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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树下的旧时光(上)

2023-12-31何雪叶

牡丹 2023年8期

这是一个西南的山乡村落。在导航地图上,叶家坳、袁家岭、柏树下这些极富生活气息和口语化的小地名犹如天上的点点繁星,散布在中国的领土版图上。老树下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庄子。生活在这个庄子的人们,天上的月亮、星星,地上的山弯、溪流,身旁的树木、花草,信手拈来,化作口中孩童的名字。每当黄昏,庄子的炊烟升起又落下,耳边会响起此起彼伏呼唤孩童回家吃饭的声音:松松、小月、青梅……回家……吃饭啰……

老树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邻近十里八寨的中心。早在土地革命时期,村公所(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便设在这里,当然这主要得益于其独特的地理优势。在西南跌宕起伏的山地丘陵地带,大大小小的村落或依山而建,或顺水罗列,老树下却既不依山又不傍水,而是建在一个高高突起的土包上。站在村头向四周望去,目光所及,四周环旋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就像圆的边线,每座山脚下有一个或大或小的庄子。一条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的溪流从大山的深处顺流而下,像圆的直径,贯穿圆的中间。溪流的两岸每隔一段距离各分列一个庄子,老树下则在靠近溪流中间的一个高坝上,恰似圆的中心。

在20世纪90年代老树下发展最鼎盛时期,这里长期居住有27个大家庭,计63户,223口人。人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当初春伊始,地里田间,这边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那边一片紫的、红的草籽花,再加上田垄、小径悠然散布的野花,红的红,紫的紫,黄的黄,她们欣然绽放,各有各的姿态,各有各的情调。池塘边,嫩黄的柳絮儿漫天飞舞;墙角下,光秃秃的桃树枝上缀满了桃花瓣儿,红的,粉的;这边两三只蝴蝶翩然而至,那边一群蜜蜂嗡嗡飞鸣,真是让人不由慨叹宋祁“春意闹”三字之妥帖生动。

一、野味儿

年年岁岁,当融融的春光洒在脸上,满树的花朵爬满枝丫,我总会想起我的家乡。想起孩童时这个时节满原金灿灿的油菜花,紫的红的草籽花;想起村头池塘边漫天的柳絮,还有嗡嗡的蜂鸣;想着那树尖上香椿的嫩芽,如果钩一把下来,合着鸡蛋或腊肉炒,那味儿一定令人垂涎三尺、回味无穷。

(一)山野菜

幼时家贫,那个年代吃食又少,一年四季,什么时节出产什么野味儿,哪片山坡上有成片紫红紫红的地葡萄,哪条田垄上的刺儿泡该熟了,哪里的刺苔儿嫩,哪儿的野山楂儿甜,我的心里都有一本明明白白的账。

初春的野菜有香椿、蕨菜、野葱、笋芽儿……吃香椿最好的时节在清明前后,这个时候的香椿芽最嫩最香。香椿不像柳树、杨树,嫩芽布满枝丫,她娇贵着呢,只拣那高高的枝头长那么小小的一簇,就像杆上顶着一簇短短的红缨。因为枝头高,采摘起来就有难度,也正因如此,这一口野味才显得

矜贵。

“晓雨旋添山蕨菜,春风又上海棠枝。”在故乡,春节一到,住在大山深处的人家,便将最早一批蕨菜合着腊肉炒成一道风味独特的佳肴,用来款待节日走亲访友的客人。选一块肥瘦相宜的农家腊肉,用刀切成厚薄适中的片儿,柴火锅烧热,腊肉放入锅里翻炒,不一会儿就滋滋冒油,香气扑鼻。这时加上干辣椒、豆豉、蒜瓣儿、备好的蕨菜段翻炒,腊肉的香辣伴着蕨菜的鲜美,油而不腻,令人食欲大增、口齿留香,就着香喷喷的白米饭,添了一碗又一碗……

后来离家千里,可每到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总要想办法吃顿蕨菜炒腊肉,方才觉得没有辜负这春日的美意。否则,这个春天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二)野果儿

山里的野果儿就更多了。山核桃、毛板栗、猕猴桃……多长在深山,离得远,反而长在田间地头的那一簇簇刺儿泡是孩童时最喜欢的野果儿。那个年代的孩子普遍缺少零食,水果也少见,时不时觅得的一小捧刺儿泡便是最好的零嘴儿。刺儿泡有很多种类:一种植株挺立,如同灌木,果实个大、肉质丰满、甜而多汁,多常见于近水的菜地或者沟渠的堤岸上,这是刺儿泡中的优良品种;一种常见于杂草掩生的田崖上,植株多为藤蔓,果实稍小,却能给田间劳累的人们小小的惊喜,这类刺儿泡生长旺盛,较多见;第三种果实更小,却因植株大而数量多,多长于山间茂林边沿,几乎可以视为低矮树木。

每年一开春,当洒在田间的阳光一天天暖起来,我就仰起头问妈妈:“妈妈,现在能摘到刺儿泡了吗?”

“再等等吧,最早的三月泡也还要一段时

间呢。”

于是,我乖乖上床睡觉,把头埋在枕间,细细数着去年曾摘到过刺儿泡的几处地方:村西头的矮坡、柳家坳高高的田崖、丁师傅家的菜畦里,生怕忘了一处。等到某个放学的午后,突然在厨房看到小半碗红彤彤、甜津津的刺儿泡,我知道这美味的零嘴儿接下来就会时不时犒劳我的五脏庙了。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我会趁着外出放牛、扯猪草或去田间帮忙的机会,时不时到脑海中埋藏的那几处甜蜜基地转悠,然后发现村西头的刺儿泡个头已经长成,只是尚青涩,还得耐心等个两三天;柳家坳的刺儿泡早已成熟,却被人捷足先登,只留下几个青中泛黄的;而去年长在丁师傅菜畦的刺儿泡早被菜地的主人连根拔除,不见了踪迹。当然,我难免失望,正垂头丧气,却在另一处荒坡上发现了一大片红艳艳的刺儿泡。我欣喜万分,连忙奔过去,小心地摘下来一小捧个头饱满、甜香四溢的刺儿泡。于是,在我的“零嘴儿产地名单”上删去旧的、添上新的,等到下个月、来年再继续我的“觅食之旅”。

(三)鸡肉花

除了常见的山野菜和野果儿,我的故乡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野味儿,因为可遇不可求,更显得稀罕。在村头三里地左右有一个小山包。这个山包最大的特点就是圆、矮,活像一个圆圆的锅盖扣在田原中间,故名圆山里。圆山里没有任何高大的乔木,在它的南坡上长着大片细长茂盛的草,就像一床柔软的绿绒毯,小伙伴们经常在这里翻跟头、打滚,玩得不亦乐乎;北坡上也长了青草,但中间夹杂着刺藤、蒲公英以及各色各样的灌木和藤蔓植物;山的西坡是一处绝壁,无法攀爬,我们绕到下方,只能看见嶙峋的峭壁,以及壁缝里间长出的植株在风中摇曳,反倒增添了一股说不出的苍茫之感,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山的东坡较缓,有一条蜿蜒的小路是进山的必经之道。爬到东坡头,正中有一排灌木,约有六七十厘米高,长得十分齐整,这一丛便是鸡肉花。偶尔听人提起鸡肉花可以做汤,十分鲜美,细尝似乎确实有鸡肉的味道。在那个食物匮乏、大人小孩肚里都没有油水的年代,这种美食的诱惑实在难以抵挡。于是,一到春天,我便时不时往圆山上跑,终于有一次采到一小把鸡肉花,交给大人煮汤,喝一碗下肚,只觉得鲜美异常、堪称绝味。

只是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摘到过鸡肉花,后来外出求学更是没了可能。我几番打听,查阅大量资料,仍然不知道这所谓的鸡肉花到底姓甚名啥,记忆中那道美味竟成了绝品,再也无处可寻。

二、青梅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在我6岁以前的记忆里,只清晰地记得在村前的石子路上我们一路疯跑,放肆地大笑,洒下串串“咯咯”的笑声。好景不长,在我8岁那年,青梅的妈妈生了一个妹妹,像所有90年代初农村的年轻夫妇一样,他们决定背井离乡,带着希冀和憧憬南下去寻一份

生计。

青梅一家到底是哪一天走的,我并不知道。只是有一天,当我像往常一样来到她家屋后,隔着窗户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时,再也没有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悄悄蒙上我的眼睛。当我绕到房前,只见门上有一把大大的锁,带着微微的锈迹。我回到家,心里像失了魂一般,把这般光景说给妈妈听。妈妈告诉我:表姑一家去了海南。是的,青梅不仅是我最好的玩伴,还跟我家沾亲带故呢。

妈妈说:“海南是一个岛,在海的中间,得坐好几天的火车,再换船过海。”

“妈妈,她们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吧?”

“应该是吧,一年,也许两年……毕竟这儿是他们的家乡。”妈妈也给不了我确定的答复。

日头一日一日变长了,青梅一家离开的时候我身上还裹着棉袄,现在溪头的桃花开了,清澈的溪水里鱼儿成群结队,却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钓虾,一起翻开浅水底的石子,捉起又大又肥的螃蟹。上学放学的路上,我又结识了新的伙伴,可每次从青梅家门前路过,我常常停住脚步,幻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会从里面走出来,笑吟吟地喊着我的小名。

白日的时光长了又短了,有一天我从村头路过,看见青梅家的房子那一堵又高又长的外墙塌了,露出空荡荡的里间,就像被撕开的肚皮,露出里面满目疮痍的伤口。我怔了,心里懵懵懂懂地知道,也许四年、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再也盼不到青梅回来了。

海南在海中间,我的家乡却是一座山连着一座山,山高水长。这段我人生初期最珍贵的友谊终于输给了距离——山与海的距离。好多年之后,我从小学上到中学,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送走了旧朋友,又结识了新朋友。有那么一个平常的周五下午,我从城里的中学回到那个熟悉的庄子,听奶奶提起她的外甥女从海南回来了,带回来好多新鲜东西。有又大又圆的椰子,切个口子,便能喝到清香甘甜的汁液,还有好多我们没见过没尝过的糖儿、果儿。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奶奶那絮絮叨叨的长篇大论,我心里只惦记着:青梅回来了吗?她长什么样了,见惯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她还记得我这个分别七八年之久的乡下丫头么?

我拔腿往青梅家跑去,当看到她家房前围着那么一大圈人时,我踯躅了。我躲在人群后偷偷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左边没有,右边没有,只见到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短短的裙子,那细细描画的眉和涂得鲜红的唇里,藏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没有再往前挤,眼前这个陌生中透着疏离、青涩中带着成熟的女孩,会是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儿吗?然而,我到底没有前去相问,一路跌跌撞撞往家赶去,心里依稀知道:童年的一切都回不去了。我怅然若失而又五味杂陈。

这段我人生初期珍藏于心的情谊最终败给了

时间。

幼小离家豆蔻回,

云髻初成黛眉青。

缘起缘灭缘如水,

不怨桑荫怨人心。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在人生的每个阶段,分离那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放不下的不过是执着的人心。

(广东文艺职业学院)

作者简介:何雪叶(1986—),女,湖南邵阳人,本科,研究实习员,研究方向为文化历史、中国近现代文学、教育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