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德温的“文学弑父”与美国非裔文学转向*
2024-01-01李美芹
李美芹
内容提要: 本文探讨了鲍德温与赖特两位作家的观点分歧,认为鲍德温的“文学弑父”行为体现了美国非裔文学转向过程中的思想抵牾。鲍德温与赖特之间的恩怨貌似是由观点相左引发的分歧,实则蕴含着美国黑人文学转向过程中意识形态、创作手法、黑人文学走向及其黑人存在本质的分野与争端。具体表现在: 作家定位上从黑人作家向美国作家的转向;创作方法上从偏激自然主义向为艺术而写作的转向;斗争方式上由抗议向寻求和平融入的转向;着眼点上由着眼过去和“向外看”向着眼未来和“向内转”的转向;在黑人身份定位上由黑人向美国人转向。
在美国黑人文学发展史上,理查德·赖特(Richard Wright,1908—1960)与詹姆士·鲍德温(James Baldwin,1924—1987)是一对独特而举足轻重的作家。20世纪四五十年代,赖特以《土生子》(Native Son,1940)等的出版为契机成了“抗议文学”的领军人物,而从40年代末期开始,鲍德温则以其明显具有“文学弑父”倾向的言论与曾经是其文学引路人的赖特观点抵牾并因此声名大噪,成为二战后美国黑人文学承上启下的转折点人物。鲍德温对赖特的批驳使风靡一时的赖特晚景倥偬,作品销量锐减,蹭蹬孤独地离开了他所抗议的世界,而鲍德温也在道德上和文学观点上为欧文·豪(Irving Howe,1920—1993)等文学评论家所诟病。
毋庸置疑,鲍德温通过一系列论文表达与赖特相左的观点是预先策划好的蓄意而为,这一点鲍德温本人也并不讳言:“他的作品是我踏入个人创作的跳板,是我路上的拦路虎,其实就是一个狮身人面像,在我确立自我之前必须回答他的难题。原来我百思莫解,但现在我确信无疑,这是我所能给予他的最好礼物”(Baldwin 1961:197)。在坦承赖特是“父亲”且赖特的作品对他而言是“巨大的解放和启示”(同上191)的同时,鲍德温通过批驳《土生子》确立了他作为小说家和评论家的地位。就此而言,鲍德温的确带有“文学弑父”倾向——如同一个通过反抗父亲的价值观而确立自己价值观的儿子。在发掘黑人人性、保护种族文化和种族和解等方面,鲍德温都提出了超越赖特的主张。
但是,这一对文学上的“前辈”和“新人”之间的恩怨貌似由观点相左引发,实则蕴含着美国黑人文学转向过程中意识形态、创作手法、黑人文学走向及其黑人存在本质的分野与争端。他们之间的差异性表述反映了美国黑人文学由抗议转向“对世界持有更广博看法”,鲍德温的文学“弑父”行为也成为开辟黑人文学新文风的分水岭和风向标。当然,两位作家因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活经历等方面的不同,其创作和观点难免打上时代和个人背景的烙印,但创作目的却异曲同工,创作结果相辅相成,所以在文学史上和美国黑人争取自由民主的历程中各自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互补作用。如果说赖特以《土生子》的抗议先声使美国白人良心发现,那么鲍德温则以其睿智激扬的文辞使白人世界感到了负罪感。两位作家都成功地让白人世界意识到不能再忽视种族问题的存在,必须为其找到解决办法,否则,美国将会发生危及这个国家存亡的内战。
从1949年起,鲍德温在《评论》(Commentary)、美国著名左翼文学刊物《宗派评论》(Partisan Review)、《遭遇》(Encounter)等刊物上发表了《每个人的抗议小说》(“Everybody's Protest Novel”,1949)和《成千上万的人去了》(“Many Thousands Gone”,1951)等评论文章,系统地阐述了自己与赖特迥异的主张,也为美国黑人文学的转向进行了舆论上的宣传,标志着以下系列文学转向。
一、作家定位: 从黑人作家向美国作家的转向
赖特和鲍德温对黑人作家的定位分歧很大。赖特主张,美国黑人作家应该自主,作家的主要任务是强调非裔美国文化的复杂性和个体性,即黑人作家首先是黑人的作家,应该为黑人而写作。发表于1937年的《黑人写作的蓝图》(“Blueprint for Negro Writing”)一文是赖特对黑人作家任务最完整、最融贯的描述,可谓“美国黑人作家文学独立的宣言”(Gounard 83)。赖特无情地批驳了美国黑人文学中模仿白人风格的传统创作倾向和做作轻浮的创作手法,认为这两种情况使得黑人民众失去所有立足之地。他认为,黑人作家只有从自己的文化中寻找素材才可能确立他引以为豪的黑人民族主义。黑人艺术家只有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文化才能找到自己的写作主题。同时,黑人作家必须有益于黑人社区,而黑人也必须像兄弟般团结起来才能找到出路(Wright 1937:53—65)。《黑人写作的蓝图》是作家第一次明确表达要强调黑人民众民族传统的计划,他其余的文学生涯一直都在围绕着这个计划。
鲍德温对自己作为作家的定位首先是美国作家。对于他而言,美国的白人世界和黑人世界有许多共同点,他们之间的问题本质上是美国的问题;影响美国黑人的问题也同样影响着美国白人,反之亦然。在收于1955年《土生子札记》(Notes of a Native Son)的论文《自传札记》(“Autobiographical Notes”)中,鲍德温主张,为了更好地理解过去并从中得到有助于当前和未来的建设性教训,每一个美国人必须接受过去(Baldwin 2012:1—6)。而每一个美国黑人作家为了寻求和平和秩序也必须接受本原的自己。尽管在《向苍天呼吁》(Go Tell It on the Mountain,1953)中,鲍德温揭露了美国黑人是西方文明的私生子这一事实,他承认自己从文化心态上属于西方文化而非非洲丛林文化。从中可以断言,虽然鲍德温是黑人,但他认为自己首先是美国人。鲍德温认为,美国作家,无论是白人还是黑人,对自己的祖国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这种责任需要对自己坦诚相见和知识分子的诚实。此外,鲍德温曾经旅居欧洲,这使他得以以局外人的眼光客观通盘审视美国的种族主义沉渣,增进对当时美国社会的病灶的认识。鲍德温描述了他旅居法国的经历,认为这段经历使他发现了自我,更好地理解了自我,特别是接受了自己(Baldwin 1961:17—23)。到达法国后,他摆脱仅以黑人身份自居的思想窠臼,接受了自己是个美国黑人这一事实。这也促使他转而以美国人的不同视角去重新审视美国和美国的种族问题,从而“放弃了心中对美国的憎恨”(同上6),增强了作为美国作家的身份认同感和责任感。他说,“我比任何人都爱美国,并且,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坚持要有权利永远批判她”(同上)。在他看来,这种态度是唯一能使他更好理解并对所有美国人更好地解释美国种族问题的态度。鲍德温的这种态度曾经引起过很大争议。在《冰上的灵魂》(Soul on Ice,1968)中,黑豹党领袖埃尔德里奇·克利弗(Eldridge Cleaver,1935—1998)谴责他仇视自我,仇视黑人种族并崇拜白人的一切(Cleaver 103)。哈维·布莱特(Harvey Breit)则对鲍德温的坦诚和他对与美国社会抗争的强烈愿望大加赞赏。布莱特认为,鲍德温一直注意到他自己的社会和种族责任,对他而言,美国的未来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转引自Balakian&Simmons 8)。
二、创作方法: 从偏激自然主义向为艺术而写作的转向
赖特作品的目标读者是白人,他想让白人看到黑人在种族歧视社会中的悲惨境遇与他们潜在的反抗意识。其作品强调黑人性。同时,由于马克思主义影响下的工人运动和黑人争取权利的运动目标相一致,赖特早期受马克思主义影响很大,在《土生子》发表差不多的时间,赖特是共产党员,致力于争取黑人权力的运动,但在此过程中也增强了自己的种族偏见,忽视了创作艺术的完善。赖特的作品虽然也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其作品,特别是早期和中期的作品基本是被归入自然主义抗议小说的范畴。他以《土生子》为代表的小说记录了人在生理、遗传、环境及其社会压力的支配下,在本能欲望和残酷社会现实的逼迫下身不由己地陷入罪恶的深渊,真实地展示现实生活的原貌,没有过多的文采藻饰,其创作手法是德莱塞式的。《土生子》的恐惧、逃跑、宿命和《局外人》(The Outsider,1953)的恐惧、梦想、堕落、绝望、决定是对现实的精确描述(Gibson 251)。当然,不可否认,《土生子》也运用了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手法描述故事场面和人物心理,如每次杀人前后,别格总处于如梦似幻的思维状态之中,“他会觉得这个世界是一个奇异的迷宫,即使街道是直的,墙壁是方的[……]这个世界是一片混乱,让他觉得他可以理解它、分割它、集中它”(Wright 2000:270)。
鲍德温对自然主义持批评态度。在创作方法上,鲍德温与拉尔夫·埃里森(Ralph Ellison,1914—1994)是盟友。他解读《土生子》,认为“汤姆叔叔所体现的黑人的善,和别格所体现的黑人的恶,都无法完整、准确地反映黑人主体性和复杂性[……]《土生子》既没有深入探讨主人公的内心矛盾,也没有展现黑人社会生活的变化,而是一味地描述黑人恶劣的社会经济生存状况……似乎其生活中就没有传统、习俗、宗教仪式和人际交流”(转引自Gibson 235)。鲍德温强烈反对赖特把意识形态置于艺术创作之上的做法,认为别格这一形象是个缺乏艺术性的败笔。别格就像一个被剥夺了人类所有意识的怪物。而《土生子》其实就是依赖于一套抽象而客观无人性的思想或原则:“别格的悲剧并不是因为他饥寒交迫或者是黑人,甚至不是因为他是美国人,而是他接受一种剥夺他生命的神学思想,承认他与正常人格格不入并感到受到强迫”(Baldwin 2012:22—23)。在鲍德温看来,赖特从来没有反思人类灵魂中的暴力渊薮,所以别格的反抗只是无理性的暴力。尽管别格怒气冲冲,但他只是个缺乏人类意识的社会符号。鲍德温进而指出,即使作为社会小说而言《土生子》也是败笔,因为它给人们的印象是黑人没有真正可写的社会和传统。生活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维度被切掉,“这个维度是黑人之间的关系,是共同投入很深情感并不必言说的互相认同经历,这种经历创造了一种生活方式”(同上35)。这是所有抗议小说的局限,而《土生子》则最有代表性。这和埃里森的观点不谋而合,因为埃里森也认为“《黑小子》是一本以意识形态为出发点的文学作品,也是赖特流放的开始,因为,他的思想注定了他以后的生活方式与创作方式”(Ellison 167)。
鲍德温的“文学弑父”行为标志着美国黑人文学界内部由为意识形态写作的偏激自然主义向为艺术而写作并兼顾民权争取的转向。连代表赖特对鲍德温进行声讨的欧文·豪在对鲍德温的文学“弑父”行为多有诟病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鲍德温希望在自己作品中展示黑人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而不仅仅是抗议的幽灵;他希望展示它作为即使被剥夺了权利也分享着普通人情感和欲望的男男女女的栩栩如生的文化。他也想唤起美国黑人生活中的特殊性,以作为其价值、道德韧性和自我接受权的证据”(转引自Gibson 262)。这种特征和埃里森的观点不谋而合。在国家图书奖授奖词中,埃里森试图定义支配着《看不见的人》(Invisible Man,1952)的现实感:“因此,意识到美国的丰富多样性和其几乎是神奇的流动性和自由,用这样的眼光去看美国,我被迫构思一部不受狭隘自然主义所累的小说”(转引自Bone 198)。鲍德温是民权运动的积极参与者,但是他认为他首先是个作家,他更关注的是人类和人类存在的问题。虽然其小说中主要关注人心的黑暗、爱无能、现代生活的空虚感和荒芜感,但他并不绝望,取而代之的是悲凉的自相矛盾:“人怎么能应付这一切?如果你不能爱你怎么活?如果你能你又怎么活?”(Baldwin 1962:340)同时,鲍德温认为,“既然文学和社会学不是一回事也不相同,也不可能像它们就是相同的一样去讨论它们”(Baldwin 2012:18)。而赖特作为“新黑人”最雄辩的代言人“从一开始就与社会斗争紧密相连”;但是“人作为社会存在的现实并不是其唯一现实,而如果艺术家被迫仅关注社会责任就会被窒息”,“这是一种虚假的责任(因为作家不是国会议员),是不可能实现的”(Baldwin 1970:235)。
鲍德温对人和小说目的的中心观点和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1897—1962)诺贝尔文学奖受奖演说中的观点非常接近。人是“最不可定义,不可预期的。在忽视、否定、逃避他的复杂性过程中,我们被削弱并消亡,只有在这种暧昧、似是而非之网中,这种集合、危险、黑暗中,我们才立刻发现我们自己和那种把我们从自身解放出来的力量,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要有揭露真相的力量,这种朝向更广阔现实的旅程必须优先于其他任何需要”(Baldwin 2012:15)。通过这段话,鲍德温断然肯定了他对于黑人和白人复杂性的关注。
三、斗争方式: 由抗议向寻求和平融入的转向
赖特认为小说是“‘武器’——沉闷观念的克星”(转引自Ellison 114)。而黑人和世界上受压迫的人类只有通过斗争才能获得权利。他认为年轻人必须在他们的时代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取得这个教训。鲍德温谈及作为美国黑人的感受时曾说:“作为这个国家里的黑人并且相对较清醒,就会几乎总是在愤怒中。所以首要的问题是如何控制那种愤怒以便不被它摧毁”(转引自Butcher 205)。前一部分道出了鲍德温和赖特的共同心声,也必然为赖特所接受,因为赖特整个文学生涯都在致力于表达“土生子”们只能作为外人的狂怒和愤慨;但赖特一定会坚决反对后半部分鲍德温所提出的解决办法,即“控制那种愤怒以便不被它摧毁”,认为这是胆怯并与现实妥协的表现。赖特的解决方式是别格式的抗议和反抗及毫不妥协的抗争和怒斥。《土生子》向白人社会明确传达了“或者你们给予我们作为人的平等权,否则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Glickberg 482)。而鲍德温在黑人和白人两个互相充满仇视和恐惧的种族之间起了调停者的重要作用。
在最初传承并实践赖特抗议思想过程中,鲍德温敏感地警觉到以暴抗暴行为的偏狭性并撰文表述,力图突破抗议精神的禁锢。鲍德温认为抗议小说“否定生活,否认人性,否认美,否认恐惧与权利,它一味地坚持认为只有种族分类才是真实和不可超越的”(Baldwin 2012:10),这种态度无益于国内种族问题的解决,不利于社会的发展。《每个人的抗议小说》结尾处,鲍德温批驳了赖特,认为《土生子》中别格是汤姆叔叔的后裔。这篇论文无情地中断了二者的友谊。鲍德温认为抗议把斯托夫人的反奴隶制小说和赖特的《土生子》联系起来,而抗议明显使斯托夫人和赖特的小说产生了局限性,阻挠了他们深入探讨并详细描述其主人公的复杂灵魂。这初步宣布了鲍德温在五六十年代将要涉足的文学生涯,特别是社会责任,表明了其思想中文学性和社会性共存的双重性。在《成千上万的人去了》中,鲍德温进一步阐述了这个观点。但是,实际上黑人小说中几乎每部都有抗议之声,而鲍德温所反对的是赖特小说中所表现的狭隘黑人民族主义观点,其最终目的是以多种形式揭露黑人复杂的生活。在《每个人的抗议小说》中,鲍德温表达了自己寻求和平解决黑白争端的观点。他认为,黑人和白人无论是否愿意都是同一社会的一部分,有着同样的现实和未来,任何变化都迟早会影响到黑白两种人,所以黑人和白人只有互相毫无偏见地无条件接受彼此,和平解决黑白种族矛盾。一个由压迫者和被压迫者构成的社会绝不会在这个世界上长期存在。在1959年发表的《没人知道我的名字: 来自南方的信》(“Nobody Knows My Name:A Letter from the South”)中,他描述了在南方的见闻后,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黑人和白人生活在美国这个共同的大环境中,应该互相理解。他倡导美国白人和黑人应该逐渐通过互相理解达到共赢的局面(Baldwin 1959:72—83)。在1964年发表的《我的地牢摇动了: 解放黑人奴隶100周年纪念日写给侄子的一封信》(“My Dungeon Shook:A Letter to My Nephew on the One Hundredth Anniversary of the Emancipation”)中,鲍德温表明,白人的盲目和冷漠伤害了黑人,他建议自己的侄子要勇敢坚定地直面白人世界的仇恨,要用魄力和爱迫使白人理解自己并接受现实,以此打破白人对黑人危险有害的偏见。如果白人无能力爱,黑人可以帮助他们找到他们一直没有经历过的这种感情并拯救他们。这种思想源自鲍德温对白人和黑人同属于美国大家庭中并有着同样的未来的深信不疑(Baldwin 1964a:13—18)。由此可见,鲍德温赞成种族融合与和解,认为应该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反对种族隔离。在1964年发表的《无关个人》(Nothing Personal,1964)一书中,鲍德温进一步指出,白人和黑人都不愿意努力了解对方,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的话,仇恨和暴力将会重新产生。他认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这种消极态度,因为只有人类之爱和黑白之间的相互理解才能使美国免于一触即发的灾难。这种思想表达了黑人想成为自己国家真正公民的愿望。同时也表明,美国黑人文学在斗争方式上由暴力反抗式的抗议和咬牙切齿的交战状态转向寻求和平融入。
然而,这种转向并不意味着抗议小说一败涂地。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20世纪60年代早期,民权运动的发展强调重新思考审视一个自由和声誉在外危如累卵、在内颇受争议的国家的民主原则,赖特的抗议小说也没有白写,美国终于决定采取一些有益于黑人的改革措施。而鲍德温,在与赖特交锋差不多20年之后,只得模仿其以前的文学引路人赖特,其发表于1968年的小说《告诉我火车已开走多久》(Tell Me How Long the Train's Been Gone)充满了狂暴的怒气和毁灭的强烈欲望。
四、着眼点: 由着眼过去和“向外看”向着眼未来和“向内转”的转向
赖特的《土生子》以别格毁尸灭迹这一行为揭露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种族隔离与歧视产生的社会问题,可谓对美国种族问题史诗般的总结和回望。尽管鲍德温同情黑人被压迫凌辱的历史,但他认为美国黑人不应耽于历史和怨恨,而应立足现实,面向未来,以美国人的身份争取美好的现实生活与未来愿景。他倡导黑人用关爱来引导他们“迷途的兄弟”白人走出“历史的误区”,并“用爱去对抗无爱的世界”,共同改进社会,达到和谐共处(同上)。鲍德温所关注的是美国黑人的当前和未来,其最终旨归是美国社会接纳美国黑人为公民。在《成千上万的人去了》中,鲍德温认为,《土生子》标志着过去的一个时代,也属于过去那个时代。别格的态度和行为向美国白人们展示了体现在黑人身上的野蛮、怪异的兽性,这并无益于改善美国的种族关系。别格对白人的仇恨导致了他自己的毁灭和冷酷无情,所以别格属于过去,而只有着眼未来才能给美国带来新希望。美国黑人和白人必须联合起来一起迎接更美好的未来。鲍德温的目标是乐观的,相信他的人类朋友(无论是谁)的善意。在《交叉路口: 来自我心目中的信》(“Down at the Cross:Letter from a Region in My Mind”)中,鲍德温表达了对美好未来的愿望。他认为,虽然一切都是白人的错误,但美国不会被盲目的种族战争分裂(同上27—141)。鲍德温确信,美国白人一直因为自己对黑人的所作所为有一种负罪感,美国社会也会因此而改变。这种负罪感也会使白人社会对黑人做出更多的让步。只要美国黑人受虐待,白人也不会幸福。美国人民的未来是成为由混血儿占主体的民族。当然,鲍德温并没有宣称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美国种族问题的灵丹妙药。
鲍德温分析了别格的愤怒,认为这种愤怒并不仅仅因为他对白人的怨恨,而是一种自我憎恨。他并没有通过仪式般地谋杀行为成为美国黑人民族的救世基督,而是因为对自己生来是黑人的强烈怨恨而杀戮。黑人对白人的怨恨是自我憎恨的表现。“这个国家的黑人……从他们的眼睛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的那一刻起就被教成去鄙视自己。这个世界是白色的而他们是黑色的”(Baldwin 1962:65)。黑人与白人的真正关系禁止“任何与纯粹的憎恨一样简单且令人满意的东西。为了真正地憎恨白人,人们必须忘却许多东西,以至于憎恨本身变成了令人筋疲力尽和自我毁灭的姿态”(Baldwin 2012:112)。他认为,美国黑人在心理上面临着爱恨抉择,他必须决定是“截肢还是生坏疽”(同上)。人们被迫做出别格拒绝做出的决定: 接受生活的本来面目还是既不憎恨又不绝望地与不公正抗争。无独有偶,赖特也曾试图定义人种憎恨(colour-hate)和自我憎恨(self-hate)之间的奇怪相互关系:“人种憎恨明确了黑人生命的地位在白人生命之下[……]但是自尊心则会让他怨恨自己的自我憎恨,因为他不想让白人知道他完全屈服于白人,以至于他整个生命由他们的态度所左右,但是在隐藏他的自我憎恨的同时他不得不怨恨那些在他内心极其自我憎恨的人”(Wright 2004:213—214)。
由此,鲍德温关于抗议小说隐含的真相便一目了然了:“抗议小说绝不是一种解放工具,它只是加强了黑人的恶劣形象,这种形象是欧裔美国人非常珍视的”,因为白人从心理上需要“构建一种黑人劣等的形象”(O'Daniel 138)。鲍德温强调,解决种族问题不能单靠控诉黑人生存的外部环境,还要有个人的哲学观并抓住自身价值。“知道你由何处来。如果你知道你来自何处,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到何处去了”(Baldwin 1964a:22)。对弱点和优势的自知之明很重要,因为“一个人只有正视自己的才能正视别人的”(Baldwin 1961:xiv)。这意味着要确立自己的黑人身份,就需要为白人提供一个标准而不是像过去一样试图遵循他们的标准。“白人拥有的唯一黑人想要的东西,或者应该想要的就是权力——没人会永远拥有权力”(Baldwin 1964a:110)。这种向内看的思想打破了以往抗议小说只是一味抗议外部非人环境的做法,强调黑人为了摆脱压迫,要寻求从自身确立自己的正面身份。
五、黑人身份定位: 由黑人向美国人转向
赖特的抗议小说从黑人的立场出发,站在黑人民族主义的立场上,以无畏的蛮勇对主流社会的歧视、隔离和偏见发起攻击。鲍德温力图走出赖特火药味十足的黑人民族主义窠臼,强调美国国民主义。他对黑人的定位不再囿于“非裔美国人”或者是“黑人”,而是“美国人”。他认为“尼格鲁人(negro)是美国人,他们的命运就是这个国家的命运”(Baldwin 1970:241)。1960年11月21日,从法国回美国几个月后,鲍德温在密歇根州的卡拉马祖学院发表了演讲,对美国听众谈起了美国的种族问题。一个引人瞩目的现象是,在这次演讲中,作者用第一人称复数的形式“我们”暗示所有黑人和白人都是美国人,以对国家未来关心备至的美国人的口吻谈及每个美国人个体对社会的影响。鲍德温认为种族问题至关重要。美国黑人向来在美国社会底层,但为了政治经济考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改变这种状况。美国黑人和白人因为同处一个大家庭中必然有割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无论他们喜不喜欢。他认为,未来的多数美国人将会吸取以往教训基础上正视当前和未来所有问题,这些白人和黑人将会很好地定义美国身份。这种思想打破了当时美国黑白分明的社会现状,表达了“美国是美国人的美国”,美国人应该共同建设今天创造美好未来的美好愿望。在《交叉路口: 来自我心目中的信》中,鲍德温进一步强调,当今的美国黑人已经把自己看作美国社会不可或缺的完整部分(Baldwin 1964a:27—141)。
鲍德温倡导用爱接受白人的同时强调“这些人是你的兄弟们——你曾经失去的弟弟。如果融合这个词有任何意义,这就是它的意义: 我们,用爱心,应该迫使我们的兄弟们知道自己是谁,停止逃避现实并开始改变它”(同上23—24)。在确定了个人身份后,也有必要确定一个美国身份。鲍德温坚信,美国黑人和白人的命运有无法割舍的联系,“无论我愿不愿意,也无论你喜不喜欢,我们永远地捆绑在一起。我们是彼此的一部分……这些屏障——这些人为的屏障——那么长时间保护我们免于我们所害怕的东西,必须倒塌”(Baldwin 1961:136—137)。在好多篇论文中,鲍德温都指出,为了毁掉这些屏障并和谐共处,美国必须重新检视自己的态度,停止把自己看作一个必然导致白人世界灭亡的白人国家。“这种转变的代价是黑人无条件的自由。黑人被拒绝了那么久,现在必须不惜一切心理和社会代价得到拥抱,这样说一点不过分。他是这个国家的重要一员,美国未来将会和他的未来一样光明或者黑暗”(Baldwin 1964a:108)。“美国的救赎在于它是否能拥抱黑色的面孔。如果它做不到,我认为这个国家不会有未来”(Mead&Baldwin 70)。他一方面警告白人世界必须探索出一条与黑人和谐共处的道路,杜绝种族主义,否则会引发黑人怒火喷薄;另一方面又规劝黑人节制极端暴力行为,以正面的抗议争取种族发展。
结语
美国种族问题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 文学的和人类的。就人的问题而言,赖特是20世纪60年代横扫美国的民权运动先驱。没有他对黑人在美国被虐待的方式的强烈抗议,白人可能不会意识到他们国家种族矛盾的严重性。在骚乱的60年代,当焦虑的白人向他寻求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时,鲍德温则通过宣扬黑人和白人的爱与和谐安抚了情绪。没有他,局势也许会更糟糕。因此,赖特和鲍德温在美国黑人寻求成为真正公民权利过程中起着相辅相成的作用。前者表达了愤怒之声,而后者试图安抚所有人的怒气。就文学角度而言,鲍德温为了看到一个统一强大的美国而努力再现现实的同时认真地研究现实;尽管赖特对美国种族融合持否定态度,在《局外人》中,赖特也表达了同样的愿景。鲍德温希望能用理性支配文学作品,而赖特特别强调黑人处境的荒谬性。20世纪四五十年代,赖特在作品中强调了美国黑人充满痛苦的危机感;而鲍德温在60年代则表明,只有美国人之间兄弟般的爱才能解决这个问题;而赖特则从来没有为美国黑人问题找到任何解决办法,直到去世前,他还在寻找问题的原因。赖特和鲍德温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是否接受自我及其生存环境。赖特从来没有实现这个目标,而鲍德温则在法国呆了几年后实现了这个目标。他们俩各自代表了美国黑人作家的两种倾向。
赖特和鲍德温的作品在黑人争取民权的运动中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两位作家适时地反映了美国黑人希望能被白人接受为完全公民的愿望。赖特的警示和鲍德温的爱与理解之词从正反两个维度加速了美国黑白融合。双方的偏见逐渐由信任和尊重代替。白人意识到不仅必须视黑人与他们平等,而且还要承认黑人文化的存在。这是赖特和鲍德温共同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