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部因素与拉丁美洲的现代化
2024-01-01董经胜
与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欧国家内源性的现代化不同,拉丁美洲的现代化是在外部力量的冲击和推动下启动的,并且一直受到外部因素制约,是一种典型的外源性现代化。而外部因素中,最主要的是拉丁美洲与西欧、北美等区域的发达国家的经济关系。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关系不是静止的,而是随着双方各自的现代化进程不断变化的。因此,通过考察这一外部因素的演进来审视拉丁美洲现代化进程中发展模式的变化,将有助于我们认识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的特性。
一、拉丁美洲现代化的延误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从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变的过程。这一历史进程始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西欧,特别是英国。英国工业革命拉开了世界现代化进程第一次大浪潮的序幕。但是这种转变不是凭空发生的,而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缓慢孕育,形成“独特的历史规定性”,最终发生突变的结果。1 在西欧现代化的孕育过程中,有各种因素共同发挥作用,但是不可忽视地理大发现和随后的殖民扩张对西欧资本原始积累,特别是美洲对推动西欧的现代变革所做出的物质贡献。
15世纪末以前,生活在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在与旧大陆基本完全隔绝的状态下创造了独特的人类文明。1492年哥伦布的航行使新旧大陆文明发生接触与碰撞,印第安文明发展的轨迹被打断,拉美地区被动融入以西欧为中心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在这个经济体内部,拉美地区成为来自西欧的制成品的市场,并向西欧提供以贵金属、热带产品为代表的初级产品。16世纪后,来自西属美洲的白银引发了欧洲的价格革命,美洲的市场需求刺激了欧洲的银行业、纺织业的发展。因为与东方市场不同,美洲需要欧洲的消费品。由于西班牙本国工业落后,依赖于英国等西北欧国家的制成品进口,所以美洲白银抵达西班牙后很快流向西北欧,“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在1676年指出,‘全欧洲都能见到西班牙银币’”。2 西北欧国家用来自美洲的白银支付东方的香料,支持向东方扩张的军队,甚至向东方的统治者行贿。也就是说,美洲白银向欧洲的输入,既是欧洲早期扩张的结果,也对欧洲特别是英国的扩张、资本的原始积累、工业革命的发生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
17世纪到18世纪中期,随着新世界种植园经济的发展,“从巴西的东北部一直延伸到马里兰州的广大的加勒比海地区”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新的边缘区,主要生产蔗糖、烟草和黄金。3 关于加勒比地区的种植园经济对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特别是英国工业革命所起的作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前总理、著名历史学家埃里克·威廉斯(Eric Williams)和后来的依附论学者认为,生产剩余从海外边缘区向中心区的转移,以及根据地理专业化的界限进行的全球劳动分工,是推动欧洲工业化的重要因素。例如,就蔗糖生产而言,奴隶制种植园经济创造的利润增加了英国的储蓄,为工业化提供了资金来源。奴隶制种植园经济增加了对英国商品特别是机器制造品的需求,促进了英国手工工场向工厂制度的转变。种植园生产的廉价热带产品提高了英国工人的劳动能力和劳动愿望,因为蔗糖的消费增加了欧洲人的卡路里摄入量;同时,为了获取蔗糖和其他热带产品,欧洲工人愿意增加劳动时间,获得更多收入,提高购买力。1
拉美和加勒比地区虽然对以英国工业革命为开端的世界现代化进程做出了重要物质贡献,却在相当长时间内成为这次现代化大浪潮中的落伍者,该地区的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长期难以启动。19世纪初,拉美绝大多数地区摆脱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统治,赢得独立,建立了民族独立国家,但是,它们依然延续了殖民地时期的经济结构和在国际市场上供应农、牧、矿产品及进口工业制成品的地位。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外部因素而言,正是由于拉丁美洲自然资源和人力资源丰富,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此建立了一种“拓殖榨取型”的殖民模式,通过占有当地的矿产、农业资源,直接奴役土著,最大限度地获取财富。不同于葡萄牙在非洲和亚洲沿海建立的“贸易站”模式,也不同于英国在北美建立的“移民垦殖型”模式,这种殖民模式使得拉美地区对西欧尤其是英国的经济依附特别严重,即使是在获得政治独立之后也很难改变。正如费尔南·布罗代尔指出的,和英属北美不同,西属和葡属美洲“早在18世纪前,而且在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18世纪期间,始终处于双重依附地位,它既依赖伊比利亚半岛的宗主国(西班牙和葡萄牙),也依赖欧洲(首先是英国)。英国殖民地只要挣断一根锁链,摆脱与英国的联系,全部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另一个美洲则不然,它挣脱与宗主国的隶属关系后,并不等于就此从欧洲的控制下解脱出来。它只是摆脱了长期监视它、剥削它的两个主人中的一个”。2 在拉丁美洲摆脱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统治之后,西班牙、葡萄牙对殖民地的贸易垄断中止了,更加便利了英国的经济渗透和控制,同时,“英国在19世纪中期崛起为新兴资本主义工业世界的中心,以其强大的经济力吸住拉丁美洲广大地区,把它们作为热带作物、谷物、畜产品的新基地,整合进新的大西洋经济体”。3 在这种国际经济环境下,外部因素支配了拉丁美洲的经济,拉美国家经济发展的自主性受到了极大限制。
除了国际经济环境外,拉美地区出口农、牧、矿等初级产品以及进口工业制成品的地位,也是拉美社会上层统治精英自身选择的结果。拉美独立运动虽然是一场土生白人的分立运动,但是独立运动毕竟发生在资产阶级大革命年代,独立运动的领导人信奉欧洲启蒙思想,在政治上奉行共和制度,在经济上信奉自由主义。独立后的社会上层统治精英也认为,“英国的迅速发展与商业优势是实行了自由贸易政策所致,只要效仿英国就会获得同样的结果”。4 1822年,巴西独立运动领袖若泽·博尼法西奥对英国领事亨利·张伯伦说:“我们还不至于如此荒谬,竟想成为制造商。因此我们愿意买你们的工业品,向你们出售我们的农产品。”5 殊不知,经过工业革命,英国成为“世界工厂”,其工业制成品在世界各地畅销无阻,冲垮了其他地区传统的手工制造业。选择以自由贸易为指导思想的经济自由主义,实际上就是放弃工业化和现代化。
然而,19世纪上半期,由于独立战争的破坏、资本和劳动力的短缺、政局的不稳定等多种因素,除个别国家外,拉丁美洲经济发展总体上是停滞的,甚至是倒退的,整个世界经济也处于低迷状态。不过,也正是在这种经济停滞状态下,拉美国家的经济对外部世界的依附相对减弱,为拉美国家本地经济发展创造了一定空间。例如,与外部世界相对闭锁的南美内陆小国巴拉圭实现独立后,“对他们的社会、经济和政治体制进行了激进的调整”,政府将土地收归国有,建立了国家农场,或者租给愿意耕种的人。这种政策使巴拉圭没有出现大地产制,并实现了粮食自给。巴拉圭还建立了铁厂、纺织厂和畜牧场,不仅提供了就业机会,而且增加了国民生产,满足了人民的基本需要。与其他拉美国家不同,19世纪初,“巴拉圭不仅享有政治独立而且还享有经济独立,因此巴拉圭长时期以来避免了19世纪拉丁美洲历史上特有的新殖民主义的依附性”。1 但是,这种趋势显然不利于英国在南美的经济扩张,1864—1870年的巴拉圭战争彻底终止了巴拉圭的自治实验。在这场战争中,英国坚定地站在针对巴拉圭的巴西、阿根廷、乌拉圭一方。
二、依附性的现代化
大约在1870年以后,世界经济迎来了新一轮扩张周期。在以电力、内燃机等新兴技术为代表的第二次产业革命推动下,欧洲和北美的经济出现了高速增长,城市化、工业化、现代化进程加速。这种世界经济形势下,西方发达国家对于食品和工业原料的需求大量增加,从而为拉美面向出口的初级产品生产提供了巨大市场。与此同时,在经过了独立后初期的政治混乱后,拉美许多国家迎来了政治稳定局面。拉美各国政府积极创造条件吸引外资、吸引移民,大力发展面向欧洲和北美的初级产品出口经济。外部市场、外国移民、外国投资的有机结合,极大地促进了拉丁美洲初级产品出口经济的发展。出口经济的繁荣为拉美带来了丰富的物质财富。以阿根廷为例,因大量出口牛肉和小麦,20世纪初阿根廷人均国民生产总值(GDP)位居世界第六位,相当于美国的80%,超过同时期的法国和德国。
以拉美经委会为代表的结构主义经济学家和激进的依附论学者曾提出一种很有影响的观点,认为直到20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世界大萧条爆发,“主要资本主义工业经济经受了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时期之后……国际贸易严重衰退冲击了拉美各共和国的对外贸易部门”,“外部不利因素造成的混乱局面”最终促进了拉丁美洲工业化的启动。但是,近年来新研究促使学界较普遍地认为,依附论学者和结构主义者“不是无视便是贬低了1930年以前制造业的全面发展”,并提出把1914年、19世纪80年代,甚至更早几十年,作为拉美工业发展的开端。2 根据这些学者的研究,正是在19世纪晚期拉丁美洲国家初级产品出口经济繁荣的带动下,那些直接为出口经济服务的包装业、冷冻业、交通运输业等工业部门获得了迅速发展。同时,由于出口收入增加,满足本国市场消费需要的纺织业、食品加工业等一系列工业部门也得到发展。19世纪后期,在巴西、阿根廷、墨西哥以及其他拉美大国,已经出现了纺织品、食品车间和小工厂,而且建立了满足铁路、榨糖厂等需要的机械工具和零部件生产工厂。一些政府还做出了零星努力,提高关税以保护这些企业,并鼓励兴建新的企业。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国际航运中断、战时欧洲和美国非军事工业生产的下降,造成了拉丁美洲进口制成品的严重匮乏和价格上涨,由此提高了拉美国家制造业的利润水平。在此期间,纺织品、食品工业和各种其他轻工消费品工业得到了较快发展。
现代化的核心是工业化。19世纪晚期,拉美国家在出口经济繁荣的带动下,终于迈出了工业化和现代化的第一步。这表明,即使是在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经济秩序中,处于依附地位的非西方国家依然有可能实现经济增长,走向现代化道路。激进依附论学者宣称的只有与外部世界“脱钩”才能实现现代化的论断,并不符合历史实际。但是,依附状态下的现代化存在着严重弊端,并且本身孕育着严重危机。一方面,依赖一两种出口产品的经济严重受制于外国市场和资本。在拉美所有国家中,最主要的3种出口产品至少占各国外汇收入的50%;而在10个国家(玻利维亚、巴西、哥伦比亚、古巴、多米尼加共和国、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尼加拉瓜、委内瑞拉)中,一种产品就占了各国出口收入的50%以上。拉美国家几乎全部出口收入都来自初级产品。而且,它们近70%的对外贸易仅仅是与4个国家(美国、英国、法国和德国)进行的。3 在每个拉美国家内,现代出口部门成为与其他经济部门相隔离的“飞地”(enclave)。这种“飞地”经济不仅没有带动整个经济的现代化,相反,由于“飞地”榨取了其他经济部门的劳动力和资本,使得与出口没有直接联系的经济部门更加落后。另一方面,经济增长的成果分配极不平等。经济繁荣给社会上层带来了巨大利益,但是广大社会下层却陷入严重贫困之中。面对社会下层的不满,各国只能以政治上的高压进行控制。因此,19世纪晚期,与出口经济繁荣相伴随,出现了政治上的威权主义。许多国家出现了致力于发展经济和维持政治稳定的“现代化考迪罗”,如墨西哥的波菲里奥·迪亚斯(Porfirio Díaz)、哥伦比亚的拉斐尔·努涅斯(Rafael Núñez)、危地马拉的胡斯托·鲁菲诺·巴里奥斯(Justo Rufino Barrios)、委内瑞拉的安东尼奥·古斯曼·布兰科(Antonio Guzmán Blanco)等。
三、自主性现代化的尝试
一般认为,拉美国家从依附性现代化转向自主性发展的尝试,始于20世纪30年代大危机后实施的进口替代工业化。其实不然。如上所述,19世纪晚期拉美国家开始的依附性现代化道路存在两个致命缺陷:一是依赖单一产品出口经济的脆弱性,二是收入分配的严重不平等。相比经济上的依附和脆弱性,收入分配的严重不均和社会底层的贫困化更易激化社会矛盾和引发社会动荡。19世纪晚期和20世纪初,拉美各国发生了一系列社会下层反抗运动,出口经济繁荣中产生的中产阶级也寻求参与政治的权利。1910年,在墨西哥,终于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大革命,这场大革命成为拉美国家探索自主性现代化道路的开端。
然而,墨西哥革命“并没有改变墨西哥经济的基本结构。直到1926年还靠出口为经济发展筹措资金”。1 也就是说,墨西哥革命针对的主要是收入分配的严重不均和政治上的高度专制,而非经济上的对外依附。因为当时初级产品出口经济虽然暴露出了很多弊端,但依然具有一定活力。
20世纪30年代资本主义经济大危机的爆发,终于使拉美自19世纪末以来推行的依附性现代化道路走到了尽头。随着发达国家因经济危机减少来自拉美的初级产品进口,拉美国家普遍丧失了对外支付能力,无法继续从国外进口工业制成品。在此形势下,一些经济相对发达的拉美国家开始尝试通过保护主义发展面向国内市场的工业部门,实施进口替代工业化(Import Substitution Industrialization,缩写ISI)。但是,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能否向进口替代工业化发展模式转变,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期制造业生产能力的发展水平。在经济大萧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环境下,拉美国家要通过大规模增加投入来扩大进口替代工业是很困难的,比较可行的是充分利用原有工业生产能力来扩大生产,如延长机器设备的生产时间和增加工人的劳动班次等。这就决定了只有那些在早期工业发展阶段已经具备较大工业生产能力的国家,才最有条件率先走上进口替代工业化道路。2 换句话说,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初的初级产品出口经济繁荣带动的早期工业化,为20世纪30年代以后的进口替代工业化奠定了基础。具备这一条件的国家主要有阿根廷、巴西、墨西哥、智利、秘鲁、哥伦比亚、乌拉圭。30年代大危机爆发后,那些不具备工业基础以发展制造业的国家,特别是中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小国,由于出口农产品价格下跌,转向生产面向国内市场的农产品,“进口替代农业是弥补它们在进口替代工业方面缺少机会的方便之路”。3
由此可见,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边缘区的拉丁美洲,其经济的繁荣与衰退和欧洲、北美经济的繁荣与衰退密切相关。在欧洲和北美经济的繁荣期,拉美地区的经济随之增长,但同时经济的依附性也随之增强,自主性下降。在欧洲和北美经济的衰退期,拉美地区的经济随之下降,但同时经济的依附性也随之减弱,自主性增强。这是自殖民地时期以来形成的发展规律。16世纪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的扩张时期,拉丁美洲初级产品的生产和出口也出现了一个增长期。但是,到17世纪,随着欧洲经济的萧条,拉丁美洲的经济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退。而恰恰是在17世纪世界经济的萧条期,拉美地区面向本地市场而非欧洲市场的产品生产却增长了。“在地区界限之内,大庄园生产相当有利可图。……世界性紧缩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经济活动的衰弱。的确,它大概标志着有地方基础的资产阶级企业实力的增强。”这种发展趋势有利于在新世界形成一个“多样化的(以当代的话来说)、欧洲型的资本主义经济”。1 世界经济的萧条、外部市场的缩减,既有助于也迫使拉丁美洲建立面向本地区的经济。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萧条期间拉美地区向自主性发展的转变,与17世纪的本地经济发展具有某种类似之处。
然而,20世纪拉丁美洲现代化自主性的程度也是有限的。尽管不再依赖进口工业制成品,本国进口替代工业所需要的“资本货”(capital goods)、部分原料和中间产品、技术等却依赖进口,而这种进口依然依靠出口初级产品来支付。由于出口增长缓慢,拉美的进口能力发展在50年代处于停滞状态。为解决资金问题,很多国家诉诸赤字财政政策,由此引发了通货膨胀,“到50年代末,各国都遇到了工业发展中的问题,而同时失业和贫困继续存在,这就在社会阶层中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失望情绪”。2 加上进口替代工业化过程中出现的国家干预、扭曲市场等问题,拉美国家的进口替代工业化在经历了二三十年的“黄金时代”后,到60年代初陷入了“衰竭”状态。经济停滞,国际收支恶化,通货膨胀加剧,工资购买力下降,进而引发了社会动荡。
面对这种困境,拉美国家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改善收入分配,增加就业,同时进行土地改革,以此来扩大市场需求。这是社会下层和一些左翼政府的主张,如20世纪60年代的秘鲁贝拉斯科政府(1968—1975年)、智利的阿连德政府(1970—1973年)、巴西的古拉特政府(1961—1964年)等,都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尝试。但是,由于社会上层和右翼势力的反对,这些改革都不成功。另一种是进行工业部门的升级,从普通消费品的生产转向耐用消费品的生产。由于耐用消费品市场主要面向社会上层,因此收入分配也随之从底层向上层倾斜。而面对底层的反抗,各国只能以政治上的镇压进行控制。这就是6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拉美国家发生一连串军事政变并建立镇压性右翼军人政权的原因。为何前一种选择不成功,而后一种选择成为现实?除了拉美国家国内的原因外,外部因素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古巴革命后,拉美各国城乡游击队运动活跃,美国恐惧“共产主义威胁”在拉美扩展,促使其对拉美国家倡导社会改革的左翼政府持敌对立场,支持反共的右翼保守势力。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很多国家如智利、巴西推翻左翼政府的军事政变,都有美国的背景。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各国右翼军人政府一方面通过镇压来维持社会秩序和政治稳定,另一方面也对发展战略进行了适度调整,如大力引进外资、扩大工业制成品出口等,并取得了一定成功。例如,1968—1973年,巴西军人政府大力发展以汽车为代表的耐用消费品生产,一度创造了“经济奇迹”。3 1973年政变后上台的智利皮诺切特政府,启用一批货币主义经济学家,率先推行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改革。然而,除智利外,多数国家并没有像东亚“四小龙”那样,在进口替代陷入困境时,及时转向外向型的出口导向发展模式,反而是长期坚持内向发展。在此过程中,随着工业化的升级和深化,对“资本货”、中间产品和技术的进口需求与日俱增,而70年代后西方国家因陷于经济“滞涨”状态,减少了对来自拉美地区的初级产品的进口。在进口需求增长、外汇收入下降的情况下,拉美国家只好依赖大规模举借外债,由此走上了“负债增长”之路。通过“负债增长”,虽然使拉美国家在西方发达国家陷于“滞涨”状态的背景下维持了5%的年增长速度,但外债负担不断加剧,终于在80年代爆发了席卷整个拉美地区的债务危机。
为何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进口替代工业化陷入困境后,除智利之外的多数拉美国家与东亚“四小龙”做出了不同选择?对此,学界进行过深入研究。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外部因素在其中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东亚“四小龙”选择转向出口导向的发展战略并取得明显成功,与冷战时期东亚所处的地缘政治地位不无关系。美国通过向“四小龙”开放市场,提供援助,促使其成为抵御亚洲共产主义的屏障。而拉美地区选择“负债增长”,也与当时国际资本市场上资金充裕、融资条件改善有着直接关系。1973—1974年和1978—1979年,中东石油生产国一致行动,提高石油出口价格。石油输出国收入激增,并将这些资金存入国际银行,于是国际贷款出现了供大于求的局面。在这种情况下,迫切需要资金的拉美国家自然成为发达国家金融机构的贷款对象。
四、新自由主义时代的现代化
1982年8月,墨西哥财政部部长宣布,由于外汇短缺,墨西哥无法支付高达840亿美元的短期债务,由此引发了席卷拉丁美洲的债务危机,使20世纪80年代成为“失去的十年”。1 1981—1989年,拉美地区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下降了8.3%,失业率上升,工资下跌。如上所述,70年代以来拉美国家选择“负债增长”战略埋下了债务危机的隐患,而直接的导火线则是第二次石油危机后,西方国家商业贷款利率大大提高,增加了拉美国家还本付息的负担。
债务危机爆发后,按照以美国财政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代表的国际金融机构的观点,债务危机的根源在于拉美国家长期推行的进口替代工业化带来的经济结构性扭曲。因此,拉美债务国要想减轻债务负担,必须进行根本性的经济调整。1985年9月,美国财政部部长詹姆斯·贝克(James Baker)提出了债务重组计划,由发达国家的主要商业银行,以及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多边金融机构,在3年的时间内向债务国提供290亿美元的贷款支持,但是债务国必须进行“综合、全面的宏观经济与结构改革”,其中主要包括“削减政府开支,紧缩财政,开放经济,放宽外资进入条件,鼓励竞争,向自由市场经济过渡,国有企业私有化,发挥私人企业积极性,实行资本流动自由化”。2 贝克的计划的实质是,以提供贷款为条件,迫使拉美国家进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调整。1989年年底,当时任华盛顿国际经济研究所所长的约翰·威廉姆斯(John Williams)发表文章,提出了著名的“华盛顿共识”,核心是减少国家对经济生活的干预,进一步确立市场机制的重要作用。因此,20世纪90年代以来拉美国家向新自由主义经济模式的转变,很大程度上是在国际金融机构的压力下推行的,外部因素再一次在拉美现代化道路的转变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拉美各国推行新自由主义调整的时间和力度大不相同,但主要措施大致包括贸易自由化、放松对外资的管制、私有化、税制改革、金融改革、劳工制度改革、社会保障制度改革等,这些调整实际上意味着全盘放弃内向发展的进口替代工业化战略,重新回到出口初级产品的外向发展道路上。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调整取得了一定效果,通货膨胀率下降,财政赤字降低。宏观经济的稳定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外国投资的增加。但是,总体上说,在进入21世纪之前,拉美经济增长水平较低,1998—2002年被称为“失去的五年”。
2003—2008年,由于全球经济增长,国际资本流动性增强,特别是中国和其他亚洲新兴经济体对能源和原材料的巨大需求,拉动了拉美初级产品出口经济的增长。拉美地区的经济增长加快,GDP年平均增长率达到4.8%,人均GDP年平均增长率达到3.4%。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拉美国家造成了一定冲击,但是拉美国家总体上比较顺利地度过了此次危机,2010年后经济恢复增长。3 但是,2012年后,中国经济减速并进入新常态,对原材料、能源等产品的进口需求逐渐下降,加上全球经济不景气等因素,导致国际市场上大宗商品价格下跌。此外,美联储宣布货币政策正常化并开始逐步调高利息,导致美元纷纷离开发展中国家流回美国。因此,2013年后,拉美国家经济增长速度逐步下降。2019年,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的经济增长率已降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为低迷的时期,新冠疫情的爆发更是对拉美和加勒比地区的经济造成了严重冲击,绝大多数国家的经济陷入负增长,失业、贫困和不平等状况也进一步加剧。
新自由主义调整还导致拉美地区经济的“去工业化”(deindustrialization)趋势愈益明显。1990—2018年,拉美国家的平均制造业增加值占GDP的比例从19.1%下降到13.4%,降幅和降速都高于世界上其余大部分国家和地区。20世纪90年代以来,巴西在新自由主义调整过程中,大幅度降低关税,开放市场,由此导致大批廉价外国商品进入巴西,其工业结构出现向自然资源加工业扩张之势。进入21世纪后,全球初级产品需求增加,巴西的“去工业化”和出口“初级产品化”趋势进一步加剧。1 在墨西哥,开放市场给国内经济部门带来了严重冲击。就工业部门而言,许多部门和行业逐渐消失,比如纱纺服装业、玩具业、家具业。墨西哥制造业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份额从20世纪80年代末的23%以上降至2015年前后的17%—18%。墨西哥工业部门的结构也发生变化,进口零部件组装再出口的所谓“客户工业”有较大发展,这无疑造成了其对美国经济和需求的高度依赖。2
新自由主义改革不仅没有带来经济增长,而且使得拉美地区的收入分配更为恶化,贫困化加剧。在此形势下,进入21世纪以来,在很多拉美国家,反对新自由主义、反对美国的左翼政党和领导人纷纷赢得大选上台执政,掀起了一股强劲的“粉红浪潮”(pink tide)。以委内瑞拉的查韦斯政府、厄瓜多尔的科雷亚政府、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政府为代表的左翼政权,推行了自然资源国有化、土地改革、改善收入分配、扩大民众参与等措施,赢得了很大的政治支持。但是,在经济上,这些左翼政府严重依赖于能源、资源的出口,因而难以摆脱国际资本和世界市场的控制、影响。近年来拉美政坛出现的“左退右进”趋向,显然与国际市场上初级产品需求下降和价格下跌有着直接关系。
五、余论
任何国家的现代化进程都是在特定国际环境下进行的,后发国家的现代化与国际环境的关系尤其复杂。在现代化先行国确立和主导的国际经济体系中,后发国家既要积极融入国际体系,又要在不利于自己的国际体系中求得发展,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19世纪初赢得独立的拉丁美洲,在工业革命后的英国等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秩序中,延续了殖民地时期的初级产品出口战略。虽然在19世纪晚期拉美国家凭借初级产品出口经济的繁荣,开始了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却走上了一条依附性的发展道路。其实,独立后的拉美国家,尽管面临诸多不利条件,并非完全没有其他选择。独立后的美国就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独立后,美国南部的种植园主们选择了和拉美国家相同的发展模式,他们支持自由贸易,以便他们生产的棉花等种植园产品可以毫无阻碍地销往欧洲市场,而北部的工商业主则坚持实行保护主义,发展本国工业。最终,北部实行保护主义的工商业主压倒了南部的自由贸易主义者,美国内战的结果保障了保护主义在美国的继续推行和美国工业化的成长。到1860年,美国发展为世界上第四号工业国,1894年跃居第一。3
20世纪30年代,在世界经济大危机背景下,拉美国家转向了内向型的进口替代工业化发展模式,这无疑是一项顺应国际环境的正确选择,并取得了一定成功。但是,60年代后,在进口替代因自身缺陷陷入困境时,大多数拉美国家却继续坚持国家干预性的内向发展战略,贻误了发展模式调整的机遇,走上了“负债增长”道路。相比之下,处于类似环境的东亚新兴工业化国家和地区却抓住机遇,及时转向出口导向战略,后来又对出口导向战略及时进行调整,取得了巨大成功。拉丁美洲被东亚国家和地区迎头赶上并大大超过,固然有很多原因,但一个关键性因素在于,东亚国家和地区能够根据国际环境的变化及时调整发展模式。
20世纪90年代后,拉美国家转向市场主导的、外向型的发展模式,但是在此过程中,对贫富差距、贫困等社会问题的忽视致使社会矛盾日渐突出,新自由主义的弊端明显暴露。21世纪以来,虽然拉美一些左派政府通过掌握国家自然资源发展经济、改善民生,取得了一定效果,但是,其经济发展依然依赖于自然资源的开发和出口。这种发展模式必然导致与国际资本市场的关系更为密切,导致政府与国内资本结盟,进而削弱了这些左翼政府的群众基础。这表明,在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中,一方面要扩大开放,融入国际市场;另一方面,必须建立自主的经济体系,摆脱对国际市场和资本的依赖。只有自主、可持续的经济发展之路,才是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