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沉浸式体验实现在地共情传播
2024-01-01冯静芳
摘" 要: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不仅关涉新技术领域,对乡村振兴也提出了新的要求。艺术乡建作为乡村振兴的发展路径之一,在将生态优势转化为生产优势,发展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产力方面具有天然优势。艺术乡建的可持续发展,既要关注在地性,激发村民的主人翁意识,也要重视村民、艺术家、游客三者的共情传播,助推乡村的高质量、多质性、双质效发展。沉浸式体验凭借其灵活性与互动性,成为兼顾在地性与共情传播的艺术乡建路径,有助于各地乡村挖掘本土特色,打造独特的乡土记忆,增强乡村文化自信。
关键词:沉浸式体验;在地性;共情传播;新质生产力;艺术乡建
中图分类号:J1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4)06-0046-08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4.06.007
收稿日期:2024-05-10
基金项目:
作者简介:冯静芳,《文化艺术研究》编审,研究方向:编辑出版、文艺评论、文化产业。
近年来,艺术介入乡村建设(简称“艺术乡建”)作为一个基层的热点话题和重要的艺术现象,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艺术乡建通过艺术手段为乡村文化赋能,助力共同富裕,既是乡村社会现代化转型和当代艺术社会转向的产物,也是我国广袤的乡村地区以艺术为切入点,通过文化价值再构,赓续文化基因、厚植文化自信的重要途径。
艺术乡建作为乡村振兴的发展路径之一,在全国各地的乡村地区进行了诸多实践,文化艺术对于区域发展的重要性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认同。这些实践既与党和国家各项政策的支持与引导密切相关,也体现了人民群众物质生活水平提高后,日益增长的审美需求和精神追求,是人们新型消费观念与审美体验相融合的产物。随着实践范围的扩大和建设的深入,艺术乡建的问题和瓶颈逐渐显现出来,主要表现为均质化、表面化严重,有些地区的建设流于形式,成为与人民关联度低、显示地方政绩的项目推介会或少人问津的成果秀,更多的地方缺乏自身特点,似乎艺术乡建就该齐刷刷地学习书法、绘画、摄影或剪纸、扎染……当一个个乡村都像流水线上照着模板生产出来的一样,逐渐变得“千村一面”时,实际上就使作为个体的乡村失去了独特的个性和历史记忆,又何谈文化魅力?
2023年9月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新时代推动东北全面振兴座谈会上首次提出要“积极培育未来产业,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增强发展新动能”。新质生产力的“新”展现为新要素、新技术、新产业,“质”体现为高质量、多质性、双质效,“力”表现为数字、协作、绿色、蓝色和开放五大生产力。
加快形成新质生产力不仅关涉新技术领域,对乡村振兴也提出了新的要求。其中,绿色生产力作为一种兼顾经济效益与生态效益的生产力,能够将生态优势转化为生产优势,满足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而艺术乡建正是一种通过人文、科技和艺术的跨界合作,加持绿色生产力的模式,在这方面具有天然优势。近年来,不少乡村实践已经证明,通过文化、艺术的介入,在绿色低碳的基础上,能够走上以文赋产、以文兴旅的振兴致富之路。
但我们也应认识到,将艺术引入乡村的方式,应该是多元的、全方位的、具有创新性的,既包含物质层面,也包含精神层面,既有建筑、景观等硬件设施的建设,也有公共艺术活动对应的文化创新。而不论哪种融入方式,都有一个前提条件,即尊重特定地域、民族自身的艺术气质、审美理想和文化积淀。要实现艺术乡建的可持续发展,既要关注在地性,真正将艺术种在祖国的乡村大地上,挖掘乡村的特点、活力和潜力,注重激发村民的主人翁意识,也要关注当地村民、艺术家、游客三者的认知异同和生活习惯差异,通过共情传播,使三者形成合力,助推乡村的高质量、多质性、双质效发展。在这方面,沉浸式体验凭借其灵活性与互动性,成为得以兼顾在地性与共情传播的,值得推广的艺术乡建路径。
一、重视在地性:艺术乡建的前提
外部力量介入乡村建设,主要包括结构性嵌入和认知性嵌入两大类型。其中,认知性嵌入关注的是建设对象的自身特点和公共价值,由于没有直接对应的物质资料,通常为人所忽视。对乡土社会在地性知识的忽视,无疑会造成不良后果。对具体项目而言,“或是由于精英的俘获,使项目结果出现异化;或是由于瞄准的偏差,使项目效果出现耗散”;对整体发展而言,则可能偏离“以农民为中心”的乡村振兴战略,“外来者”一厢情愿的想法和做法无法形成在地性转化稳定的行动基础。即便是相较公共基础设施建设或物质空间改造而言明显“温和”的艺术介入,也不能回避这一问题。“乡村文化建设侧重于乡村符号元素的提炼,同时需充分考虑村民作为乡村文化传播和继承者的身份,与村民展开深度的合作与交流。但目前文化建设中融入了太多外来元素,忽略了在地村民的情感诉求。村民无法达到情感共鸣,会削弱村民作为乡村主体的参与积极性。”
“在地”这一概念具有多重语境。韩国批评家权美媛(Miwon Kwon)曾提出“在地艺术”(Site-Specific Art)所具有的三方面特性:艺术与物理空间的不可割裂性、场地特异性、可反映边缘化群体状况。
讨论艺术乡建的在地性,首先,要关注其与特定物理空间的联系,关注场地特异性,尤其是在地文化。在地文化体现了地方的生活方式和文化传统,乡村世代传承的民俗民艺、节庆习俗等也常常与当地的地理环境、自然资源等客观条件相关,同时还浓缩了民间的智慧,体现了当地的审美意趣。在地文化的传播与地方价值的共享有利于发挥地方赋权,实现地方力量的主导作用。例如,很多乡村的民间艺术作为代代相传的技艺,凝聚着村民们共同的记忆和情感,而民间艺术的继承传播,也为来自其他地区的游客提供了一个认识我国文化多样性、丰富性的窗口。乡村在地文化的发展和复兴,既能提升村民的文化品位,以美为媒介,使乡村重新焕发生机,也能拉动文旅消费,促进乡村经济发展。
其次,应关注“在地性”与“地域性”的差异。此二者看似相似,但其实有所区别。“地域性”主要与地方原有特色相关,而“在地性”的“在”字,则体现出对地方文化、集体信仰等观念上的认同和依赖,突出了对“人—地”关系的思考,增加了主观感受和哲学意味,表现出传承地方文化的主动性,同时具有想象与创造空间的某种陌生感。在艺术乡建过程中,对乡村景观尤其是对乡村空间的改造是难以避免的一环。空间秩序不仅是物理或地理层面的,还体现了历史文化积淀,是人际关系发展的产物。如果某些原有的乡村空间体现了其“地域性”,那么,同一个乡村经过改造形成的不同风格空间有时还能体现出在地文化的延续性和完整性,构成一种“变”与“不变”相交融的景观。例如,中国美术学院美丽中国研究院的“美丽中国案例文献库”中就不乏对乡村公共空间设计与改造的优秀案例,这些案例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体现出对在地性的尊重,统筹兼顾了当地的生产、生活与生态。
艺术乡建不是短期的、流于表面形式的文化活动,只有找到与乡村个体相适应的介入路径,对症下药,才能真正融入乡村发展进程,激发乡村内生动力,助力乡村振兴。在此过程中,必须保证乡土社会的主体地位,对村民主体性予以尊重,对地方性知识保持敬畏。在地艺术实践的空心化及同质化很大程度上与艺术乡建过程中当地民众主体性缺失有关。对艺术乡建在地性的关注与研究,有助于挖掘地方知识、文化和价值,减少建设过程中可能背负的道德舆论压力,使艺术乡建过程能够更好地回应地方的切实需求,充分运用地方民众的知识、技能,通过激发其责任感和成就感,带动村民们发挥主动性和创造性。
二、共情传播:艺术乡建的推手
艺术乡建的过程是通过艺术的形式,运用视觉、听觉、味觉、触觉等“语言”,拉近人与自然、人与艺术、人与人的距离,减弱外来的艺术家、游客对乡村文化的陌生感,实现情感共鸣的过程。共情传播是该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一方面,不论是艺术家、游客,还是当地村民,对在地文化艺术认同感越强,越容易引发共情,进而发自内心地参与乡村的建设;另一方面,整体规划设计过程中对“共情”的关注和运用也有利于找到“热点”,进一步推广艺术乡建成果,扩大传播影响。
“当今社会人类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仍然是作为主体的‘人’的自身的‘解放’问题,是人类如何‘可能生活’的问题。”作为主体的“人”,在生活中产生共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而如何发现这种能力并加以运用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共情既包括通过情感因素或情绪波动引起个体心理反应的情感共情,也包括基于社会性行为和准则,以外界客观因素带动个体内心情感情绪波动的认知共情。不论哪一种,都能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或另一个群体产生同情心理,将心比心地从他人的立场去思考、体验,甚至产生替代性反应。心理学家巴特森(D. Batson)曾将共情(同感)现象具体分为八种类型,主要包括:了解他人的内心状态(想法与感受);动作模仿,采取与他人姿态或表情相匹配的姿态、表情以回应;感受到他人的感受;审美意义上的设身处地,即个体在欣赏艺术作品时的情感共鸣体验;设想如果自己处在他人的位置上会产生怎样的感受,等等。
在艺术乡建过程中,不论是创作、建设环节还是信息传递环节,都可以结合这些类型加以运用,前提是采用恰当的方式,并把握好“度”。瑞典心理学家乌尔夫·丁伯格认为,共情是无意识的,使其他人感同身受并不是主观“决定”的,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如果过于急功近利,一次性推送大于自身大脑处理信息的常规阈值时,受众认知负荷会加重,反而会降低核心信息的传递,增加认知成本。所以,就某些项目的设计而言,“面面俱到”有时反而因元素过多而失去重点,得不偿失。艺术乡建没必要强求“人有我有”,不如抓住关键之处,区分出主次或不同层级,有的放矢,争取“人无我有”。此外,传播的形式可以艺术化,但不能忽略真诚、质朴的原则,讲述的故事、传达的意蕴得通俗易懂,符合大众的认知,接地气。
如何在艺术乡建过程中使共情传播切实落地?具体的策略与方法或许有很多,但近年常被学界及文旅业界提及的“沉浸式体验”不啻为一条重要路径。
三、沉浸式体验:艺术乡建的一条路径
沉浸式体验(Flow Experience),也叫“心流体验”,指人们对某一活动或事物表现出强烈兴趣,完全投入其中并产生积极情绪的体验。当人们切实深入某种情境,全身心地体验某种场景时,往往会产生充实、幸福等积极的情绪。沉浸式体验使传播从抽象转为具象,受众通过视觉、听觉和触觉等的沉浸,缩短了与传播者、被传播事物的距离,产生一种亲近感。比起纯粹知识性、事实性的理性因素,这种情感因素在传播与接受上更具优势,而且,只要在后续交流过程中进一步加强情绪渲染,还能不断延续下去。就艺术乡建而言,不论是艺术家、当地村民,还是赴目的地旅游的游客,如果能够于身体“在地”之余,通过某些艺术设施或文艺活动,使心灵也沉浸其中,感受美好的乡村生活,自然能产生舒畅、愉悦等感受,进而大幅度提升艺术乡建的传播效能。
(一)基于村民的沉浸式体验
既然是“乡建”,首先要满足的自然是乡村人民群众的需求,要建设村民们喜闻乐见的项目。艺术乡建的出发点并不是给城里人提供休闲驿站,而是为广大农民群众建设更加美好的家园,实现物质富裕、精神富有。结合近年来的艺术乡建实践经验重新审视艺术乡建的目的和路径便可发现,乡村的艺术要想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必须在乡村内部实现良性循环。首先,艺术乡建不应停留在“发家致富”之类的单一经济目的上,“它是在尊重乡村在地传统及村民诉求的基础上,用情感融入和多主体互动的温和方式,使乡村社会整体复苏,以修复乡村完整的天地人神世界”。其次,艺术乡建的焦点并不是艺术本身,而是“通过艺术手段介入恢复乡村的礼俗秩序和伦理精神,激发村民的主体性和参与感,保持人们内心深处的敬畏和温暖”。最后,乡村共同体的情感属性和乡村内部优秀文化传统是艺术乡建的重要因素。在艺术乡建过程中,如若只注重外在的形式,而忽略了乡村的精神内核,甚至为了表面的绩效而武断地采用某些“一刀切”的规划,很可能适得其反,对乡村文化造成难以弥补的破坏。
乡村的公共区域是增强村民情感认同、增进村民情感交流的文化场域,是更易让人感知的物质载体。但是,和大部分传统博物馆、美术馆内的展品不同,在乡村展现的艺术,应该是村民能够看懂、理解和欣赏的艺术。
早在2009年,纽约现代美术馆的中央大厅就曾展出一件大型艺术品《物尽其用》,将一个普通中国妇女囤积了大半辈子的一万多件零碎的物品重叠堆放在上千平方米展厅的各个角落,有些物品可能连回收废品的人都不感兴趣,但观者穿梭其间,却感动不已,因为“这些物品不是标本,而是活过的生命”。那么,在艺术乡建中是否也可以借鉴这种模式呢?我国乡村中一代代囤积的旧物(并非贵重的艺术藏品),是否也可以在征得村民们同意后,在艺术家的指导下,通过艺术的形式和巧妙的设计,动态地、零距离地展示出来呢?考虑到主人对旧物的情结、乡村展存的实际条件和观者的体验,这些物品既可以作为乡村博物馆或乡村美术馆的正式藏品展出,也可以在文化礼堂或某个具有乡村特色的场所开辟特定区域,定期展出几户家庭的旧物品、旧照片,使其他村民或游客能“沉浸”于“寻常之物”中,直观地了解这些物件背后的故事。走进这样的展览,村民们不会战战兢兢,不会产生隔阂。一期展览结束后,即可物归原主,下一期再展出其他村民家的旧物。这种形式既能保持观者的新鲜感、参与度,也能敦亲睦邻,促进村民间的情感交流,使大家在日常生活中更容易相互理解。这些老物件,对老一辈来说,是回忆,而对年轻村民来说,是历史,也是精神的传承。展品归属权不变,让村民保留安全感的同时能够分享回忆,使属于乡村的集体记忆得以延续下来,同时完成对在地日常生活意义的建构。即便那些随着城市化进程离开了家乡的年轻人,在偶尔回乡时,也能通过这种形式找回对本土文化、对“根”的认同感。
除了在特定区域展陈艺术作品,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及其自主性生长也是艺术乡建的一个主要内容。除了可以请设计师、艺术家在不脱离在地文化习俗的基础上对乡村公共区域进行整体规划外,还可由各家各户出谋划策,装点美化在地景观,定期更新,定期评比,调动村民们广泛参与的热情。村民家中那些日常生活中已不再需要却舍不得丢弃的物品,都可以作为原材料,加以艺术化改造,制作成既有装饰性又有生活气息的作品,使生活与审美实现统一,让村民沉浸在美丽乡村中住得舒心,而游客也能游得悦心。这既是对物品的循环利用,展现了中华民族的勤俭美德,也能够通过物品的在地属性,强化村民的主体能动性和创造力,同时增加村民的沉浸式体验。
即便连常人看来与村民日常工作生活经验风马牛不相及的大型艺术作品,在其设计与制作过程也有村民的用武之地。以较为热门的景观艺术装置为例,这是将装置艺术与景观场所相结合的设计行为,因其能灵活运用当地各类物质材料,通过在地制作,达到与在地空间的融合,充分体现在地性和故事性。然而,外来艺术家对当地自然环境、气候条件、可用材料及工程技术能力的熟悉程度往往不如当地村民,如果邀请村民共同制作,既能迅速抓住关键点,避免资源浪费,提高建设效率,也能使村民们通过沉浸式参与,增强对家乡的自豪感和对艺术乡建的责任感,也有利于创造出带有在地特色且富有想象性的作品。更重要的是,即便装置艺术凭借艺术家自身的资源和外来的资本完成制作,后续随着人力、资本和资源等要素的流动,作品“生命力”的延续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如果不能调动当地村民参与,装置艺术将很难长期发挥作用。而村民们如果在前期就直接参与项目建设,自然会更加爱惜自己的“成果”,主动做好维护、保养工作,积极参与乡村公共文化艺术的治理,在对外传播时,也更容易讲好作品背后具有地方特色的故事。毕竟,对于乡村来说,艺术不应是高冷的,而应是能促使当地文化力量与利益诉求得以显现的,是能够切实温润人民生活、提升人民幸福感的。
(二)基于艺术家的沉浸式体验
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中提出,艺术应该以人的经验为出发点。大部分艺术工作者来自城市,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乡建首先要解决的是众多艺术工作者乡村生活经验不足的问题。正如前文所说,对广大村民而言,他们最在意的并不是自己的家乡“被贴上”了多少艺术气息,而是这些进入乡村的艺术氛围、艺术作品是否能对他们的现实生活产生积极的影响,使他们获得更优的生活经验、更好的生活感受。
此外,艺术也不能脱离特定的语境。艺术作品的设计、安装和布置,应与其周围的环境相协调。对创造作品的艺术家来说,处在不同的环境中时,其审美角度、创作过程、观看边界都可能发生变化。如果艺术创作的语境与作品实际展示地的环境存在巨大差异,那么其艺术效果是很难真正体现的。
乡村独特的文化和习俗是一个重要方面。每个地域都有特定的文化传统和资源,这些文化习俗往往和乡村自身的文化空间相关,承载着乡村公共精神,使乡村这一基于血缘地域结成的生活共同体同时成为文化共同体。对外来者而言,要成为村民的“生活共同体”显然并不容易,但“文化共同体”却能通过各种途径实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媒介。艺术家在乡村的沉浸式体验有利于其发现和挖掘相关文化习俗,从特定“文化仪式”汲取可运用的资源,以自己的“在场”实现乡村文化习俗的现代性、艺术性转换。
在此过程中,艺术工作者不应硬性地向乡村输入甚至植入艺术,或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予以“指导”,试图“改造”村民、“改造”乡村,而要以平等的姿态与村民们对话,沉下心来体验乡村生活,进而介入乡村建设。乡村具有和城市不同的生活景象、人文面貌,不同的乡土文化有其各自的内涵和亮点。如果艺术工作者对乡村的独特基因和生产生活方式缺乏深入的了解,所孕育的艺术即便看似“落地”乡村,也可能出现各种不适应的情况,造成资源的浪费。就艺术家个人发展而言,对乡村生活、乡村文化的深入了解或许也能使其对“艺术”的范畴、边界和意义有进一步认识,不经意间获得创作灵感。
浙江省的“艺术家驻村”是一种模式,能够让艺术家融入村民生活,在创造有价值的乡村艺术作品的同时,唤醒村民的个体价值感,提升村民艺术素养,增强他们的乡土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例如,在具体运作过程中,有组织地引导艺术家和文艺工作者在乡村开设各类工作室,长期扎根乡村,推动形成艺术村落;营造一些乡村在地艺术场景,常态化举办一些艺术节庆活动,邀请一些艺术家长期参与在地艺术实践指导;为艺术家和乡村牵线搭桥,建立长期结对关系,担任“文艺村长”或“艺术村”创建的牵头人等。以宁海县葛家村为例,该村成立了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乡村振兴实践基地,既为学校师生提供实践锻炼平台,也不断引进优秀的驻村艺术家,开展乡村艺术培训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近年时常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的“大地艺术”是另一种模式。“大地艺术”通常利用自然环境中的材料进行创作,使人在此过程中探索艺术与自然的深刻联系。例如,在2023年北京平谷区黄松峪乡举办的“大地艺术节”上,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与科技专业师生及其他国内外知名艺术家深入乡村、山野调研和创作。作品的色彩和内涵使乡民和游客都感受到视觉上的冲击,获得一种沉浸式体验,直观地感受到“大地艺术”的魅力,有助于改善乡村面貌、社会关系和文化生活状态。
此外,还有一种更为直接的模式——发展乡村艺术产业。我国地大物博,具有文化多样性,很多乡村并不缺乏可挖掘的内容,而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载体及表现形式。过去,艺术家都往大城市聚集,是因为大城市相较乡村,不论是资源和发展机会都明显具有优势。但是,在互联网时代,即便远居乡村,只要抓住契机,同样可以产生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同时创造经济价值。例如,浙江省丽水市古堰画乡曾诞生“丽水巴比松画派”,自然生态优美,文化底蕴深厚,近年来艺术植入产业明显。当地通过积极打造集艺术家、匠人、创客、驻客于一体的“艺术社区型”集聚区,吸引了上百家艺术家工作室、画廊入驻、国内外300余家艺术院校在此建立实践基地,每年接待写生人数达15万人次以上,年油画产值达1.2亿元,画乡内画廊、民宿等林立,每年吸引游客近200万人次。艺术产业的发展,使当地经济结构得以重塑,加强了城乡之间的交流,甚至还形成“逆城市化”的态势。
这也给艺术乡建带来了启示:艺术乡建不是为艺术而艺术,在乡村大地上,“艺术”不是纯粹的审美对象,而是与实践紧密结合的,是融入乡村振兴工作中的,不能简单地套用或移植城市现代化建设的思维。乡村问题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论是建设还是治理,都不能忽视对文化基因、政治经济、乡村生态等的整体思考。如果漠视了村民的文化尊严和地方文化的多样性,那么,只能打造一个个“克隆”的、没有个性的乡村躯壳,而乡村的美学意义也将被抹杀。
只有当艺术家沉浸式体验乡村的魅力,与当地村民协同完成价值共创,创造出富有独特生命力的艺术作品时,美学在乡村这一特殊场域才真正成为与人民生活水乳交融的“大美学”。
(三)基于游客的沉浸式体验
艺术乡建,除了能满足当地村民的艺术审美需要,对于乡村发展特色文旅产业也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想要带动乡村文旅产业发展,富有特色的建筑、非遗项目等固然是亮点,但对于众多缺乏此类资源,又没有能力投入太多资金搞建设的乡村来说,如何避免千村一面,突出个性,吸引游客呢?
如果只是在乡村中增加一些绘画、摄影、雕塑作品的展出,不论是对如今流行的网红打卡游,还是对目的性很强的亲子游、研学游,甚至“银发旅游”来说,都不会产生很大的吸引力。
数字化建设是一条路径。虚拟现实技术、增强现实技术和混合现实技术可以充分运用新质生产力中的新要素、新技术,在各文博场馆、公共文化项目或公共空间改造中模拟当地传统文化场景,为参与者提供身临其境的体验。这种形式既带有互动性、新奇感,也能突破时间、空间的束缚,跨越文化断层的鸿沟,完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值得注意的是,这条路径尚有一些制约条件,除了对数字设备的投入、数字内容的研发,还须充分考虑技术的适度性和长期运行的可行性等,这些都离不开相应的技术支持和人才支撑。
装置艺术是另一条有开发潜质的路径。
首先,作为一种体验型公共艺术,装置艺术在体现材料的地域性和承载文化的独特性方面具有天然的优势。基于对乡土文化的挖掘而设计的装置艺术,既源于日常,又超越日常,能够以具有地方特色的素材为艺术创作资源,在保留乡村传统文化基因的基础上,平衡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平衡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的关系。这种平衡的关系,能够使人在个人体验与自然空间的交流中,产生对生命的思考、对艺术的认知,同时也创造了快乐的体验,很好地对应了从城市来到乡村的游客的期待与需求。
其次,装置艺术能够灵活适应多种场景,延展互动叙事功能。优秀的互动型装置艺术除了能提升改造乡村环境,还能让游客获得沉浸式体验,产生文化共情,感受到独特的趣味。这一特点也使此类艺术形式非常适合在微博、微信、抖音、快手、小红书等新媒体平台传播,多元讲述乡村故事,扩大乡村的知名度、影响力,助力乡村文旅的可持续发展。
最后,装置艺术不同于传统的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其对象不仅是审美主体,还可以成为参与意义建构的主体,并在此过程中产生获得感、成就感。人们欣赏绘画、雕塑作品时,通常处于一种“观看”的视角,而在装置艺术中,无论是灯光装置、声音装置,还是影像装置等,常常从观众的“对面”走来,通过时间、空间等的缠绕,使观众置身其中。在某种程度上说,正是有了观众的参与、合作,装置艺术才变得完整。这种主观的参与使装置艺术具有不可定义性,从而也有了体验的多样性。尤莉娅娜·雷本蒂施在《装置美学》一书中提炼出装置艺术的三个核心概念:剧场性、媒介间性和场所特定性。她认为装置美学强调作品的过程性,观众不再是消极地欣赏,也不只是互动性参与,甚至不是简单地通过发挥想象力来填充某些“不定点”和“空白”,而是在广义的舞台之上参与作品的上演。也就是说,观众经验在作品本体论意义上具有构成性地位和所扮演的反思性—执行性角色。以2022年浙江美术馆举办的“大地史诗——中国大运河主题艺术展”为例,该展览综合反映了文旅融合时代背景下大运河“璀璨文化带、绿色生态带、缤纷旅游带”的建设成果。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装置艺术——“生命是一条交织的河流”,采用了莫比乌斯环带的造型,“流动”着许多漂流瓶,隐喻自然运河与生命长河皆无穷滋长且普遍联系的本质类同。现场还组织观众投放、提取装有随机信息的漂流瓶进行互动,“作为一条交织着心愿、祝福、故事的生命河流,为人们带来艺术专属的记忆与感动”。这样的装置除了给人以现代性的审美体验,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也能够让人在互动参与过程中更好地了解水文化的意义。虽然该装置是在传统美术馆展陈的,但这种模式对艺术乡建也有借鉴意义。
不过,鉴于乡村场地的特殊性,在对乡村文化挖掘与活化的过程中,设计上要考虑到更多细节:是否有日晒雨淋、耐寒耐热的需要?能否实现美用一体,将自然、文化、旅游和生产生活等不同领域结合起来?此外,还要尽量选择具有地方特色、更易融入乡村环境的材质,尤其是可就地取材、因地制宜地配置一些无动力、易操作的艺术装置,诱发和培植乡村内在文化因子的发育和成长。
结" 语
沉浸式体验的发生离不开人、工具和任务三方面的因素及其相互作用。只要充分尊重在地性、运用创新思维,我国广袤乡村完全可以变成多种媒介相融合的艺术发生场,运用时空和技术元素实现各种时空构建、交互行为构建,突破观看局限,向具身体验迈进,实现身体的沉浸和心理的沉浸,进而达到对乡村内在价值从认识到认同,再到传播的跃升。
总的来说,艺术乡建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也不同于某些基础设施的改造,并非短期的、孤立的建设行动,而是长期的、渐进的、动态的过程,既要避免模式化、同质化,考虑在地性特点,也要注意其可持续性,根据乡村自身发展的不同阶段进行调整,着重突出乡村意象、乡土文化。在此过程中,对受众的真实需求也应有动态对接,适时进行有针对性的调整,尽量延长互动生产链,设计过程中应重视差异化价值,注重目标受众的传播体验,通过交互体验促成价值认同。
基于艺术乡建的多元性、交叉性和立体性,艺术家、村民和游客的沉浸式体验,有利于三方充分考虑各个环节、各种因素,使乡村建设尽量挖掘本土特色,同时尽量与文旅产业的研学、文创等业态结合起来,激活乡村资源,为村民和游客带来多重体验,在美化乡村环境、提升乡风文明的同时,打造独特的乡土记忆,增强乡村文化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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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Achieving Local Empathetic Communication through Immersive Experiences: Paths of Artistic Rural Construc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w Productive Forces
FENG Jingfang/1. Zhejiang Academy of Culture and Tourism Development, Hangzhou, Zhejiang 311231,China; 2. Research Office, Tourism College of Zhejiang, Hangzhou, Zhejiang 311231,China
Abstract:Accelerating the development of new productive forces involves not only advancements in technology but also new requirements for rural revitalization. Artistic rural construction, as one of the development paths for rural revitalization, has inherent advantages in leveraging ecological strengths to promote productivity and foster a harmonious coexistence between humans and nature. To ensure its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it is important to consider not only the local community and encourage a sense of ownership among villagers, but also to prioritize empathetic communication between villagers, artists, and tourists to thus promote high-quality, multi-faceted and efficient development of rural areas. Immersive experiences, with their flexibility and interactivity, have become a popular path of artistic rural construction that balances localism and empathetic communication, helping rural areas to explore their unique characteristics, create distinctive rural memories and enhance rural cultural confidence.
Key words:immersive experience; localism; empathetic communication; new productive force; artistic rural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