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杜甫
2023-12-30徐海蛟
徐海蛟
离开的想法早就萌生了,只是一拖再拖。去往何处?又开始困扰杜甫。到了五十五岁,他仍未洞悉天命,仍未将家安定下来,像不断迁徙的候鸟流离于异乡的天空下,焦虑和沮丧似必然降临的夜色,一再侵袭他。
他想过带家人去淮南定居,还托一位前往扬州的胡商打听当地米价。这一打听,令他望而却步了,便在夔州又挨过去两个年头。可这地方,并非外乡人的乐土。夔州居于长江瞿塘峡口,山高谷深,地气冷湿,风寒刀子般凛冽,不是一把中原带来的老骨头扛得下来的。病痛伴随衰老接踵而至,五十五岁的杜甫不可阻挡地进入了晚年。连年的颠沛用旧了身体,骨骼僵硬得生出锈迹。眼睛花了,看花看树,均模糊成一个梗概。牙齿脱落大半,咀嚼食物变得困难。糖尿病越来越严重,自行采集的草药,好比节节败退的小卒,挡不住压境的大军。
秋天时,弟弟杜观的第三封信辗转捎到杜甫手中,他挪到草屋门前,借着下午的天光,想将字看清晰些。弟弟在信里再次提及让兄长出峡,由夔州顺江南下,或许日后可回长安洛阳。第三封信以及信里提及的地方,制造出一丁点温暖的期许,促使杜甫做了决定。
公元768年正月中旬,择了一个宜出行的日子。天阴,灰云如铅,风自高崖间横切过来。在白帝城放船,那种木帆船,并不大。一根桅杆竖立船尾,用来升挂布帆。船身部分设舱体,可容纳五六人,恰好载得动一家子。这条船是杜甫在夔州置办的,毕竟这两年,很是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顾念,赠给他果树林,还让他租一些公田,用来维持生计。他一直想着以那点捉襟见肘的积蓄置办一条船。对于船,杜甫有着天然的感情。旅居蜀地的那几年,他在浣花溪畔也置办过一条船,可惜那条船残破到不能用了。他这一生,二十岁乘船离开洛阳,漫游于吴越间,坐着船穿过钱塘江,坐着船到达越州天姥山下。随后,又无数次乘船远行,江河与舟楫构成他生命里的另一片版图。船是远行者的白马,亦是漂泊者的陆地,是困厄里的人最后一丁点念想。杜甫喜欢船,船联结着出发与到达,联结着远方与故乡。
行李少得可怜。这些年,岁月像一个筛子,筛去了一切物质的念想,筛去了一切生活的积余,到头来空空如也。也不允许更多行头占用船上空间,毕竟那样小的一只船,空间得留给人。
一家人的日常衣物、一箱书、半麻袋草药、一点碎银子,差不多是全部行李,再加一张小几案,叫乌皮几——从故地河南随身带到成都,又从成都带到夔州,外面裹着一层乌羔皮的套子。平常坐榻上,横过来用作靠背;一旦竖放,就成了一张小桌子。这小几案上覆的羊皮已磨去光泽,他一直舍不得扔,经年的辗转,家乡带出的旧物寥寥无几,这张乌皮几算难得的旧物件了,实用,又令人遥想起洛阳的旧光景。
杜甫替艄公解开缆绳,回头望向云雾深处的白帝城,长长吁出一口气。
一段新旅途开始了,他不知道会有怎样一番命运等在前头。水路渺茫,别人或许能看到明天的事,或者看到下个月的事,他只能看到生活的这一刻,咫尺外都不敢预计。
船出瞿塘峡,布帆升起。一路风疾猿啸,小船穿过高耸欲倾的巫峡,穿过惨淡的浓云。出峡的水路,惊险无比。船儿有时被送上浪尖,顷刻又从浪尖跌下;有时眼看撞上险滩巨石,又陡然峰回路转。船上的人,在江水平静处还能端坐,在疾风恶浪里,只好趴在舱中。几箱书打湿了,一些家什也浸了水,一家子惊恐而失措。
夏末,杜甫的船泊在潭州城外。天气稍好些的日子,他就到近郊江边的野地采些药草,放到渔市摆药摊,他想以卖药的收入维持生计。择一处背风的地儿,就在一溜鱼摊尽头,放下麻袋,支起一面小而破败的布旗,算作卖药行医的招牌。这也是他连年逃难中,所剩无几的自救方式。老迈的杜甫,满头白发的杜甫,斜倚在颓废的夕阳里,像江边一丛枯瘦的白菊。他偶尔会想起自己是大唐帝国拿过国家俸禄的官员,曾经有过一腔“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抱负。现在他跻身于一群引车卖浆者的行列,他们是渔民、打猎的、织布的、养蚕的……但他们又有一个与杜甫相同的命运:都是在艰难时世中挣命的人。
鱼腥弥漫着,人们来去仓促,至傍晚时分迅速散尽,只留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长日将尽,囊中依然羞涩,挣得几个零碎的铜子儿,还不够一家人晚上买粥喝。照例,他要扶着拐杖,在江边站一会儿,看江水浩荡,看江上的云聚拢又散开。他慢慢地踱回船上,船舱里已堆着一堆野菜,这是老妻的功劳。
有一回,一个叫苏涣的人来船上拜会杜甫,并拿出自己的诗作读给杜甫听。小小船舱中,响起了诗的声音,这是久违的声音。连年的漂泊里,已经很少有人特意拿着自己的诗呈给杜甫看。这是羁旅湖南的三年里,杜甫难得遇到的一位知音。他时常来鱼市的小摊前和杜甫聊诗,杜甫也常常到他的茅屋里畅谈。这是珍贵的时刻,诗歌就像困厄时日里的一点光亮,让生命的冷和暗退后了一尺。
由夏到冬,由冬而春。时间行进到公元770年三月,潭州城已鼓荡起春风的裙裾,枯树醒来,换上新衣,捧出明艳的花。年幼的、年轻的、年老的,每一种生命都获得了春天的感召,都醒来,抖擞起精神。杜甫在潭州城内重逢了一位故人——乐师李龟年。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受苏涣邀请,以幕僚身份参加某个显贵的晚宴。在那晚的席上,坐于末桌的杜甫,听到了李龟年的歌声。那是儿时的耳朵浸润过的歌声,是四十年间未能听闻的旧曲。歌声裹挟着滚滚往事而来,刹那间将他带回稻米流脂的开元盛世,带回“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少年时光……杜甫忍不住老泪纵横,他的周边,那些自中原流落此地的遗老,都在歌声里落下泪来。像世间所有好物般脆弱和令人感伤,李龟年的歌声,大约也是四十年前的盛世留下来的稀缺的馈赠。杜甫未能想见,暮年还有幸聆听来自故都的歌声。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老朽的生命已无法拥抱盛开的春天。在每一片明媚背面,他都想起破碎的河山,他的悲怆,连春天都无法稀释一二。
注定是不平静的春天,四月下旬的一个深夜,潭州城内喊杀声震天,一场兵变风暴席卷潭州。湖南兵马使臧玠杀死潭州刺史崔瓘,潭州大乱,杜甫与家人再次踏上逃难路。
“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这是杜甫写的《逃难》诗。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船啊,只是漂浮在湘江上。长期的水上生活,令杜甫的风痹病越来越严重。偏瘫、耳鸣、手颤、糖尿病、牙齿脱落……身体的痼疾和家国的愁绪交缠在一起,像海浪侵蝕泥沙堆积的堤岸,一次一次侵袭他。船在湘江上行着,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时日将尽。一家只剩下四口人,儿子宗武,老妻,还有他,另一个儿子流落异乡,女儿已饿死于逃难路上,小女儿的死,他只在最后的诗中道出来,当时锥心的痛,是无法进入文字的。米已越来越难见到了,终日以藜羮为食。那只蜀地带来的乌皮几皮开肉绽,只好用草绳层层缠起来。
船在湘江上走着,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来越乏力了,寒气交织着湿气,江水漫漶啊;他越来越恍惚了,时日将尽,音书渐绝。“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他的世界很小,小到连腿都伸不开了,小到只剩这立锥之地了。他的惆怅很大,漫过整个帝国的黄昏。
船在湘江上走着,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时日将尽。他以左手写下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是杜甫的笔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一生的艰难和困厄重回他的诗里,他的心挂念着受难的人,挂念着干戈难平的中原,挂念着与他一样在大唐微弱的喘息里挣命的无望的生灵。
公元770年深冬,杜甫死在船上。
他一生的远行始于船,终于船。
(火狐摘自《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