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斑鸠
2023-12-30傅菲
傅菲
山斑鸠是一种与人类比较亲近的鸟,与鹡鸰、乌鸫、卷尾、白头翁一样,生活在离村子很近的低地山林、河岸、茅草与灌木混杂的原野,巢一般筑在树上,碗状,以松软的茅草丝搭建,下面垫着干枝。它们也在屋舍的阳台、空调管、墙体裂缝、窗台或小院果树上筑窝。在筑窝之前,它们求偶,确定情侣。
头年立冬至来年谷雨,我们走入山野或田畈或河边,随时可以听到“咕咕咕——咕”的洪亮叫声,三声上声一声去声,铿锵有力,底气十足。这是山斑鸠的求偶声,像一种宣示,丝毫不会躲躲藏藏。它以声波的形式,写着没有收件人的恋爱信,发往百米内的任何角落。之后在某一个山坳,或在某一片野林,也发出了“咕咕咕——咕”的回应。它们“相逢”了,它们以声音在空气中相逢,未曾相识的相逢——叫声清脆,越叫越洪亮短促,直至没了叫声——它们已经在一起,寻觅适合之所,衔草衣干枝,秘密安居。
也有山斑鸠叫了一个月,也无回应。它便一直叫着,叫得倔强,叫得不屈不挠,也叫得死皮赖脸,从清晨开始叫,一直叫到黄昏。尤其在晴好的时日,大地返青,油菜花烧着田畈,山樱独自在山崖雪一般盛开,它的叫声显得格外悠长、固执与缠绵。我们便永远不会忘记浸透了春日露水的叫声,像沾着土渣的民歌一样,成为我们血液里流动的部分。
山斑鳩筑窝需要半个月,或更长时日。像乡村的年轻夫妻,自己挑沙子、扛木头,营建温暖的长居之所。
我一直以为,山斑鸠是很温顺的鸟,随遇而居。其实不然。前年冬,我正在家里栽兰花,邻居公元抱来一只鸟,说:“在田里抓到的。有人在田里挂网,鸟扑进网里了。”我说:“这是山斑鸠,翅膀受伤了,得养起来。”
我有一个木笼,一立方米的正方体。我把山斑鸠关进了笼子,配了黄粟米、清水。我弟弟见了山斑鸠,说,放了,给它生路吧。我说,翅膀伤了,飞不了,会被黄鼠狼吃掉。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鸟,见笼子里落满了羽毛,翅羽尾羽腹羽都有。我惊呆了。猫是进不了笼子的,怎么会落这么多羽毛呢?我妈说,山斑鸠站在树枝上睡觉,它没有枝条站着,不习惯,睡不着,会急躁。我又做了筐子,安了一根树枝供它站。翌日,我又去看鸟,小玻璃盆里的黄粟米不见少。鸟怎么不吃呢?它把脖子伸出笼子,又退回筐子里,反反复复几次。它一声也不叫,只发出低低的咕咕声,似乎脆弱又哀怜。它的眼睑不时闪动,闭一会儿又睁开,睁开又闭一会儿,灰白色中透出忧郁的蓝色眼球,显得无辜又无可奈何。我心里很是难过。我想,它的羽毛是想挣脱出鸟笼而落下的。人有一夜白尽头发,鸟有一夜落尽羽毛。
又过了一天,山斑鸠死了。它匍匐在筐子里,撒开翅膀,一动不动。我把它抓了起来,它整个身子僵硬了。我用稻草把它包起来,埋在柚子树下。它受了惊吓,在网上挣扎了大半天,又被关进了笼子里,它拒绝发声,也拒绝了食物。
在很长时间里,我都忘不了山斑鸠的眼神:沉重的,软软的,透明的,却又堆了灰一样。那是一种濒死的绝望。我救不了它。我痛恨那个挂鸟网的人。
斑鸠与鸽子同属鸠鸽科,灵敏聪慧。它有惊人的地理记忆力,它甚至会察言观色。它感觉受到人的威胁,就会瞬间飞走;它感觉人友好,便安安静静地在距人不远处吃食。
乡村的孩子会摸鸟蛋,摸得最多的鸟蛋是斑鸠蛋。邻居有一个孩子,摸了三枚斑鸠蛋,被养鸽子的村人收走了。养鸽人把斑鸠蛋放在鸽子窝里,随鸽蛋一起孵。鸽子抱了一窝蛋,最先孵出的幼鸟是斑鸠。斑鸠幼鸟的吃食和鸽子幼鸟的吃食是相同的。幼斑鸠孵化出来七天,全身便长满黄色夹杂深灰色的羽毛,脖子长长,脑袋上耸着一撮毛。经过三周的喂养,幼鸟离巢。母鸽并不排外,尽心尽力喂养幼斑鸠。这是养鸽人告诉我的。他对我说:“鸟与鸟之间,有着伟大的爱,代鸟孵化,代鸟育雏,和人类领养孩子是一样的。”
天台上山斑鸠正在孵卵,我便一再告诫家人,不要去四楼。对鸟最大的尊重,便是不要给它任何打扰。对其他生命,也是如此。每种动物都按自己的习性生活、繁殖、迁徙。以任何一种方式,对动物进行人为的驯化、饲养,都是对动物的侮辱。
隔了一个多月,我再次上天台,窝里一只鸟也没有,只有几个碎蛋壳。屋檐,是我的屋檐,也是山斑鸠的屋檐。我在四楼的外阳台上,横拉了一根桂竹,用麻绳固定在廊檐下,我挂了七个自己做的鸟窝。至于鸟会不会来筑窝,那是鸟的事了。
(丽水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鸟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