时代语境赋形。[3]304-329
然而,特定时代的精神隐喻并不必然限定在这一时代中,它与同一时代或后一时代的精神创造之间,具有某种顺承或转接的关系,隐蔽的症候或许正预示并开启了一部有关“漫长的20世纪”中国经验的“时代之书”。通过对时代精神症候的辨识与阐发,陈晓明为“漫长的20世纪”经验注入精神原型,并在它们的延长线上检视那些更加坚实与厚重的思想文本。然而,对时代的大书而言,纯粹的症候式阅读并不能穷尽它的思想容量,那些美学化的精神形态也不单单是某个具体时代的投影,它凝聚着历史绵延至今的精神史缩影,正如对历史的反思是无穷尽的,这些精神原型也在不断地生产意义,重要的是如何在不同的意义之间建立逻辑关联,说明“时代之书”的寓言性与精神向度。
在《历史、大地与20世纪50年代人——试析张炜〈忆阿雅〉中的“自省”问题》(《文艺争鸣》2022年第6期)一文中,陈晓明用“自省”这一精神命题烛照张炜凝聚在《你在高原》乃至整个创作生命中的思想性,并对其中的思想意识展开细致剖析。陈晓明以追溯张炜的创作史为发瑞,对“自省”主题的历史前提展开回溯,揭示了反思者“我”作为历史主体的生成过程与历史困境,而“我”的历史困境则牵系着一个纵深的思想史脉络,即浪漫主义在当代中国的消隐与复归。文中,正是“花”这一文本意象凝缩并印证了浪漫主义的悲剧性命运。然而,“我”与当代中国“前史”之间的关联,必须回到“我”的生命境遇中,才能被更深入地感知。陈晓明细致分析了动物“阿雅”与“我”以及“我”受难的父辈之间的同构关系,这一共通的、颇具悖论性的历史命运切中了“漫长的20世纪”经验中的痛点,由此出发,“我”审视并思考父辈的历史。在此,陈晓明深入揭示了“审父”与“自省”之间的辩证关系,并结合小说中“我”的行动与抉择,发覆“自省”主题的具体意蕴。从叙事主体的历史身份到文本意象的历史意涵,再到由此生发的思想史意蕴,陈晓明绵密地勾连起种种意蕴深厚的美学表达,集腋成裘、深入而饱满地呈现出作家的思想深度。[4]
由此观之,陈晓明以作家心灵史为中介,将美学与历史深入结合,在历史寓言的丰富层次中,为“漫长的20世纪”经验赋形,铭刻下那些独属于当代中国历史的精神印迹。
二、“漫长的20世纪”中国经验的独特性与难题
陈晓明近年来的文本分析侧重具有思想史意义的重大文本,如《白鹿原》《平凡的世界》《忆阿雅》《受活》等。之所以称这些文本为重大文本,是因为这些文本的思想价值不限于或超越了特定的时代思潮,占据了当代文学史乃至思想史的高地,对当下仍有深刻的启示意义;换言之,这些文本在“漫长的20世纪”经验反思中具有典型性,反映为一种具有鲜明中国经验的思想建构。通过对这些文本的分析阐述,陈晓明对“漫长的20世纪”的重要经验做出理论总结,并兼顾了评判标准的普遍性与当下性。一方面,他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图谱作出深描与评述,力图呈现作家心灵史的原貌;另一方面,他回应了当下的话语资源,在作家的时代心声与当下的话语要求之间展开对话,在呈现作家反思性的同时,对文本思想与现实意义做出基于当下话语的再确认。这一类似于“正名”的批评实践,实则关系到作家作品在未来的经典化问题,其中包含的分寸感,亦是在考察陈晓明的理论建构时需要关注的一部分。
在对上述文本的再解读中,这些文本往往被认为受制于文化与政治二元对立的思想框架,站在或假托传统中国的伦理/文化立场,质询激进现代性带来的历史暴力。这样的解读无疑有着特定的历史针对性,但是将具体文本的思想性化约为特定二元框架的解读方式,也未尝不是对文本思想底蕴的某种框限,乃至降格。而陈晓明要做的不是简单的指认与评判,而是对当代作家的历史隐衷做出的深切体认,他发覆这一思维方式背后深层的思想位置、视点乃至内在的底蕴,进而观照这一内在视域为历史赋予的存在方式与存在意涵,由此出发评述作家思想意识的复杂性。他将文本的思想基础概括为“自然史”这个概念,在《乡村自然史与激进现代性——〈白鹿原〉与“90年代”的历史源起》(《学术月刊》2018年第5期)一文中,陈晓明对“自然史”这一概念做出了深刻的演绎,揭示这一视域所折射出的寓言倾向与历史无意识,并将其引入对中国经验的阐发。
陈晓明首先引入本雅明对寓言生成方式的概括——“正是由于自然与历史奇怪的结合,寓言的表达方式才得以诞生”,之后,陈晓明围绕“自然”“历史”与“自然史”之间的关系,对从阿多诺到本雅明的理论谱系做出层层推进的辨析与抽象,简言之,即自然为历史赋予了存在的本质规定性,为一种破碎的、颓败向死的运动方式与存在境遇,“自然史”即意味着“自然之死的本性”,亦即“历史呈现自身为彻底的非连续性”,由此,我们方能理解本雅明在《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中所说的寓言是“自然史的巴洛克形式”——历史与自然相同构的、自身衰败向死的过程,正是构成寓言历史化的深层结构。但探讨中国作家的“自然史”视域,无法绕开中国古典哲学思想,尤其是传统文人的“天道”观,陈晓明在几种意义的综合中取其要义,归结出我们理解的“自然史”——“恰恰是在‘死亡’及‘无’的意义上,‘自然史’成为反思人类活动的一个更大的背景”,并探析“自然史”在文本中赖以存在的“自然”基础(即大地特征),由此出发去洞悉《白鹿原》的思想品格。
《白鹿原》在自然史的大背景上书写形态各异的死亡场景,其中笼罩着“死亡决定论”的阴影,这是在寓言的意义上铭刻下传统的末世图景,透示出20世纪激进变革的暴力性乃至不确定性。正是在这一对终结与到来的整体暗示中,《白鹿原》喻示着20世纪80年代消逝与90年代开启的时代图景。然而,若《白鹿原》仅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书写了一部历史的审判之书与大历史寓言,那它的历史意识很难至今仍振聋发聩,它之所以能占据当代文学的思想高地,正是因为它对“自然史”那极具穿透力与统摄性的洞悉与内化。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晓明以乡村“自然史”这一概念来锚定中国乡土文学叙事的内在同一性——它们共有的“背景、视点、品性以及道义”,并据此“给出‘中国的’说法”。[5]在陈晓明看来,“自然史”这一内生的视域无疑渗进了当代中国作家的集体无意识。他们或是以“自然”的眼光穿透人性,书写历史中人性趋向“恶”的本体属性[6];或是从自然史的时间轮回中展开历史,改写现代性所内含的激进性[7];或是将自然视作个体认识世界的精神来源,从自然的本性与品格中汲取兼具冷峻与温情的洞察眼光[4]……正是“自然史”这一内在视野,为中国作家极富思想张力的现代性反思注入了哲理高度。
“自然史”赋予中国作家以一种看待历史和现实的超然视点与一种凝重的审判眼光,然而,它很难解释大部分中国作家穷诘历史、介入现实的顽强诉求,更难以解释这种内在于现实之中却渴望超越现实的精神冲动。这些诉求与冲动背后,隐含着革命历史挥之不去的“幽灵”,它们所回应的也是革命年代所遗留的历史难题,因而流露出面对革命历史的复杂态度。这些作家的历史叙事不再局限于单向度的讽刺与控诉,而是深入辨析革命历史中的复杂遗存,思考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这种复杂化的思考倾向,是“漫长的20世纪”中国经验内部无法回避的现实面向,对此的辨析与阐述,不仅是理论建构进一步历史化的学理要求,更是与当下重视左翼遗产的民族国家话语形成必要的学理对话,以文学内在的历史丰富性与复杂性,深化当下的话语实践。因此,陈晓明重视阎连科《受活》这部关注革命遗产的现实承续却往往被视作讽刺文学的作品,阐发其现实肯定性。
在《神实主义的“异托邦”——试论〈受活〉的残酷美学》(《东吴学术》2019年第3期)一文中,陈晓明从阎连科写作中的“墓地”意象切入,辨析“墓地”与“异托邦”之间的关系。阎连科将现实引入墓地这一虚构的空间——在向死的冲动与向死而生的残酷交织中,墓地建构起令人惊诧的他异性,因而具有“异托邦”的属性。其中,魂魄山上的陵园是作为静态的异托邦场所,而受活庄作为异托邦则从属于陵园,以此为核心,重构了自身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在异托邦的构成中,历史性与现实性相通,由此生发出历史向现实生成的实践意义。而意义的生成则交缠着现代史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异托邦包含着乡土中国自身的历史、前现代经验史与激进变革历史的交缠乃至“混淆”,这一复杂情形由柳鹰雀和茅枝婆这两个背负着不同历史经验的人来表征,前者表征着在历史身后重建现实的野心,后者则表征着历经劫难后对历史的恐惧,阎连科在柳鹰雀身上投注了他的批判性隐忧,这构成了《受活》的反讽、残酷乃至荒诞化书写的思想前提。但另一方面,陈晓明始终对人物行为背后的历史动机与历史逻辑有着深入的体贴,他更看到了柳鹰雀的欲望乃至狂想背后的历史理性前提,即“在艰难的现实中开辟新的道路,开辟出面向世界的道路”。而这一强大的历史合理性与必然性实则统摄了人物行动所包含的理性前提与错位实践之间的张力,也使小说最终能以美学实现对现实残酷性与荒诞化的“超越”,通向历史遗产如何与当下结合的现实思考,陈晓明进而深刻地追问:“革命以这种方式,以乡土中国最为朴素的摆脱贫困过上好日子的想法,得到保存和延续——它难道不是‘继续革命’得以实践的唯一的最好的(也是最后的)形式吗?”[7]
通过细致辨析文本的思想层次、追溯背后的现实精神与历史冲动,陈晓明在“漫长的20世纪”经验与“短20世纪”历史遗产之间建立起有效的对话。这一经验的深化过程落实在无数中国作家执着地清理历史、重构现实、寻求出路的超越性诉求之中,批评家亦置身其间,对当中的历史难题做出回溯、清理与判断。这无疑是一次火中取栗的实践,然而,对陈晓明而言,这亦是他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乃至“同代人”所甘之如饴的使命。
三、进入历史的“同代人”心境
“同代人”是陈晓明在辨析“当代性”这一精神命题的理论层次时所征引的概念,与“同代人”一起被他纳入理论视野的,还有“同时代性”这个概念,二者均来自阿甘本就“当代性”问题所生发的表述,阿甘本看重巴特对尼采的总结“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分析尼采“相关性”概念来解释个人与当代因断裂而生的“同时代性”。陈晓明从这两个概念中看到了“当代性”深藏的主体自觉,即置身于特定时代的个体“对时代的疏离感与批判性”。[3]45-47本文对阿甘本“同代人”的引用是为了指涉陈晓明的理论表述与自我的重合。有关研究对理论与自我的这一呼应关系亦有所揭示,李强曾以“晚郁”概念烛照陈晓明作为研究者由“我”及物的时代关切,认为“晚郁”构成了“研究者生命境遇的自我表述”。[8]“晚郁”亦可用来深入阐发“同代人”命题在陈晓明身上所流露的思想特质,它塑造了“同代人”意识的表现形态与内在底蕴,将“同代人”意识中的批判性锋芒转化为个体与时代之间的距离感与深沉的反思性。可以说,陈晓明见证了1980年代以来的历史变迁,深谙其中包含的曲折与反复,这一内在且纵深的生命体验形塑了他从“漫长的20世纪”出发、逐渐深入“漫长的90年代”的研究意识,亦塑造了他的历史在场感与不激不随的学术品格,涵蕴了他具有深切反思性的历史感与思想风格。在时代的亲历者身份与反思者意识这一双重意义上,陈晓明都是他所说的“漫长的90年代”的“同代人”。
这一“同代人”的心境中更凝结着深切的代际感受。同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陈晓明有着与这一代作家相通的情感结构与殊途同归的历史感受。这一深刻的代际感知构成了他萦绕不去的问题意识,亦赋予了他知人论世的历史优势,使他有资格与底气去谈论一代人的心灵史。陈晓明带着强烈的精神共鸣进入文本的幽深处,探寻并发覆一代人隐秘复杂的精神历程,透视其执念、困境与精神归宿,以文本阐释的方式为一代人的心路历程留下深沉透辟的注解。亦正是基于对这代人生命历程不懈的探寻与追问,陈晓明致力于发现并开掘一部将历史、代际与当下融为一体的厚重之书。在这个意义上,陈晓明将张炜的《你在高原》读作一部关于1950年代人生命轨迹的精神自传。
在《历史、大地与20世纪50年代人——试析张炜〈忆阿雅〉中的“自省”问题》一文中,陈晓明深入追溯张炜从“沉默”到“发声”的言说轨迹与内在的自省抒情品质,从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到“花”与浪漫主义传统的关系,再到动物意象的历史隐喻乃至审父与审己的一体两面,陈晓明回溯了文本多层次的意义维度,展开由表及里、不断深化的意义勾连,最终触碰了20世纪50年代人精神世界的“内面”,细腻地道出了他们对历史自我言说中所蕴含的困境与诉求——“这代人究竟要如何选择,如何去行动?”这一思考贯穿在《你在高原》全书的精神探索中。陈晓明最终揭示了《你在高原》内蕴的价值选择与精神指归——张炜徘徊于“大地之侧”,将自身放置在时代的边缘位置,审视历史、现实、自我乃至他的同代人。在文章临近结尾处,陈晓明分析“自省”之于20世纪50年代人的独特意义,但他并未止于对张炜“自省”品格的赞美,而是经由自身潜在的忧思,将张炜的“自省”问题化——在历史化的语境中,知识分子的“自省”正充当了行动的某种替代品,这诚然意味着某种迂回的现实意识,但其实质仍是退守与寻求自我解脱;而作为“自省”的精神根系,“大地”或许只是来自张炜的想象,它只能以自身的退隐来成就文本的精神底蕴。在此,陈晓明深化了对20世纪50年代人精神困境的洞悉,“自省”品格为这代人的自我探索赋予精神上的坚实性,但它无法为这代人精神困境的解决提供超克之道。然而,亦正是这一似是而非的精神话语,塑造了“漫长的20世纪”经验的暧昧难解。陈晓明对20世纪50年代人的精神归宿做出这样的评述:“张炜终究还是要寻求和解,在‘漫长的20世纪’的无限延伸与重返的道路展开中,张炜的‘方寸之地’也不失为保持内心自省的栖居之地。”[4]其中的隐曲无疑意味深长。
以代际心灵史为中介,陈晓明将一代人的生命体验与时代融通,在历史化的视域下激活写作者内在的生命体验与心灵轨迹。也正是由于陈晓明以心灵史的感性视角进入文本,文本内蕴的生命体验才得到最为蕴藉的开掘,其丰富饱满的感性质地也才得以留存与彰显——而文学之所以成其为文学,正是由于其内在种种不可化约的复杂体验,它凝聚在文本潜含的表征与言说之中,牵一发而动全身,造就了文学史意义上的突破、抵抗抑或坚守。而在特定的历史关头,对文本内在丰富性的深掘与对文学“当代性”的召唤乃一体两面,诚如陈晓明对“当代性”的深入体认所揭示:“所有这一切,我们都不能想当然地用以往的经验、用既定的套路去规训,而应该回到历史中、回到文本中、回到作家的精神世界中,去捕捉和重视那些最有活力和生命力的要素,形成更为强大的汇合,不管是临近终结的坚持,还是面向未来的拓路,都是一种依据和可能的动力。”[3]26重要的是如何去除种种后见之明带来的理论预设,从“作家的精神世界”出发,触摸个体与时代之间的深切关联。在陈晓明看来,这些或直白或隐曲的感知与思考本身构成了特定时代留下的精神资源,它可能来自一个具有高度自反性的个人“内面”的表露,亦可以是一种与时代高度共振的精神冲动,不同的心灵情态塑造了时代精神的多重面向,或许其中的某一面即能促使我们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做出心灵史层面的反思与对话。
正是基于这一富有历史感的学理关切,陈晓明重新展开了对路遥《平凡的世界》的阅读,并对青年人物的“个体精神”深有感触。在《漫长的20世纪与重写乡村中国——试论〈平凡的世界〉中的个体精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2年第7期)一文中,陈晓明评析了这一“个体精神”所包含的“漫长的20世纪”的意义新变,他认为路遥在“启蒙与革命”的二元叙事中开辟出第三种叙事,即“个体苦难的自足精神”,他亦将这一精神放置在乡村中国百年变局的历史语境中,思考“个体精神”背后内在化的历史动力。改革开放的历史实践强烈地感召着这代青年人,他们坚韧地承担起自身的命运,将苦难内化为个体生命的奋进意识,不再诉诸集体性的抵抗行动。在以往研究中,路遥所写的“个体苦难”往往被视为一种去政治化的表达,它不追问苦难的根本原因,而仅仅表现为个体对时代的附会。这种用批判理论来检验文本的做法固然有现实针对性,但显然无法公正地对待文本,遮蔽了其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与不断涌动的生命能量。陈晓明敏锐地把握了时代氛围与一代人的精神愿望,但与此同时,他并不止于一种对时代状况的泛化说明,而是更细腻地把握了特定时代心灵史中的皱褶。
陈晓明深切地洞悉到路遥对“前三十年”历史实践的某些微妙态度,它以一种隐蔽的方式被折叠进《平凡的世界》那充满前进性的时代意识之中。这使《平凡的世界》多了一重特定的历史针对性,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安放《平凡的世界》的位置。陈晓明捕捉到《平凡的世界》中郝红梅给孙少平“还书(《创业史》)”的细节,从郝红梅将书(《创业史》)放在路边这一细节中,陈晓明读出了其中的象征意味:“既是向柳青致敬,也是暗示了一种矛盾和历史隐含的错位,包含某种历史性的反讽。”由这一细节出发,观照《平凡的世界》对乡村中国整体情势的书写,可以看出它几乎翻转了《创业史》的判断。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的过程,未尝不是他对前辈经验的反思与对话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路遥告别了阶级论,在反思的同时,紧扣那涌溢着“个体精神”的时代脉搏,在个体论层面书写人物命运。这一从阶级论到个体论的清理与转向,预示了《平凡的世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独特的“历史深度”。但陈晓明更进一步追问了这一转向背后的精神深因,触碰到《平凡的世界》之于路遥本人生命史的意义,即《平凡的世界》的“历史深度”正以路遥本人极为幽微复杂的心理深度为支撑,陈晓明这样体察路遥对“个体精神”的信仰:“对于路遥本人来说,或许还多了一层经历了70年代激进革命自毁后的凤凰涅槃,以及随后持续多年的痛悔、救赎和大彻大悟。”
不论是结合历史语境把握《平凡的世界》中的“个体精神”,还是将其与作者的生命史建立曲折的关联,陈晓明都没有将苦难主题背后的这一“个体精神”本质化,通过分析“爱”之于“苦难”的意义,陈晓明不动声色地道出了《平凡的世界》的现实意义:它能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乡村青年的自我奋斗提供“精神抚慰”,“给予一次想象性的自我超越”。但陈晓明始终是以一种回望的方式审视历史,在真实存在的21世纪与“漫长的20世纪”经验之间,他看到一条深嵌的鸿沟,因而深感“苦难”与“爱”的联结再也无法构建起当下的精神场域。在文章结尾处,他追问:“然而,历史终归会面向21世纪,《平凡的世界》在21世纪真实到来的场域中,它会失效吗?也就是说,‘苦难’与‘爱’还能构建21世纪的乡土中国的大地吗?”陈晓明的追问饱含怅惘与一种渺茫的期待,他似乎意在追怀这一理想主义的精神冲动在21世纪的失落,并经由“个体精神”的失落,勾连起对当下的重审。[2]
然而,这种类似抚今追昔的情结却在无意中标示出一种另类的“同代人”立场,陈晓明并不纠缠于《平凡的世界》所未竟的现代性批判,而是从当下回看历史——他背靠着“漫长的20世纪”经验,在当下与历史的双向观照中获得自身的历史感,发覆历史生动鲜活的面貌,进而观照这一长段的时代变迁中所蕴含的种种失落、错位与新变。在这个意义上,历史成为审视现实的资源与依据,审问历史亦是审视现实。
四、结 语
在陈晓明的文本研究中,研究者的历史感与作家的时代意识之间构成一种相互阐释的关系。但陈晓明并非先入为主地用自身的历史感附会文本的复杂性,而是从自身对特定时代的总体感受出发,切中文本中有意味的美学形式,抽绎特定形式在文本中的表意方式,由此发覆形式内含的体验性的情感因素,并将其放置在相应的时代语境中予以观照,阐发作家的历史无意识。这种对文本的理解方式与文本内含的寓言结构之间,也存在某种相互发明的关系,背后的中介正是“漫长的20世纪”背景下作家心灵史中所蕴含的历史意识。1950、1960年代作家对历史的感受方式与他们在特定历史中的创伤体验密切相关,这也导向了他们对20世纪激进现代性历史的反思性重构,他们往往将自身的体验与判断融入特定的美学或文化表征中,建构美学(文化)/政治、破碎性/游离性与总体性之间的张力,质询“短20世纪”这一高度整一化的历史过程。
然而,陈晓明的文本研究并不局限于对作家意识的简单呈现,而是从有关“漫长的20世纪”的理论视野出发,对当代文本所蕴含的时代意识做出历史化的回溯与建构,开掘“漫长的20世纪”脉络所囊括的中国经验,涉及中国当代作家历史书写中种种富有深意的视点、隐衷与价值话语。也正是基于上述理论意识,陈晓明重新深入阅读19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大书”,阐发作家思想意识中反思性与建设性的不同面向。对研究者而言,这一复杂的抉剔、辨析乃至整合的过程堪称畏途,但陈晓明怀揣着对同代人的深情与历史责任感,深入探索一代人独特的心灵史,并细细分辨出这一代际心路中的时代投影与个体生命史的内在褶皱。在特定意义上,陈晓明用饱含深情的理论话语刻写下1950、1960年代人的历史证言,为那屡遭重构的“历史真实”赋予一代人的生命实感。
纵观学科史的发展历程,研究者的代际更替与年轻化均不断推进,这一情况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注入了新视野与新经验。然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需要反复直面的,仍是陈晓明所概括的“漫长的20世纪”的中国经验,由于代际差异,更年轻的研究者并不天然地具有面对历史的在场感与切身体认,与前人的历史经验存在隔膜。这一代际困境正反映出研究者在文本的“内”与“外”之间的进退维谷,而陈晓明的研究方法恰恰提供了一重决断。陈晓明怀着对文本的尊重与信任,坚持从文本内部出发,开掘历史与人之间的关系。这种文本本位的做法最大程度地摒除了包括研究者自身在内的外界因素的干扰,强调文本细读的重要性。但无论如何,对文本细部的发现与深入阐释仍有赖于研究者对历史的敏感度纵深体认——这种历史感无法按部就班地习得,但仍可在研究者与历史文本、与前研究的深入对话中得到深化。陈晓明的研究重在历史心理学的阐释,廓清了一代人经验的种种特殊形态,深入阐发了其内在的幽微心迹与复杂层次,用理论刻画下一代人的精神图谱,使后人能从中汲取一种饱含生命感知的历史经验。这一无意间开启的代际经验的传递,或许是陈晓明文本研究在学科史乃至思想史上的又一重深意。
【注释】
① 相关研究以李强《理论拓进与“当代”之发现——读陈晓明〈无法终结的现代性〉兼论当代文学研究方法》(《东吴学术》2019年第3期)、贺绍俊《陈晓明文学批评的理论空间》(《当代作家评论》2017年第4期)、吴景明《话语变异的释谜者——陈晓明文学批评解读》(《文艺争鸣》2017年第2期)、沈秀英《坚守不死的纯文学——兼论陈晓明文学批评之特色》(《东吴学术》2019年第3期)和杨荣昌《陈晓明文学批评的学理自觉——以〈无法终结的现代性〉为例》(《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2期)为代表。
② 在新近出版的《陈晓明文集》中,《众妙之门——重建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书名已改为《小说的内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