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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文化视野下人性“恶”的深论

2023-12-31宋昕玥

文教资料 2023年20期
关键词:许地山归途

摘 要:许地山的创作与基督教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许多作品都体现了基督教中的价值判断与追求。把《法眼》和《归途》两篇小说中展现的人性恶放置在基督教文化视野下进行考察,对于解读文本、了解基督教话语有着重要的意义。本文从原罪积蓄酿成瞬时之恶、自由意志消解道德操守、博爱同情宽恕个体之恶三个方面出发,以基督教文化视角观照小说《法眼》和《归途》,试图深入分析讨论其中人性恶的生发机制与价值评判。

关键词:许地山 《法眼》 《归途》 基督教文化

许地山是一位传世作品虽不多却思想丰厚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各种思想元素彼此冲击却又呈现出圆融的调和,正如沈从文的评价:“这调和所指的是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情绪,糅合在一处,毫不牵强地融成一片。”[1]在前期的许多作品中,许地山着力于彰显人性特别是女性的神性、韧性等生命之美,而《法眼》和《归途》采用了相似的行文逻辑,却有意展现人性之恶。它们表面上看起来传达了浓厚的“宿命论”思想,盲目追求离奇的故事情节,被批评为“许地山着重表现的还是宿命论。这里的人物没有什么生活目的,只有本能的挣扎呼号” [2]。但如果只把其中的人物命运看作如同《生死场》上的女人表面上“忙着生,也忙着死”一样的人生而盖棺定论,这两篇小说便会失去更加深刻的探索空间。这两篇小说主人公的悲剧究竟是极为偶然的旧戏剧遗留,还是“俄狄浦斯”式只能被动接受的命运?读者们往往忽略掉了隐藏其后的人性一念之差的“恶”,正是因为这一瞬间的邪念直接导致了万劫不复的结局。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许地山在创作中不可避免地呈现了宗教的思想。以基督教文化视野观照这两篇作品,有利于拓展文学文本的文化研究层面,生发不一样的阐释空间。

一、原罪积蓄酿成瞬时之恶

许地山将“生本不乐”作为散文集《空山灵雨》的基调,《法眼》和《归途》呈现出的也是生之不乐以及不乐所导致的悲剧。然而许地山没有一味地强调“不乐”的表征,而是有意探索其原因。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社会的底层人,从表面看,他们的悲剧结局直接来源于自身突如其来的“恶”,从临时起意的恶念起,命运便戏剧性一发不可收拾地把他们推向死亡的结局。基督教并不持完全的性恶论观念,而是认为人性既善且恶。中世纪著名神学家奥古斯丁提出了“原罪”这一概念,原罪是人类之恶的重要表现部分,人甫一出世便背负着罪恶,极容易受到内心欲望的诱惑做出坏事。天主教认为人有“傲慢、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淫欲、暴食”七宗罪,它们是人类遭受炼狱之苦的源头,人类需要历经重重磨难偿还自身罪恶。

这两篇小说的主人公很显然展示出了原罪驱使下欲望的膨胀与正常人性的缺失。《法眼》中的汪绶由于没等到托付包袱的失主,几天后就用包袱中的钱花天酒地,此是“自私”“懒惰”“贪婪”和“暴食”。《归途》中的女人贫寒落魄、走投无路之际,觉得自己有几分姿色便动了卖身求荣的“淫欲”之念,而非通过正当劳动换取收入,不乏“懒惰”;后又临时起意抢劫了一个年轻女人,想把她的衣帽供给自己多年不见的女儿,对同性的“嫉妒”和“贪婪”表现了出来;之后在情急之下杀死了为年轻女人打抱不平的骑驴人,犯下了“杀戮”的罪行。这两位主人公最终都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审判”,汪绶被巡警抓去在监狱中病重而死,但谁知包袱的主人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子。中年女人抢劫了年轻女人的衣服致使其绝望自杀,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年轻女人正是自己的女儿,于是也自杀了。

两出悲剧的产生直接指向人性的恶念,阴差阳错间,本应失而复得、皆大欢喜的事件成了死亡的回响曲,悲剧以极为吊诡和巧合的方式迅速发生。乍一看,主人公的悲剧类似于古希腊神话《俄狄浦斯王》中人物的遭遇,似乎碰上了不可逃脱的命运诅咒,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侵占亲人之事。然而与俄狄浦斯不同的是,这两个主人公有选择是否允许恶念滋生和发展的自由,他们对自己的行为知情,却坚持并纵容了这种念头。

汪绶原本是一个拾金不昧的践行者:“他手里提着一个别人的和一个自己的包袱,站在桥头众人必经之地守望着。但交给谁呢?他又不认得。等到天亮,至终没有女人来问他要哪个包袱。”[3]妻儿尽失等悲惨境遇让他觉得这钱乃是“天赐”,可他又猜测这是哪个孤儿寡妇的钱,经过一番心理斗争,他终于说服了自己,相信无人监管下的一笔横财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心理防线突破后,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同时也造就了自己不幸的开端。《归途》中女主人公的心理要更加复杂,同样处于一种“无人之境”,她的恶来得比汪绶更明显和直接。她原本计划自杀,但是又想先回家嫁女儿,了却自己的愿望。当青年妇女一身漂亮的衣服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看见“四围一个人也没有”[4],几乎毫不犹豫产生了抢的念头。这种想法来自何处?人性本能的欲望和罪恶引诱着他们。现代“全景敞视监狱”理论认为有人监管和注视下的人更容易控制自我举动,而如入无人之境更易催生人本性的展现。在自以为无人监督的情况下产生抢劫的念头并行动,是人性恶被激发的第一步。传统的基督教这样解释这种行为的成因,奥古斯丁认为,财富、名利、暴力的快感等都是恶的动机,在人们眼中比真善美更有吸引力,但很难解释人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动机。于是奥古斯丁将眼光放在新柏拉图主义上,认为人之所以为恶是由于善的缺乏,人渴望上帝那种至高无上的能力和权力,并加以模仿,在模仿的过程中,无知、虚妄、欺骗等由之产生,这就是原罪。因此,当骑驴的人追上来时,原本二元对立的境地被打破,中年女人可以选择逃跑,也可以采取与之对峙,可她在这一瞬间认为驴夫要与她拼命,人性中的贪欲和控制心无限膨胀,“这样来满足他的憎恨以及他报复的希望” [5],将恶意发展至顶峰。海明威曾言如果墙上有一把枪,那么它一定会在某时响起。丈夫遗留下的那把枪就好比伊甸园中蛇为亚当和夏娃呈上的红果,终有一刻诱发她突破道德和法律的底线。

二、自由意志消解道德操守

这些恶念的爆发,昭示着汪绶和中年女人终于在长期苦难的积压之下突破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是对痛苦命运的消极反抗,但他们反抗的并不是社会制度与虚伪道德本身,而是滥用了个人的自由意志,将对命运的反抗投射到更弱小者身上,成为黑暗社会的加害者。

基督教追求信、望、爱,宽恕仇敌,在苦难中保持不变节的精神。《约伯记》里,面对上帝的考验,尽管约伯展现出了人在苦难面前本能的悲伤与委屈,但他仍然毫无怨言,坚守道德与人的尊严。英国博士詹姆士·里德认为:“基督教精神最根本的标志是爱—— 一种无私地关怀他人的积极行动。这种爱不只是关怀爱我们的人,也关怀不爱我们的人。” [6]许地山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如尚洁、惜官、玉官、春桃等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她们坚忍高洁的品质与这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对比中也可见作者推崇的人格,并非与黑暗为伍才是弱者的选择。汪绶和中年女人缺乏贫贱不能移的态度,也无法以高标准约束自我。

汪绶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将小人物突发横财之恶展现出来,社会让他饱受苦难,没命奔逃,当意外获得一笔钱之后,他全然忘却这可能是孤儿寡母的全部身家,开始报复性饮食、消费,“有一千多块钱,还不舍得吃吗?得,吃饱了再说。反正有钱,就是妻子跟人跑了也不要紧。他想着大吃一顿可以消灭他过去的犹豫,可以发扬他新得的高兴”[7]。他不知自己已经被便衣侦探注意到,反而愈发招摇,“很漂亮的青布大衫”,燕窝、鱼翅说得天花乱坠,吃了两顿贵菜,猛然暴饮暴食使常年忍饥挨饿的他得了病。从“最初舍不得花钱”到“后来进了一个小医院”,他的遭遇显露出浓厚的悲剧意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没有宏大志向的小人物未能生发出无师自通的气节,只能“糊里糊涂地生,糊里糊涂地死”,在昏聩和麻木中消磨着无知之恶。汪绶身上不难看出“阿Q”的影子,他们既不十分恶,又不十分先进,自嘲自解,麻木陶醉,在庸庸碌碌的混沌中做了旧社会的牺牲品。在苦难中坚守道德,是基督教的要求,也是生而为人的理想境界。

《归途》也做了截断面的描写,中年女人的前半生不出意外也是逆来顺受的,但是在她化了妆,准备做那“上炕”的活时,她以为自己是踏出了反抗命运的第一步,顺从了内心的自由意志,其实却是误入歧途的开端。人拥有自觉运用自由意志的能力,根据奥古斯丁的观点,人的堕落和人性恶正来自于滥用理性,即自由意志。[8]“我们所以作恶的原因是自由意志。” [9]《罗马书》说:“我所愿意的善,我反而不作;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倒去作。”[10]许多人无法战胜自由意志中恶的倾向性,明知是错,仍然一错再错。当中年女人充满失望地走到高亮桥上寻死时,活下去的生的本能被激发,“好像前途上又为她露出了一点光明” [11],但她追寻前途的途径也是充满侥幸和模仿心理的,拿着一把枪,卖掉换钱不成,便自然想到了抢劫,听了驴夫的话语,她没了主意,趋利避害的心理和报复的恶念使她开枪打死驴夫后又逃窜。纵然她的命运是悲惨的,可伸张正义的驴夫和被抢的年轻女人又何其无辜!因此,当她发现银镯子眼熟时,猜测被抢的是否是自己女儿时,作者安排了她前去直视真相,直面自己的命运。对命运的确认,发现间接杀害了自己女儿这一事实,让她崩溃乃至自尽。在圣经《新约》看来,人必须直面自己的恶,并且通过信仰和博爱战胜罪恶。 [12]中年女人是否战胜罪恶不得而知,但她也做出了赎罪的举动。汪绶戏剧般地与妻子阴阳两隔,令中年女人痛苦万分的间接杀女真相,不只是作者为了巧合而故意设下的巧合,也象征了对他们命运的终极审判。

三、博爱同情宽恕个体之恶

1923年4月14日《晨报副刊》与1923年5月《生命月刊》第3卷第9期刊发了许地山题为《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的演讲稿。许地山认为宗教节制人的“肉欲”,修剪栽培人的“我欲”,发展强健人创造世界能力的“意欲”。[13]宗教博爱又克制的背景、较早投入“五四”新文化运动、成为“写人生”文学研究会的主要成员,使许地山从一开始便懂得站在弱者的角度进行创作。许地山的多部作品虽写社会和人生的混乱,但仍不乏闪耀着善良和人性光辉的人物存在,他的根本目的乃是挽救社会道德,重建人伦亲情。他写恶是为了向善,我们需要将其多部作品综合起来看。

对于汪绶和中年女人,许地山让他们受到了相应的惩罚,但是这种惩罚是与同情和宽恕相生的,许地山把对人物既批判又哀叹的心理融入了创作中,以及对周围环境的刻画上。社会不平等造成了突出的矛盾,许地山否认政治力量和党派的根本对立,关切在“红马”和“白狗”的两极对抗之间那一大批三条腿的“灰猫”群体,即一大批常人,他们“色彩不分明,身体又残缺”“欲生不得,求死不得”,[14]而且极易被打成“反革命”一列,成为政治的牺牲品。对小人物的同情体现其宗教博爱的思想,法律和庭审制度的不健全让汪绶受到了并不规范的刑讯待遇,作者借狱友九五一和九五四之言“凡有统治与被治两种阶级的社会,就许大掠不许小掠,许大窃不许小窃”“难道他们办错事,就没有罪吗?” [15]揭露了统治层面的虚伪混乱。尤其是结尾部分,犯人们遭到特赦,汪绶本应在列,“屋里一时都静默了。砚台上的水光反射在墙上挂着那副西洋正义的女神的脸。门口站着一个听差的狱卒,也静静地望着那蒙着眼睛一手持剑一手持秤的神像。监外坟堆里偶然又送些断续的虫声到屋里来”[16]。宗教意义上的反思与警醒凸显,体现了作者对少数群体的博爱和宽恕之心,以及对当时大环境中当权者罪恶的无声批判。

作者的人道主义立场还体现在《归途》的叙事伦理上。他并没有把中年女人写成十恶不赦的坏人,而是表现了她内心还是留存着基本的道德标准:“没廉耻的事情,若不是为饥寒所迫,谁愿意干呢?”[17] 作者对年轻女人的描述也寄予了自己的同情,她的婆婆欺负她娘家没人,刚过门就虐待她,只有临近新年时才允许她穿上新娘服。驴夫和剃头匠的出手相助展现了炎凉世态下的人情味。结尾在生之沉重中显示出宽恕之轻灵,具有点睛意味。一切都结束后,只有“东村稀落的爆竹断续地响”“无声的银雪还是飞满天地”[18],一副白茫茫大地都干净的大雪景象,颇有终将归于宁静的宗教般的肃穆,这条路本是中年女人回家的归途,现在却成了人生的归途。基督教认为只有放弃生命才能得到生命,中年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心存忏悔,这种心理使得她选择自尽,回归生命的本原。尽管她是恶人,许地山也对她存有同情,他在《“五七”纪念与人类》中说:“我想凡属羞耻底纪念都是人类的和世界的。怎样讲呢?我们试看那仗力欺人底恶徒,整天横冲直撞地闯祸,从没有见他所做底事就赞美他会欺凌人、反要怜悯他的兽性犹存,或是以与他同籍为耻,就是那恶徒底良心有时也会不安底。” [19] 这种看似同情恶人的观念实际符合基督教的观念,人没有资格替上帝进行审判。将善人和恶人都视为自己的子民,体现了鲜明的基督教文化特征。

许地山曾言自己创作有“三宝”,其中第二宝是人生宝:“创作者底生活和经验既是人间的,所以他底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原素。人间生活不能离开道德的形式。创作者所描写底纵然是一种不道德的事实,但他底笔力要使鉴赏者有‘见不肖而内自省’底反

感。” [20]对一般读者而言,阅读这两篇小说,在唏嘘其中人物命运的同时,也会对悲剧的来源有所警醒,担心自己的恶意作用到家人身上,进而也会加强对自我的约束。因为人类是一个整体,恶人身上的罪也有可能是常人身上的罪。许地山创作这两篇小说时正值军阀混战、法律和道德衰微的乱世,在那种社会情境下,民众的法律意识淡薄,人本性中的黑暗面得不到正确的规训与教育,由此激发和酿成不计其数的罪恶。许地山借助他的作品,既寄托了深沉无边的对社会的悲悯与同情,又使观者有所反思与警醒。

四、结语

在基督教文化视野下解读《法眼》和《归途》,可以将主人公的恶解释为人的原罪积蓄到一定程度时的爆发,因滥用自由意志而催生恶,使主人公失去了在苦难中坚守道德情操的品质。许地山在批判个体恶的行为的同时,也展现了罪恶丛生的黑暗社会,潜在寄予了对主人公的同情与宽恕,传递出对社会问题的忧患。以基督教文化为背景解读这两篇小说,更贴近许地山思想中的宗教因素,有利于对人物恶的动机和演变进行归类分析,从另一个侧面观照许地山的创作立场与视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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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徐迺翔.中国现代作家评传:第1卷[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6: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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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古罗马] 奥古斯丁.上帝之城[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607.

[10] 圣经[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2007: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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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许地山.我们要什么样的宗教[J].生命,1923(9):7-10.

[19] [20] 许地山.许地山文集:下[M].高巍,选辑.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775,80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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