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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挫正楷

2023-12-30许松华

辽河 2023年11期
关键词:对联爷爷母亲

许松华

张清醒来,眼睛还没睁开,手机就响了。 他拿过手机,父亲在那头喊:“我昨天跟你说的今天来帮我写对联,都九点半了你还没起床, 你这是怎么过日子的啊? ”张清说:“你叫张苗去淘宝上买,不但方便,还比我们写得好。 ”父亲说:“那怎么行? 垸里像我这般年纪的人,都抱重孙了,只有我们家没见重孙的影子。 眼下终于有一个孙子结婚,说什么也不能叫别人写。 何况是张苗委托我写的,就更不能叫别人写。 ”张清忙说:“我一会儿就过去。 ”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张清到卫生间洗脸时,发现只一夜,自己的脸缩成了干核桃,比沤白菜还白。 张清顾不上多想,抓起梳子梳头,头发稀疏还凌乱,怎么梳也理不顺。 他简直不敢看自己,慌忙扔下梳子,打开大门,骑上摩托车……

阳光明朗。 摩托车闯进阳光里,张清的心就变得安定了,所有的困境和烦恼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像是有了希望,有了办法。 张清看到阳光,总会产生这个念头:如果没有阳光,我可怎么活下去? 阳光赐予他力量,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有活力的人。 他在一家早餐店里买了一份炒面,骑上摩托车,就向老家冲去。

经过老家垸外的菜园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喊:“张清。 ”他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停下摩托车问:“你在干吗? ”母亲说:“浇水。 都一个月没下雨了。 ”张清说:“现在城里菜市场都没菜卖了……你回家吗? 我带你去。 ”后面没有声音。张清忘记母亲早已耳背了, 他也懒得等,启动摩托车往老家开。

在场院停下摩托车,张清抬头就见堂屋里父亲已经摆好了桌子和红纸。 父亲跛着脚晃来晃去, 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张清正要进屋,后侧有人说:“大哥回了呵。 ”张清回头见弟弟张彻挑着一担土过去。 张彻在广东打工,为儿子张苗结婚特地请假回来,半年未见,本该张清先打招呼。 听了张彻的话,张清略带歉意地说:“恭喜你们啦。 ” 张彻说:“你家张丰也快了。 ”张清的儿子张丰比张彻的儿子张苗年龄大,现在张彻的儿子过两天要结婚了,自己的儿子还不想谈恋爱,张清有些难堪地掩饰道:“张丰呀,媳妇儿还在他丈母娘的肚子里转筋呢。 ”说完他走进父亲的堂屋。

张清进屋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打开那份炒面,问父亲:“你吃过早饭了吗? ”父亲说:“你别管我。 ”张清想,父亲八成没有吃。 但既然他那样说,自己就不客气地吃起来。 张清抬眼见门口小方桌上放着六七张父母的彩色照片,有二人并排坐的,也有单人照,都是一尺见方,经过塑封的。 张清见了心里有点儿堵,隐隐感到父母在为他们自己准备后事。 他走到照片前看了一阵子,父母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照相的人角度取得不好,让他感到父母实在太老了,心里暗暗涌起一股酸楚, 嘴里却说:“都照变形了,不像。 ”父亲听了他的话,看了一眼照片,说:“张丰什么时候回? ”张清说:“问他了,什么时候回,他没回话。 ”父亲说:“他还没谈女朋友? 都快三十岁了。 ”

张清几次听儿子说,一个人不也是过日子,但他没有作声。 父亲也没有再说话,把红纸铺在大四方桌子上,对他说:“把桌面上的杂物捡到别处去。 ”张清拿着桌上的杂物, 不知该往哪儿放。父亲一面抻纸,一面说:“你怎么变得像木葫芦似的? 你才五十多岁就得了老年痴呆症? ”

父亲这样一说,张清觉得自己更迟钝了,拿着东西转了几圈,放到祖神前的八仙桌上。 回头,张清看见父亲花白的头发, 父亲正把一张大红纸折来折去。

父亲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僵硬的手指也不大听使唤,他老半天还是没有折成对联的条幅状。 张清问:“一张红纸裁几联?”父亲说:“两联半,五个单条。”张清想了想说:“先留出一个单条的位置,把剩下的对折两次。 ”父亲仍然极认真地折着,头也不抬地说:“去找根尺来。 ”张清惊讶道:“要尺子干什么? ”父亲的腰弓得像老树根,瑟缩地对着纸上的折缝,说:“怕留下的那个条幅不是宽了就是窄了。 ”张清笑着说:“那只需要眼睛看一下,大致上差不多就行,还要用尺量啊? ”父亲火了:“你去坐着,我去找尺。 ”张清说:“好好,我去找去找。 ”

父母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个衣柜,就只有一个抽屉桌。 他拉开中间的一个大抽屉,里面凌乱地放了些布条和针头线脑;左边的抽屉放着几本纸页发黄的书,最上面是一本老黄历;右边抽屉里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生锈的铁钉、铰链和一个断了把儿的瓶起子。 他拉开另一个抽屉,随即关上这个抽屉,对父亲说:“家里哪有尺子啊? ”父亲没有回话。 张清转头看时,父亲几乎贴在红纸上,双手还在折来折去。

张清怕他再发火,便出门去邻居家借尺子。 想到要去借东西,张清身上冒出一层汗。 乡下人的东西都不好借,倒不是他们怕弄坏了,而是怕人家借去了忘记还,到时候他们又不好开口要。 在同一个垸上, 只有父亲家和张彻家,张清看了看张彻家,反身朝下垸走。 太阳让人热得冒汗。 张清借了几家,好不容易借来一根木尺,回家递给父亲。

木尺的黄漆有些斑驳,准头也有些模糊, 父亲把木尺拿到眼前看了半天,张清不耐烦,伸手说:“让我来量。 ”父亲拿着尺子往自己这边一拉, 说:“你马虎。 ”红纸前面只有一层,父亲怀里的那部分已经对折了两次,前后高低厚薄不同。 父亲拿着尺子翻来倒去地量,自己又前后跑了几次,还是对不准。 他把叠过的纸抻开, 在纸两头一幅一幅地量,用圆珠笔做上记号,叫张清拉着红纸另一头, 总算把一张大纸裁成了五个单条。 他提起其中的一个单条,对张清说:“你卡着这个宽度裁纸,我去练一下字。好久没用毛笔,手头生疏了。 ”张清说:“我来写吧,你休息一下。 ”父亲说:“我孙子结婚,怎么要你来写? 而且你写毛笔字比我更少。 我幼时读私塾,天天写毛笔字。 ”张清动手裁纸,父亲说:“你拿到大门前的小方桌上裁,不要影响我写字。 ”

父亲找来一摞旧报纸,练笔写了七八张,每写满一张报纸,便提起来让张清看:“这个字怎么样? ”张清见那字铁笔银钩,顿挫有致,流畅自如,便说:“不错,宝刀未老。 ”他裁了几张纸,见父亲仍在报纸上卖力地练字, 说:“行了,可以写了。 ”父亲抬头笑道:“真的可以写对联了? ”他笑时,头上的几根白发在空中画了几个亮亮的银弧。 张清说:“你写这么多年对联,我就见你今天的字写得最好。 ”父亲很高兴,拿过几张条幅,折了七个字格,再对角斜折一下,很见功夫地留出天头宽地脚窄的空档,随后拿着张苗的弟弟张顺用过的小学生作业本,走到张清面前说:“你看我这副对联写得怎么样? ”张清见上面写着:

八旬老翁写喜对

他年瓜瓞喜连绵

张清说:“一副对联里面, 写两个‘喜’字,且语意重复,对仗也不工整,算不得好对联。 ”父亲说:“不是你写的,所以你不知道这副对联的妙处。 ”他咳嗽一声,弯着腰,开始往红条幅上写字,才落笔就叫:“我们换一下位置,我这里看不见。 ”说着,父亲拎着纸放在张清捡开的小方桌上。 张清折好纸打算裁,父亲又叫:“帮我把前面的纸拉一下。 ”张清忙放下裁纸刀和纸,走到父亲前面拉条幅的一头。 父亲说:“挡光了! ”张清笑:“你做这么一点儿事,就要人帮,我们家能出读书人吗? ”父亲写好了一个字,歪着头看,嘴里说:“怎么你没读出来? 张苗没读出来? 还是张丰没读出来? ”

大门的光忽然暗下来。 张清抬头,见母亲挑着空水桶回来,心想张彻家忙婚事正短人手,母亲怎么还只管自己种菜园呢? 但他嘴里说:“妈,你歇会儿,我给你倒杯茶。 ”父亲还在写字头也没抬,说:“她天天早上起来挑水浇菜呀。 她的脚瘦得像根灯草, 还一天到晚忙上忙下,不晓得她要活几世。 ”母亲瞥了父亲一眼,见他正在卖力地写字,就很响地把扁担和水桶往地上一掼,说:“总比有些人天天为别人忙活好。 ”张清知道,她说的“别人”指张彻家。 母亲有气,但她不敢多嘴,假装认真看父亲写字。

父亲拉开弓步站着,弯着腰,有些发红的眼睛离红纸两尺远,悬腕执毛笔在条幅上顿挫有力地写着。 张清见他每一笔都严格遵守楷体的书写规则,起笔必定要逆锋,一笔和另一笔之间必定断而未断, 拐角处一定要用笔锋揉一揉。写字时,父亲的手臂和肩头的肌肉鼓起来。 张清感到四十岁的父亲又回来了。父亲写每个字都恭敬严谨,字与字张弛有度。 张清不得不承认父亲写字的功底远比自己深厚,功力也比自己强。 父亲每写完一副对联,就提笔看着,说:“这个毛笔好写呀,是张苗买的,十八元一支。我以前都没用过这么贵的毛笔。”张清说:“你干吗要这样一笔一划地写? 要是我写,就要潦草得多。 ”父亲说:“这不是写草体的时候。 要是写草体,我的字也写得很潦草。 ”父亲是个喜则大笑悲则痛哭,从不会掩饰自己真情的人。 张清曾见过父亲醉酒挥毫的情景, 那身姿、那气势,简直不输草圣张旭。

这时,张彻进来,把一包喜糖递给张清说:“劳你们花了钱,这包喜糖是给你的。 ”张彻看看父亲写的对联说:“哪一副是贴在张苗婚房里的? ” 父亲说:“一对青年怀壮志,两双巧手绘家园。 怎么样? ”张彻又问:“我和老婆那间房的呢? ”父亲说:“门前结彩迎淑女,户内鸣笛引凤凰。 行不行? ”张彻皱着眉头,没说话就走了。

父亲点了一支烟, 烟是两元一包的,现在很少能买到了。 他见张彻走了,疾速地把那副写在张彻房上的对联揉作一团,一步蹿进厨房,把对联扔进灶里,又返回小方桌,凝思片刻,写了一副对联:“夫敬妻从事事顺,子孝媳贤家道兴”,并在背面注明张彻夫妻房。 他把写好的对联又看了一遍,对张清说:“你去看看张彻家有几扇门窗,需要多少副对联。 ”

进了张彻家,张清禁不住放轻脚步走。 有一年春节,弟媳叫张清和父亲到他家吃年夜饭。 退席时,他拉开椅子出来。 弟媳对别人说,她请张清到她家吃饭,张清把椅子提着一掼,不知甩脸子给谁看。 这之后,张清基本不去张彻家,现在到张彻家也走得轻手轻脚。 数完门窗回来,张清对父亲说:“十二扇。 ”

一阵风吹来,把放在堂屋地上写好的对联吹乱了, 张清手忙脚乱地去捡。一副对联缠到一个人的脚上,张清往上一看,是母亲。 母亲厌恶地把那副对联踢了一脚,对联又扑过去,更紧地缠住她的脚。 张清叫她站着别动,理好对联,抬头,见张彻进来了。 张彻从门外捡过几片柴扔到张清脚前说:“用片柴压着,对联就不会被吹走。 ”又对张清和父亲说:“我老婆叫你们两人中午去我们那边吃,张苗他大舅也在。 ”张彻出门时,父亲叫住他说:“你好苕哦,给你哥一份喜糖,就不知道给我一份。 难道孙子结婚,你老子不送礼? ”张彻说:“哦,我忙晕了。待会儿送你。”父亲说:“你不是忙晕了,是心里没有我这个老子。 别说要送我礼, 就是不送, 你给我一份也给得。 ”

张彻走后,母亲对张清说:“午饭在家里煮饺子吃,行不? ”张清说:“张彻叫了就去,别让他老婆捏着短处。 ”父亲正在埋头书写,张清的儿子张丰从门外跳进来。 张清惊奇道:“张丰,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张清的父亲停了笔,扭扭酸痛的腰, 喊:“张丰, 爷爷想给你写婚联呢。 ”张丰笑着说:“早着呢! ”爷爷说:“这样可不行, 我给了你两万元谈恋爱的经费,都五六年了,你还没有一丝的回报。 ”

张清心里一阵慌, 脸上掠过一层阴影。 爷爷又点着一支烟,眺望着窗外。 苍翠的松柏下,淡蓝的远山逶迤着。 爷爷吐出一口烟, 对张丰说:“我不但要为你写婚联,还要为张顺写婚联呢。 ”张丰当真掰着指头算起来, 笑道:“那你至少得等十年。 ”张清说:“十年算什么? 毛主席说得好,‘自信人生二百年, 会当水击三千里’,你爷爷就有这种自信。 ”张丰回家了,爷爷高兴,说:“张丰,来写对联。 ”张丰说:“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儿写毛笔字,但不得要领,又好长时间没写,手生了。 ”爷爷说:“不会,更要学。 我来教你。 ”

张丰的个子很高,在报纸上写了几个字,字都像稻草一样飘在纸上。 爷爷说:“你这字柔弱无骨,第一要紧的是立骨。 ”他转过身,偎在张丰身后,伸长手去捏张丰的手。 张丰的手就像被锉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叫:“爷爷手上长满铁蒺藜,扎进肉了。 ”爷爷笑:“你长大以后还没跟爷爷握过一次手呢。 握紧了,你就不会觉得疼。 ”张丰的手在爷爷手里被握了几次, 疼得张丰挣脱出去,最后总算适应了,可是每一笔都有个顿笔,爷爷握着张丰的手揉笔锋时,张丰感觉,爷爷手指的力道太大了,皮刺扎进了他的手指,他快受不了了。 特别是在写捺的时候,就像劈长刀;写弯钩的时候,就像横扫千军,疼得他骨头咯咯响。 张丰说:“爷爷,你写这个顿挫是不是太较真儿了? 笔笔都这样写,不得让人骨头都碎了? ”

爷爷笑道:“我总有东西让你记住了吧? ”

张丰倒也聪明, 练写了几张纸,字就写得有模有样了。 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提着笔说:“我明白了,把握好顿挫,字就像山一样耸起来了。 ”

父亲对张清说:“等张丰把这几副对联写完,我去取点儿钱。 ”张清正想说话,耳朵一向很背的母亲立即跑出厨房拦住父亲,说:“送钱给那个疯婆,送得寒心。 ”父亲说:“给孙子看,又不是给她看。”张清知道她是指弟媳。母亲说:“少送点儿,不超过八百元。 送再多,我们还不是被她骂烂了。 没有见过那样的疯婆。 ”张清也说:“不用送那么多,说句不该说的话, 日后你们二老病了住院,也指望不上张彻他们出钱。 ”父亲说:“知道,忙你的去。 ”

这时张彻喊他们去吃饭,父亲走到门口又站住, 犹犹豫豫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声说:“我真不想到他家吃饭。 ”张清说:“人家叫了,去吃饭是给人面子。 ”他拉着张丰,朝张彻家走。 父亲跛着脚慢慢往前走。 一段不到五十米的路,他们拖拖拉拉地走了十几分钟。

饭菜很丰盛。 张清十分拘谨地拿起一杯饮料跟张苗的大舅碰了杯,又吃了半碗饭就不吃了, 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张苗的大舅跟父亲扯酒皮。 张丰也吃得很少, 吃完, 张清就叫他出去玩。 几杯酒下去, 父亲开始满嘴跑火车,在张苗的大舅面前说起了“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 张清怕父亲又在弟媳家跟人闹别扭, 自己没必要惹火烧身, 便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张清回到父亲家的堂屋,见张丰在那里极认真地写对联, 嘴里不停地念叨:“顿挫,顿挫……”

张清在门廊站了一会儿,见父亲也回来了,心想,父亲在张彻家也坐不住。父亲进门,把一个装着鸡腿的塑料袋递给张清,说:“送到厨房。 ”张清想父亲不是总说自己不吃鸡肉吗? 他这是何苦呢? 他发愣时,父亲说:“我取钱去了。 ”说完,父亲跨着大步上了机耕路。 张清追上去说:“还是我去吧, 我骑摩托车快。 ”父亲回头朝他挥挥手:“我还要去买烟。 买那种便宜烟,只有我知道哪儿能买到。 你跟张丰把对联写完,如果你们愿意在这里玩,就在这里玩,不愿意在这里玩,就回家去。 ”张清知道父亲取钱是为了给张苗送礼钱。

张清在张丰旁边坐下来, 看他写字。 见张丰在一顿一挫处咬着牙下力,一会儿额头上渗出汗珠。 张清笑道:“你写的还像那么回事嘛。 ”张丰说:“这个顿挫处,轻,轻不得;重,重不得。 下笔太轻,字得软骨病;下笔太重,字就造反了。 ”张清笑着说:“你写出心得来了,不错啊。 ”

对联写完了,张清分好,把对联装进一个塑料袋里,送到张彻家,然后就回来了。 他对张丰说:“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们就不要麻烦他们,回家去吧。 ”张丰坐上张清的摩托车,爷俩回家了。

进了屋,张丰就打开了电视。 张清跟妻子说了父亲不让自己去取钱的事。妻子说,他是怕我们知道给张苗送了多少礼钱。 张清皱眉道:“我这脑筋枯草一样死,一点儿小事都看不透。 ”妻子说:“你这个病,让你成了一个植物人。 ”正说着话,父亲打来电话,他是用母亲的手机打的。 父亲说他带卡去银行取钱,他不会取, 叫一个瘦瘦的女人帮他取的,少了五百块,叫张清去银行看看,最好把他取的钱数打印出来。 张清说:“我这里有你银行卡取款的短信。 ”

张清看看短信,父亲第一次取了五千块,第二次取了一千五百块。 张清回电话说:“你确实取过一千五百块,不过如果钱留在取款机上,很可能被别人拿去了。 我去银行也是白去。 ”尽管这样说,张清还是骑着摩托车去了父亲取钱的银行,到银行申诉了。 银行工作人员调出录像说:“从取款机上拿钱时只有你父亲一个人,他把钱装到了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你叫他把口袋仔细地摸一下,或者是不是路上丢了? ”张清说:“会不会他少拿了钱,还留在取款机上? ”工作人员说:“不会。 如果还有钱没拿走,取款机会有提示。 ”张清只得骑上摩托车回家。 在路上,他想:弟媳对父母二老如此无情, 父亲却仍送他们这么多钱,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 又想,从这里可以看出张苗结婚, 父亲是多么高兴,真是恩往下流。 父亲有这种境界,他不及父亲万分之一。

回到家, 张清拨打父亲的电话,却显示对方电话因欠费而停机。 他没有多想,当即给父亲充了电话费。 拨通电话,张清说明情况后, 父亲说:“找不到算了,不要跟你母亲说。 ”停了停,他又说:“我说过了,孙子辈最先结婚的,我要送重礼。 不过你跟张丰说,他结婚时,我送给他的也这么多。 ”

挂了电话,张清默默地想:丢了这么多钱,父亲是多么心痛,他抽两块钱一包的烟,年年买茶叶末儿喝,捡自己的衣服穿。 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曾卖过三块银元。 这五百块钱,价值远远不止三块银元。 那年,父亲听说自己的摩托车被人偷去了,父亲带着母亲相互搀扶着走二十多里山路, 送给自己五千块钱,让自己再买一辆摩托车。 如今父亲丢了五百块钱,自己舍不舍得送五百块钱给父亲呢? 如果被母亲知道父亲丢了五百块钱,母亲一定会跟父亲爆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

张清有些鼻酸, 木然坐了很久,叫妻子出去给他买包烟。 他关上门,跟张丰说:“你去医院复诊了? 爷爷捐的肾到底行不行? ”当年,张丰被诊断患尿毒症后,张清要捐肾,父亲坚决不同意。 父亲说,自己来日无多,张清却有很多路要走。 此后,张清一想到父亲被推进手术室的情景,他的心就会颤栗,就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所以他极力想忘记这一幕,轻易不去触碰心灵深处结痂的伤疤。 他知道,只有张丰结婚生子,才能报答父亲的恩情。 他紧张地盯着张丰。 张丰看着自己的脚尖说:“医生说爷爷捐的肾质量不好……建议我最好不要结婚。 ”

张清说:“不要跟爷爷说,也不要跟你妈说。 ”张丰点头。 沉默了一会儿,张丰嗒然说:“爸,其实我觉得一个人过也挺好的……我去峨眉山,跟一个老僧谈了很久……”张清严肃地说:“你不要瞎说! 想想爷爷,你这个念头就不该有。 ”张丰不由地点点头。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许久,张丰说:“爸,你这个病真要坚持吃药,不然很危险的。 ”张清举起双手,张丰也举起双手,击掌后,张丰看看手,说:“我怎么感觉我们这击掌,跟爷爷写正楷字的顿挫一样? ”

阳光从窗口洒落到他们的小桌上,张丰往身后看。张清问:“你看什么?”张丰说:“我觉得爷爷就在我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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