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客
2024-01-01孙士德
二十年前的夏天,一个光着膀子穿着裤衩,趿拉着拖鞋的陌生男人闯进了堤里村,他走走停停,逢人就问有没有活干。被问的人见他穿着邋遢言行怪异,而且两手空空不带任何干活的家什,都怯怯地瞥他一眼拔腿躲开。
男人来到了村子东南角,见吉二在院前的树下乘凉,径直奔过去,先是“嘿嘿”一笑,接着又问吉二有没有活干。吉二胆大,细细打量了男人一番,见这男人三十来岁,一米七多的个头,胸膛宽肩膀大,满身的腱子肉,看上去除了脑子不好使没啥别的毛病,不像是坏人。
吉二就问:“你是哪里的?”
“南边的。”
“叫啥名?”
“没名。
吉二笑了笑,又问:“你能干啥活?”
“啥活都能干,你看,我有劲。”
男人说着,躬身曲臂用力攥拳,一些大大小小的肉疙瘩在他的上身和胳膊上凸起。
男人做完这串动作,问吉二:“我有没有劲?”
“中,有点劲头子。你出栏不?”
“出,给多少钱?”
“俺没数,还是你说吧。”
“十块钱,中午管饭,中不?”
“中。”
吉二领着男人进了家,找出一双高腰水靴让男人穿上,又拿来一把铁锨递给他。男人看见院子里有水缸,拿起水瓢“咕咚咕咚”地喝一通凉水,弯腰进了猪圈。
圈里的猪粪攒了整一年,吉二早就想清理出来。往年出栏都是吉二自己干,要三五天才干完。那脏那累那热死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雇人干,花三十块钱管上三天饭,吉二都愿意。
中午,吉二喊男人吃饭,男人汗淋淋地从猪圈里出来,提一桶水走到院子外,上上下下洗了一遍,一屁股坐在门楼里。吉二喊他进屋吃,他说啥也不去,头摇得像拨浪鼓,吉二婆娘只好把饭菜端到门楼里。这顿午饭,男人喝干一瓶啤酒,净出两盘菜,吃下六个馒头,那肚量惊得吉二两口子大日艮瞪小眼。
吃完饭,男人又进了猪圈,没等到天黑,栏出完了。吉二拿出十五块钱给他,他只要了十块,再多一分也不拿。男人收了钱却不离开,在院门口磨磨蹭蹭。
吉二对他说:“俺给你钱了,该走了。’
“你家还有啥活,我再给你干吧?”
男人的样子有些可怜,吉二想了会儿,就对他说:“俺家还有些活,你住下吧。”
男人在吉二家住了下来,他运粪、撒粪、翻地,一日三餐在吉二的大门楼里吃,晚上睡在大门楼里,底下铺一张凉席,上面盖一个毯子。男人白天干活生龙活虎,晚上睡觉安稳老实,若不起来方便,整个晚上绝不离开大门楼。吉二心善讲信用,男人给他家干活,他除了管着一日三餐,该给的钱从不落下。
吉二家的活干完了,吉二又在村里给男人找活,人们见他有力气,能干不偷懒,工钱还要得低,都抢着雇他。男人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无人知晓,大伙就称呼他无名客。
无名客给别人家干活时,晚上依旧回到吉二家的门楼里睡觉。吉二一家不嫌他,更不撵他。人了秋天凉了,吉二腾出一间偏房,安了床,铺上厚实的被褥,叫他住了进去。没活干的冬天,无名客也有饭吃,吉二家的每顿饭都有他一份,堤里村的人善良,时常有人给他送去吃的穿的。整个冬天,无名客蜗居在吉二家的偏房里很少外出,等到第二年春天他又开始踩百家门时,人们发现,无名客白了胖了,精气神更足了。
无名客在堤里村待了七八年,干活不惜力气,分外的钱物从不拿。堤里村大人小孩千把口,无人欺他,无人坑他。
这年夏天,弥河东岸一户人家雇他去拔茄棵,那家人种的棚多,要雇他好几天。无名客头天晚上回来后,对吉二说那家人饭不管饱,他第二天回来,又说那家人心眼不好使。吉二想,他已经干了两天,工钱得干完活一块给,就劝他好歹忍着。无名客听吉二的,又干了四天。第六天傍晚,无名客满身伤痕地回到吉二家,倒在床上不住呻吟。吉二问他怎么了,他气愤地说:“那家人不给钱,还打人。”
无名客受了委屈,吉二领着人去讨要说法,那家人死不讲理,一口咬定无名客欺负了女主人。被打伤的无名客,在床上躺了十多天,伤好后,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会突然瞪大眼睛,惶惶地喊有人追杀他。
这天,吉二早上醒来,发现他家的偏房里,所有的物件完好无缺,唯独不见了无名客。
无名客走了,从此,再没有回到堤里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