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原来是向前
2024-01-01赵金禾
我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叫《后湾二月》(发表于1994年《长江文艺》第四期),写的是润月和细月姊妹俩坚守农事的故事。想不到,华中师范大学资深语言学家邢福义教授写了篇文章,题为《汉语句法形式的趋简性和人文性》,文章分析了《后湾二月》的语言,说:
“润月细月栽秧都是快手……不栽补秧,不栽独根秧,不栽冤秧,不栽拉稀秧,以‘栽秧’为基础,组造出好些内容丰富复杂的趋简形式。‘栽补秧’,是栽秧之后由于秧苗密度不够而需要添补;‘栽独苗秧’,是栽秧之后某些地方只有单独一根秧苗;‘栽冤秧’,是栽秧之后出现不该栽而栽的秧苗;‘栽拉稀秧’是栽秧之后出现秧苗拉拉稀稀的情况。所有这些‘栽秧’的趋简形式,反映了中国农民田间劳作的特点,摹写了中国农村的‘栽秧文化’。”
邢福义教授的研究方向是汉语语法学、逻辑修辞学、方言文化学等等,研究主张是“植根于泥土,理论生发于事实”。他关注到了“栽秧文化”,是他的研究实践,正合我写此文表达栽秧文化的用意。
栽秧的实践过程,诸如选种、施肥、整田、泡谷种、育秧、栽秧、扯秧棵草、车水灌田,然后是割谷挑草头,打谷晒谷,直到颗粒归仓,每个程序,都是农民的实践积累,经验总结。栽秧形成一种文化,便是精神的,智慧的,形而上的,而这种文化中的苦乐,散发在栽秧劳作中,演绎着生命的深沉意味。
应当说,栽秧是农活当中最单调的、最枯燥的、最乏味的、最劳累的环节。想想吧,大晴大晒的日子,水田汪汪一片,太阳灼灼刺眼,上晒又下蒸,人就像是在蒸笼里——没有栽过秧的,哪体会得了这般苦处。栽秧是要抢火色的,有道是“芒种打鼓夜栽秧”,可见缓不得,慢不得,挨不得,季节不等人哦。
栽秧是要硬功夫的。所谓硬功夫,首先在于蹲式。两腿骑马式蹲着,考验着膝盖,考验着双膝的灵活度。蹲高了不行,蹲低了也不行,合适的高低是要随栽秧动作而行。每个人所栽的“一衣秧”,也叫“衣子”,即一行行的秧棵数,一个人栽秧后退的宽度。“衣子”的宽窄,视各人的体能而定。“衣子”窄些,后退快些。“衣子”宽些,后退自然慢些。
“衣子”有同样宽窄定数的人同时下田,往往形成有趣的栽秧比赛:在“衣子”里边的人弱了,后退慢了,被“衣子”外边的人笼住了,叫进了笼子,寓意是掉进笼子的乌龟。谁也不愿意做乌龟,争先恐后的热烈气氛就形成了,演绎出栽秧田里逗乐解乏的竞争情趣,也提高了栽秧速度。
据科学计算,一亩田可栽一万到一万二千株。栽秧的老把式手上有活,心里有数,手到心到,不会乱了方寸。规范是,栽秧要栽浅,栽匀,栽稳,栽直。譬如说栽直吧,民间的古话是“栽秧要栽一炷香”,把栽秧跟“一炷香”并列,严肃的意味朝圣的意味可想而知。还有老话形容“栽秧栽成一枝花,千人走过万人夸”“人好一半福,秧好一半谷”,不能不说栽秧是一种抒情的大地艺术。
无论什么样的艺术,都靠辛苦劳作。农民辛苦劳作是无以复加的。不说别的,只说栽秧时节是很难休息好的。一天到晚蹲在栽秧田里,只有在吃中饭的时候才能起坡休息片刻,哪家不是像打仗的?离栽秧田远些的人家则要家里人把饭送到田头来吃。手脚裹着泥水浆子,捧起秧田里的浑水三把两下一洗,便坐在田埂上吃起来,算是片刻歇气。
一般说来,栽秧时节的中饭,家境再怎么不好的人家,都得留有春节备下的老底子:腊鱼腊肉香肠,还有现煮的咸鸭蛋或鸡蛋,为的就是吃栽秧饭的一种喜气,也是为补充高强度耗能的营养。有的人家田多,栽秧人手不够,便请湾里人或亲戚六眷帮忙,互助的意思,请吃栽秧饭是不可少的,主人会满意招待。
隔壁二爹家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二爹在湾里辈分大,子女都小,到了栽秧时节湾里人会不请自来,二爹办酒席招待,称是“开门秧喜气”,还要鸣放鞭炮呢。在招待席上,二爹问大家,那个拉稀秧是哪个栽的啊?有人说是瘌痢栽的。帮忙人当中有个叫瘌痢的,大家喜欢拿他开涮。二爹又问,那独根秧是哪个栽的啊?有人说是瘌痢的。二爹再问,那个浮萍秧是哪个栽的啊?有人说除了瘌痢栽的还有哪个?二爹呵呵地笑说,瘌痢的纰漏多,功劳也大,可见满田都是他:今日归他坐上首,你们慢后再入席。大家哄笑。
父亲栽秧当然是老把式。他给二爹帮忙,比别人更全心。他总是依高埂田坎一侧先“下衣”(即下田)。这是有讲究的:高埂田坎一侧叫田沿子,植物根须多,刺多,加上阴暗些,蛇、蜈蚣、蚂蟥、鳝鱼多栖于此。有人怕,父亲大义凛然似的抢先,“衣子”也比别人宽个三五棵,有时是父亲一衣秧栽到头了,别人还在他前头好远。我欣赏父亲的栽秧动作。他上身悬空,手臂助力,手指的灵活性有些神奇。一把秧苗捏在他左手,手指负责分秧苗,右手指负责接应。接应的秧棵苗不能多,也不能少,三到四棵为宜。栽秧的那只手由拇指、食指、中指拼成鸡嘴状,一下一下快速插到泥水里,像鸡啄米,一片绿意便在父亲眼前汪开来。这是眼与手的默契,心与手的达成,眼与心的交融,身心与水田的浓浓诗意,有如阮籍“手挥五琴,目送归鸿”的操琴意味。
我犹如欣赏着父亲的行为艺术。父亲显然不会这样欣赏自己。父亲只知道实干,再苦再累不叫饶。他顶着天,撑着地,一种壮烈的意味在我心底油然而生。不过父辈们有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快乐也往往表现在栽秧田里。我们湾里快乐的代表人物,我首推我的堂叔。他喜欢说笑话,哪里热闹哪里有他,哪里有他哪里热闹。
堂叔在栽秧时节的角色,确切地说,就是个挑秧头的。所谓挑秧头,就是用特制的秧架,将育秧田里育好了的秧棵苗扎成把,称为秧头,整整齐齐地码在秧架上,由专门负责挑秧的堂叔挑到栽秧田的田埂上,再伸展出他的长臂,一一甩到栽秧田里。
一个甩字,便显示出堂叔的手艺。甩秧头到栽秧田里,不能是甩成堆的。他总揽全局,靠臂力,靠准头,手劲和巧劲并用,一次抓起两三个或四五个秧头,像计算好了每个秧头的运行轨道似的,漫天一甩,落到水田里,远近距离各不同,又正好是各就各位地适中,让栽秧人栽完手里的那把秧头不用伸腰,就能顺手地拿到水面早就恭候着的秧头不误工夫——堂叔把这个叫作他的拿手戏:投怀送抱。
堂叔爱开玩笑,尤其是跟女人开玩笑。女人总骂他“个死鬼”“个短命的”“个不得好死的”,他不发恼,女人也不发恼,都晓得他是个好人,只是那张嘴臭。隔壁二爹说过一句权威的话:栽秧田里无大小。也就是说,无论长幼,都是可以开玩笑的。
我们湾里迎娶过来的新媳妇人缘好,还没来三天就下田栽秧。人长得水灵灵,像清清秀秀的秧苗,拱起屁股栽秧的样子也好看。堂叔的秧头总是甩到她身上了,百发百中。他还说,这不怪我,只怪秧头没长眼睛。她只有笑。有回栽秧田里女人们帮她出气,趁堂叔不防,七手八脚捉住他,把他的衣服脱得个精光,将泥巴坨坨糊满他全身,只露出他的两个眼睛眨巴眨巴,把秧田里的人笑翻了。
其实堂叔、二爹都不是一般的粗人,他们通文墨,可以说是乡下大雅大俗之人。在一定程度上,他们是我的教科书。最叫我震惊的,是他们说他们年轻时候喜欢写诗写小说什么的,是生活扼杀了他们的爱好。他们说想不到我们湾里赵家还真的出了个写小说的。说得我不好意思,我也没写出什么好小说,倒是常常将他们的故事写进小说。
他们告诉我,前人有许多写栽秧的栽秧诗,其中一首最有味:“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一经点醒,我豁然开朗。农民栽秧是后退,实质是走向前。水田顿时成了我心灵的水田,栽秧成了我心灵的栽秧。水田和栽秧的象征意味,哲学意味,文化意味,让我的心灵与秧苗同样生机蓬勃起来。水田与心灵是同根的,合一的。栽秧的人们食着人间烟火,经历着人间的劳顿,不改其质朴厚道,无疑是生命中最美最动人的旋律。
描绘栽秧,表现栽秧,古代文人笔下不乏其诗。白居易有句:“得道应无著,谋生亦不妨。春泥秧稻暖,夜火焙茶香。”杜甫《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里有句:“东屯大江北,百顷平若案。六月青稻多,千畦碧泉乱。插秧适云已,引溜加溉灌。”宋词里的有句如“积水满春塍。绿波翻郁郁,露秧针。幸无离绪苦牵情。烟林外,时听杜鹃声”,如“正春雨、秧畴饱。边城如画,处处绿杨芳草”,如“早稻含风香旖旎,晚秧饱水青”,如“插秧盈畴兮、酿酒盈缸”……唐诗或宋词的作者们都对栽秧劳作充满敬意,充满激情,充满赞赏。
我见过雍正皇帝题《耕织图》的诗,知道雍正皇帝也关心栽秧。他写道:“令序当芒种,农家插莳天。倏分行整整,停看影芊芊。力合闻歌发,栽齐听鼓前。一朝千顷遍,长日正如年。”这是专业栽秧诗无疑。雍正皇帝在位十三年,勤于政务,励精图治,在文治武功方面都不愧是一代英主。想象得到雍正皇帝写这首栽秧诗是何等关心农民的胸次。
按《辞海》的说法,文化有指广义和狭义。广义指人类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狭义指社会的意识形态。栽秧文化之称谓,既含创造的物质财富,也含精神财富。作为意识形态的文化,栽秧诗是文化经典中的一支。这支之中,栽秧歌最为流行,最容易被农民接受。
栽秧歌俗称“打秧歌”,也有的叫“栽秧号子”,是在田间唱的,且多是随口编唱:见人唱,见事唱,抒情唱,传情唱。有的还专门雇请人唱,边敲锣鼓边唱,谓之“秧田锣鼓”,即一人持鼓,一人持锣。持鼓者唱,持锣者和,锣随鼓行,有板有眼。如“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公子前头唤情妹,母子后头叫情郎”。又如“一下田来栽秧苗,不识稗草叫哥教,哥说乖姐该挨打,稗叶光光秧有毛,教着教着就会了”,不一而足。栽秧歌的特点土气十足,日光气十足,以至打从毛孔里冒出来的咸味也尝得出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栽秧也演变成一种节日。我查找了1995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厚厚的《中外节日纪念日辞典》,最负盛名的是云南大理白族的栽秧会。这个节日的时间是在每年农历芒种前后,栽开门秧这一天。届时,以数十户或一村为单位,推举一名德高望重的人为“秧官”,主持栽秧会活动。
栽秧会还要搭起古戏台。台上奏起传统的本地吹吹腔大本曲。姑娘小伙子们都要跳起欢乐的霸王鞭舞和八角鼓舞的。大青树下,摆上供桌,桌上有香炉、烛台、猪头、鸡鱼、果酒等供品,为举行祭祀仪式的。先祭“秧旗”。旗杆三丈高,顶端饰有彩绸扎升斗,及彩带、雉尾、铜铃等饰物,象征“五谷丰登”。旗杆中部斜挂着犬牙形白布镶边的红色或蓝色大旗。旗面用金线绣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吉祥字词。祭旗开始,“秧官”一声锣响,向四方大声吆喝:“汪富等了,汪富等了!”(开秧门了!开秧门了)。祭祀之后,在白族民间吹打乐队的唢呐声中,背秧的金花,挑秧的阿鹏,组成栽秧队伍走向田间。按白族传统的说法:田间栽秧越热闹越欢畅,栽秧调子唱得越动听,水稻的长势就会越好,年成就会越好。
汉族似乎少见大理白族那样隆重的栽秧节,栽秧的仪式与喜庆方式也是不可无的。荆楚大地乡下,每到栽秧季节,农家总要拿出特意留了一冬一春的腊鱼腊肉,还有米泡、盐蛋以至糍粑豆丝,款待栽秧的人。这意味叫新压陈,陈压新,总有余富。
“栽秧的酒,打谷的饭”,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吉祥如意酒饭。隔壁二爹家栽开门秧是必有这顿酒饭的。有年二爹家栽完洗手秧,大餐摆上了桌,尤其是大脸盆装的萝卜烧肉,香喷喷,热腾腾。十几双筷子,三下五去二,顿时把萝卜烧肉里的肉搅没了。堂叔的筷子在大盆里搅动着说,有个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去塘边洗萝卜,小孩子落水了,女人扑到水里没捞着,萝卜漂了一水塘。女人哭着说,我的肉啊,只见我的萝卜不见我的肉啊。大伙笑得喷饭。二爹笑骂堂叔:肉都叫你捞得吃了!你只是个甩秧头的,没看你栽一根秧的!堂叔只有连说是是是,自己下台。
这个笑话一直在我们那个乡下流传,不知是堂叔的独创还是继承,无法考证。他们那代人早已作古,栽秧及栽秧的故事还在继续。
(责任编辑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栽秧形成一种文化,便是精神的,智慧的,形而上的,而这种文化中的苦乐,散发在栽秧劳作中,演绎着生命的深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