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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散:数字日常下的公共知识分子

2024-01-03

关键词:知识分子听众关怀

王 峰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教授)

知识分子是一种特殊的身份,理解这一身份并不容易。萨义德如此发问:“知识分子究竟为数众多,或只是一群极少数的精英?”[1]是啊,我们说到知识分子的时候,到底是指众多具备专业知识的人,还是指那些社会中最顶尖的精英呢?这无疑是一个麻烦的问题,因为我们必须首先限定自己的讨论对象,才能知道我们要讨论什么。

我们必须承认,知识分子的身份是混杂的,尤其是在时下这个时代。我们在此讨论的公共知识分子无疑具有一个很好的限定作用,因为这一指谓直接划定了范围,让我们发现,公共知识分子就是那些对公共问题感兴趣并愿意为之发声的人。在时下这个时代,知识分子往往指那些具备一定专业技能的人,他们受过高等教育,获得学士、硕士乃至博士学位,在社会上普遍受到尊重,但似乎主要是在专业范围内发挥影响力,一旦踏出专业圈,就可能籍籍无名。知识分子之为公共,就在于他不局限于某一专业,对某些普遍性社会现象发言,并乐于分享自己的见解,获得赞同。从此而论,公共知识分子只是知识分子的一部分。在这里,我们可以发现两个特性:一是对整体性问题感兴趣,愿意对社会现象进行深入分析和思考,并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社会整体性价值是其思考的对象,也是直接的动力;二是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广博的知识面,他很可能首先是某一方面的专家,获得尊重,进而对社会问题进行评价,进一步获得人们的赞同。 公共知识分子的来源非常广泛,他们可能是专家学者、媒体人、作家、艺术家,等等。

康德指出,启蒙就是清除强加于自己的不成熟,而其方式就是公开地表达自己独立的判断。这说明,知识分子要具备批判思考的能力,不会被政治、经济或其他利益集团所左右,而是会根据自己的判断和价值观来做出决断,坚持自己的原则,并为此付出努力。公共知识分子往往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愿意思考社会整体性问题,思考人类文明的未来,并通过自己的言论和行动来影响社会,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然而,现代社会发展将启蒙时代知识分子与公共性天然合一的状态逐步切分,知识分子的专业性质得到发扬,而整体性关怀开始下降。工业革命以来,专业知识分子开始大量涌现,知识密集型职业逐渐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比如,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随着电力、石油等新兴产业的发展,工程师、技术员等知识密集型职业应运而生。在这一时期,知识密集型职业主要以机械和技术为主,如汽车制造、电力工程等。20世纪中叶至70年代,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计算机科学、通信技术等领域的知识密集型职业逐渐崛起。这一时期的知识密集型职业以电子和信息技术为主,如计算机程序员、网络工程师等。

知识真正成为可交换的产品,正是信息技术促成的。20世纪80年代以来,信息化进程加速,全球化也成为一个显著的现象,知识分子借助信息化、全球化获得了此前不具备的传播力量。21世纪以来,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更进一步推进知识的传播,整个社会产业逐步变成知识密集型,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的广泛应用,使得知识表达获得了广阔的空间,人的表达的自由度和空间大幅上升。那么,我们就要问,公共知识分子在这样的自由传达场域中传播力得到提升了吗?答案却并非是肯定的。

不可否认,科技的迅猛发展为知识传播带来了巨大助推力。计算机、互联网和移动通信等技术的普及和应用,使得信息获取、处理和传输更加高效和便捷。同时,新兴技术领域如人工智能、大数据分析和区块链等也催生了更多的专业知识需求。全球化使得知识传播的范围不再局限于本地,而是面向全球。这些看起来都是正面的。在互联网兴起之前,知识分子是知识的代言人,在科学领域占据重要地位,同时也是公共领域的发言人。那么,互联网兴起之后,知识的力量应该得到进一步提升,公共知识分子的影响力也应该进一步上升,但这一预期的情况却并没有发生。互联网初兴之时,人们普遍非常乐观,未来人的未来联合似乎指日可待,但这一联合并没有让人们变得更理性,出乎意料的是,人们在理性的改进上似乎并没有什么进步。传播手段的便捷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同步增长的,而同步增长的结果却是,反省性的声音总是偏弱,情绪式的表达所在皆是,知识变成了信息,信息成就了数量,数量造成了团体观念,团体观念是流动的、不稳定的,从而,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不理性的。

数字媒介时代,公共知识分子面对两个主要难题:一是自身的统一性难题,二是听众注意力难题。首先来看自身的统一性难题。如果我们将知识分子与受过高等教育者划等号,那么,从人口上看,知识分子的数量不断增长,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加大,获得知识分子身份的人群数量大幅增加,知识获得的途径和知识传播的方式越来越丰富多样,但整体性关怀的知识传播并未得到多少改善。可以看到,公共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群体中的比例是下降的。从社会对知识的需求来看,知识密集型岗位在大幅增长,但这一增长主要体现在专业型知识岗位上,整体性关怀对于社会需求来说并不是最急迫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不必要的。最重要的是,知识的媒介载体不断变化,知识分子传播整体性关怀的方式也随之改变。20世纪30年代,电视、广播开始在欧美地区流行,并扩展到世界各地,专业知识分子开始借助电视、广播来传播自己的思考,应该说,这是一个黄金时期,哪怕这些媒介带有一些表演性质,但整体性关怀毕竟得到了有效传达。虽然知识分子数量在增多,公众对其推重开始逐步降低,但毕竟著书立说并非人人可为之事,公共性表达基本上仍是知识分子的专利。互联网是20世纪90年代兴起的一种新媒介,它是一个世纪性媒介形态,在其上产生了大量公共传播媒介平台,比如文字性或视频性社交媒体等,直接带来传播方式上的巨大变化。传播影响力不再是知识主导型,而变成了注意力主导型。新媒介提供了人人可传递自己观念的机会,公共性表达已经不再是稀缺的表达,整体性关怀在公共性表达中的比重不断下降,因而,从整体上看,新媒介对于整体性关注而言,不能算是一个好消息。

知识传播与媒介密切相关,不同媒介下知识传播的原则是不一样的,坚持整体性关怀的公共知识分子固然大有人在,但由于才能不同,境遇不同,导致具体的内在志趣、知识结构、公共角色也都随之改变。数字时代,传统媒介如报纸、杂志、电视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人们获取信息的主要途径已经从传统媒介转向了网络媒体。这使得传统媒介的受众逐渐减少,影响力逐渐减弱,公共知识分子的发声方式也受到很大的影响。新兴媒介如微博、微信、抖音等平台的影响力不断扩大,这些平台具有传播速度快、互动性强、覆盖面广等特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和使用这些平台。对于公共知识分子来说,利用新兴媒介进行媒体表达已经成为一种不可或缺的手段。然而,这看似机会,但也暗藏危机。新媒介表达往往是简单、快捷且有些独断,公共表达不免被烙上表演的内核,这不可避免地损害了公共知识分子对整体性意义的表达和追寻。富里迪这样表达对知识分子的忧虑:“与知识分子连在一起的追求真理这一传统理想让位给了新的目标,对思想的追求不再出于任何高远的目的。不只是惯常认为的无知的平民化庸人对知识分子角色持怀疑态度,许多知识分子发自内心地接受了与他们的活动相伴的实用主义,并坚称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2]

再来看听众注意力难题。我们观察到的一个现象是,媒介越发达,表达越顺畅,表达的方式越多样,个体保持内在一致性的力量就越薄弱,这一点不仅对公共知识分子如此,对公众也同样如此。

公共知识分子的表达具有天然的契约性(即其表达是一种承诺),而其所对应发声的公共听众却是弥散的群体,即不具有回应的契约性,谈不上承诺,因而,听众的注意力天然是涣散的,在各种声音当中不断切换,以满足听觉上的快感。数字媒介时代的公共表达既是发达的,又是艰难的,公共知识分子自我一致性本身不易保持,为了维持听众的注意力,又要变换话题的表达方式,甚至单纯的表演性都不足以满足听众的需求,对公共话题的反应速度、外在形象的包装、媒介场域的熟稔,等等,都成了公共知识分子的必修课,否则,单纯整体性关怀的表达总是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不要忘了,还有大量的伪关怀在进行竞争!如果我们比较有公共关怀的知识分子与有知识的愤青对听众的影响,就会发现,愤青的知识传递影响力很可能更大一些,更容易获得听众的认同,而反省性知识的传递反而显得软弱无力,无法吸引多数听众的注意力。数字媒介越发达,发声渠道越多样,公共表达越像是一场生意:对准消费者的喜好,喂给他们愿意接受的言论。公共知识分子的观念表达无疑也要关注听众的胃口,吸引听众的注意力,但这样一来,文化的媚俗又不可避免产生了。而媚俗,又是公共知识分子传递整体性关怀的真正的致命伤,相对而言,少有人倾听或理解反而并不那么致命。

数字化生存易于产生顺从数字压迫的言论,而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却是批判和质疑。在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非批判式教育产生大量专业性知识分子,他们远比批判性知识分子更适应这个时代:技术,尤其是新技术的应用创造富豪的速度是这个社会最引人入胜的文化景观。这是技术奇观与数字消费相结合的后人类社会状况。富里迪高喊:“知识分子都到哪去了?”我们可以略带悲凉地回应:在消费当中,在科技的冲刷当中,在新媒介形态的表演当中。具备整体性志趣的知识分子不是没有,但在知识、技术、媒介的大合唱中声音变得嘶哑,不再像以往那样引人注目,除非某种适合整体性关怀志趣的公共情境再次出现。目前来看,整个社会文化不断向内转,这一公共志趣暂时还不具备出现的条件。这个内转不是指专注于心灵,而是技术向身体和大脑的胜利进军,比如大量身体设备,智能化穿戴,脑机接口等等;与技术的无往不胜相联系的是全球政治的向内转,转向民族主义化和保守化。这两者虽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两者的偶然合拍却造成技术成就政治壁垒的特殊政治形势,这也可能造成全球文化政治的大割裂和大对抗。在数字化社会时代,这一数字宰制的威力尤其可怕。

更可怕的是社会加速。社会结构的变化在加速,技术的发展在加速,知识的普及在加速,现在,随着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的崛起,知识结构的获得也在加速。加速的社会技术结构下,知识形态开始变得动荡不稳,这必将对教育产生冲突,公共知识分子的表达也随之飘摇,在公众的观看目光中,日渐失去焦点,其内涵变得越来越贫乏,以致无法对其做聚类处理。

当代新媒介和人工智能下的技术加速有这样的特点:知识易得,技能易得。前者受益于互联网搜索,后者受益于新崛起的生成式AI。进入互联网时代,知识迅速数字化,此前不易获得的知识变得易于获得,人们只要掌握一定的知识框架,结合搜索引擎进行知识搜寻,就可以获得相关的知识。但是,我们也知道,这样的知识基本上属于局部性知识,知识本身的可靠性还存疑。但是不管怎样,一个人只要具有了相关的知识和搜索技巧,就可以获得进一步的深入的知识。这是数字媒介产生之前所不敢想象的。2022年横空出世的生成式AI更是一个知识的巨无霸,它是一个智能图书馆,可以迅速有效地组织语言,完成知识对答。通过有效提问,生成式AI可以做到知识的可组织化,并且生成适用的知识。此前,这专属于人类,在时间成本上比较高,从小学算起,到大学毕业,基本达成知识的高效应用,需要16年的时间,而现在,生成式AI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完成。可见,生成式AI可以大幅压缩时间,降低时间成本。这当然不是说不再需要教育,而是向我们提出了一个新的任务:如何最广泛地获得基础性知识,并且创造性与生成式AI合作生成新知识,这一任务会大幅改变人类教育的方式和学生培养的方向。带来的后果是,知识分子的知识专属特性广泛下延,知识属性与整体关怀的分离被进一步掩盖。在生成式AI的加持下,普通的知识者也可以获得专业人员才具有的知识,整体性关怀更是被弃置一旁,乏人问津。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进一步变得失位和尴尬。

数字媒介的不断推进直接造成知识分子的知识专属特性的失效,整体性关怀的表达也随之被大大弱化。在总体安全的背景下,一方面,知识分子的公共功能被彻底弱化;另一方面,知识分子的表演化、娱乐化变得非常突出。社会公众借助媒介的力量,将文化观赏视野深入到高校之内,高校的专业人士变为社会媒介场中的观看对象,也成为娱乐的对象,专业人士的非专业化成为数字媒介下的流量明星,不仅整体性关怀被瓦解,专业知识的严肃性在娱乐的侵袭下也变得让人怀疑。

我们的结论似乎呼之欲出,那就是数字日常下公共知识分子开始弥散无迹。但其实并非如此。弥散只是数字日常状态,如何应对这一状态是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而应对它的前提就是,必须理解它,解开其中的一些扭结。

任何一个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都面临独属于他的时代境况,数字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的言述途径狭窄吗?可能并不,数字媒介提供了足够宽敞的传播途径,但公共知识分子在数字媒介时代更像是声嘶力竭的推销员;启蒙时代的公共知识分子言述途径通畅吗?也可能并非如此,启蒙时代的知识分子数量相对较少,其听众在民众中的份额也明显不足,但有一点是启蒙时代知识分子独享的:他带有一种卡里斯玛的光环,包括其听众中也有一部分人带有这种光环,这就保证了思想的传递具有放大的效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不属于实质的历史状况,而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解释视角:回溯前代公共知识分子总是带上语言本身加持的赋能光辉,使那些我们所珍视的价值在语言的传递中得以增强。这固然是正常的,但指出这样的机制也有利于我们理解数字时代公共知识分子所面临的难题以及并不像表面那样让人沮丧的效应,毕竟这一稍显负面的效应可能影响到整体性价值传达的信心。

具备整体性关怀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占比的确在下降,但是如果我们更关注具体的数量而不去关注比例,那么就会发现,其实,公共知识分子的数量还是在增长,更重要的是,公共知识分子以各种方式找到了发声的渠道,只是影响力并没有得到有效的扩展。也许关键之处是,改变对数字媒介时代听众的期待。在数字日常情况下,数字听众总是注意力涣散的,但这一涣散并不是负面的,它表现了数字生存的真正形态,听众总是听到各种声音,进行比较,各种声音彼此杂糅,可能矛盾性地共存于具体个体当中,一旦牵涉具体的公共情境,这一公共关怀观念就会被唤醒,形成群体的公共关怀。正是在这样看似弥散的情况中,我们看到公共知识分子的整体性关怀对社会的改变发挥点滴的推进作用。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就可能离开萨义德所主张的精英化知识分子断然的边缘性,而将这一方案视为整体性关怀的一个部分,毕竟数字媒介下,公共知识分子的行动方案也将是多元的,无论是积极性方案,还是看似消极的方案,都可能形成一股合力,哪怕有些犹犹豫豫。弥散,也许不是公共知识分子的堕落,反而给予我们一个机会,去理解数字媒介与知识公共性的新结构、新关联,从而重寻数字日常下公共知识分子的行动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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