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文心雕龙》在目录分类中的两栖性

在今人看来，《文心雕龙》是一部体系周密、见解独到的文学理论著作，是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论文专著，但是这样一部伟大的文学理论杰作却让一众目录学家陷入无从分类的尴尬境地。若按照严格的四部分类法将《文心雕龙》著录书目之中，只能归入子部或集部。但由于中国文学理论著作起步较晚，涉及文学理论、文学批评的篇章屈指可数，且只有涉及此方面的单篇文章，《文心雕龙》横空出世前，中国还没有一部体系完备的文学理论著作。因此在焦竑、祁承㸁于集部创立“诗文评”类前，历代目录书都没有设立专门收入文学理论的类目，这就造成了历代书目对《文心雕龙》进行分类时产生不可避免的分歧。《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直斋书录解题》《积学斋藏书记》《澹生堂藏书目》等诸多书目将《文心雕龙》收入集部，而明清两朝的不少私家书目如《红雨楼家藏书目》《奕庆藏书楼书目》《文瑞楼藏书目录》《鸣野山房书目》却将其归入子部。《文心雕龙》在目录分类中一直在子部和集部徘徊，具有子、集两栖性的特点。本文就《文心雕龙》一书在目录分类中具有子、集两栖性的原因进行具体论证，以期对此书的部类归属问题有更为深入的了解。

一、将《文心雕龙》归入子部的依据

《文心雕龙》在目录学上的归属问题，不同的目录学家各有见解，其实一部著作的部类归属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这部书的认识，因此《文心雕龙》在目录归类上的两栖性是源自目录学家对它的不同认知。目录学家对《文心雕龙》部类归属的界定不仅取决于《文心雕龙》的文本内容，还取决于《文心雕龙》一书的结构体系。故而笔者推测，诸多目录学家将《文心雕龙》视为子书可能基于以下依据：一是刘勰本人将《文心雕龙》一书视作“成一家言”的子书来撰写，全书处处流露出借此著述来“述道见志”进而“树德立言”的行文志向；二是《文心雕龙》一书谨严有序、层次分明的体系特点，正是借鉴了先秦以来子书的著述传统。

（一）刘勰将《文心雕龙》视作“树德建言”的子书

刘勰撰写《文心雕龙》一书时深受中国源远流长的立言传统的激励。《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自《左传》提出“三不朽”传统后，历代文人都有自觉的立言意识，且多选择子书作为立言的著述形式。余嘉锡先生于《古书通例》一书中就此现象有详尽的论述。余先生认为，汉魏以来的魁儒硕学多重视子书的著述而轻视文章的撰写，其在文中写道：“东汉以后，文章之士，耻其学术不逮古人，莫不笃志著述，欲以自成一家。流风所渐，魏、晋尤甚。”并在书中举出魏晋以来，一众希冀著述子书以扬名立万的文人才士。其中有曹植、曹丕这样的君主王侯，也有徐幹、桓范、葛洪等身负博采之士。由此可见，彼时重视子书创作的观念已成为文人才士的共识。刘勰可能深受汉魏以来文人自觉著述子书的影响，也希冀写作一部能成一家之言的文论著作，以显名后世，流芳千古。

此外，刘勰自陈《文心雕龙》的创作动机与刘勰论说诸子创作子书的初衷正相吻合。刘勰在《序志》篇自述“立言以求不朽”的行文初衷：“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可见刘勰是将名声永垂、光耀后世的人生志向寄希望于著书立言上的。这样的表述《诸子》篇中也可以识见：“诸子者，入道见志之书。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则炳耀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刘勰认为，诸子撰写文章的初衷是他们担心自己的名声德行不能昭彰，因此想通过撰述子书以达成声名不朽的人生志愿。刘勰在《诸子》篇末又慨叹：“嗟夫！身与时迕，志于道申……金石靡矣，声其销乎！”《诸子》篇末数语既道出了对诸子的景仰艳羡之情，也流露出了刘勰隐然以子自居的自我期许。钟惺于此处评曰：“数语俨然以子自居。”纪昀也评道：“隐然自喻。”钟惺、纪昀的评语可谓精到，寥寥数字即道破了刘勰以子自居，希冀创作《文心雕龙》以垂名立万的心迹。在此心迹下，刘勰定会选择著述子书以实现自己“树德建言”的人生志向。

（二）《文心雕龙》的体系与子书相同

综合参考先秦以来子书的著述形态可知，子书大多是由多篇论体文组成的统一体，且全书各篇章的编排顺序条理清晰，显示出文章叙述的层次性和思想表述的逻辑性，形成了著作形式体系周密的特点。刘勰正是借鉴了先秦以来子书的体系特征，加强了对著作整体性的构思和布局。刘勰对《文心雕龙》一书的结构进行了精心的构思安排。《文心雕龙》共10卷，50篇，分为上、下两编，每编各25篇，其中有“驭群篇”作用的《序志》篇明确揭示了全书的基本内容和理论体系的构建，并自述写作此书的创作初衷，是解读全书的关键。它以“言为文之用心”为之旨归，将全书的基本内容概括为“文之枢纽”“论文叙笔”“剖情析采”三大组成部分，这三部分内容各有侧重，又紧密联系，以此形成《文心雕龙》一书谨严有序的体系，这为刘勰系统地开展文学批评、论述文学理论创造了有利条件。《文心雕龙》一书除去《序志》篇，49篇文章都为议论文，每篇篇名都根据传达出的创作意图或思想主张而定，且全书各篇皆为围绕着“如何写好文章”这一个意旨的系列论文，这与诸多子书的著述形态类似。此外，《文心雕龙》各篇具有一致的书写体例与整饬的篇名，每篇末尾皆以“赞曰”开头总结全文意旨，全书各篇篇名皆为二字。《文心雕龙》这样谨严有序的体例正是借鉴了《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子书的著述形态。

二、将《文心雕龙》归入集部的依据

古代文学批评著作出现之初，传统目录学中并没有专门的类别予以归类。《隋书·经籍志》是现存第一部收入《文心雕龙》的目录书，后代的诸多书目对于《文心雕龙》的著录大多依《隋书·经籍志》的著录标准而定，因此要探讨《文心雕龙》归入集部的依据，不得不从《隋书·经籍志》入手。笔者认为《隋书·经籍志》将《文心雕龙》纳入集部的依据可能为以下两点：

（一）总集中常附有编纂者的文学批评理论

总集并不是简单汇集，而是通过对于作品的搜罗、筛选、编辑的过程，贯彻一种文学观念，即总集中一般都附有编纂者的选文标准和有关文学创作的理论，这是文学理论著作的肇端。或基于此故，《隋书·经籍志》的编撰者才将《文心雕龙》这部体系周密的文学批评理论著作归入集部的总集类。例如，西晋挚虞在编撰《文章流别集》60卷外，还编撰了《文章流别志》《文章流别论》各2卷，对各种文体的渊源、流变、类别、风格做了比前人更为细致的理论总结，在文体论上取得了集大成的成就，直接影响了《文心雕龙》的写作。

再如，《文选序》是昭明太子萧统为阐明《文选》的创作缘由及选文标准而作的序文，集中体现了萧统的思想构建、文学观念、文体观念、编纂意图、选文标准，萧统在《文选序》中所体现的文学观念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阐述的文学理念有着诸多内在的联系。著名学者黄侃先生在评点《文选序》有言：“此序，选文宗旨、选文条例皆具。宜细审绎，毋轻发难端，《金楼子》论文之语，刘彦和《文心》一书，皆其翼卫也。”《文选序》是为阐明《文选》这部诗文总集的编撰缘由与选文标准而作的富有卓见深识的文学批评文章。可见彼时文人学者在编撰总集时，大多会附上说明编撰动机、选文宗旨、文体辨析的理论文章，可以说大部分文学批评理论最初是因总集的编撰而作的，因此《隋书·经籍志》才会将《文心雕龙》这部论文之作归入集部的总集类。

（二）《隋书·经籍志》将《七录》文集部收入的杂文并入集部的总集类

《隋书·经籍志》是现存第一部四分法目录书，集部下又细分为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三小类，《隋书·经籍志》将《文心雕龙》归入集部的总集类，总集类除收入各类文体的作品集外，还著录了许多个人的某部著作和单篇作品。按照总集的定义，总集是收录各类或一类文体的文集，而个人著作和单篇作品是无法归入总集的。《隋书·经籍志》将其归入总集类的依据，或许得追根溯源到总集的肇端才能明晰。

在现存的文献中，古典目录学中的总集类名首先出自南朝梁阮孝绪所编撰的《七录》，总集的名称确定也由此开始。《七录》是阮孝绪撰写的继汉代刘歆《七略》、南齐王俭《七志》之后的一部七分法书目，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七分书目的集大成之作，既总结了前代目录学的成就，又对初唐编写的现存第一部四分书目《隋书·经籍志》产生了不容忽视的深远影响。《隋书·经籍志》体例大体依循阮孝绪的《七录》而鲜有变革，如《七录》的经典录、记传部、文集录分别对应《隋书·经籍志》的经部、史部、集部。略有不同的是，据阮孝绪《七录序》的记载，《七录·文集录》又分为总集、别集、楚辞类、杂文四类。杂文部收入的文献包括具有文学性质但不被楚辞类、总集类、别集类收入的文献，诸如启事、杂论、连珠、策令、箴铭、表集、文论著作等。而以《七录》为蓝本的《隋书·经籍志》集部只设置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三个部类，而不再设立杂文部。《七录》文集录的杂文部大多是具有文学性质的文献，《隋书·经籍志》定然会将其并入集部三个部类的其中一类。而根据现存的《隋书·经籍志》可知，楚辞类只著录了10种文献，是和楚辞相关的文学作品，没有杂文，而别集类收入的文献形式较为单一，一般是个人的诗文作品集，也没有杂文，那么总集类大概是《七录》杂文部文献被收入的部类了。而《文心雕龙》作为南朝最为著名的文论著作，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阮孝绪会将其收入文集录的杂文部，《隋志·经籍志》又将其归入集部的总集类，而《隋书·经籍志》对《文心雕龙》的著录成为后世一众书目的范式。

三、结语

魏晋以来的子书逐步向集部渐变，就是将子书中的“一家之言”通过集部的撰述来体现作者的思想宗旨。自曹丕《典论·论文》始，子书撰写逐渐与文章编选、文学批评相结合的创作模式蔚然成风。刘勰或受此风气影响，才会将子学中的人文忧患意识与著作精神镕铸于这部文论巨典之中，遂造就了《文心雕龙》这部揉子、集二体于一书的登峰造极之作，著名学者王更生先生更是将其推为“文评中的子书，子书中的文评”，可谓目光独到，一语道破了《文心雕龙》在目录归类中具有子、集两栖性的真正成因。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