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跛脚春

2023-12-31李同书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3年12期
关键词:跛脚大娘小路

二十年前我义无反顾离开刻板的教室,回到乡下写小说,这个特立独行的举动发生在落英缤纷的秋季,后来我用化解不开的孤独和寂寞为自己的冲动和单纯买单,除了跛脚春,没有一个人沦为我的同党。很多年前那个古怪的念头像雨后的一道彩虹,总是在数学老师走进教室以后出现在脑海里,彩虹变成满天缤纷的旗帜,猎猎响彻。一只肥硕的蜘蛛不停地在那里织网,我兴奋无比地看见一只莽撞的苍蝇和一只斑斓的甲虫网列其中,从教室窗外挤进来的风带动滞闷的空气加速了流动的频率,那张蜘蛛网很像一个健康的心脏,我甚至感觉自己心脏跳动起来的节奏。啪,数学老师的粉笔头准确无误地砸在天花板一角被漏雨涂抹得复杂化了的图案上,王立灿!数学老师恼羞成怒,教鞭落在我面前的课桌上,面对数学老师喷火的眼睛和扭曲的五官,我回味教鞭从耳边经过时的那一声啸叫,整个人快要崩溃。王立灿,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教鞭在我眼前划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直指窗外有一只鸽子斡旋的领空。后来我回味从教室走出来,沿着笔直的铺满梧桐树叶的甬道一直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的过程,心里竟然涌上一种莫名的酸楚。二十年前我的叛逆给木讷的父母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揪心痛苦,他们曾经厚望于我,把光宗耀祖的使命寄托在我身上,离开校园,意味着他们最后希望的破灭,二十年前秋季的那些不同寻常的日子里,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除了忧伤,更多的是无奈和沮丧,他们是一对站在悬崖边缘濒临绝望的老人,我残忍地撤走了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家里的气氛滞浊而沉闷,每一个空间好像都是一个气流不畅的深潭,压抑,让人感觉透不过气,父母期期艾艾地看着奋笔疾书的我,眼睛里噙满了晶亮的泪花,他们又不敢直接面对我,写累了,发现桌上的饭已经凉了,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边,继续写。他们唉声叹气,一个端碗,一个拿筷子,他们把门带上,声音像一只猫,屋子再次沦落成深潭,没谁再敢打扰我。

那一天我到县城邮稿,我起了个大早,在心里计划好了要走的路线,出村,绕过四千渠,穿过太行堤风口,然后上大道。我背着稿子,视作生命。父母把我那天的行为看成一桩佛事,他们起床更早,刷锅,烧水,烙馍,看我吃饱喝足,余下的,跟稿子装在书包里,我怕稿子串味,掏出烙馍,揣在兜里,走出了家门。我脚下生风,心情愉悦,感觉成功就在眼前。

二十年前,我遇到了春,春的介入改变了我的习性。很多年之后我仍然忘不了他第一次面对我时脸上那种纯净的稚嫩,他扛着一棵比胳膊粗很多的干燥的榆木,后来我怀疑过那根榆木的来历,曾经问过跛脚春,他似是而非说了一句我没听清的话,转移了我的注意力。那天他像一个逗号从迷蒙的田野一瘸一拐走来,我目睹了他由一个逗号变成感叹号的过程,那天的阳光跟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没有很大区别,风一直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他肩膀上的榆木上荡秋千,一会儿跑到这头,一会儿又跑到那头,他只有不断调整姿势,才不至于跌倒或者倾斜。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左脚五指完全被脚面控制在掌心里,脚踝畸形,用右臂大幅度摇摆控制身体的平衡,之前我没有机会弄清跛脚春更多的信息,甚至不知道他的跛脚是一场可以避免的车祸造成的。这是后来春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告诉我的,他用平淡的口气谈那一次车祸,想不到,他就这样开始叙说。为了引起读者阅读的兴趣,我还是用文学的语言表述春的叙说。这是出于文本风格的考虑,我希望读者明白我的用意。

如果不是五华里开外一个叫辛庄的村庄放一场露天电影,春就不会遭遇那场车祸,我就这样开始复制春的叙说。春打小跟爷爷睡在饲养院,蜷曲在爷爷温暖的臂弯里,听爷爷讲《三国演义》《封神演义》《水浒传》这些古书,春识字不多,但还是记住了好多人物,诸葛亮,关公,武松,李逵,姜太公……听着听着,春就睡着了,爷爷胸前的白胡须便不再颤抖,翻一个身,也去睡了。睡眠使爷爷安详,忘记了疲劳和倦怠。直到有一天,春一觉醒来,感觉阳光从来没有那么强烈地灼着双眼,他就去摇晃爷爷,爷爷睡得很沉,再也不会动弹,爷爷去了另一个世界,那是春第一次目睹死亡这样残酷的事情,原来死亡没有传说那么可怖,睡着睡着,眼睛不再睁开,死亡就悄无声息降临了。春说,这样多好,没有痛苦,没有挣扎,眼一闭,就到另一个世界了。爷爷是春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爷儿俩相逢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大雪天,饥饿和寒冷使襁褓中的春处在昏迷状态,如果不是爷爷,春也许不在世界上了。他还没来得及报答爷爷,爷爷就走了。春有时候想起爷爷,就跑到太行堤后面去看他。爷爷躺在一个锥形的土包里面,风会把土包上面的草啊花啊摇来摇去,春坐在土包旁边,眼睛里的草啊花啊就变成了爷爷的胡须,春拿手去捋,一边捋,一边跟爷爷说话,爷爷不停地摇摆着那些草啊花啊的胡须,也不说话,听。

春用平淡的语气讲述自己的故事。他在一群看电影的孩子队伍中年龄最小,因为不愿意成为大伙的累赘,尽量用跑步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小小的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为了看那场电影,他特意换上了爷爷生前给他编的一双蒲草鞋。他在鞋子当中系上了一条麻绳,这样就不至于被人踩掉。那是一场诱惑了他很长时间的动漫影片,《大闹天宫》,他做梦都想看一看孙悟空用什么样的手段降服众多妖魔鬼怪,尽管晚饭没顾得吃,赶到辛庄,还是晚了半拍,电影已经开演了,他跟着伙伴们往前冲,这时候,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驶了过来,眼看着向同伴身上撞去,鬼附了体,春仍然不失幽默地向我这样说了一句,他也没想别的,就是靠身上的蛮力撞开了同伴,失控的摩托车从他脚上碾了过去。他也没有刁难肇事者,就让他答应把自己带到爷爷坟墓前,他捂着脚,挨着爷爷坐了一会,顺手扯一把草啊花啊擦了擦脚上的血,抓起一把土,抚在伤口上,转身对傻愣愣的肇事者说,我好了,你走吧。

一十年前我们共同坐在那根腐朽的榆木上,春抬起他的左脚让我看,秋阳下,那只酷似一块丑砖头的残脚散发一股浓郁的泥土味,因为刚从四干渠葳蕤的杂草丛拔出来,脚面上还带着草籽和星星点点的碎屑,看我一直端详他的脚,连忙拾起一片落叶,胡乱擦了两下,穿上了鞋子。

他好像并不关心我的事情,对于我的事情,又好像略知一二,他没有问我起这么早要去干什么。这多少使我失落,假如他真的问起,我回答他什么,说去到县城寄稿,但又怕他知道我的目的,传扬出去,难为情。我就这样在犹疑、惶惑、兴奋、激动之中摇摆。二十年前,我是一个复杂矛盾体的组合。

那一天,春陪我去了县城。我们把那根榆木卖给了羊肉汤馆的老板,显然他不想给我们现金,极力推荐我们喝他的羊肉汤,看着汤锅里翻滚的羊肉和骨头,嗅着一股股浓郁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乱叫,咽了口唾沫,看着春,说,要不,我们每人喝一碗?春比我老道,踢了踢锅口那根榆木,说,不卖了,扛起来就走,老板果然上钩了,答应现金交易,并让我们免费每人喝一碗羊肉汤。我把捎来的烙馍从口袋里掏出来,每人两个,泡在碗里,连汤带馍,吃得一干二净。

二十年前我的那些所谓的稿件能够得到免费邮寄,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幸运,是文学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我记得有一个辫子上系着一只漂亮蝴蝶结的姑娘,在我把稿件投进邮筒的一瞬间,总是朝我甜蜜地一瞥,虽然那只是不经意的一瞬间,但足以让我的心激荡不已,从邮局出来,我感觉天高地阔,花儿芬芳,一切都是美好的。

邮局对面隔着一条后来被拓宽成主干道的马路,二十多年前那条狭窄的马路被两行法国梧桐簇拥着,习惯了慢节奏的小城人在隧道一样的树丛中穿越,他们很像后来我在海底世界看到的鱼群,自在逍遥,自得其乐。在茂盛的梧桐树下,小城唯一的一家新华书店像一座封闭的碉堡跟邮局遥相呼应,这里不像繁华的闹市区,安静的氛围让人很容易想起读书的妙处。想办法穿过自行车和人流,新华书店给我带来另一种不同的感受。在县城上学的时候,我经常逃过数学老师的盯视,躲进书店,翻出自己喜欢的书,蜗居一角,埋头阅读,一直到下午放学,店员呵斥要打烊,我才不情愿地离开。多年前,看书的人不分年龄段,不分阶层,特别是双休日,书店里读者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如同赶集。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认识不了多少字的春掏出了卖榆木的几元钱,满足了我购买一本《平凡的世界》的欲望,书拿在手里,我听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可是我做梦都想拥有的书啊,嗅着浓浓的油墨香,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春,发现他左顾右盼,眼里流光溢彩,我捣了他一下,咱们走吧。

绕开车马横流的国道,避开林立的厂房和高耸云天的烟囱,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回家,春显然知道这条路更适合我们。二十多年后,我突然心血来潮,驱车几十里,以一个私企老板的身份想再走一回那条被杂草包围的小路,我在车上做了定位系统,可是不管怎样努力,一直没有找到那条小路,后来向同行的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打听,原来那条小路在几年前连同这一带的土地全部被他征集建成了化工厂房,难怪我再也找不到当年那条小路了。当晚在酒桌上,我向那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提了一个建议,从鳞次栉比的厂房后面人工踏出一条小路,一直通往太行堤。那位老板可能喝多了,问我做什么用,我想了想,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于是,在豪华包间,我用酒精麻醉过的思维讲了跛脚春,讲了一个发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那位老板听后,竟然同意了我的建议,我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苦笑着说,别玩真的,其实你真的不懂。

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儿的雪花,正纷纷沥沥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远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地没有到来。我迫不及待打开书,一边走,一边轻声读了起来。春像个孩子,跟在后面,一声不吭,我知道,他在听我朗读。

农历八月中旬,正是各种农作物成熟的季节,那时候父辈们仍然不能摆脱刀耕火种的劳作方式,农村的土地改革虽然放开了禁锢几十年的思想,但理想的农业现代化还没有实现。田间地头,到处是埋头劳作的人们。谷子、高梁、玉米、地瓜、大豆、花生这些秋季农作物几乎覆盖了整个田野,站在沟渠边的小路放眼望去,参差错落,色彩斑斓,浓郁的清香在空气中氤氲,我和春有说有笑,几乎忘记了写作的苦闷和酸楚。

在一块收获过的花生地旁,小路到了尽头,也许是几颗遗落的花生吸引了春的目光,他抛下我,弯腰捡拾起花生,不一会,上衣兜和两个裤兜都塞满了花生,架不住诱惑,我也弯腰捡拾起来。

小路竟然在花生地这头出现了,好像是一条从土里爬出来的蛇,蜿蜒着伸向远方,看来小路是从花生地穿越而过的,主人捌花生的时候,别有用心地用新土覆盖了小路。

过了太行堤风口,缓冲下去的小路渐渐宽阔了,乍一看,像一条上窄下宽的布口袋,路两边,仍然是大片大片等待收获或者已经收获的庄稼地。太阳悄无声息地划到了西树梢,通过脑门上的热量可以感觉太阳运行的轨迹,能够清楚看见家的方向和位置,俯瞰过去,突然产生一种久违的感觉,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情绪。

春好像松了一口气,跑到沟里划拉一捆柴火,掏出兜里所有的花生,让我也把花生掏出来,点着一笼火,把花生往柴火上一放,很快,花生丝丝冒着热气,散发一股浓郁的香气。

他竟然神奇地从内衣兜里掏出一瓶酒,是二十年前本地生产的碧波牌白酒,看着他有点儿诡异的神情,我忽然觉得从一开始我们的接触就蕴含一种巧合,喝了两口酒,他终于忍不住跟我说出受父母之托,一路关照我的实情。我第一次喝酒,浓烈的白酒涌进我的血管,让我热血偾张,泪水横流。

春成了我屋里的常客,有事没事,每天都来坐坐,不断带来村里的稀罕事,这家婆媳闹架,那家兄弟反目,更多是他今天早上帮助王家往玉米地运肥,晚上去刘家承包的河滩栽树浇水,明儿活仍然排得满满的,张大娘的儿子刚伤(死)了,三亩责任田还没有浇水,眼看到了霜降,再迟,冬小麦恐怕耩不上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啊,吴老大的秋西瓜罢园了,土肥还没有从圈里除出来,跟他说说,先把张大娘的三亩地浇完,太阳下面晾着的空,再帮助吴老大除粪不迟。听你大大(父亲)说,太行堤后面你家一亩半玉米地腾出了茬,那块地离家远,后天准备开耧,耩上麦子等雨,到时候我去给你家拉耧……林林总总,春滔滔不绝。

我零距离仔细地看着他,四目相对,他眼里竟然有波光闪动,他好像等我这一刻很久了,用温暖殷切的柔软迎接我的目视,别急,他用眼睛对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看生活,多好啊。他继续眨着眼睛对我说。

月光清淡的白光投射在窗棂上,这是一个满月的晚上,我突然发现窗外父母的身影晃动着,他们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我立即打开门,他们吓了一跳,很快,一家人拥在了一起,欲语凝噎。

天晚了,我送春回家。路滑,我执意背着他,他在我背上安静得像一只猫。

我第一次走进他的院子,歪七劣八的院墙,三间土坯房,屋里凌乱不堪,像垃圾场,我皱了皱眉,他知道我要说什么,往外推我,天不早了,你回吧。

退稿雪片一样纷至沓来,我把第一张退稿信保留了很久,是我和春徒步去县城邮寄的那篇稿子的退稿笺,来自省城一家颇有名望的文学期刊。

尊敬的王立灿同志:

您好。

来稿收悉,大作已经拜读。恕不能用,见谅。希望继续得到您的支持。

祝笔丰。

我捧着退稿信看了不下十几遍,倒背如流,感觉编辑老师亲切和气,用词得当,于情于理,无懈可击,后来类似这种措辞的退稿信多了起来,我好像幡然醒悟,原来尊敬的编辑老师都会使用这种千篇一律毫无创意的退稿笺,多少文学青年被这些措辞严谨的退稿击打得体无完肤。

春照例雷打不动地每天到我这里坐一坐,他甚至愿意坐下来静静地听我读刚写完的小说段落,我不知道小学毕业的他是否真的听懂我的文字,看着他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我心满意足,孤立无援的我需要一个倾听者,那时候我敏感脆弱,多愁善感,情绪变化无常,当时的春也许有意而为之,时不时眼泪汪汪,或者义愤填膺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某一个地方,忽然一个转身,上下牙齿撞击出一串质感清脆的打击乐,可恨,可气,该死,他用自己的方式传递小说人物的感情。窗外飘起了雪花,密集而厚重,一层树影似的窗花隔断了我们的视线,季节的轮回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春的左脚比秋季跛得愈加厉害,雪后的道路虽然泥泞湿滑,但是跛脚的重心只能依仗左手臂的帮助才能稳固,右脚探路似的先迈出第一步,左手臂划一个幅度很大的弧,跛脚才能继续跟着身体往前挪动。透过融化了的窗玻璃,我吃惊地看着向我一步步走来的春。他脸上那种真诚憨厚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雪莲,雪后的阳光鲜活而绚丽,给他歪七劣八的身子镀上一层金边.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搀到屋里。他这次是邀我出去参加张大娘的葬礼。

村庄卧在残雪的世界里。那是我二十年前第一次在一个雪后的日子融人我的村庄,虽然村庄离我那么近,可是我一直感觉村庄离我又那么遥远,后来我理智清醒了许多,站在另一个角度剖析那个曾经久远的我,是我织了一张网,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其实我的血液里一直有村庄的因子,村庄是包容大度的母体,她一直准备把我纳入。很难确定是我搀扶春植入,还是春引领我汇人参加葬礼的人群中。

张大娘还没有人殓。她僵硬的尸体横放在一张单人床上。风从她尸体周围走过,空气中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气流螟虫一样飞旋。

我好像听春向我谈论过那个远去的老人的情况,她是在战乱年代从关外跑过来的逃难的女人,因为饥饿和惊吓,理智有点儿错乱,跟羊倌张大爷搭伙过日子,日子没搞好,生下儿子后,理智更是不清,好歹儿子长大,可以养家糊口,却在筑太行堤时染上痢疾,月把时间,就不治身亡了。张大爷受不了中年丧子的打击,积劳成疾,精神恍惚,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在生命的终点瘦成了一具骷髅。倒是张大娘的生命力更旺盛一些,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理智在晚年更混乱,但是身体没啥大碍。春同样是张大娘家的常客,大事小情,里里外外,田里家里,大部分是他帮忙料理。特别是张大娘摔伤以后,春来的次数更多了,帮助张大娘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张大娘的三亩玉米的收割、晾晒、罐囤,包括冬小麦的耕种,都是春和村里几个热心人的帮助,才完成的。

这些细节后来成为我小说的写作素材,并成为我在硝烟弥漫的商场上充满正能量的炫耀资本,面对那些驰骋商场沉稳老道的商业精英.我不厌其烦现身说法,把我的故事和感想一一和盘托出,那些听过我故事的老板很是感动,绝没有嘻嘻哈哈,一个个跟我比着拍胸脯,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嘛,做慈善,回馈社会,造福人类,也是给自己树碑立传,哈哈哈,当然,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春给张大娘净面、梳头,穿好寿衣,体体面面人了殓。想不到他竟然谙熟如此烦琐的细枝末节。真不知道他残缺的体内蕴藏着多少能量。

张大娘下了葬,那个冬天就被一场温暖的风驱走了。

我像离开学校一样义无反顾告别村庄,去了南方。

二十年后,作为县政府的招商引资对象,我回到家乡创业,安顿好父母,最想见的是跛脚残疾人春,招商办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们把电话打到乡里、村里,最后告诉我,这个人已经死了。我不相信,春怎么能死呢,他们一定搞错了,或者张冠李戴,把另一个残疾人当成了春,事实告诉我,这种事情有5%的可能性。我于是推脱掉焦头烂额的大事小情,只身驱车来到了久违的村庄。

村庄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我在寻找老屋的时候几乎迷失了方向。

在冲荡着尿骚味的水泥街道上,一个叫不上名字的中年人说出了春的行踪,汶川地震的时候,春作为志愿者只身去了四川,从此,村里人再也没有看见跛脚春的身影,他好像从人间蒸发了,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我百感交集,一个声音突然在心里喊叫,春没有死,他一定活着,你要去找他,我默默地对那个声音说,好,我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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