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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年

2024-01-01王永安

草地 2024年5期
关键词:妻子

近些年来,年节出游,渐成时尚。熙来攘往的游人用车辆丈量着山川大地,用舌尖品尝着五湖四海的美味。年,已不在家里。年在匆匆行进的路上,在“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客栈,或在某个村落的旮旯处,在被网络带火的那些大饱眼福口福的地方……

仍在老家过年的人,多半是老人,是一个个重温童年旧梦的“老顽固”。

我算不上老,但恋旧。尤其在对待过年上,总跟年轻人难以达成共识。今年年节还有个把月时,儿子就邀约我们到海南去,我摇头。儿媳说:“那就去西双版纳。”未等我表态,孙子就已经摇摇欲试,他推搡着我的肩膀说:“爷爷奶奶一起去嘛,西双版纳有好多好多大象啊!”说完,他还把双手伸到鼻子前,调皮地展示出大象戏水的样子来。我有些纠结,又不忍伤及孙儿的兴致,便顺口应承道:“好吧,好吧!”可是,待到年节将至,儿孙们终是背着行囊远游去了,我和妻子还是坚守在家里过年了。

年三十这一天,天气晴朗。远山的寒雪在春阳照耀下将小城映衬得格外亮丽安详。而小区草坪上的那株红梅已是含苞欲放,以先知者的姿态报道着春的讯息。下午三四点左右,街面上就已经车少人稀。比起节前办年货时的吵嚷繁闹、拥拥挤挤,沉寂得让人一时怪难适应的。还好,没过多久,街上传来了一阵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看来,一些人户已经开始吃年饭了。

此时我们家里也并未落后于人。卫生做了,春联贴了,餐桌安好了,灯也更加明亮了。唯显不适的是:如此宽敞亮堂的房屋里竟只有老夫老妻相伴,老电视的欢歌笑语作陪!

妻不顾我反对,还是张罗了一桌子好菜。她说:“大过年的,我们也开席吧!”面对如此丰盛的席面,我不仅缺乏食欲消受的自信,甚至怀疑今天是不是过年?

桌面上热气腾腾,无论主人有无兴致,各种菜肴的美味仍旧扑面而来。妻将酒瓶递给我,正待我开启瓶盖时,远游的儿子从千里之外打来视频电话。他向我们双老问好,祝福新年快乐。视频里出现了苍茫的大海,以及海天相接处飞翔的海鸟、岛礁和雪白细软的沙滩。儿媳和孙子将裤管绾得老高,与众多游人一起任情踏浪起舞,用V字形的手势高喊:“新年快乐!”我和妻子看到他们也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齐声附和——“新年快乐!”

可是,关上手机后,我瞥见妻子正在偷偷地擦拭着眼泪。我嗔怪她犯忌。没好气地说:“咋的?大过年的!”话虽如此,我心里好受吗?坦率地说,我们都不适应这么清冷地过年。

年,本是个时间单位。中国人把过年又称为春节,意为辞旧岁迎新年。我们老家的人把年称为“达”(羌语),意思是岁月过去了,依依不舍地过去了。个中饱含着对岁月流逝的留恋以及对家人亲情的珍爱之情。这大约也是我们那一带过年的特点。羌民族的传统年节是农历十月初一。但因深受汉民族文化影响,不仅深度接纳了汉民族年节的习俗,并还掺揉了大量本土年节的文化习俗。

回想当年在老家的过年,那才是过年。仅从年前的气氛来看,就已经年味十足了。

时间本来是公正的,一天就是一天,一月就是一月。可是每年冬月一过,腊月起头,日子就像鬼撵一般促迫起来,人们就开始掰着指头算过年还有多久。我至今都搞不清楚是日子在撵人,还是人在撵日子。随着年节的逐日临近,大人们也日渐忙得不亦乐乎。甚至夫妇间有时发生的小争小怨,也多半因其年事繁杂而起。你看,腊月甫至,主妇们就开始煮酒,磨豆腐做豆腐干、磨糯米(当地称为酒米)做汤圆粉,或熬制甜萝卜糖、麻籽糖等等。忙碌中,夫妻间少不了相互提示该做哪些事了,但效果却是催促。是快马又加鞭式地催促。比如说,丈夫提到:“今年过年的新衣没置哟!”妻子却反唇相讥地说:“还是各扫门前雪吧,你的过年炭、过年米、过年钱呢?”话虽互有抵触,目的都是年,谁都不敢懈怠。没过几天,男人就匆匆上山砍柴、烧炭,紧接着又下河坝用洋芋、胡豆调换大米,卖柴、卖药或者卖粮食凑些过年钱;女人白天忙不过来,晚上便挑灯夜战,赶置新衣……

而旧历的腊月间,传统习俗也把一些日子赋予了非凡的意义。这好比正式表演开始前的暖场,总把过年的气氛调动得那么渐次浓烈,而又那么水到渠成。比如说先是腊月初八要吃腊八粥。山区里不产水稻,一年中能在这一天吃上大米,那是何等高级的口福?汉语词汇里称为“打牙祭”者,可能讲的就是这类情状吧。至于把米粥端到地头去吃的习为,至今也尚不知道是何缘由。我猜想:该不会是当地人的一种奢侈享受的显摆?接下来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腊月二十四敬灶爷,都是柏香缭绕、小动荤腥,年味渐浓的日子;到了腊月的最后一日傍晚,老家的人开始祭水神“买神水”回家,那意义可就非同一般了。敬了水神取水叫“买神水”,吃了神水才能保佑全家四季平安、百病不生。值此之时,仅过一夜,就是新年了。谁都明白:年来了,年的步子已经跨到了家门口!

印象里,无论晴空万里抑或风霜雨雪,年三十这一天都是好天气。更何况,那回家团年的游子、飞舞的雪花以及红红的灯笼等等,都将年意、年味衬托得喜庆无比。不消说,家家都会竭尽全力备办一桌子“九大碗”①,听那厨房里锅碗瓢盆传来的合奏,竟将味蕾挑逗得垂涎欲滴。而敬神的香烛散发出幽微的香味,方知有神灵的护佑加持,年节才显得格外神秘、神圣;火塘里的柴火嚯嚯有声、红红的火光映得满屋紫亮,温暖而又温馨。随着声声爆竹的炸响,小儿欢欣、大人欢笑。团团圆圆的年夜饭就此开席了!共同举杯祝福新年国泰民安!

这是多么幸福,多么难得的年夜啊!今夜一过,孩子又长大了一岁。离美好的梦想、壮丽的人生蓝图更近了一步;而老人呢?今夜一过,添寿又添福,在高龄的人生阶梯上登高望远,荡胸层云。多么幸运的老人,数月前的一点伤寒感冒竟然住进了ICU,幸好与死神擦肩而过——没有缺席这一顿年夜饭!

晚辈给长辈敬酒夹菜,爷爷奶奶给孙儿孙女红包压岁。酒菜虽在眼前,敬奉乃是孝道;钱虽不多,重在心意,贵在祝福。难得如此高兴,如此幸福。

感受幸福,却常常勾起一些回顾,而在回顾中进一步体味了幸福。想平素节俭、粗茶淡饭,竟将好吃好喝寄托在岁末年节时的补偿。这是多么近于荒唐的寄托哟,而在物质匮乏的当年,这却是真实的生活写照。曾记得,平时哪怕捡到一根好柴,也要留到过年烧,一吊肥亮亮的腊猪膘,也要留到过年吃,一件好衣服,自然是过年门面式的打扮。甚至箱箱柜柜里保存了很久,已经局部变坏的梨儿、苹果之类,也因视为稀罕物而安排在大年的美食享受里。现在,年来了。年,就在眼前。只是舌尖上的快感总是短暂的,只有阖家欢乐获得的亲情感受才是甜蜜而恒久的。

时光如水,年节也如是。过年“守岁”是个老传统,我以为也是一个无奈之举的笨办法。逝者如水的时光能够守得住么?可是,对于惜时、惜福的人儿来讲,还有比“守岁”更高明、更智慧的办法吗?念节前春运时亿万国人归家时的浩荡“洪流”,而距节后返程高峰尚有几天?此时一炷接一炷的香烛,便是拴住时光的绳儿,此时旺烧的火塘,就是阿爸阿妈心目中永不熄灭的太阳和月亮。今夜无眠,拉家常吧,冲壳子、跳锅庄、摆龙门阵也行,言归正传,规划明年更开挂。待朝霞映照雪隆神山时,举家登房顶敬神祈福。

新年初一为什么要举家登房顶?无人说得清楚,这是习俗,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凡规矩,民俗往往少有解释,照做就是了。正如接下来初一全家吃汤圆,初二开始家门族房团年,初五以后耍龙灯狮子,全村联欢(实为全寨团年)等等,都是习俗,缘由却莫衷一是,反正依俗照做,朝好处理解便是。正如老子所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受乡土习俗的熏染,固化了许多定式的思维。例如我自己对年节的认识,从儿时开始到如今像岩石一般定型于脑海中,以为过年就该如何如何,否则,那就不是年了。

回到眼下,在今天,年三十真的到了。可是,对我们家来说,不,准确地说,对我们老两口来说,这哪像是过年?该有的习俗、阖家团聚、亲情、热闹,以及往昔年节一切的一切,都被儿孙们的远游冲淡了、搅黄了。我们真的有些报怨他们。只是回想转来,报怨又有何用?何况,现今年节旅游外出的人已在不少数,这样的风潮我们又能够阻止得了吗?想到这些,心绪也略平。但在坚守规矩上也就有了许多松动。例如,破例不在年三十熬夜守岁了。竟在被窝里以旁观者的姿态听那远近传来的鞭炮声,于床头、窗前迎候新年的第一缕曙光。

大年初一,按往年的老规矩:大年初一不出门。算了吧,老两口老是待在家里没意思!破例了,我们也上街了。

妻穿上了羌装,这也是她自己多年过节时的“规矩”。

是日,天气仍晴好,街面上车来人往,好不热闹。遇到三五熟人,互有寒暄,互道吉言:“新年好!”“新年快乐!”。有的还作揖打躬地说“恭喜发财!”或来一句“年过得热闹!”

“年过得热闹!”哼,闹热吗?对这个友人的祝福,我真有点啼笑皆非、鬼火冲!心里骂道:“妈的,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哟!”

来到顺河街一带,这里有几家小餐馆。平时人气不旺,生意寡淡。所谓“苍蝇”馆子是也。可是,今天奇了怪了,几家“苍蝇”却在大年初一爆棚。餐厅内拥挤不说,连街面上也支起了简易的餐桌。临街的那条公路上,停满了私家车。像长龙一般,既看不见头,也望不到尾。游客皆是生面孔,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花花绿绿,南腔北调的,顿时将小城暄沸成了“春熙路”。

简易餐桌上的一位老者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突然从人群中站起,先向我妻子很礼貌地点头并挥了一下手,便拿起相机要拍。他应该是感兴趣于我妻子具有地域特色的羌妆打扮。我示意妻子可以支持,那老人很高兴,要我和妻子一起上镜头。老人家很高、很瘦、颧骨高、脸颊瘪陷,酷像相声演员马三立。他拍完照,满意地向我们竖起了大拇指。

我没有想到我们无意间上街闲逛看别人,反倒成为游人捕捉的镜头。或者说,我们大家都成了年节里值得留意的风景!

联想到儿孙们的旅游,想必也该是一般情状吧。看来钱钟书先生的“围城”现象,竟在神圣的年节里,在包括我们居住的偏僻的小城发酵、爆发,并形成新的时尚和习为。

离开顺河街,在回家的路上,我似有几分迷茫、失落,迷茫、失落在传统与新潮的十字路口上。

我突然向妻子开玩笑似的说:“明年我们一家子也去旅游过年!”妻子惊疑地看了我一眼。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一句玩笑话呢?

注:①“九大碗”:当地泛指丰盛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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