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

孙善文

走出医院的大门， 我裹紧棉服，不敢在路上久留，快步往五百多米远的工作单位方向奔走。 这是深圳这座城市年终岁末常见的节奏。 一股股冷风从我脖子与棉服之间的空隙直侵体肤。 人们常说，深圳是一座没有冬天的城市，对于此话，从北方过来的朋友似乎比世居南方的我更不认同。 事实上，一旦北方顺势而至的寒流融合了南方湿润的水汽，那种黏腻的湿冷会比冰雪更冷得钻心，更让人难以忍受。 每年元旦、春节前后的深圳，至少都有那么几回。

“铃……”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肯定又是骚扰电话吧？ 我心想。在当今这个各种产品推销风行的年代，这并不为怪。 我忍着性子，按了接听键。

“是孙善文吗？ ”电话那头指名道姓问道。 她竟然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暗地里纳闷。

“我是刚才为你做心电图检查的医生，你还在医院吗？ 请你马上到四楼打印心电图检查报告，到五楼找心内科医生做进一步诊断。 ”温和的女声，却带着一丝隐隐的焦急。

“啊？ ”我心头一紧。 确实是刚才负责心电图检查的医生， 我已经听出来了。

“是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我急切地问道。

“你赶快找医生看看吧！ ”体检医生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每年，单位都会组织我们到这家当地最好的医院体检。 这是一项福利，时间由自己安排。 到了十二月份，一年一回的体检已进入收尾阶段。 也是的，年终了，凡事都要好好总结，身体也不能例外。 每年的体检我总会检查出一些小问题，从大哥级熬到大叔级，就像一台长期磨损中的机器，能不出问题吗？ 我的想法，还是相当有代表性的，体检在大多数同事的眼里， 已成为例行公事。为这事，负责此项工作的同事没少给我打电话。 今天，顶着凛冽的寒风，我起了一个大早。 体检的项目不少，我花了两个多小时，从上到下，由外及里将自己检查了一个遍。

连续十多年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这是我首次被体检医生要求马上回来做进一步的诊断。 说来，体检的目的其实就是希望第一时间发现身体存在的隐患，从而可以及时治疗，就像一间已经漏雨的屋子，及时进行修补，以免连夜雨到来的时候，手足无措。 只是面对这一令人恐慌的电话， 我难免害怕起来。

记得就在刚才， 这位医生还问我，你去年体检心电图没有什么问题吧？ 我说，没有。 她还特别叮嘱一句：“往后可要注意一下心脏了！ ”我当时也问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疾病？ 她还平静地宽慰我，让我先等体检报告出来，现在却又匆忙打来电话。 我内心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回到医院四楼的自动打印机前，我倒是很顺利地将自己的心电图检查结果打印出来。 检查报告上弯弯曲曲的图线像一道坑坑洼洼的沟壑， 右上角写道：窦性心律不齐，左心室高电压，ST—T 改变。

对于这些医学术语，我几乎不知所云。 但从这字里行间，我可以感觉到，检查的结果应该并不理想。

我想到了好朋友老王， 他从医多年，是个热心人，我平时有点儿小问题都会先咨询他。 老王听了我的简要介绍，说话越来越急，显然颇为担心。 他让我马上将心电图报告发给他。 不一会儿，他就回消息了。 他说，从结果上看，是有问题，不然医生不会这么着急让你看门诊。 你赶快去挂个号，我也帮你将检查报告发给一位老教授看看。

人到中年， 身体从表面到内在，都被时光一点一点地侵蚀。 这些在历年检查的结果中已有呈现，身体的指标不应该高的变高了，不应该低的变低了。 数字的变化，就像无声的警钟，不时警示着我们。 减肥、锻炼、劳逸结合，这些都是例行的养生法宝。 事实上，我现在几乎每天都坚持锻炼，就在几天前，还报了一个社区乒乓球团体赛，分组、抽签等环节都已完成， 比赛将于两天后举行， 同组的四名球友还建了一个小群，就战术问题进行多次探讨，尽管大家之前并不熟悉。 乒乓球是我最喜欢的体育运动， 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乒乓球赛。这几天我都在有针对性地训练，非常认真地准备比赛，就期待与队友们创造出好成绩， 起码往后可以拿出来吹一下。如果能拿个奖牌什么的，就更是喜从天降了。 但是，现在心电图检查出了问题，也就意味着我的心脏出了状况，这多少让我措手不及。

五楼等候就医的人真不少，除了病人还有一些是陪同的人。 心脏是发动机，发动机出了问题，这车怎么安全行驶呢？ 与心内科有关的病，说起来都不能轻视， 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大家都清楚这一点。 候诊室里非常安静，我一眼扫去，看到患者的表情几乎都是沉重的， 大家无声地刷着手机，似乎希望从片刻中获得一份平静。 身旁路过的人，说起话来也轻声细语。 我走到了咨询台前，一问，上午的号都已挂满了。 护士告诉我，下午还有一些医师的号可以挂， 并问我是否要预约一下。我想，既然过来看病，肯定要挂个专家号吧， 毕竟我近十年没有真正看过病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希望一次性能够弄明白，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专家号一般一周也就两天， 下午是没有了，我选择挂了几天后、也就是下周一的专家号。

其实，每年体检报告的结论都会给我罗列一大堆的问题，其中也有建议到门诊做进一步检查的，只是没有像此次这样迫切而已。 在回来的路上，我开始认真拷问自己，不过，我马上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是啊，我能吃、能睡，精神抖擞， 打起乒乓球可以连续打三十多局，会有什么问题呢？ 就算血压高点儿，但还是没到要命的地步吧？

我又开始思考，现在的人做什么都怕担责，体检发现点儿问题，管它大小，反正尽了告知的责任，就算免责了。 就像在单位大院里显眼位置的一块井盖上，非要喷上“有限空间，严禁入内”，似乎再不警醒， 马上就有人往里面钻一样。说白了，也是在尽告知的责任。想到这里，我的内心似乎平静了很多。 不过，既然发现了问题，我也必须根据医生的诊断意见，好好配合治疗。

中午，我与同事老彭说起体检的情况，并叮嘱老彭也要去体检一下。 我知道老彭已经几年没有去检查身体了，今年同样还没有去。 近日，他的腰痛得难受，走起路来像漏水的一艘船，随时都会倾倒一样。 人到中年，身体的各个部位就像风雨中的枯枝，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折断、被吹歪。 只是尽管在各种压力下，身体还没出现大问题，就没有多少人重视。 老彭也是这样。

下午，单位开会。 我突然接到了老王打来的电话：“老孙， 上午医生怎么说？ ”

我压低声音说：“王哥， 我在开会，我还没去呢。 ”

“啊！ ”那边的老王对我的回答显然很意外，“怎么能这样呢？ 这么大意，这种事情你可千万要认真对待啊！ ”

我知道老王是关心我。 我连忙告诉他，我已挂了下周一的专家号，况且我自己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我故作轻松地说道：“王哥，后天，星期天，我还准备参加社区乒乓球团体赛，你有空的话也过来吧！ ”我知道老王也喜欢打乒乓球， 希望借这个机会跟老朋友聚一下。

“老孙，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啊，你知道我们单位的一名司机就是突然走的吗？ ”老王显然很生气了，“那人身体强壮，很冷的天都穿单衣，一直参加马拉松赛， 也是检查发现心脏有点儿问题，他没有在意，那天在家看电视，突发病情，也就几分钟，人就没有了。 ”老王接着又说出了他所了解的隐情。 他说，老教授已看了我的心电图， 并提醒我，到了这个年龄，对自己的身体必须高度重视，心脏的毛病越早排除越好。 看得出来， 老王最担心的是怕我出现心梗。他说：“你心太大啊， 还想着打比赛，你在想什么啊？ 不要开会了，马上到医院，需要住院就马上住院。 ”

对于“心肌梗死”，我不陌生，它就是冠状动脉急性、持续性缺血缺氧所引起的心肌坏死，心律失常导致心电图的严重异常就是其中的特征，这是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疾病，越早干预对患者越有利。 这些年，自己就有几个朋友被这种疾病夺去生命， 有的人昨天还是好好的，隔天就传来他去世的消息，让人万分感慨。 生死之距，枯荣之间，竟是如此之近。 这一距离短得不是以天为单位，甚至要用时、分、秒来计算。

弱小如蝼蚁都会贪生， 何况是人。其实，人间如此美好，谁不怕死呢？ 谁愿意这么轻易死掉呢？ 我一个亲戚，老人家九十多岁高龄， 每次只要有一点不适， 她都要求第一时间带她去看病，并希望得到最好的治疗。 热爱生命，珍惜生命，这是人对生的敬畏与本能，对知天命之年的我更当如此吧。 只是，我们作为人间的路过者， 什么时候死去，怎么样的一种死法， 哪是自己说得算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年我所遇到的生离死别越来越多， 也知道这是世间常态，只是从来没有想到，死亡原来离自己这么近，简直触手可及。

去医院的路还是五百米。 尽管我一直认为自己在这种状态之下不会死去，但我还是让自己放慢了脚步，希望心跳缓一缓。 我甚至想着：假如今天我突然死去会是什么样呢？ 这样的死肯定不明不白的，对于一个人来说，尤其是像我这种对生活还比较乐观，对未来充满期待的人来说，绝对是一种非常糟糕的结局。 我肯定还不想死，因为我还有太多的愿望没有达成，我还有太多想写的文章没有写，我还有太多想见的人没有见到，我还有太多想说的话没有说。 我突然想给妻子、胞弟、胞妹或者父母打个电话， 告诉他们我今天体检的情况，但最终我没有这样做，因为也许我最终什么事都没有，却有可能吓到他们，尤其是我的父亲、母亲，他们本身就有高血压，更是不能让他们再去经受这样的惊吓。

我又来到了区人民医院的五楼，此时已是下午五点。 很幸运，今天还有最后一个专家号，让我挂上了。 给我看病的医生姓李， 他调出了我的体检报告，安排我马上去做心脏彩超。 我躺在床上，内心已恢复了平静。 对于每个人来说，医生淡定的表情和慢声细语，就是一粒定心丸。 从结果可以看出：左室心尖部心肌明显增厚并伴有异常强化；左、右心房轻度增大。 李医生说，由于原先的图像存在较大阴影， 在这种情况下，极易被判断心血管被堵，也就是心梗。 你的情况很庆幸，但可以看得出来，你的心脏长期受到损伤，有相当大的隐患了，以后真的要注意养护了。

我同老王说起了彩超的结果，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说，你按照医生的要求吃药调理吧， 无论如何都不能大意了，后天的球赛别去了，我还是希望你寿命长点儿， 还期待读到你更多的好文章呢。如果命都没有了，怎么写呢？老王算是我写作上的益友， 每次读到我的新作，他都会打来电话，畅聊自己的感受，哪怕我取得一点点进步，他也会高兴得像是自己中奖一样。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为我们准备好了一桌美味的晚餐。 我问父亲、 母亲：“今年你们体检了吗？ ”母亲说：“我去检查了，身体没有大的问题，就是腰肌劳损，一直在用你上次买的药敷着，效果不错，血压高的问题只能每天吃药了。 ”父亲轻松地说道：“我这边没什么事的，今年不去了，我就是担心你，才五十岁，这么劳碌。 ”父亲的眼神，透出几分心疼和不安。 这些年，生活中确实存在诸多不顺，在我看来，都是挺平常的事，但父亲却由此生活在忧虑之中，他总因我而担忧，因我而不安。 事实上，一家人，每一根神经似乎都是相连的，每个人都不是在为自己活着。 我果断地打断他的话，明天我带您去吧。 这次父亲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倒不再坚持。 父亲已经两年没有体检了。

说来也巧，当天晚上，有朋友发出了一个命数测算的游戏。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也长按二维码，看看自己的运数，结果令我忍俊不禁，我竟然命长一百零二岁。 从五十岁到一百零二岁，我还没活到一半呢？ 由知天命及耳顺，从古稀之年至耄耋之年，一百零二岁将跨过期颐之年。 在此漫漫时年中，所要提防的肯定不仅仅是可能一招致命的心梗，还有无数的病患。 这不禁让我想起作家陈文的那篇《人一点一点地死》，陈文写道：“人绝不是一次病死的。 在他还未病之前，一定是那里坏一点点，这里坏一点点。 然后，一点点加起来，人就病死了。 人有了一种坏习惯，很难改；这种坏习惯累积起来就会把人置于死地。 ”

这一天过去了。我很庆幸，这一天不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我思忖着，心底里也有一丝隐隐的惧怕，真的一定要活好，也一定要安好，一点点地死去，一点点地活着，这是一个人的责任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