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以爆炸般的威力呈现历史的在场
2023-12-29李佳/文
李 佳/文
8 月将近尾声时,克里斯托弗•诺兰来了,带着新片《奥本海默》,国内的“诺兰迷”迎来了一场“视听盛宴”。全程用IMAX 摄影机和胶片拍摄、大量实拍镜头、超豪华演员阵容……注定了“来势汹汹”。在中国内地公映前,影片已战绩不俗,跻身为2023 年度全球票房前五。
《奥本海默》是一部传记影片,改编自畅销传记作品《美国普罗米修斯:奥本海默的胜与悲》,讲述了美国“原子弹之父”罗伯特•奥本海默的生平故事。电影的不凡之处,在于能把传记拍摄出爆炸般的威力:它用一场“裂变”带观者穿透人物,又用一场“聚变”让观者清晰地触碰历史;通过一场极致对抗将观者卷入其中,让其在3 小时的观影时间里,再不能置身事外,不仅成为追述者、参与者,更成为思考者、共情者。从而,将一种巨大的震撼植入观者内心,又以超凡的影音于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引爆。
充满对抗性的叙事迷宫
克里斯托弗•诺兰有“时间管理大师”之称,他的电影遵从着独特的时间规则,无论是《盗梦空间》《记忆碎片》,还是《敦刻尔克》《信条》,“时间”是诺兰思考、解读乃至预知世界的窗口。在《奥本海默》中,他对“非线性叙事”的运用,更加游刃有余,其叙事线纵横捭阖,人物的“目光”与内心世界缠绕交织,营造了富有触感的心理体验,构筑出一个超大格局。
影片的叙事主线,是两场听证会。一场规模较小,是针对主人公奥本海默的安全许可;另一场规模较大,则关于原子能协会主席施特劳斯进入内阁。“听证”本身就是一种形式上的“对抗”,而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又是对立双方,影片正是用这种显性方式,预示人物一生的矛盾性。当叙事随着主人公的思绪推进,这种“矛盾”愈加凸显。
诺兰曾说:“看着奥本海默的眼睛,我想,基里安就是唯一的人选。”透过主演基里安•墨菲蔚蓝色的双眼,观众读到了奥本海默:坚定又挣扎、热烈又凛冽;时而如同深邃宇宙,时而如同无底深渊。在众多的影视人物中,墨菲饰演的奥本海默,无疑是最复杂难解的,这种难解,不仅源于演员的精彩演绎,更源于影片打造的叙事迷宫。
在这个迷宫里,一切充斥着对抗性。同样的事物,从不同的视角看,可能呈现截然不同的结论。奥本海默和他的“对头”施特劳斯是如此,两人虽然经历过同一段时间序列与历史进程,却永远在不同的轨道之上,看到的是不同的景象。对此,诺兰富有创意地用色彩标识反差:彩色表现奥本海默的观点,黑白则代表施特劳斯的。在电影这个以影像作为主要语言的领域里,鲜明的颜色“对抗”,客观上生成了一种独特而无声的“喧嚣”,令人迷惑,也引人入胜。
在主人公身上,缠绕着众多的对抗性。奥本海默有柔软的内心和深沉的同情,这在他支持工会发展、帮助西班牙流亡者等事情上可见一斑,却一步步被推上风口浪尖,主持研制出人类有史以来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客观上夺走了数以万计的生命。他是一位非常纯粹的科学家,却身不由己卷入历史的风暴漩涡,他和他的科研成果都难逃被政治利用的命运。和大多数科学家致力于在研究领域探求极致不同,他一边探索、穷尽可能性,一边惧怕可能性的发生。他的一生为许多人、许多事抗争,并因此令自己树敌无数,却无力为自身辩驳。在奥本海默身上,凝结着个人与宿命、与时代之间的重重矛盾。他是一个自我矛盾体,还戏剧性地呈现着当下和历史、新和旧的对照与互换(奥本海默和爱因斯坦的几场戏即映衬这一点)。
直面命定矛盾,做出坚定选择,亮明自身态度,本就蕴含着英雄之义。奥本海默被时代注定的“失败”、宿命的无可奈何和必将独自承担的命运,都通向一种英雄式悲剧。“书写”这样一位英雄,影片没有用任何英雄主义的手法,更没有浓墨重彩的渲染,仅仅是白描般地对各种“对抗性”娓娓道来,从而,将一种巨大的悲壮沉淀于平静的日常。当这些日常从记忆的各个角落纷至沓来,仿佛历史摩擦出声响,时常震耳欲聋;又因为“日常”,故事既有一种现场感,又有一种裹挟力,观者被不由自主地卷入,“分享”主人公的内在体验。
人物的“裂变”与“聚变”
《奥本海默》是一部传记电影,但绝不止于一个人的故事。因为每个人,都不只是他自己,而是“背负”了一个时代,通过其言行创造时代,又通过与他人建立关联、成为时代的“参与者”。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散落”于众人身上,众人也映照着一个人。影片正是通过生动刻画奥本海默身边的人,细密无声地编织出一张关系网,让观者得以更多层次理解其人,进而以“他人”为入口、产生共感。
随着“听证会”的推进,围绕在奥本海默身边的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看到了他的师长、朋友、亲人、爱人、同侪和对手……对于他们,影片有详写、有略写、有细致入微、亦有惊鸿一瞥,呈现出近景、中景、远景的效果,不露痕迹地让观者感受到不同人物、事件加诸主人公的印记,体会着主人公缠绕着这张大网踽踽独行的心路历程。描写这些人物,无异于触发一场“裂变”,极致丰富地呈现主人公的各个侧面和细节,而将所有人物和主人公一起,紧凑地置于两场听证会之中,又实现了一场“聚变”。正是这近乎原子弹爆发般的威力,让渐行渐远的历史隆隆而返。
影片贡献了许多富于感染力的群戏,尤其是在洛斯阿莫斯,科学家汇聚一堂,假设、求证、论战、交锋,将观众直接代入了曼哈顿计划的试验场域,以在场的视角,体验可能与未知,身临其境地触碰那个遥远时代的焦灼和忧虑。重新做一次选择,但也身不由己。听证会现场,也是精彩的群戏,持不同观点的人交错登场,做出符合自身站位的表达,这些表达,不仅是他们自己,更是时代的侧面。初看也许浑不在意,随着登场者越来越多,他们背后缓缓流淌的时代大潮也不断加速,汇聚成冷战、麦卡锡主义的洪流,让人逐渐看清“小”人物在“大”历史中的渺小与无奈。
片中的对手戏深刻细腻,乃至洞穿了主人公的冷硬外壳,将其敏感、柔软和痛苦剖露出来。苹果投毒的那场戏,在影片开场不久,那是奥本海默终生难以直视的晦暗角落,也是人物自我矛盾的一个微缩点。他有无所顾忌的冲动,亦有愧疚和不忍的底线,他心怀人道,却最终为最无情的杀戮提供了武器。看到这里,若联想起结局,定会不寒而栗。奥本海默和恋人琼的多场对手戏,为这位科学家增添了几许浪漫、多情的烟火气,这份自开始就充满不安定性的情感,又为主人公的内在世界标注了几许难解。无论如何,奥本海默得知琼死讯的那场戏,是锥心的,他在荒原上蜷缩啜泣,像一匹离群的马驹,慌乱、无助、迷茫,这也是他一生悲剧的呼应。其所悲者,是曾经的爱人,更有未来的自己。由此,观众不仅看到了一个外在的奥本海默,更看到了一个内在的他,从而对于主人公逐渐由认识上升为理解、共情,乃至观影过程中,总有那么几个瞬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我就是奥本海默,我成了死神。
影像的“极致”与“表达”
真正成就这部电影“威力”的,是其近乎极致的视听体验。在来中国参加《奥本海默》首映会时,导演诺兰曾亮明自己的观点:电影是为了体验。在这方面,他无疑是一位执着的探索者、大胆的尝试者和坚定的捍卫者,他对影院电影的坚持,几近于“洁癖”。为此,他不惜与老“东家”华纳公司解约,改投环球影视的“怀抱”,为的就是守护大银幕净土,与其一同对抗流媒体的入侵。
在《奥本海默》中,诺兰和团队呈现了一场非同凡响的视听“盛宴”:宽屏幕、大画幅、IMAX 制作、将CGI(即三维动画技术)的运用缩减到最小范围……一切都是为了探索拍摄技术的可能性,最大限度地调动视觉宽容度,给观众以最壮观的影院体验,进而更沉浸地进入其中。在这部电影看得见的故事背后,是无数次科学实验、技术创新。通过该片,诺兰和团队再次给出了许多个“首次”,比如:首次全程采用IMAX 胶片拍摄,柯达公司甚至为此开发新技术、制作了70mm黑白IMAX 胶片,并首次投入使用。人物的亲切感,故事的震撼力,历史的在场感……可以说,影片每一种触动观众的“软度”,都是以技术的“硬度”为支撑实现的。
我们惊诧于原子弹爆炸的再现,那样的奇观,发生在几十年前,那幕景象几乎无法复制。影片的制作团队,却通过水族箱里的各种科学实验,用汽油、丙烷、黑火药、铝粉和镁照明弹的组合,在不同摄影机的配合下,无限接近了观众心中的想象,给出了一个超越真实的答案。更令人难忘的,是影像本身的“思考”与“表达”。也是原子弹试爆的那场戏,光与声错时而来,当巨大的白光吞噬了银幕内外所有的恐惧和希冀的一刻,几乎万籁俱寂,当所有人都以为时间已然停滞,巨大的爆响声却破空而至。面对那一幕,还存在觉知的,唯有眼与耳。银幕内外的差别已不再重要,“看”电影这件事变得前所未有的纯粹。
——这堪称一次伟大的历史再现,更是影像在其自己的领地宣示了主权。它无比清晰地告诉世人:通过其他媒介所看到的,只能是故事;只有走进影院,才是“看”电影;真正好的观看,是融入电影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