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平凡的世界》中传统道德与现代理性的冲突
2023-12-31邱瑾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分别代表他创作路上的两个不同阶段。他以朴实的生活故事和平凡的人物形象表达了对转型社会中普通人物的特别关注和理性思考。作家通过不同人物的不同命运,体现对现代理性的焦虑和对中国传统道德的思考。本文通过比较主人公高加林和孙少平性格的异同,来探讨路遥前后期小说心态的转变以及对传统道德的情感态度。
一、相同境遇:厌倦和向往
高加林生活在社会转型期的农村。当时,席卷全国的改革大潮正冲击着农村这片土地。高加林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于是他回到了农村,但有着高中文化的他渴望城市文明,渴望在城市立足。作为农民的子孙,艰苦的生活让他养成了吃苦耐劳、奋力拼搏的特质,这是他性格的底色。但与父辈不同的是,高中知识启蒙和城市生活经历,让他产生了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尤其是他扎根城市的愿望受挫后,这更激起他对农村的厌倦和对城市的向往。他期盼逃离农村,渴望到城市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直到他在县城谋得一个通讯干事的工作,终于有机会去城里“正式”参加工作,他对城市的渴望终于变成现实,于是他开始了一轮新的梦想之旅。
在小说《人生》中,高加林背离农村,奋力走向城市,但因为当时的制度以及身份,他身上演绎出一幕幕悲喜剧,凸显了知识青年脱离农村生活的急切心理,同时也展示了这个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悲剧因素。对于《人生》的悲剧性结局,路遥在小说《平凡的世界》中进行了更高层次的讨论。
与高加林一样,孙少平也出身农民家庭。贫穷的生活,卑微的出身,农民子弟所经历的苦难,他同样经历过。随着知识的启蒙,孙少平有了新的人生追求。“他不能甘心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是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着远行的梦。”他虽在村里与哥哥合办砖窑收入不菲,但他并没有满足于这些成绩,而是想离开农村,到陌生的城市去开辟新的天地。尽管孙少平这种追求带有某种盲目性,却是一种较高层次的生命憧憬。
高加林、孙少平都有着贫苦的出身、美好的爱情,是有知识的现代青年;都不满足做一个平庸的人,竭力追求人生的辉煌;有着实现目标的执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拼劲,他们都不满足于一辈子待在农村,向往城市文明,渴望在城市这片广阔的天地中展示自己。
他们二人奋斗历程中不乏辛酸的泪水和苦涩的汗水,但再多的苦难也阻挡不住他们对农村的厌倦和对城市生活的向往。
一是时代的大潮裹挟着他们努力地向城市进发。由于城乡生活的差异,即使面对巨大的“鸿沟”,农村中的优秀青年也要跻身城市,成为人人向往的有着“商品粮”的城市居民。所以,有高中文化的高加林会因重新回到农村而伤心,孙少平不惜放弃与哥哥一同打拼的事业而游走城市。从他们背离农村走向城市去追逐人生目标,就可以看出商品经济观念和现代意识对传统农村文化生活的冲击。
二是个人性格中的某些因素使他们不停地向城市眺望。他们都接受过高中教育,上学的经历使他们清醒地认识到了家乡农村是贫穷闭塞的,城市生活则是多姿多彩的。知识为他们撑起一个充满想象的世界,他们身在偏僻的乡村,内心却向往着大城市。知识改变了他们的思维,因为有了知识,在潜意识里,他们与农村划开了明显界线。虽然是地道的农村人,但“几年活跃的学校生活,使他渐渐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习惯与城市紧密融合在了一起,他很快把自己从里到外都变成了一个城里人”。于是,他们努力地走出农村,奔向城市。
总之,高加林与孙少平的境遇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中国千百年来的社会历史现实投射到二人身上,就构成了那曲折、沉重的人生道路。
二、不同选择:背离与坚守
高加林没有考上大学,只好当了民办教师,三年的民办教师生活早就使高加林忘记了他的农民身份。当失去做民办教师资格时,高加林陷入了苦闷。这时,巧珍向他表达了倾慕之情,善良温柔的巧珍帮高加林唤回了勇气。然而,在高加林要接纳巧珍时,他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转机,他有机会进城去工作了。于是,他抛下巧珍去了县城。虽然高加林爱过巧珍,但他厌倦了巧珍的农村气息。“为了远大的前程,必须作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当德顺老汉责备他抛弃巧珍时,高加林叹口气说:“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就在高加林在城里得意忘形之时,残酷的命运再次降临。高加林因“走后门”被揭发而丢掉了工作,此时黄亚萍准备远走高飞,巧珍已嫁为人妇,曾经拥有的一切化为泡影。他被重重地摔在土地上,只得重新返回了农村老家。
在小说《人生》中,刘巧珍在高加林失意时给他慰藉,当高加林不再需要慰藉时,黄亚萍的爱则能满足他对城市文明的追求。对刘巧珍是现实之爱,对黄亚萍是理想之爱,高加林在二者之间的取舍,在这两种恋情之间的游移,显示了他既有着中国乡村淳朴的传统道德观念,又向往着城市的现代文明,这显示出高加林这一人物形象内在性格的复杂性。高加林最终选择了后者,这是符合人物性格发展逻辑的,但是,路遥却认为这是冷酷自私的,是对传统道德的抛弃,所以,他有意让高加林受到责罚。
如果抛开社会原因,会发现高加林所受到的责罚有着更多的自我因素。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他本应淳朴、善良、勤劳,但是,他的内心始终进行着真诚与虚伪、自尊与虚荣的搏斗,虚伪则更能体现出他的本来面目。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他始终克服不了“乡下人”的自卑身份和虚伪心理。在这种自卑的背后,隐藏的是自怜的复杂心态。他感到压抑、愤懑、怀才不遇,以至于产生了强烈的心理上的报复情绪。正如文中所说:“他尽量使他的内心变得铁硬,并且咬牙切齿地警告自己:‘不要反顾,不要软弱!’为了远大的前途,必须做出牺牲!有时对自己也要残酷一些!”他一直努力试图抛弃血液中的农村因子,但城市的文明却不接纳他,这两种文化因子相互渗透,相互斗争,造成了他的自我迷失。
对于高加林悲剧人生的根源,路遥曾在文章中有过精辟的阐释:“一个只强烈要求社会大众理解自己,而自己不理解或不准备理解社会大众,甚至包括自己的父母亲人,就不能算作一个将理智和感情结合起来的真正的人,他的觉悟还不能作一个真正现代人的自觉。所以最终高加林成了‘一个遗弃了故土又被城市所遗弃的人’。”
高加林的人生之路不可能是一条坦途,因为克服自我太艰难,以这样现实的残酷方式来处理他的人生之路,作家是不忍心的。所以,《人生》中现实型人物高加林,演变成了《平凡的世界》中理想型人物孙少平,他接过高加林的接力棒,以另一种方式为作家的思想呼喊。
在小说里,孙少平是个每顿饭都要到食堂领两个黑馍的穷学生。然而,家庭的贫困并没有成为他颓废的借口。这块古老质朴的黄土地铸造了他不屈不挠的坚强性格,精神上的满足支撑起他那脆弱的自尊。他很清楚,要有意识地去思考自己的人生价值,要将自己遭受过的苦难转化为前进路上的灯塔,转化为积极向上的力量,转化为拼搏成功的
信念。
家庭的贫困、教师职位被辞退、田晓霞牺牲……这一系列打击并没有使孙少平消沉,反而让他铸造了成熟的思想、高尚的品格。于是,他跳进洪水救出羞辱过他的侯玉英,不计前嫌帮伤害过他感情的赫红梅解决了“偷手帕”一事,不惜丢掉工作用全部积蓄援助受辱的弱女,在危难关头不顾一切救出身陷险境的工友……他的高尚品格,他的广阔胸怀,他的宽厚无私令人感动。
虽然孙少平的身世、学历与高加林相似,但他没有像高加林那样划出一道认真向上爬的航线,无论他是回到农村劳作,还是进城却当井下矿工,他始终像牛一样劳作,像土地一样贡献,并且始终保持了乡下人的纯朴、善良、勇敢和勤劳的本色。
孙少平也向往城市文明,但他没有背叛过农村文明。他向往城市现代文明的气息,但在思想上和行动上又保持了庄稼人的泥土气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有着百般怀恋。“时代的大潮引导他走向现代文明,但他的精神家园依然是那小小的双水村。”整部小说就像是他行善的展现,又是他精神成长的历史记录。
三、德行的召唤与坚守
从1982年的《人生》到1986年的《平凡的世界》,路遥在字里行间呈现出与新潮话语不同的写实的生活和生活的写实。路遥所描写的改革开放下城乡融合过程中,所出现的现实与理想的对立、爱与恨的纠缠、欲望与道德的冲突,都是发生在“城乡交叉地带”这一时空背景下。作家曾反问自己:
“当历史要求我们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时,我们对生活过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别还是无情地斩断?”对此,他通过高加林和孙少平这两个不同的形象作了有力的注解。
无论是《人生》还是《平凡的世界》,都凸显了路遥对处在变革大潮中的人们面对传统道德与现代物质文明冲突时内心的矛盾。但是,自私的个人主义者高加林受到重重的惩罚,善良的英雄主义者孙少平不停地做着善事并且有了美好的归宿。这样不同的人物塑造和结局安排,恰恰体现出作家思想的倾向性,也就是对中国传统美德的赞扬和肯定,并希望人们以高加林为警戒,以孙少平为楷模,让中国传统美德代代相传。
从《人生》《平凡的世界》里现实型的高加林到理想型的孙少平,路遥想要展现给读者的,不仅是社会转型期个人实现自我的方式的不同,也是对两种文化的认同与价值判断的不同。而作家通过对“城乡交叉地带”的人物的不同发展轨迹描述,来表达他对转型时期中国城乡文明与现实关系的态度。如果奋斗与竞争仅仅以个人的功利、欲念为追求,最终就会像高加林一样不择手段,放弃道德。对比之下,孙少平的成功在于他始终保持了乡土文化中的中华传统美德。这也就是为何路遥采取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理想主义态度,通过一系列磨难来塑造完美的孙少平这一理想型人物形象。这是作家理想化地去召唤中华传统美德的回归,他希望人们能像孙少平一样固守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通过两部小说可以看到,路遥认为传统道德的坚守与城市文明的发展在本质上是不存在冲突的,传统与现代是可以和谐共存、共同发展的。他认为人们对中华传统美德的叛离是错误的,人们应该重视传统美德的回归,身为作家,更要担负起责任,守护传统美德,让传统美德传承下去。
(河南艺术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邱瑾(1985—),女,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生,助教,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与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