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信息圈与新“天人合一”
2024-01-01葛海琪
葛海琪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哈尔滨 150000)
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快速发展使得当下人们的生存图景逐渐向“信息圈(infosphere)”靠近,人们已经无法完全脱离信息而独自生存。这一境况吸引当下的哲学家开始思索人类与信息圈的关系问题,这其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哲学家就是英国牛津大学教授卢恰诺·弗洛里迪(Luciano Floridi,以下简称弗洛里迪),他在出版的几部著作中建构了“信息圈”这一概念。而人与信息圈的这样一种交融又巧妙地与中国的新“天人合一”思想的精神内核相互呼应。
一、作为再本体论的“信息圈”
信息圈是弗洛里迪以生物圈(biosphere)为基础,取其“圈”意思的后缀与作为“信息”含义的前缀“info”结合而成的新词。其含义正与这个词的构词方法类似,指代我们生活于其间的整体生存环境。当代信息与通信技术已经渗透到人类思想的方方面面,“比如‘心的本质是什么?’‘美和品位的本质是什么?’,以及‘逻辑上有效的推理的性质是什么?’,已经受到了根本性的重新解释,这导致了心灵哲学、美学和逻辑定义的深刻转变”[1]。更为根本的是,信息与通信技术正在将我们生存其中的世界“再本体论化”,以使传统的生物圈转变为信息圈来重塑我们的生活空间。
伴随着生物圈演变为信息圈,人类的处境也将面临着类似的变化,人将不仅仅是哲学中强调的生命和意志的主体。这么说当然并不是否认当未来人类处在信息圈中时就没有生命和意志了,而是在彼时人类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信息体(inforgs)”来活动。换言之,信息与通信技术不仅在改变着人类的生存环境,同时也在变革着人类自身的存在方式。作为信息体的人不是独立于信息圈之外的,我们与信息圈一起共同经历着这一“再本体论化”的进程,实际上信息体就是信息圈的一部分,人与信息化的生存环境可以说是合一了,“作为有意识的信息主体,人类主体与其他信息主体共享一个由信息构成的现实”[2]。弗洛里迪的观点很明确,构成现实的基础就是信息,这也是以信息圈为基础的再本体论化的表现形式,由信息所构成的“圈子”将会与我们现在生活于其间的物理世界逐渐融合,最终,现在所谓虚拟的信息世界反而会成为真正真实的世界,这一点现今已开始显现端倪了,近段时间大火的虚拟现实、人工智能以及元宇宙等,无一不是信息圈这一趋势的领头羊。
作为当下已经成年的几代人可能难以理解未来在信息圈中作为信息体而与其环境共同存在的场景,“我们作为数字移民,将被像我们孩子那样的数字原住民所取代,他们将会感激信息圈与物理世界之间并无本体论差异,只有在抽象层次上的差别”[3]。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然实则确实如此。当下的我们只是从传统物理世界“迁徙”到信息圈的“移民”,我们赖以生存的背景是现实的物理世界,对于信息世界多数人的认知还只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模拟、拓展和补充,其根本还在现实的物理世界。只有当信息圈“原住民”以整一代人的趋势出现时,才是真正到了人类——或者说信息体——与信息圈融合为一的时候。
二、新“天人合一”辨析
“天人合一”(或曰“万有相通”)本是中国传统哲学中的思想,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可分为以下几个类型,一是儒家的有道德意义的‘天’与人合一的思想;二是道家无道德意义的‘道’与人合一的思想”[4]。在两千多年的中国思想史上,虽有各派学说争论,但总体上都是秉持着“天人合一”这个最核心的观念。
无论是儒家带有道德意义的“天”,还是道家纯粹自然意义下的“天”,两者作为中国古代“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表现,其都有一个无法克服的根本问题,即“天”只是一个纯粹的抽象空洞的实体,其间没有对特殊性的任何规定性,更别说到达黑格尔所说的个体性阶段。黑格尔在《宗教哲学讲演录》中对其评价道:“由于普遍者只是抽象的基础,那么人在其中就仍然没有真正的内在者、充实者、内心深处的东西,他自身中就没有立足点。”[5]黑格尔的这一评价抓住了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关键。
按照当代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美学家、哲学教育家、北京大学哲学系著名教授张世英对中西方哲学史的研究分类,将天人合一与西方传统哲学中占主流的主客二分相对立,共同作为面对人生在世问题的两种在世结构,这样两种的在世结构有三个发展阶段,分别为原始的天人合一——这一阶段相当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天人合一;主客二分的天人合一——相当于西方自柏拉图以来一路到近代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的在世结构;吸收并克服了主客二分之后的更高一级的新天人合一——这一阶段就是本文要强调的新“天人合一”。因此,在张世英的思想中,“天人合一”被定义为“人不仅仅作为有认识、有知的存在物,而且作为有情、有意、有本能、有下意识等在内的存在物而与世界万物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个整体是具体的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6]。他的这一表述实际上就是指前述作为最后一阶段的思想,是内含并超越了西方式主客二分于其中的新“天人合一”。这一新“天人合一”最终克服了原始“天人合一”对个体的忽视,回应了上述黑格尔的批判。这才是上述张世英所倡导的当下及未来哲学发展融合的大趋势。这一趋势实际上也是西方现当代人本主义思潮的哲学家们正在做的,张世英的新“天人合一”的思想本身也是受到了海德格尔等西方现当代哲学家的影响,而不仅仅是旧事重提。
三、信息圈中的“天人合一”
以信息圈为基本生存境域的信息体(包括人类),他们的存在论根源大不相同,无论是中国传统的原始“天人合一”的阶段,还是包含并超越了主客二分在内的更高一级的新“天人合一”阶段,当这种新“天人合一”思想境界的发展汇入生活世界信息化的洪流之中时,注定两者将会相互渗透。信息哲学家们大都喜欢像弗洛里迪一般单纯站在科技伦理角度来探讨信息化所带来的各种问题,而对其本体论建构的篇幅却少很多;反之,如张世英这般对天人合一一类的本体论演变进行研究的哲学家又很少关注信息哲学的领域。事实上随着物理世界与信息世界的不断融合,信息圈与天人合一也在相互融合。
新“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在新时代的更新再利用,信息圈是弗洛里迪本世纪新近提出的信息时代的新本体论,二者乍一看似乎关联不大,然其内核却是殊途同归。在新“天人合一”境界中,人与其生存其中的世界是骨肉相连的,人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没有世界就无所谓人,人与不在场的世界是息息相关的。同样,通过前述对信息圈的描述,人是以信息体的形式在信息圈中活动,这一场景甚至更强化了人与世界一体的概念。在当下的物理世界的认知活动中,人们习惯于通过以主客二分的方式,将外在世界视为独立于自身主体之外的客体来认识,那么自然而然人们就会将作为客体的外部世界与作为主体的人本身相互对立起来,以此便造成了人与世界的异质。虽然西方现当代哲学中已经有不少哲学家反思主客二分所带来的问题,但从大众整体而言,无论是中国还是西方,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主要还是以主客二分的态度来看待世界。
不同于上述传统物理世界中的主体,作为信息体的人类将会从根源上颠覆这种以主客二分为主的日常生活,当我们认为“人—世界”的本体是由信息方式所构成的,那么与之同步的,人的核心定义就会发生一次翻天覆地的改变,物质的人开始让位于信息的人。这并不是说以后人就没有物理的躯体了,主要是指信息世界与物理世界之间几乎没有差别,人的任何行动都与信息相关。正如弗洛里迪在其主编的著作《在线生活宣言》里总结的:“数字转型至少以四种方式动摇了已确立的参考框架:a.实在与虚在的区分变得模糊;b.人类、机器人和自然界的区分变得模糊;c.当它涉及信息时,从匮乏逆转为过剩;d.从以实体为主导转向以互动为主导。”[7]这部书中具体地给出了四种划分,其核心都是强调信息与物理的融合,a和b两点很直白地说明这样一种融合的两种表现形式——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的融合,人类、人造的能动者(即机器人)与自然的融合。c和d两点没有直接说明,c点主要表明信息将会转变为一种指数式增长的新资源,而我们现在所认知的自然资源是可再生的和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随着信息与通信技术对生活的全面改造,所有我们的行动都将会产生信息,并且这些信息还可能会相互叠加组合,因此会导致信息圈中的资源从匮乏而转变为过剩。d点意在表明由于数字信息的重塑,主体被解构为信息体与其他能动者之间的信息交互的互动,把人的身份认同也转变为信息交互的结果。但这种解构并没有完全抛弃主体,我们在信息圈中仍旧是作为唯一的自我而活动着的,由于信息的无限延展性,每一个信息体实际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在信息圈中,信息体虽被解构于信息之中,但仍不失其主体性。
《在线生活宣言》把信息圈改变生活的几个特点列举了出来,诚然即便是再有前瞻性的哲学家也很难精确预测未来,他的预测不一定百分之百会实现。但如今我们正处在这一进程当中,研读弗洛里迪等信息哲学家的著作,其目的本就不是妄图凭此就对未来有个精确的打算。哲学家不是某些具体对策的制定者,哲学理论描绘得再具体也只是基于大方向的迷途指津,我们通过弗洛里迪的著作要吸收的是他的信息哲学的精神内核,而上述几个要点反映出弗洛里迪这一信息哲学的精神内核,其正是与张世英新“天人合一”思想相通的万物一体的境界。人与生存环境的充分融合,此处的生存环境在弗洛里迪的信息哲学中便是信息圈,此即在信息圈中的新“天人合一”的要义。
如前所述,信息与通信技术将原本身处物理世界的人进行了信息化重塑,使之变为信息圈的一部分,信息的产生、流通和使用与物理世界是不同的。成素梅曾提过信息化社会中的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用户在数字世界里的所作所为已经使其成为透明者或全景开放者,从而潜在地丧失了隐私权,无意识地放弃了会留下永久性数据痕迹的个人信息的所有权。”[8]隐私权的问题是伴随着信息化过程一直被人们所讨论的热点问题,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讲,信息的逐步透明化象征着在信息圈中信息体将不断被“解蔽”,作为信息圈内的信息体,已经脱离了西方传统哲学主客二分的模式,其主要的在世结构反而是东方式的新“天人合一”模式。信息体的本质并不是作为在场显现的主体,而是其背后不在场的他者以及主体和他者的信息互动,这个他者并不特指某个或某些人、物,是层层关联的作为信息体生存背景的其他信息体相互关联而形成的存在之网,这无限关联之网也就是信息圈,在场显现的信息体只是这网上的一个凸显的绳结。绳结是由相互纠缠的几股绳交错在一起形成的,同样的,在场显现的信息体也是由隐蔽其后的存在之网——即信息圈——所根本构成的。这一现象在信息化时代更加明显,通过信息和数据分析一个人时往往其本人的信息是最不重要的,本人的血型、生日、身高体重等数据信息意义不大,真正塑造一个信息体的是他在信息圈中的行为,例如其搜索记录、出行信息、消费账单等,此种在信息圈中与他者的互动才能真正分析出该信息体的各项有用数据。正是信息化带来的数据透明化更加促进了这种万物一体,当然隐私权问题是其面临的一个巨大挑战,如何确保个体隐私不被资本利用来牟取不当利益等都是亟待解决的问题,但此种伦理问题不应成为阻碍信息圈形成的一个路障,当下的法律、伦理道德等应该主动适应即将到来的信息世界,以使转型之后的人类信息体能更好地融入信息圈。
信息与通信技术的进步在带来各种问题的同时,相对应的必然也是对个人有好处的,否则便不会演变得如此迅速,正如前面提到的个人互动信息的隐私权问题,这一方面的信息在信息圈中很容易被他人窃取利用,这是未来社会要解决的一大难题,因为信息本身难以具体定位和捕捉,其流动性非常强。然而这一点不仅对他人有利,对于使用者自己也是有利的,在信息圈中虽然仍旧是以个体为活动单位,但已经没有一个绝对固定的主体客体,这意味着我既是“自己”也是“他人”,你我不同而相通。信息流动性和透明性不是单向的,别人可以获得关于我的信息,我也可以获得关于他人的信息,宏观来看,信息圈就是如此走向“天人合一”的,在信息圈中你我的分别被减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所有信息体都是创造、获取、转换、利用信息的其中一份子,在此种深度的信息交互的过程中,我是他人的不在场的存在,他人也是我的不在场的存在。
四、结语
张世英的哲学境界非常之高,其新“天人合一”的理论乃是综合中西方哲学而创新出的哲学理念,但可惜由于生活时代的限制,虽在其生命的晚年生活世界的信息化已经开始全面变革,然其本人的新“天人合一”理论并未直接与信息哲学对话。即便如此,我们仍能从对新“天人合一”的评价中窥见其对信息圈发展的启示。
张世英将其新“天人合一”观总结为:“就是将西方主客二分、物我相分、人我有别的‘主体性精神’纳入中国传统的‘万物一体’观之内,而主张‘万物不同而相通’。”[9]他之所以要再提出新的“天人合一”,而非只是重复中国哲学史上的传统“天人合一”,关键就在于他的新“天人合一”理论是囊括了西方主客二分的主体性哲学在内的,在万物一体的同时能保持住自身的确定性,不使自我消散于他者之中。这一点对于信息圈同样是适用的,在信息圈中所有信息体的基本构造都是一致被信息所构建的,生存的本质隔阂被消除掉,同时由于信息化所带来的万物互联互通,所有信息体与其他信息体都相互依托。同样地,信息体的互联互通并不意味着放弃个体性,而是如新“天人合一”一般,是内含个体的互通性。
原始的“天人合一”的本体论缺陷就是过于轻视主体性,以至于到了泯灭个体“人”以实现“天”的和谐,凭借信息与通信技术的发展所带来的信息化的变革重塑,其作为“天”这一面的抽象力量相对于传统物理社会而言只增不减,信息圈的发展虽是科技的狂欢,然而却也更容易将人异化,因而在接受信息圈的“天人合一”的同时,我们要保持住自身一定的主体性,不致使自我迷失在繁杂的信息圈之中,这一局面将是人类在信息社会快速发展的同时要不断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