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窍
2024-01-02文邱引
文 邱 引
早上醒来后,李静预感到有不祥的事儿发生。她打了一连串的喷嚏,声音之响亮足以将尚在睡梦中的丈夫吵醒。
李静的预感可不是空穴来风。她刚在办公室坐定,就接到了黄老师的电话。黄老师是儿子马浩的班主任,她一给李静打电话,李静就心惊胆战。黄老师告诉李静,马浩和同学打闹,脑袋磕到了桌子上,她现在正陪马浩在医院里包扎伤口。黄老师请李静马上去医院,接马浩回家。这两天马浩不用上课了,安心在家休养即可。
李静赶到医院的时候,马浩的脑袋已经包扎好了。他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大块,脑袋上缠了好几圈绷带。黄老师正扶着马浩的肩膀和他说着什么。马浩频频点头,机械地应和着黄老师。看到儿子这样子,李静心疼了。她今天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她最担心的就是马浩的伤口过深,如果留下伤疤的话,长大后马浩的恋爱和工作都受影响。在回家的路上,李静厉声斥责马浩,埋怨他整天像只猴子只知道上蹿下跳。李静劈头盖脸地教训让马浩闷闷不乐,眼眶里甚至有泪花闪烁。直到李静去厨房做饭,她的训斥才告一段落。李静让马浩躺在床上不要动,但一只蜻蜓吸引了马浩的注意。他很想抓住这只从窗外飞进来的蜻蜓,看看它的大眼睛和翅膀。马浩不顾脑袋的疼痛,他用苍蝇拍追打着蜻蜓,追到阳台时,把一盆吊兰打碎了。
马浩受了伤还这么调皮,李静简直怒不可遏。她夺过马浩手里的苍蝇拍,使劲拍打马浩的屁股。马浩吓哭了,李静问马浩,为什么老是和同学打架?破了相以后怎么办?马浩委屈地说,妈,我没和同学打架,是我违反了课堂纪律,黄老师推了我一把,我才磕到桌子上的。李静一把抱住马浩,你没撒谎?马浩抽抽搭搭地说,我没撒谎,黄老师嘱咐过我,不让我告诉你。
李静拉着马浩,风风火火地去了学校。接待李静的赵校长和李静很熟,她们都报了文化馆举办的书法班。赵校长练书法好多年了,有时候李静还向赵校长请教,赵校长每次都热情地为李静答疑解惑。这一次李静可不是来请教书法的,她推开了赵校长搬过来的椅子,铁青着脸问赵校长,你还管不管你们学校的老师了?把我儿子的头打破了,还撒谎是我儿子自己磕破的。李静的声音很高,路过校长办公室的老师都驻足观望。赵校长的脸色很难看,她给黄老师打电话,让她来校长办公室。
黄老师应该早有准备,一看李静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没等李静发难,她先握住了李静的手,一个劲儿地给李静赔不是。黄老师彻底放下了师道尊严,她说如果李静不解气,那就打她两个耳光消消气。黄老师微笑着,伸长了脖子,似乎李静的巴掌落下来的话,她也不会躲闪。李静当然不会对黄老师大打出手,她盯着黄老师的脸,不得不佩服黄老师,虽然黄老师年纪不大,但很会装,挺能演。黄老师的姿态如此卑微,一下子断了李静的后路,李静还能怎么样?李静冷笑一声,她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这种人根本不配当老师,快点辞职回家吧,你不辞职的话,我就去教育局告你。李静这几句话太狠了,黄老师再也笑不出来了。赵校长赶紧替黄老师求情,她说黄老师工作时间不长,经验不足,难免会犯错误。这事儿赵校长建议私了,闹到教育局就不好了。赵校长的苦口婆心李静根本听不进去,李静说一定要让黄老师卷铺盖走人,否则她不会善罢甘休。
听说马浩受了伤,李静的丈夫马兵火速赶来。李静把马浩受伤的经过向马兵说了,两个人都对黄老师恨得牙根痒痒。不过,在怎么对付黄老师上他们出现了分歧。李静一副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她发誓一定要让黄老师身败名裂。马兵则一定要狠狠敲诈黄老师一笔,马浩的医药费、精神损失费至少也要三万块以上。两个人争吵了半天,最后统一口径,先让姓黄的赔偿,再去教育局告她。
晚上的时候,马浩突然发起了高烧。两口子带着马浩去医院输液,等到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家时,已经快半夜了,马兵一边背着马浩上楼,一边对黄老师狠狠咒骂。李静更生气,后悔没抽黄老师两个嘴巴子。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楼,发现有人在门口等他们。是一男一女,女的是黄老师,男的应该是黄老师的丈夫。马兵一下子喊出了男人的名字,张凯。张凯扔掉了烟头,揉揉蹲麻的双腿站了起来。马兵和张凯是一个单位的,张凯去年刚入职。张凯结婚的时候,马兵正好出差,没喝上张凯的喜酒。不过,马兵还是托人送给张凯一个大红包。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张凯两口子顿时放松了不少。马兵拍拍马浩的屁股,让马浩喊张凯叔叔。李静听见黄老师长吁了一口气。
虽然马兵和张凯很熟,但黄老师毕竟误伤了马浩。张凯和黄老师郑重地道了歉,黄老师还从包里拿出一捆人民币,塞到马兵手里。黄老师让马兵一定要把钱收下,否则她寝食难安。马兵客气地推让了几个回合,最后还是把钱收下了。这事儿似乎就这么圆满地解决了。马兵让李静赶紧沏茶,他还要和张凯聊聊。李静没动,马兵连说了三遍,李静还是没挪地方。李静的脸上挂着一层寒霜,这层霜越来越冷,反射的寒光让张凯两口子不寒而栗。李静说,钱真的什么事儿都能解决?张凯和黄老师迅速对视了一眼。李静对黄老师说,你弄伤了我的孩子,还撒了谎,你配做老师吗?五千块钱就想打发我们,你想得也太轻巧了。你这种老师就是误人子弟。你应该辞职回家,省得祸害人。你要是不辞职,我就去教育局告你。
李静的嘴巴像机关枪,句句扎心。黄老师的脸白了,马兵拉拉李静的衣袖,他肯定没想到她发这么大的火儿。人家都送钱赔不是了,她还不依不饶。黄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她说,我知道这事儿我做得不对,可也不至于让我丢掉饭碗吧。马兵赶紧搭腔,他说,是啊,黄老师也不是故意的,误伤而已,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不行!李静突然吼了一嗓子,吓了马兵一跳。马兵看见李静的眼里满是泪水,她的声音哽咽但决绝。李静说,不行,不行!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静准备出门。马兵问李静去哪儿,李静说去教育局。马兵一把拉住李静,他说,你疯了?这事儿就这么过去,行吗?李静咬牙切齿地说,别拦我,我一定要她身败名裂。李静昨晚一夜没睡,她的脸上有一种病态的菜色。马兵不敢再劝了,李静的杀气让他感到害怕。马浩拉着李静的手,央求妈妈不要去了,他说他的脑袋一点儿也不疼了,还说黄老师是一个好老师,前段时间秋游,黄老师还给了他糖果。李静俯下身,摸了摸马浩的脑袋,她凑到儿子耳边小声地说,儿子,你不懂。
教育局李静有熟人。两年前,李静的高中班主任徐老师调到了教育局。对于李静的突然造访,徐老师热情而又不失礼貌。她给李静泡了一杯茶,然后面带微笑地询问李静最近的生活状况。徐老师说起话来还是那么温柔体贴,李静心里热乎乎的,她握住了徐老师的手,说她过得并不好,她这次来找徐老师是有事相求。李静将儿子马浩被打的事儿和徐老师说了,她表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追究黄老师的责任。听完了李静的讲述,徐老师拍拍李静的手,笑着说,李静啊,你知道黄老师是谁吗?李静摇摇头。徐老师说,黄老师也在鹊城一中上过学,也是我的学生,比你低了几级,算起来是你的师妹呢。李静没想到她和姓黄的还有这层关系,手心手背都是肉,李静看徐老师怎么处理。徐老师给李静上了一堂思想政治课,她劝李静息事宁人,最好和黄老师私了。鹊城本来就不大,给人留条后路,对大家都有好处。话已至此,李静还能说些什么,她只能起身告辞。徐老师送李静出门,临别之际,徐老师又嘱咐了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李静没想到扳倒黄老师这么难。
马浩的干妈刘欣风风火火地赶来看望马浩。看到马浩头缠绷带的样子,刘欣抱着马浩号啕大哭。刘欣说,绝不能放过那个姓黄的。李静说,我正想请你帮忙呢,这个姓黄地想私了,我想告她,你帮我找找律师。刘欣在事业单位上班,认识不少有头有脸、有能力的人,其中就包括梁律师。
梁律师看上去稳重得体,刘欣把他一顿猛夸。李静把马浩受伤的经过告诉了梁律师,梁律师皱了皱眉头,直言不讳地说将黄老师开除公职的可能性不大,最多迫于压力,黄老师可能降级或调离现在的工作岗位。听梁律师这么说,李静有些着急。她请梁律师想想办法,一定要彻底扳倒黄老师,出再多的钱也没关系。
梁律师接手了李静的案子,没过几天,就向法院递交了诉讼书。在等待开庭的日子里,李静其实挺紧张的。刘欣说鹊城新建了一个水上乐园,约李静去玩玩。李静答应了刘欣,约定的时间到了,刘欣却没出现。李静给刘欣打了电话,刘欣哭着说,马老师去世了。李静一时没反应过来,李静说,哪个马老师啊?刘欣对李静的迟钝大为不满。她说,还有那个马老师,咱们初中班主任啊。李静知道是谁了,心里一沉。刘欣还在哭,她边哭边说,马老师得了肝癌,前天去世的,已经火化了,后天要举行葬礼,来的人应该不少,咱们回太平镇送马老师最后一程吧。李静哦哦地回应着刘欣,与刘欣失去亲人般的悲痛相比,李静的反应太过冷漠了。刘欣有点儿愤怒了,也许不看在多年好友的面子上,她要骂李静了。刘欣说,你怎么这样啊,我记得那时候马老师对你很好啊,他经常去你家串门,和你爸下棋,给你辅导功课,你怎么这样了啊?对于刘欣的指责,李静无言以对。
刘欣开着车。李静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言不发。她们下午到达太平镇。李静给父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回家。太平镇变化不大,横穿小镇的公路坑坑洼洼。这一天正逢太平镇的庙会,街上都是吃喝玩乐的人。刘欣的车在人群中寸步难行,让她恼火的不止这个。老供销社门口搭了一个台子,几个衣着暴露的姑娘正摇晃着屁股跳舞,刘欣愤怒地冲她们吐了口水。刘欣说,马老师后天就出殡了,她们竟然还在这里跳舞。刘欣的车蠕动着,向太平镇中学的方向开。太平镇中学已经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学校停课了,门口贴着一张讣告,宣布了马老师去世的消息。学校的路两旁的冬青树落了一层尘土,校园里很安静。马老师一家还住在学校后面的一排平房里。李静上学的时候,喜欢在这排平房前玩耍。每家门口都有几盆花草,蝴蝶啊、蜜蜂啊飞来飞去。如今大部分老师都搬走了,再也闻不见香喷喷的米饭味了。
马老师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三四个领导模样的人从马老师家走出来,其中一个胖胖的领导握着马老师妻子的手说,有什么困难来找我,马老师是对人民有贡献的人,照顾好他的家人是我们的责任。马老师的妻子脸上挂着两行清泪,一个劲儿地说谢谢。李静对马老师的妻子印象挺深的,她教过李静历史。她经常提醒李静他们,看看过去,就知道未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新鲜事儿,过去发生的,现在或将来都会重演。那时候她沉着冷静,一副孔明在世的样子。而现在,马老师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她看上去又黑又瘦,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几位领导上车走了,刘欣喊了声师母。师母抱着刘欣又哭上了,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让人捏了一把汗,她个人的历史该怎么延续。
这两天应该有不少人来马老师家探望,桌子上放着香烟、花生、瓜子儿。看得出来,马老师的妻子对马老师的离世非常难过。她告诉李静,马老师好几年前肝就疼,她不止一次让提出让马老师去医院看看,马老师就是不去。用马老师的话讲,小毛病没大碍,扛扛就过去了。师母抹了一把眼泪,她说,你们马老师就是放不下学生,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学生身上了。学生就是他的亲儿子、亲闺女,这亲生的反倒顾不上了。马老师的女儿坐在一旁,两只手抱住膝盖,目光呆滞,肯定是马老师的去世让她不知所措。师母搬出一大摞证书,一本本翻给李静她们看。刘欣说马老师取得这么多荣誉,里面也有师母的功劳。师母叹了口气说,人都不在了,这些东西都是废纸了。
父亲好久没见到李静了,特意炒了几个菜。父女俩边吃边聊,提到了马老师,李静说她是来给马老师送葬的。对于马老师的死,父亲也很悲伤。马老师刚来太平镇中学当老师的时候,经常来找父亲喝酒。太平镇中学和李静家隔着一条小河,下午放了学,马老师摇着小船,摆渡到河对岸。他找李静父亲喝酒下棋唱戏,李静父亲拉一手好二胡,马老师喜欢唱样板戏。两个人一拉一唱,好不惬意。唱累了他们就喝酒、下棋,谁输了棋谁就喝酒。马老师玩到半夜,再撑着小船回学校。父亲说,马老师是一个好人,他这些年在咱这里扎根,培养了不少好学生。不过,他脾气有时候怪怪的。李静明白父亲的意思,有时候马老师喝了酒就哭,哭得稀里哗啦的,完全没有平日里的干练和儒雅。父亲接着说,这个马老师,有一天突然就不来了,再也不搭理我了,我以为得罪他了,为此还去学校找过他,谁知道他见了我掉头就走。
天已经黑了,父亲问李静,今晚在家睡吧?父亲眼巴巴地瞅着李静,李静知道他很想让她在家待一晚上,李静母亲去世得早,父亲这些年一直孤身一人。父亲说,在家睡吧,屋子已经收拾好了。父亲打开西厢房的门,他说,你看,都是你的东西,我都没动。房间里的陈设和十几年前一样,桌子、椅子、床一应俱全,墙上还贴着李静得过的奖状。父亲应该经常来打扫卫生,桌子上纤尘不染。父亲抻了抻天蓝色的床单,笑着对李静说,今晚就在家里睡吧。直到此时,父亲还没发现李静的异常。李静已经脸色苍白,额头冒汗了。这么多年来,李静心里一直隐藏着一个秘密,它就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心里。十几年前,就在这间小屋,马老师殴打过李静。
那一天是李静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厄运的突然造访总是令人猝不及防。那天上午马老师没来给同学们上课,他说他有点事儿让同学们上自习,然后匆匆走了。过了一会儿,同学们看见马老师和一个女人在操场上散步。那时候太平镇的硬件设施还很差,连个围墙也没有,所以同学们坐在教室里就可以看到操场甚至远方的田野。与其说马老师和那个女人在散步,不如说他们在赛跑。那个女人虽然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但走得很快,可马老师在她身后穷追不舍。马老师一直在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应该很大,可惜那天是逆风,尽管同学们都竖起了耳朵,可马老师的话同学们一句也听不清。同学们是想听却听不清,那个女人是不想听。同学们看见她捂紧了耳朵,甚至还摇晃着脑袋,一头乌黑的长发甩来甩去。关于马老师的私事,同学们也略知一二。同学们听说他在鹊城上的大学,但他愿意回家乡教书。这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女朋友,马老师来到学校后经常写信,有时他忙,就让班里的男生替他去镇上的邮局寄信。同学们猜,那些信应该是寄给这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的。
马老师和那个漂亮女人纠缠了很久。同学看见马老师抱住了那个女人的肩膀,那个女人使劲晃动着身体,想从马老师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但马老师抱得太紧,女人不但没有脱离马老师的怀抱,反而让她的动作看上去像是撒娇。同学们全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趴到窗户上,看马老师和那个女人拉拉扯扯。也许那个女人已经发现了同学们的窥探,李静看见她慌张地冲这边看了两眼,然后她扬起巴掌打在了马老师脸上。虽然隔着老远,李静似乎听见了啪的一声脆响。马老师松开了手,他捂着脸呆呆地看着那个女人。打人显然不是女人的初衷,她痛苦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肩膀。那天的风很大,卷起操场上的一股黄沙,遮住了马老师和那个女人。李静真担心着这股黄沙把他们两个人都卷走了。片刻之后,黄沙散尽,李静看见马老师和那个女人还在原地。不过,女人已经站了起来,马老师却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那个女人说了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马老师蹲了一会儿,后来跪下了。凭李静的直觉,李静猜马老师此刻已经泪流满面。他使劲儿拍打着地面,嘴里不知喊着什么。李静只能看见他的背影,风吹起他的头发,李静觉得马老师就像一头因绝望而咆哮的狮子。李静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向开朗平和的马老师展现了他的另一面。最后,一个女人走过来扶起了马老师,她就是马老师后来的妻子,李静的历史老师。她吃力地把马老师扶起来。在李静看来,马老师就像一个没有骨头浑身瘫软的物件。
那天下午放了学,李静回到家,看见马老师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喝酒。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喝酒。院子里有股浓浓的酒气,李静家的狗不停地打喷嚏。李静突然觉得很害怕,钻进她的房间,心咚咚地跳,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李静听见酒杯咣的一声蹲在了桌子上。不知是父亲还是马老师狠狠吐了一口痰,李静闻见浓烈的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平常李静是不讨厌酒味儿的,这时候李静却很怕这种味道。李静听见父亲打了个酒嗝儿,他说,你等着,我去河边看看鱼儿上网了没有。父亲走了,院子里只有马老师一人。李静把被子蒙在头上,身子蜷缩成一团。马老师还在喝酒,他好像打翻了酒瓶,当的一声,吓得李静从床上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李静听见了咚咚的脚步声响,李静以为是父亲回来了,没想到马老师推开了李静的房门,李静看见马老师瞪着两只红肿的眼,死死地盯着李静。李静吓傻了,抱着枕头,怯怯地叫了一声马老师。马老师走到李静跟前,李静往后退,从床这头退到了另一头,后面已是墙壁,李静已经无路可退了。李静喊了一声:爸,马老师捂住了李静的嘴。马老师的耳光和拳头雨点似的落下来,他一边打,一边骂,婊子,见钱眼开,势利鬼。李静无处可逃,只能承受马老师的殴打。马老师的神智已经不清醒,他鼻孔里灼热的气息吹在李静脸上。李静吓傻了,忘记了反击和叫喊。几分钟后,马老师停了下来。他先是待了几秒钟,眼皮极缓慢地眨巴了几下,像一个熟睡的人刚刚醒来,然后马老师咕咚一声跪在了床前,他抓住李静的手说,马老师错了,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能原谅我吗?李静呜呜地哭了,马老师也哭了,李静从没见一个大人哭得那样伤心,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
从那天起,马老师再也没来过李静家。父亲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好几次李静想告诉父亲她被马老师打了,但李静试了几次发现无法开口。李静发了好几天高烧,病好了之后李静变得沉默寡言。上课的时候,李静不敢抬头看马老师,马老师也不看李静,他偶尔瞥李静一眼,李静能感觉到他的惊恐。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李静没对父亲说,把它藏在心里。自此,李静很害怕和男生接触,如果男生碰到李静的身体,李静会恶心很长时间。她也不喜欢看有暴力镜头的电影,偶尔想起那天马老师对她的殴打,她还心有余悸。
李静没答应父亲在家里睡,在家里那张床上怎么睡得着?李静去刘欣家借宿。自从马老师和李静家断绝关系之后,他和刘欣的父亲成了好朋友。刘欣的父亲是下乡的知青,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很对马老师的胃口。马老师去世了,刘欣的父亲像丢了魂儿一样,而刘欣的母亲每天念《金刚经》,说是为马老师超度。刘欣给李静铺好了床,她喋喋不休地说着马老师的好处。李静很困了想睡觉,又不好意思让她闭嘴。刘欣说那年马老师带她去参加数学竞赛,不仅请她吃炸酱面,还和她去了动物园。刘欣说她以前只见过狗啊猫啊什么的,那一回真开了眼界,老虎啊狮子啊狗熊啊她都见了。刘欣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慢慢睡着了。李静却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一闭上眼李静就看见马老师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那一天马老师喝多了,可能把她当成穿红色高跟鞋的女朋友了。李静还记得马老师抓起她的手,让李静打他。现在,李静趴在床上,手捂住自己的小肚子,她感觉自己的小腹正在慢慢缩紧,一点点地往里收。李静咬紧了牙关,费力地说,马老师打过我。刘欣没听见,她睡着了。从窗户里飘进来的月光落在桌子上,洁白如雪。
第二天的同学聚会是在太平镇的供销饭店进行的。来了三十多个人,每个人都低头耷拉脚的,看上去满脸悲伤,这些年李静收到的同学会邀请越来越多,她不喜欢凑热闹,很多聚会她都推掉了。但有一次盛情难却李静就去了,去了李静就后悔了,几十号人凑在一起,不断地用酒精和回忆拉感情。过去的亲密靠回忆来维持,现在的友谊通过酒精来提升。那一次的同学会喝到一半李静就走了,李静受不了那种闹哄哄的虚情假意。这一次的同学会冷冷清清的,一点儿也不热闹,像追悼会。桌子上的酒菜没有人动筷子,都不说话。这家饭店的老板是李静的同学,他也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之一。场面太压抑了,太无聊了,为了活跃一下气氛,他站起来说话了。他说,我们敬爱的马老师走了,他是个好人,对我们这些学生关爱有加。就拿我说吧,毕了业我在社会上瞎混,成天和小混混们打架。马老师让我去技校学厨师,学费还是他帮我出的。可以说,没有马老师的教导就没有我的今天。
这位同学慷慨陈词,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同学们就顺水推舟了。班长先灌了一杯酒,他刚才一直沉默不语在酝酿情绪。这会儿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班长说,我前几年一直过得顺风顺水,人有些飘,马老师好几次告诫我,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犯错误。可我却把马老师的话当耳旁风,最后我栽了跟头,要是早听马老师的话,也不至于此啊。在座的同学纷纷点头,追悼会变成了表彰大会。同学们一个一个地追忆往昔,表达对马老师的感激之情。一个同学说完另一个马上接上,终于轮到李静了。大家伙儿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李静,刚才的几位同学讲得大同小异,让其余的同学有些失望。所以,同学们寄希望于李静,希望李静能讲一点新鲜的、深刻的、催人泪下的。毕竟李静是当年的语文课代表,文笔好,与马老师接触又多。可惜李静辜负了同学们的期望,李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李静低着头,像一个守口如瓶誓要把牢底坐穿的犯人。刘欣忙替李静打圆场,她说李静太难过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平镇中学一下子冒出好多人,市里的和镇上的某些领导也来了,当然也包括马老师的众多学生。地面湿乎乎的,刚下过一场雨。昨天的同学会结束时,李静看了一下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雨,没想到雨下得还挺大。在场的人交头接耳,说老天爷也心疼马老师了。雨总算停了,出殡仪式正式开始。马老师的女儿走在队伍最前面,捧着马老师的骨灰盒。后面的人排成了两队,队伍足有两里路长。有人开始哭,哭泣是会传染的,越来越多的人用痛哭来表达哀悼。树上的鸟儿吓得扑棱棱飞起,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都是太平镇的居民。许多人认识马老师,他们自发地跟在送殡的队伍后面。
队伍往太平镇的公共墓地进发。几年前,太平镇死了人,火化后找块地一埋了之。镇长说坟头太多占地太多,于是在太平镇的鹤鸣山下划了一块地作为墓区。人活着分三六九等,死了也一样。太平镇的墓地分为两大块,普通人埋在南边,有地位的埋在北边。不用问,马老师生前深受爱戴,他当之无愧地要埋在北边。哭泣的队伍踩着泥浆,到达了墓地。墓穴早已挖好,在马老师的骨灰下葬之前,市里的领导还要发表讲话。这位领导声情并茂,表扬了一番马老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精神。哭声渐小,人们都在倾听领导的发言。领导讲的每一个字无不引起深刻的共鸣。李静想,如果不是葬礼的话,现场一定掌声雷动了。这时候李静突然想一年市里开先进教育工作者大会,马老师作为先进工作代表在会上发言。李静就坐在台下。马老师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起初有些羞涩,慢慢地他就放开了。当他讲到自己帮助一位因贫困而失学的女生时,禁不住泪如雨下,李静身边的许多老师都摘下眼镜擦着眼泪。那一刻李静有一种冲动,李静很想冲到台上去,在众人面前高呼,马老师殴打过我。一想到在那么多人面前揭发马老师,李静激动得浑身发抖。可惜李静没有跳上台的勇气。今天当着那么多人,如果李静打断领导的讲话,把她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公之于众,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李静想大抵有二,一是全场愕然,二是所有人对李静群起而攻之,说李静妖言惑众、血口喷人。李静的心飞快地跳着,她这么多年想说的话就堵在嗓子眼儿。她一张嘴,它就要飞出来。领导的话讲完了,马老师的骨灰该入土了。现场哭声大作,许多人哭喊着马老师,双膝跪地,除了十几个领导在场的人几乎全都跪下了。在李静身边的刘欣也哭着跪下了,她看见李静发愣,拉了一下李静的手,意思是让李静也跪下。毕竟都跪下了,李静一个人傻站着多么突兀啊,多么不合时宜啊。尽管李静没有流泪,但李静还是腿一软,慢慢地跪下来。李静的膝盖底下是一片松软的湿泥。所有人都趴着,肩膀一耸一耸的。突然李静的心被一股悲伤的情绪袭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她清楚,这悲伤不是来自马老师。她不哭马老师,她哭她自己。仪式完了,大家都站起身,李静还跪在地上哭。刘欣拉她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土说,不告了,我不告了,让律师撤诉吧。周围一片嘈杂,刘欣一时没听清。李静又说,反正都会死的,就这么活着吧。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李静接到了黄老师的电话,黄老师说马浩得了急性阑尾炎,现在正在做手术。李静马上赶到了市医院,黄老师说今天上课的时候,马浩突然肚子疼,还呕吐不止,她立即叫了救护车。黄老师一脸的焦急,眼里含着泪水。李静想起了前段时间,她还想把黄老师扳倒,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静已经在心里原谅了黄老师。马浩的手术做完了,主刀医生说多亏送来得早,要不然阑尾穿孔形成腹膜炎就麻烦了。
吃了晚饭,李静问马兵她上个月买的颈椎治疗仪哪儿去了,马兵从一堆杂物中把治疗仪找了出来。这件治疗仪是李静买给马兵的,但马兵一直没用,他找了一个盲人按摩店,每天晚上去做颈部按摩。马兵问李静,你脖子也不舒服啊?李静说,不是,我是想把这个治疗仪给黄老师送去,当老师的颈椎都不大好,她应该能用得着。马兵笑了,他说,老婆,你终于开窍了。马兵阴阳怪气的,李静不知道马兵是赞美她,还是讽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