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走出悲惨的世界
2023-12-31常盛夏镇涛庄薏洁
以儿童的成长经历与不幸的遭遇联系,带有考验故事人物对世间苦难的承受书写,是曹文轩儿童小说的鲜明风格。欧美现当代文学理论大师艾布拉姆斯指出:“‘成长小说’在主题上,强调主人公的思维与性格的发展,作家通过叙述主人公从小到大的生活遭遇,通常还要‘经历一场精神上的危机,然后长大成人并认识到自己在人世间的位置和作用’。”当曹文轩以故事中的儿童直面人类生存境况时,读者感受到的总是悲情的生命质色,甚至是一个个无助的灵魂,但他们从不丧失迎难而上的勇气。
在国际儿童文学作家奖项——“国际安徒生奖”的映照下,我们看到了曹文轩童话故事与安徒生同在的意义。他笔下带有成人艰苦卓绝的少儿故事,跟安徒生带有压抑悲伤的“非儿童本位”的童话故事色彩,形成了可以对应与比照的中西儿童苦难叙事。从事安徒生童话研究工作的学者李红叶,曾经在论文《曹文轩的小说艺术与安徒生童话》中说道:“若要寻找当代儿童文学作家和安徒生童话之间的种种精神联系,我们追寻的视点可以落在曹文轩身上。”一句话指明了中国儿童文学与西方文学的沟通原点,也确认了曹文轩借鉴并发展了安徒生童话世界里的元素。本研究在此选择了“苦难叙事”作为视角,来探讨曹文轩对于安徒生童话“苦难原理”的继承。
一、调动生活的经验与认知:曹文轩儿童文学的“苦难叙事”本质
1997年《草房子》出版,那时就已定下了曹文轩儿童故事的苦难基调。他笔下的主人公成长道路都不是平坦的,一定要经历磨难那一道坎,才能获得精神的升华。就表现形态而言,这是一种对人出路的思考与探索。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文轩以自己的主观体验表达内心对人的生命形态与精神处境的判断。
曹文轩儿童时期生活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条件比较艰辛的苏北盐城,那里是红色革命地区,当地民众跟现实“拉锯”的画面是他难以磨灭的记忆。他在创作中自觉将情感浸润在民众悲苦的命运当中,以一则又一则的故事来再现特定群体的不幸。在《草房子》当中,顽皮搞怪的桑桑后来得了不治之症,父母开始了艰难的求医之路;养尊处优的杜小康,在经历灭顶之灾后家道中落,被迫辍学;细马在一场水灾当中面临家破人亡;纸月因私生女的出身饱受歧视和欺负,在村子待不下去而离开……曹文轩以一家家的苦难遭遇展现了那些年人们无助的生存状态。《红瓦黑瓦》是《草房子》的延续,通过红瓦房、黑瓦房这两个意象,描绘出当地人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对进入学堂的渴望与冀望。那个没能顺利进入高中的小孩,终于在一步一步接受现实的真相后又遭受了生活的磨难。
无论是对于窘迫处境的展现,还是对于受伤精神的表达,曹文轩的儿童故事都有一个原型背景来作为其苦难叙事的依据。由此可以说,荒谬的现实还有它与人类承受能力的差距所造成的苦难,往往是曹文轩调动生活认知的经验呈现,也是他营造积极向上情态的叙事资源。
二、“苦难的发展”:曹文轩对安徒生“非儿童本位”的继承
曹文轩曾经认为自己并非一个十分典型的儿童文学作家,因为在其写作过程中一般较少考虑作品的阅读对象是儿童,更少考虑儿童是他作品的唯一阅读对象。苦难,作为文学界永恒的命题,在享有盛名的丹麦儿童文学作品《安徒生童话》中也不全然只为儿童所展演。例如:《野天鹅》中的艾丽莎被王后和主教阻碍后,依旧舍身救出了自己的兄弟;《坚定的锡兵》中书写了锡兵最后与自己心爱的娃娃在火中悲壮起舞;《海的女儿》写了人鱼如何为爱情奉献自己而付出悲惨的代价;《妈妈的故事》当中,妈妈为了从死神手里抢回奄奄一息的孩子,甘心被满挂冰核的刺划破了胸脯,牺牲了自己的双眼,甚至牺牲了满头的黑发。这些带有浓厚成年人元素的内容,体现了安徒生自己反复说明的道理,即他的小说并不仅仅为儿童文学而创作。
“我用我的一切感情和思想来写童话,但是同样我也没有忘记成年人。当我写一个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的时候,我永远记住他们的父亲和母亲也会在旁边听,因此我也得给他们写一点东西,让他们想一想。”我们可以说安徒生将成人世界里被不合理的现实所压制的痛苦情态,以童话的方式生动细腻地揭示出来,表达一种对不公的抗争精神。孩子为离奇的情节动容,大人被故事中的哲思吸引。周作人作为早期研究童话故事的学者,发表了《童话略论》一文,在论述“人为童话”时提到了安徒生童话故事的表现特征:
今欧土人的童话唯丹麦安兑尔然(Andersen)为最工,即因其天性自然,行年七十,不改童心,故能如此,自邻之下皆无讥矣。故今用人为童话者,亦会以安氏为限,他若美籍之诃森(Hawthorne)等,其所著作大抵复述古代之神话,加以润色而已。
虽然此番论述是周作人对于童话分类的探索,但其中道出安徒生如何在童话中注入了离奇荒诞的民族传说和神话故事,致使其创作带有“非童稚”的悲剧色彩。有关手法在曹文轩那里获得了具有中国特质的“非儿童本位”的书写,展现了继承与变异的脉络。《山羊不吃天堂草》中的小明子到城市孤立无援地谋生,林立的高楼让他感到渺小与恐慌;《青铜葵花》里的青铜把上学的机会让给葵花,自己忍痛放弃了学习的梦想,努力挣钱改善生活条件;《枫林渡》里的蓝蓝到了城市以后,经历着尊严被践踏、亲情被撕裂的痛苦;《红瓦黑瓦》中处于中学时期的“我”,体验了人生种种的悲欢离合与坎坷蹉跎。
这些伴随着磨难的成长故事,让曹文轩笔下的儿童经历着成人之痛。他似乎要读者思考,人性在被扭曲至失去常态后,会如何走出悲惨的世界。与安徒生人道主义精神的共通之处,便是曹文轩对生命的礼赞,他让故事的人物在艰苦中依然保有对美好幸福的憧憬。无论是对苦难表述的煽情效果,还是对于苦难所引起的异化程度,曹文轩的儿童故事中都没有呈现撕心裂肺的场景,而是理性地否定了人们对于幸福的幻想与虚设,为苦难的群众探寻一条可能的出路。
注重人性弱点的揭示,强调达到理想境界而必须历经苦难的创作表达,是安徒生童话的重要展示。尽管那是属于19世纪欧洲文学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的叙事形式,但其中超越时空的“苦难原理”却得到了当今中国文学家的再现。在追求文学的永恒性与经典价值上,我们看到了曹文轩与安徒生的“有谋而合”。
李红叶曾在《曹文轩的小说文艺与安徒生童话故事》中指出:“然而我们将不无惊讶地发现,他的作品无一不透着与安徒生童话相似的精神品格,诸如诗性品质,美的精神,爱的主题以及悲悯的情怀等等,这是他自觉地追求文学的经典品格的结果。”由此可见,曹文轩从安徒生非儿童中心思想的视角里汲取了养分,转化为有自身民族气质的中国儿童苦难叙事。不过除了部分元素的模仿借鉴,曹文轩的儿童文学与安徒生童话有着不少迥然不同的特质。例如,安徒生大量运用民间传奇与神话成分,给儿童故事形成幻想类的书写,在曹文轩那边就转化为直面现实的“由成年人的现实转向儿童的现实生存与现实问题”的呈现。这种转化就表明了作者在继承上的超前性意识。
“艺术来源于生活”,曹文轩笔下的苦难并非天马行空的幻想与无边无际的空想,其一是继承了丹麦儿童文学《安徒生童话》中苦难叙述的文学艺术手法,其二是曹文轩对逝去童年生活的回首眺望,尤其是那些关键性的历史时刻体现的时代色彩。“年代久远常常使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美的事物往往有一点‘遥远’,这是它的特点之一”,这也是曹文轩选择回首遥望童年生活的原因之一。因此,曹文轩站在儿童的视角下,动员其童年经历和自己独特的精神,在儿童的眼中告诉人们成人的世界。儿童文学作家的童年无法再现,但是他们可以在精神世界中重现自己的童年,并且加以润色。虽然这些作家已经发展成长过后的灵魂不可能重新操持着一个儿童进行单纯幼稚的心态,然而作家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分析重新观望,重新塑造的童年时代就带有了特殊性,它很可能避免了成人教育世界的狡诈、伪善,为读者映现出生活的原生态。无论是《枫林渡》中农村出生被城市高墙压迫的蓝蓝,还是《野风车》中以大山中纯净的心爱上城市姑娘的小男孩,都能折射出曹文轩童年的现实回忆。
“锡兵依旧站立着,尽管他全身都着着火。他只觉得身上的温度高得无法忍受,却不知道究竟是来自真的火苗,还是因为爱的热度。”这悲壮凄惨的片段来自安徒生的《坚定的锡兵》,以小见大,将众目之光聚焦在一枚微乎其微的人偶士兵之上,同时映射出中产阶级中的底层人物形象,以其苦难抒写社会痛点。
曹文轩完满地承袭了安徒生这一特点——抒写苦难。他把悲悯的视线投向了与实际生存中数量巨大而没有关系的特点群体,他们挣扎着活着,孤独地死去。这些可怜的人仅仅为了一种小快乐、小小的安慰,可是这个想法却很难做到,就仿佛有无形的魔力在诅咒他们。他们并不懂得怎样努力工作或怎样改变,他们总是错过机会。这些在小说中所体现出的小人物的苦难挣扎与无能也展现了人性的软弱,但这并不是一个无情的解剖,作者只是看着灵魂,正视它,并反省自身的邪恶,因此作者心中也有了更强烈的思考与情感紧张度,让人们感到亲密和关怀。
正义与邪恶的较量是安徒生童话的重要表现内容。他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儿童对于绝对的正邪之分的困惑,因此他的童话里很少有完美的英雄,也难看到绝对的坏人,这些人物一般具有两面性。好人具有正义感但弱势,坏人往往具有超现实的能力,但同时做着愚昧可笑的行为。他故事里塑造出来的人物形象在符合儿童直观的理解同时,更含有非儿童本位的正义观启示。曹文轩则使读者认为人类是恶魔和天使的结合,而世人所要做的就是激发出人类并发展天使的最纯美的一面,让邪恶的存在重新导向美好。这些善恶之展演,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家生命意识的体悟与觉醒,也是作家内在精神的高度表征。
三、结语
安徒生曾经说过童话是“他流浪一生的阿拉丁神灯”,他只是把自己体察到的苦难通过最朴素的写作,用最通俗的方式告诉读者而已。曹文轩则是用苦难在述说国家某个历史时空曾经走过的苦难。我们可以窥见,在人性问题方面,他流露出某种程度的消极情感。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是曹文轩为了给读者提供关于人类社会精神境域不幸的真相,对不合理现实的一种反姿态。与其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毋宁说他是常常自觉地直击幸福美好后面的真相,质疑生命的本真样态。“看透苦难”“对抗苦难”“战胜苦难”,可以作为曹文轩在继承安徒生苦难表达后的自己创作的精神法则,也是作者体悟的生存哲学。
(盐城师范学院)
基金项目:省级重点项目“2020年江苏省高校大学生创新创业培训行动计划”(202010324008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