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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宗族文化与商业纠纷治理*

2023-12-29于文超朱丽琴梁平汉

经济科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宗族纠纷商业

于文超 朱丽琴 梁平汉

一、引言

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是中国经济塑造国际竞争合作新优势的基础支撑,而进一步降低市场交易成本是当前阶段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内在要求。①“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加快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意见”,中国政府网,2022 年3 月25 日,http:// www.gov.cn/gongbao/content/2022/content_5687499.htm。罗纳德·科斯(Ronald Coase)将交易成本定义为为了进行一项市场交易,要进行谈判、讨价还价、拟定合同、实施监督等来保障合同条款得以按要求履行所发生的费用(Coase,1960);而约翰·威廉姆森(John Williamson)将交易成本定义为谈判、履行合同和获得信息所需要运用的全部资源(Williamson,1985)。因此,减少商业纠纷风险、不断提升市场中合同履行水平是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题中之义。总体而言,中国企业履约环境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完善而不断得以改善。然而,近些年来外部环境中动荡源和风险点显著增多,需求收缩、供给冲击和预期转弱三重压力持续增大,企业失信行为不断显现,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风险逐步增加(秦蓁等,2023)。根据中国裁判文书网数据,图1 报告了2016—2020 年间基层法院一审判决的民事案件中三类涉企纠纷的占比情况。合同纠纷案件占民事案件的比重逐年上升,从2016 年的68.69%上升到2020 年的76.07%;相比之下,侵权责任纠纷案件和劳动争议、人事争议案件都呈现逐年下降趋势。2020 年以来,新冠疫情冲击进一步增加了经济下行压力,导致一些市场主体经营困难,债券市场违约风险持续增加,金融领域恶意“逃废债” 问题日益凸显。①杜川,“金融委重磅发声稳债市 严罚各类‘逃废债’ ”,《第一财经日报》2020 年11 月23 日,第A01 版。企业在履约过程中面临的诸多商业纠纷和争议,会加剧企业经营风险和负担,增加市场交易成本,并通过供应链在上下游传导进而产生更大的波动,损害供应链和宏观经济稳定性。

图1 2016—2020 年三类涉企纠纷占比的变动情况

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可能来源于缔结合同前没有预期的履约环境变化,也可能来源于缔结合同后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从宏观层面看,未预期的政策冲击和市场冲击会导致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为了推动经济发展、应对经济波动,各级政府部门常常出台并实施一系列调控政策,而彼此缺乏协调的调控政策增加了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市场交易各方无法在签订合同之时对政策变化带来的新情形做出提前约定,进而引发商业纠纷和争议。从微观层面分析,商业合同的不完全和法治环境的不健全会导致合同执行效率偏低、失信惩戒机制不完善等问题,部分企业有动机和能力通过恶意违约、“敲竹杠” 等机会主义行为获得短期收益,这种道德风险行为也会增加商业纠纷风险。

对于如何治理企业之间的商业纠纷,Grief (1993)基于中世纪地中海沿岸马格里布商人群体的研究表明,内部关系紧密的小群体商人之间可以构造信息效率较为发达的社会网络和集体惩罚机制,形成发达的特殊性信任(particular trust),从而可以在法治缺失的环境下解决商业纠纷,支持群体内商人开展长距离贸易。但是,与同时代的意大利热那亚商人相比较,Grief (1994)指出,热那亚商人最终形成了非人格化和正式的合同治理机制来解决商业纠纷,极大拓展了贸易网络,在长期中取得了相对优势。这些研究影响深远,强调了小范围内人格化交易与大范围内非人格化交易的巨大差异,指出了法治化营商环境在合同实施中的优越性。此后很多制度经济学研究受此影响,把特殊性信任和人格化交易看作较非人格化交易更为原始落后的形态,认为其如果有正面效果,那也是暂时的。史晋川(2004)基于人格化交易和非人格化交易视角,对中国温州经济发展模式的演进机制和治理路径进行了系统分析。Granovetter (2017)基于东亚的家族企业发展实践,认为小范围人际信任有可能转化出建构大范围情境中陌生人之间信任的能力。梁平汉和孟涓涓(2013)则通过行为实验,证明合作行为可以通过人际网络扩展到陌生人。因此,发达的特殊性信任与发达的一般性信任之间并不是二元对立的。历史学家也利用清代的地方档案资料证明,在同乡商会等非正式组织的帮助下,外地商人可以与本地官员产生更多的良性互动,从而更多利用司法协助化解商业风险,进而改善政商关系(邱澍生,2020)。

党的二十大报告明确提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其中蕴含的天下为公、民为邦本、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贤、天人合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等,是中国人民在长期生产生活中积累的宇宙观、天下观、社会观、道德观的重要体现。这表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可以发挥积极作用。宗族文化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标志之一,不仅是传统乡土社会治理的根基,更在现代经济活动中深刻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宗族是以血缘为纽带聚合形成的社会组织,由此衍生出的宗族文化既具有文化和价值观的意义,也具有网络组织的意义,宗族成员之间形成认同和信任,关注宗族集体声誉,便于合作互惠、资源共享与风险分担。从商业纠纷治理的角度而言,如今传统宗族文化仍可以从以下几方面发挥积极效应:首先,宗族文化聚合的宗族网络能够形成有效的信息传递机制(张博和范辰辰,2019),促进政企良性互动,这有助于企业等市场主体及时获得政策信息,反馈政策诉求,从而增强企业应对不确定性风险的能力,缓解政策不确定性对企业履约环境的冲击。其次,宗族文化强调的道德规范和宗族本身的集体声誉机制能够减少企业履约过程中的机会主义行为,而宗族网络形成的信息传递机制使企业的机会主义行为面临着较大声誉损失,从而会激励企业信守合同(潘越等,2019a)。最后,宗族组织倡导族内成员重视教育,并提供良好的教育机会,浓厚的宗族文化支持了地方教育氛围的形成和人力资本的长期积累(刘冲等,2021),这可以提高当地法治意识和法律执行效率;而宗族文化聚合的宗族网络还可以协调政府部门、市场中介组织以及企业之间的关系,帮助企业更好获得法律法规方面的信息,从而改善企业所处的合同实施环境。

本文利用城市族谱密度测度宗族文化强度(潘越等,2019b;张博和范辰辰,2019;Chen 等,2022),使用企业与上下游客户(供应商、批发或零售商)产生纠纷的概率和次数刻画企业商业纠纷情况,来评估宗族文化化解商业纠纷的效果与机制。基于世界银行2005 年中国企业调查数据的研究表明,宗族文化强度越高(即宗族文化氛围越浓厚)的城市,企业面临商业纠纷的风险显著越低。平均而言,城市宗族文化强度每增加1 个标准差,样本企业与供应商产生纠纷的概率会降低1.32 个百分点,与批发或零售商产生纠纷的概率会降低1.51 个百分点,分别相当于均值的5.20%和4.31%。本文使用样本城市经历的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战争数量作为宗族文化强度的工具变量(张川川和马光荣,2017),回归结果仍然支持这一结论。异质性效应检验表明,宗族文化化解商业纠纷的效果并未随着区域法治环境和行业契约密集度的差异而不同。机制检验表明,在宗族文化强度越高的城市,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越低且越容易构建良好的政企关系,说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能够显著降低企业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同时,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会随着地区诚信意识增强、企业信用制度完善而减弱;本文还基于世界银行2012 年中国企业调查数据证实,在宗族文化强度较高的城市,企业更倾向于与下游批发或零售商分享生产经营信息,这些结果表明宗族文化通过约束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而发挥作用。此外,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还有助于企业在发生商业纠纷之后得到较好的司法保护。上述发现意味着,降低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约束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强化商业纠纷之中的司法保护是宗族文化产生商业纠纷化解效应的三条重要机制。

本文研究主题与如下两个领域的文献密切相关:一是探讨企业契约实施环境影响因素的研究,这类文献通常关注商业纠纷发生之后法律系统公平公正予以解决的可能性(王永进和盛丹,2012)。二是考察文化因素对微观市场主体间互动和合作影响的研究,例如已有文献考察了宗族文化塑造的价值观念如何影响审计师对上市公司的审计活动(Du,2019)。不同于上述两方面文献,本文从商业纠纷治理的视角探讨宗族文化的经济后果,着重关注企业与商业伙伴之间是否产生纠纷以及纠纷多寡。商业纠纷会增加企业经营环境的不确定性风险,挤占企业家精力和时间,即便纠纷最终通过法律得到有效解决,也难免会增加企业的非生产性支出,挤占企业有限的生产性资源。因此,将潜在的商业纠纷和经营风险消解于未然,是塑造稳定可预期营商环境、不断降低市场交易成本的重要路径。

本文可能的边际贡献体现在三方面:第一,丰富了文化经济学领域的相关文献,为深化这一领域的交叉研究提供了有益视角。已有文献证实了宗族文化在政企互动、企业内部治理和资源获取等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但鲜有文献将分析视角拓展到企业间的关系层面。本文考察了传统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拓展了非正式制度影响市场主体决策的分析视角。不同于Grief 和Tabellini (2010;2017)等对宗族文化中信念和价值观方面的强调,本文的理论分析和机制检验更多关注宗族文化中作为非正式组织的宗族网络在改善政企互动、推动企业间信息分享方面的积极效果,强调非正式制度对微观市场主体决策的影响,这呼应了Granovetter (2017)对社会网络在企业经营和成长中重要性的强调。第二,本文发掘了传统宗族文化在商业纠纷治理中的积极意义,为激发企业经营活力提供了政策借鉴。在现实经济活动中,商业纠纷和违约行为的发生会加剧履约过程的不确定性,阻碍企业的正常经营和持续成长,尤其是企业与上下游客户之间的商业纠纷会损害供应链的稳定和运行效率。因此,有效化解商业纠纷风险,降低市场交易成本是降低营商环境不确定性、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要环节。本文为理解宗族文化在化解商业纠纷中的积极效应提供了理论依据,由此揭示出充分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积极效应对于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要作用。第三,本文深入探索了传统宗族文化与正式法律制度之间的关系。已有的制度经济学研究大多认为,西方式的法治制度与小范围的人格化信任彼此对立,甚至把东亚社会视为“低信任社会”(Fukuyama,1995),引申为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需要破除宗族文化等传统文化观念①现有文献通常认为,宗族组织塑造的短半径信任阻碍了在陌生人中形成契约社会,进而阻碍了中国传统社会中市场机制和法律体系的发育(Greif 和Tabellini,2010;2017)。经验研究也表明,宗族文化对亲缘关系的强调可能会造成广义信任的缺乏,由此形成的内部融资体系会有效替代外部金融市场,进而制约近代中国银行业的发展(Chen 等,2022)。然而,学者们针对中国特定类型宗族组织的研究却发现,宗族内部存在着基于合同进行合作的现象,宗族与合约并不是简单的替代关系,王丹利(2023)对近年兴起的相关文献进行了梳理和归纳。更为重要的是,在解决商业纠纷的过程中,相比于宗族组织,正式法律体系可能意味着繁冗的司法程序和高昂的司法成本。Hadfield(2022)针对美国司法市场的分析表明,针对律师市场的过度管制(包括准入限制和从业限制)抑制了社会对司法和监管技术的投资,使得企业和个人为获取司法服务而支付高昂成本,最终扭曲了经济活动和增长。。本文则发现,传统宗族文化能够促进正式法律制度的实施,从而为理解现代经济中法治环境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厘清传统宗族文化的作用范围做出贡献。

二、文献综述和理论机制分析

(一)文献综述

宗族通常由拥有共同祖先的家庭以血缘关系为基础而形成,对内强调宗族成员之间的团结、互惠、风险分担和资源共享,对外协调宗族成员与非宗族成员、社会组织、政府部门之间的良性互动。宗族组织在传统乡村社会运行和治理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强有力的宗族关系支持能够帮助来自大姓的村长更好地改善农村公共品供给(Xu 和Yao,2015),宗族组织衍生出的宗族文化能够形成风险分担和资源共享机制,帮助人们抵御风险冲击,促进农村人力资本投资(梁若冰和任伟聪,2023),宗族文化还可以通过影响老年人的生育观念和养老决策,降低其参与社会养老保险的积极性(Zhang,2019)。同时,宗族文化可能对乡村经济发展和社会治理带来挑战。宗族网络的短半径信任效应会降低村民对陌生人的信任水平,抑制乡村企业发展(阮荣平和郑风田,2013),而宗族精英与地方政府的合作可能导致村民土地权益受损(仇童伟和罗比良,2019)。在现代经济活动中,宗族文化塑造的非正式制度同样发挥着重要作用。浓厚的宗族文化可以通过改善地区契约实施环境而促进契约密集型行业的发展和集聚(Fan 等,2023)。宗族文化提供的道德伦理约束和多边声誉惩罚机制能够有效推动微型金融机构的发展(张博和范辰辰,2019),并通过提升当地居民受教育水平,增加居民对银行服务的需求进而促进现代银行的发展(刘冲等,2021)。对企业等市场主体而言,一方面,宗族文化强调的互惠互利、合作、信任等理念,及其对族内成员的道德约束和激励,能够帮助民营企业克服融资约束障碍,实现政府与企业之间的良性互动,推动民营企业发展(潘越等,2019b;Zhang,2020),但另一方面宗族文化形成的短半径信任可能会阻碍民营企业的壮大(Zhang,2020)。宗族文化塑造的宗姓认同感还能够塑造基于“家族荣誉” 的中国式家族企业治理机制(潘越等,2019a;许年行等,2019)。综上,现有文献主要关注宗族文化如何影响企业外部发展环境和内部治理行为,并未围绕传统宗族文化如何影响企业间的商业纠纷展开深入探讨。尽管如此,现有文献仍为我们理解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提供了重要线索和理论支撑。

(二)理论机制分析

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能够通过如下三种机制化解商业纠纷风险。

第一,减少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在市场经济体系逐步完善的过程中,各级政府部门为推动经济转型、缓解潜在经济风险,可能不断出台新政策并调整原有政策,在政策实施或调整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可能会导致微观市场主体面临着较强的政策不确定性。宗族文化聚合的宗族网络成为人们进行社会交往的重要平台,有效“串联” 起在政府部门、市场中介组织和企业任职的个体(潘越等,2019b),帮助企业处理好与政府部门的关系,促进政企沟通和互动。这些效应能够促进政策信息的传递和交互,推动企业根据政策走向和未来实施力度及时调整经营策略,向政府部门有效反馈自身政策诉求,减少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即便面临着政策不确定性,宗族网络依然可以发挥风险分担和资源共享作用,帮助企业克服不确定性风险带来的不利影响。在宗族文化氛围浓厚的地区,宗族网络的边界会突破血缘和地缘限制不断外延和扩展,形成超越血缘关系的宗亲会等社会团体,持续扩大政企之间信息传递和交互的范围。因此,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能够有效减弱政策实施和执行的不确定性,避免这种不确定性对企业履约环境带来的非预期冲击,使各类市场主体能够在稳定可预期的政策环境中履行契约,从而降低履约过程中的商业争议和纠纷风险。

第二,约束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市场交易者在签订商业契约时,无法对未来所有可能情形做出预判并在契约中进行约定,而在各地区契约实施效率存在差异、市场信用体系有待完善的情况下,市场交易者有动机通过恶意违约、“敲竹杠” 等机会主义行为获取(短期)收益,进而增加纠纷风险。宗族文化对互惠、合作等利他行为的强调,以及对道德激励和规范的重视(Greif 和Tabellini,2010;2017),能够对企业机会主义行为形成有效约束。宗族文化对人们的道德激励和规范不仅局限于宗族内部成员之间,还可以延伸到宗族组织以外。在社会交往和互动中,宗族文化强调“光宗耀祖” 的道德声誉,宗族组织会避免损害其他宗族利益的活动,以赢得其他宗族的尊重和较高的社会地位。在农村地区,大姓宗族塑造和实施的非正式制度能够赢得宗族内外村民的普遍尊重,宗族族长在解决宗族内外纠纷时享有较高威望(Xu 和Yao,2015;Zhang,2020)。此外,宗族网络可以形成信息传递交互机制和集体惩罚机制,既能够降低契约签订之前(事前)市场交易各方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将商业信誉欠佳的交易者排除在市场之外,也能够使得契约签订之后(事后)企业实施的机会主义行为面临巨大的声誉损失(Chen等,2022)。随着宗族网络边界的扩展,即便市场交易各方分属不同城市,上述信息交互和集体惩罚机制也能够发挥作用。潘越等(2019b)的实证分析表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有助于增强个体间的信息交互和信任,对个人行为形成强有力的道德规范。因此,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能够有效约束企业机会主义行为,减少市场活动中的纠纷风险。

第三,支持法律对于合同实施的保护。中国现代法律体系在很大程度上移植自西方法律体系,而正式法律条文并非在“真空” 中执行,需要社会环境的支持,若合同实施能获得强有力的法律保护,市场交易活动中潜在违约行为将受到有效“遏制”。在历史上,宗族组织通过开办学塾和义学、聘请教师、建立奖学助学制度等方式为族内成员接受教育提供了有力支持。在现代教育活动中,宗族组织中亲友提供的非正式借贷缓解了居民教育资金约束,提升了居民受教育水平(梁若冰和任伟聪,2023)。因此,浓厚的宗族文化支持了地方教育氛围的形成和人力资本的长期积累。有研究表明,传统宗族文化可以通过提升教育水平而促进现代银行这一高度依赖法治环境的金融机构的发展(刘冲等,2021)。因此,宗族文化可以间接提高当地法治意识和司法效率。同时,宗族伦理塑造的惩戒机制及其道德激励能够有效改善契约实施环境,促进本地区契约密集型行业的发展和集聚(Fan 等,2023)。宗族网络作为一种非正式的社会组织,还可以协调政府部门、市场中介组织以及企业之间的关系,帮助企业更好地获得法律法规实施方面的信息,实现合规经营。此外,宗族制度中“家法” “族法” 等一系列“民间法” 性质的内部惩罚制度,兼具了“法治” 与“德治” 的双重特点(张磊和曲纵翔,2018)。因此,传统宗族文化还可以通过支持法律对合同实施的保护而化解商业纠纷。

综合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如下研究假说。

假说1:一个地区的宗族文化氛围越浓厚,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风险越低。

三、研究设计

(一)数据来源

本文研究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2005 年开展的中国投资环境调查。该调查项目在中国120 个大中城市选取12400 家制造业企业,其中,四个直辖市选取200 家企业,其他城市选取100 家企业,涉及30 个制造业大类行业。调查内容涉及企业基本情况、上下游客户关系、融资、企业与政府的关系等内容。该项调查数据样本代表性较强,指标信息较为丰富,在现有文献得到广泛的使用,问卷中有关企业与上下游客户关系的信息,为本文准确刻画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情况提供了数据支撑。为了刻画城市宗族文化强度,本文从上海图书馆“中国家谱知识服务平台”①中国家谱知识服务平台(https://jiapu.library.sh.cn/#/)由上海图书馆2016 年首次推出,旨在将馆藏家谱档案转换为数字化资源,方便全球用户在线查阅。截至2021 年3 月,该平台已包含623个姓氏对应的70 431 种家谱目录,其中有310 个姓氏对应的八千余种家谱可查看详情(张俊,“搭建家谱家训平台 守护婚姻家庭幸福”,《中国社会报》2021 年3 月2 日,第001 版)。张博和范辰辰(2019)、许年行等(2019)同样基于中国家谱知识服务平台,搜集整理了城市层面的族谱数据,用于刻画宗族文化强度。手工搜集了样本城市自明朝至1990 年撰修的族谱卷(册)数。城市经济社会特征数据来自对应年份的《中国城市统计年鉴》。样本城市方言分化指数来自徐现祥等(2015)的数据分享。

(二)方程设定

本文利用如下方程评估宗族文化如何影响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风险:

其中,下标i表示企业,c表示城市,p表示省份,j表示行业。被解释变量Mdr表示样本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情况,通过以下问题构建:第一,过去三年,受访企业是否与供应商发生过商业纠纷? 第二,过去三年,受访企业是否与批发或零售商发生过商业纠纷? 第三,过去三年,受访企业与多少个批发或零售商发生过商业纠纷? 第四,过去三年,受访企业与多少个供应商发生过商业纠纷? 根据上述问题,本文依次构建四个变量Dissupd、Discusd、Dissup和Discus,其中,Dissupd和Discusd为二元虚拟变量,而变量Dissup和Discus赋值为离散整数。②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是多方面的,可能来自供应链上的上下游客户,也可能来自竞争对手和市场中介机构。比较而言,供应链上的企业是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若某企业陷入财务困境,由此产生的流动性风险可能迅速传染给其上下游客户,保持供应链稳定对于企业可持续成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疫情冲击背景下,“保产业链供应链稳定” 是党中央提出的“六保” 工作任务的重要内容之一。因此,重点关注企业与上下游客户之间的商业纠纷能够得到更具有现实针对性的结论。方程右侧的关键解释变量Clan代表宗族文化强度,借鉴已有研究设计(潘越等,2019b;张博和范辰辰,2019;Chen 等,2022),本文使用城市人均拥有族谱数量(取自然对数)进行测度。族谱被视为宗族文化传承的核心载体,是记载宗族家世渊源、传承世系和宗族事迹的典章文献,而编纂族谱是加强宗族内部成员联系和情感纽带的一项重要活动,因此,编纂族谱较多的地区往往拥有相对浓厚的宗族文化。我们从上海图书馆中国家谱知识服务平台搜集了样本城市自明朝至1990 年间撰修的族谱数(变量Genebook),结合样本城市1990 年的年末人口总数(变量Popu),计算出每百万人拥有的族谱数。之所以利用截至1990 年的数据构建宗族文化测度指标,主要是因为从1992 年中国开始出现大规模的人口流动,选取1990 年族谱和人口数据能够较为准确地刻画当地宗族文化氛围,同时能够避免变量反向因果造成的内生性偏误。由于部分城市的族谱数为0,直接取对数可能导致缺失值,本文将人均族谱数加1 再取对数,即变量Clan的计算公式为ln(Genebook/Popu+1)。

式(1)中还控制了可能影响商业纠纷的企业层面变量X,具体包括:产品出口比重Export;产品销售给政府和国有企业的比重Salegov;政府干预程度Govint,以企业跟政府“打交道” 或完成政府布置任务花费的时间衡量①根据企业高管每月与政府有关部门“打交道” 或完成政府布置任务所花费的时间“1 天” “2—3天” “4—5 天” “6—8 天” “9—12 天” “13—16 天” “17—20 天” “21 天及以上”,变量Govint 依次赋值为1、2、3、4、5、6、7、8 的离散整数,取值越大代表企业面临的政府干预越多。;总经理受教育年限Manedu,对应于总经理的最高学历“未受教育” “小学” “初中” “高中” “大、中专” “大学” “硕士及以上”,变量Manedu依次赋值为0、6、9、12、15、16、18 等离散整数;总经理任职年限Manten;企业产权性质State、Private和Foreign,为3 个二元虚拟变量,依次表示样本企业是否为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其中,注册类型为“国有企业” “集体企业” 的企业归为国有企业,注册类型为“港、澳、台商投资企业” “外商投资企业” 的企业归为外资企业,其他类型企业归为民营企业;招待差旅费Etc,以2004 年招待费和差旅费之和占主营业务收入的比重衡量。另外,式(1)还添加了描述企业基本特征的变量Fixper、Firmage和Size,分别表示企业人均固定资产净值、企业成立年限(取自然对数)和企业规模,其中,企业规模Size等于企业2004 年全部从业人员数的自然对数。

由于本文利用横截面数据展开回归分析,且宗族文化指标缺乏时间维度上的变化,难以通过添加城市固定效应来控制不随时间变化的城市特征(如地理位置、文化习俗等)带来的影响。尽管如此,本文通过控制省份固定效应和一系列城市层面特征变量Z缓解上述问题。城市层面特征变量Z包括:经济发展水平C_lngdpper,采用各城市人均GDP 的自然对数衡量;政府财政状况C_fissurp,采用样本城市2004 年财政预算收入与财政预算支出之差,然后除以城市国内生产总值(GDP)衡量;文化多样性C_diver,采用徐现祥等(2015)分享的方言分化指数衡量,该变量取值越大表示城市文化多样性越高;政府规模C_govsize,采用公共管理和社会组织从业人员数占总人口比重衡量,等于城市每百人中公共管理和社会组织从业人员数;民营经济比重C_pripro,采用私营和个人从业人员数占城市总人口的比重衡量。除了文化多样性C_diver,其余变量都使用2004 年城市层面数据进行赋值。②因篇幅所限,本文省略了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值以及关键变量相关性分析结果,感兴趣的读者可在《经济科学》官网论文页面“附录与扩展” 栏目下载。式(1)还控制了样本企业所属省份的虚拟变量Provin以及企业所处的二级行业虚拟变量Indus。ε表示方程误差项。

四、主要实证结果

(一)基准回归

本文首先从总体上评估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当使用企业是否与供应商发生纠纷Dissupd、与批发或零售商发生纠纷Discusd作为被解释变量时,我们利用Probit 模型展开回归分析;当使用与企业发生纠纷的供应商个数Dissup、批发或零售商个数Discus作为被解释变量时,由于诸多企业的变量Dissup、Discus取值为0,我们基于Tobit 模型展开实证估计。考虑到处于同一城市且同一行业的企业面临相似的经营环境,经营决策往往相互影响,本文在Probit 模型和Tobit 模型估计中对标准误进行城市—行业层面聚类(cluster)调整。表1 Panel A 报告了Probit 模型、Tobit 模型的偏回归系数,结果表明,宗族文化强度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城市的宗族文化强度越高,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风险越低,即企业与上游供应商、下游批发或零售商产生纠纷的概率和次数越低,这与假说1 的理论预期一致。为了经济学解释的方便,本文继续关注Probit 模型、Tobit 模型的边际效应系数,回归结果报告在表1 Panel B。以Panel B 第(1)、(2)列结果为例,平均而言,城市宗族文化浓厚程度每增加1 个标准差(0.6646),企业与上游供应商产生纠纷的概率会降低1.32 个百分点,相当于被解释变量Dissupd均值的5.20%;企业与下游批发或零售商产生纠纷的概率会降低1.51 个百分点,相当于被解释变量Discusd均值的4.31%。①描述性统计结果表明,变量Dissup、Discus 存在极端偏大异常值,为了避免极端值对回归结果的干扰,本文在使用变量Dissup、Discus 进行回归分析时,将这两个变量大于99%分位数的观测值予以剔除。控制变量的估计系数及其解释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表1 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基准回归

(二)稳健性检验

(1)变换宗族文化强度测度指标。借鉴Zhang (2020)的研究设计,我们搜集样本城市自明朝至1950 年间撰修的族谱数,结合1990 年各城市人口总数,得出衡量样本城市宗族文化强度的新指标Clann,重新估计式(1)。结果证实了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

(2)进一步处理变量异常值。本部分我们使用包含Dissup、Discus极端偏大异常值的全部样本展开回归估计。同时,针对变量Dissup、Discus存在的极端偏大异常值,我们借鉴缩尾处理(winsorize)的思路,将变量Dissup、Discus大于99%分位数的观测值赋值为99%分位数上的取值。具体而言,变量Dissup的99%分位数是20,我们把变量Dissup大于20 的观测值都赋值为20,得到新变量Dissup_w;变量Discus按类似方法处理得到新变量Discus_w。按照上述思路处理变量异常值之后的估计结果均证实了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

(3)控制产业政策实施的影响。区域振兴战略的实施使得不同经济区域可以根据自身禀赋优势实施差异化的产业政策,这会显著改变特定行业的外部融资环境和竞争格局。同时,行政级别更高的城市拥有更多经济社会管理权限,享有更多政策便利,这导致不同行政级别的城市会实施差异化的产业政策。不同经济区域、不同类别城市实施差异化产业政策可能导致企业履约环境存在系统性差异,据此,本文将样本城市按照地理位置划分为东部、中部、西部、东北四个区域,将样本城市按照行政级别划分为普通地级市、不是副省级城市的省会城市、副省级城市、直辖市四类,并在式(1)中添加经济区域与行业虚拟变量的交叉项、行政级别与行业虚拟变量的交叉项,重新展开估计。结果表明,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依然存在。

(4)变换回归样本。第一,历史文化因素的影响使得以汉族为主体的宗族文化对少数民族自治区的影响较弱,因此本文进一步剔除少数民族自治区的样本企业并进行估计。第二,自20 世纪90 年代末开始,中国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关注1990 年宗族文化强度对2005 年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的影响,可能存在一定偏误。本文借鉴潘越等(2019a)的处理方法,首先计算1990 年至2004 年间中国人口增长率(13.69%),然后利用样本城市1990 年的人口数乘以13.69%得到2004 年的预测人口数,使用样本城市2004 年实际人口数减去预测人口数,便得到人口变动数。本文分别剔除人口减少数前三名的城市和人口增加数前三名的城市,并进行估计。第三,以血缘和地缘为基础的宗族文化通常在农村和小城镇经济活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在大城市中作用相对较弱。由于市辖区是每个城市主体的核心组成部分,居民以城镇人口为主,非农产业较为发达,本文据此剔除那些市辖区人口占比过高(超过50%)的城市,并进一步展开回归分析。第四,部分城市族谱数量过高,由此形成的极端值可能对回归结果造成干扰,本文进一步剔除那些族谱数超过1 000 种的城市,展开实证估计。第五,部分企业与其所在城市的其他企业存在较少的销售或采购业务联系,这类企业面临的市场环境与当地宗族文化氛围的关系并不紧密。因此,本文剔除那些产品在本省销售占比小于20%的企业样本,重新展开方程估计。按照上述思路变换样本之后的实证结果证实了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

(5)样本选择问题讨论。前文实证结论可能面临样本选择问题(sample selection bias)。在宗族文化强度较高的城市,企业家可能选择处于同一宗族网络的上下游客户进行商业合作,宗族网络促进了企业与上下游客户的信息传递、合作和信任,它们之间发生商业纠纷的概率自然更低。

在宗族文化氛围较为浓厚的城市,企业更倾向于选择与同一宗族网络内的上下游客户进行合作,企业与上下游客户签订书面合同的概率较低(Chen 等,2022)。①理论上,如果能够获得受访企业及其上下游客户的实际控制人(或关键高管)的姓氏、出生地等信息,我们能够识别出受访企业与上下游客户是否属于同一宗族网络,进而更直接检验宗族文化如何影响宗族组织内部成员的商业交往与合作。在获得关键指标的基础上考察上述问题是值得深化研究的方向,在此感谢匿名审稿人提出的宝贵意见。本文采用企业公务用车过路费/主营业务收入来刻画企业与上下游客户间的地理距离,检验宗族文化强度与企业间地理距离影响商业纠纷风险的交互效应。结果表明,企业间地理距离并未对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产生调节作用。该部分回归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在宗族观念强烈的农村地区,土地流转交易过程中农户之间的血缘和地缘越接近,农户签订书面契约的概率越低(钱龙等,2015)。实证结果表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并未降低企业与上下游客户签订书面合同的概率,初步排除了样本选择问题。同样地,如果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源于样本选择问题,那么当企业产品更多销往外地时,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会更强。因为处于不同城市的市场交易双方可能缺乏有效的信息传递机制,彼此之间的信息不对称程度较高,更容易产生商业纠纷,而宗族网络能够联结起市场交易双方,促进交易双方之间的信息传递和合作,降低商业纠纷风险。相比之下,市场交易双方处于同一城市能够构建起更加多元化的信息传递机制,彼此之间更加信任,从而减弱宗族网络产生的效应。实证研究表明,企业产品市外销售比例并未影响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从而排除了样本选择问题可能导致的估计偏误。①“变换关键测度指标” “进一步处理变量异常值” “控制产业政策实施的影响” “变换回归样本”“样本选择问题讨论” 等稳健性检验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6)缓解内生性偏误。前文实证结果可能受到潜在内生性问题的困扰,这主要源于三个方面:第一,反向因果。一个城市的宗族文化氛围是在长期社会变迁中形成的,不容易受到现代经济活动中微观市场主体决策的影响,从这一角度而言,反向因果问题导致的内生性偏误并不显著。第二,测量误差。中国家谱知识服务平台是持续完善的,我们在获取族谱数据时可能会遗漏少数未被平台收录的族谱,导致宗族文化强度Clan存在一定的测量误差。然而,没有相关文献或理论认为,这种测量误差与核心解释变量(宗族文化强度)或者被解释变量(商业纠纷风险)存在必然相关性。根据计量经济学理论,如果核心解释变量的测量误差与核心解释变量、被解释变量都不相关,那么方程的系数估计值会存在向零偏误,即我们得到的估计系数是宗族文化实际效应的下限值。第三,遗漏变量。尽管回归方程已经控制了可能影响商业纠纷的企业层面和城市层面特征因素,但由于本文使用横截面数据展开分析,而核心解释变量Clan仅在城市层面有变化,无法控制城市固定效应。因此,式(1)可能遗漏某些同时影响宗族文化和商业纠纷的城市特征因素,引发实证估计中的内生性偏误。

借鉴Zhang (2020)进行稳健性检验的思路,本文依次控制如下因素的影响:第一,历史上的经济繁荣程度。那些历史上经济较繁荣的地区,通常拥有较为发达的商品贸易和更加浓厚的传统商业文化,这不仅有助于当地宗族文化氛围的形成,更能在当代经济活动中推进商业信息的交互、建构诚信文化、促进商业合作,进而降低商业纠纷风险。借鉴Chen 等(2020)的研究设计,本文通过明清时期的人口密度C_popden、是否为明清时期的商业中心C_ccenter、农业适宜性C_agrisu三个方面刻画一个城市历史上的经济繁荣程度,并将这三个变量添加到式(1)中。其中,农业适宜性C_agrisu使用Galor 和Özak(2016)提出的“热量适宜性指数”(caloric suitability index)进行刻画,该指数根据公元1500 年以前、公元1500 年以后可供种植的作物,使用每公顷土地每年的热量刻画土地潜在农业产量,用于评估或解释农业潜力对各种经济社会活动的外生影响。第二,城市到最早开埠口岸的地理距离。近代开埠较早的城市及其周围城市可能具有较为繁荣的对外贸易,能够为族谱撰修和宗族网络的拓展外延提供良好支撑,城市开埠历史也对商业文化氛围有重要影响。为此,我们选取1842 年签订的《南京条约》中确立的五个通商口岸广州、福州、厦门、宁波和上海,分别计算样本城市与上述五个城市的地理距离,即通过地理信息系统(geographic information systems)得出球面距离,然后计算简单平均值,得到变量C_treatyd,添加到式(1)中。第三,儒家文化强度。儒家文化对中国人的价值观念和处事准则有重要影响,且宗族文化的兴起和发展同儒家文化密切相关,尤其是宋代儒家文化对宗族文化的兴起和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Chen 等,2022);同时,儒家文化所推崇的义利观和“诚信” 品德有助于规范市场竞争行为,因此忽视儒家文化的影响可能导致实证估计偏误。已有文献强调儒家文化主要通过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来发挥作用,而宗族文化除了影响人们的价值观念和道德规范,还具有网络组织意义,其聚合形成的宗族网络在信息传递、风险分担等方面发挥着积极效应。我们选择城市的进士密度C_confuc(明清进士数除以1990 年人口总数)作为儒家文化强度的代理变量,添加到式(1)中。其中,各样本城市的明清进士数来自朱保炯和谢沛霖(1979)所著的《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

表2 的Panel A、Panel B、Panel C 报告了式(1)依次添加上述三方面因素之后的回归结果。总体而言,宗族文化强度的系数显著为负,而新添加变量的估计系数大多数并不显著。这说明,即便考虑潜在遗漏变量可能引发的内生性偏误,在宗族文化强度较高的城市,企业面临商业纠纷的风险显著较低,假说1 得到证实。

表2 缓解内生性偏误:控制潜在遗漏变量

为了缓解方程估计的内生性偏误,本文还选择有效的工具变量以展开IV Probit、IV Tobit 估计。有效的工具变量需要同时满足相关性假设和排他性假设。借鉴张川川和马光荣(2017)的研究设计,我们以各样本城市所经历的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辽、西夏、金、蒙古/元)之间的战争数量作为宗族文化强度的工具变量Swar,战争数据来自中国军事史编写组(2003)整理撰写的《中国历代战争年表(下册)》。宗族文化的形成与历史上汉族世家大族的播迁紧密相关,宋朝曾多次爆发中原王朝与少数民族政权之间的战争。在长期的战争中,大量北方汉族为躲避战祸而举族南迁,重塑了宗族文化分布的地理格局。因此,当地在宋代所经历的战争越多,宗族文化氛围越弱。同时,各样本城市在宋代所经历的战争次数主要由地理条件、气候因素、当时的敌对双方战略决策和战场整体态势等因素所决定,时过境迁,这些因素不太可能对现代企业间商业纠纷产生直接影响。已有文献在考察宗族文化对人口性别比、上市公司治理的影响时,同样使用当地在宋代所经历战争次数作为宗族文化强度的工具变量(张川川和马光荣,2017;潘越等,2019a)。

本文基于城市层面数据,利用回归方程(2)评估宋代战争次数Swar对城市宗族文化强度Clan的影响。表3 第(1)列报告的普通最小二乘(OLS)估计结果表明,在未加入控制变量的情况下,宋代战争次数的系数显著为负。本文依次在式(2)中添加式(1)右侧的城市层面控制变量和省份虚拟变量。表3 第(2)、(3)列的结果表明,宋代战争次数的系数依然显著为负。表3 的结果支持了战争导致人口迁移,进而削弱宗族文化强度这一假说。

表3 宋代战争次数与宗族文化强度(OLS)

表4 报告的结果显示,宗族文化强度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在考虑了可能存在的内生性偏误之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依然有助于化解商业纠纷风险。①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计算得到的IV Probit、IV Tobit 模型偏回归系数和边际效应系数的显著性并不一致,IV Probit 模型、IV Tobit 模型边际效应系数中,变量Clan 系数为负但不显著。根据Greene(2009)的建议,本文报告了模型偏回归系数,即主要关注宗族文化能否产生显著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本文利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估计变量系数,结果显示,较高的宗族文化强度能够显著降低企业面临的商业纠纷风险。由于Probit 模型和IV Probit 模型估计所使用的似然函数并不一致,在估计过程中涉及随机项的标准化(normalize)问题,而Probit 模型和IV Probit 模型的分布函数假设不同,导致Probit 模型和IV Probit 模型的偏回归系数不能直接比较。本文还报告了利用两阶段最小二乘(2SLS)估计得出的弱工具变量检验结果,无论是Cragg-Donald WaldF值,还是Kleibergen-Paap WaldF值,都明显大于10% 显著性水平上的临界值(16.38),排除了弱工具变量问题的可能性,证实了工具变量的有效性。

表4 缓解内生性偏误:工具变量估计

(三)异质性效应检验①异质性效应检验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1)不同地区法治环境的比较。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是否因正式制度的差异而不同? 本文首先使用樊纲等(2011)提供的2004 年市场化指数分项“市场中介组织的发育和法律制度环境”,来刻画各省份法治环境完善程度。本文依据该分项指数的中位数,将样本企业分为法治环境欠完善组和法治环境较完善组,对应的二元虚拟变量P_medlaw赋值为0 和1。式(1)中添加地区法治环境变量、交叉项宗族文化强度×地区法治环境之后重新估计。结果表明,交叉项的系数为正但不显著,表明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并未受法治环境的影响。本文还使用王小鲁等(2013)提供的2006 年企业经营的法制环境指数作为刻画地区法治环境的替代性指标,按照上述思路展开实证分析,结果依然表明法治环境并未对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产生调节作用。这说明,宗族文化所塑造的非正式制度与正式法律体系之间不存在替代关系。

(2)不同行业契约密集度的比较。行业的契约密集度越高,企业经营对于契约履行的依赖程度就越高。那么,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是否随着行业契约密集度的差异而变化? 本文利用He 等(2019)提供的中国制造业行业契约密集度指标构建新变量Conint,以反映某行业对契约执行环境的依赖程度。我们根据变量Conint在行业层面取值的中位数,将企业所处行业分为契约密集度较高行业和契约密集度较低行业,对应的二元虚拟变量Conintd赋值为1 和0。在式(1)中添加交叉项宗族文化强度×行业契约密集度之后的估计结果显示,交叉项的系数并不显著,表明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并未随行业契约密集度的差异而不同。我们还直接添加Conint、交叉项Clan×Conint到式(1)中,结果显示,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并未受行业契约密集度的影响。

(四)商业纠纷多寡与营商环境优劣之间关系的讨论

在宗族文化氛围较为浓厚的城市,较少的商业纠纷可能意味着中小企业在市场竞争中面临更多不公平进而做出更多妥协,也可能源于企业花费大量隐性成本去化解潜在商业纠纷。若上述推测成立,企业等市场主体面临较少的商业纠纷反而意味着营商环境的恶化。首先,本文检验了宗族文化强度对企业面临的市场竞争环境的影响,结果表明,浓厚的宗族文化并未导致辖区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面临更不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其次,我们还检验了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是否随着招待差旅费的差异而不同。结果显示,随着企业招待差旅费的增加,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会有一定程度的减弱,这初步排除了“较少的商业纠纷是以企业花费一系列隐性成本为代价” 这一推测。①商业纠纷多寡与营商环境优劣之间关系的实证估计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五、影响机制检验

(一)宗族文化与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

本部分检验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是否有助于降低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借鉴于文超等(2022)的研究设计,本文采用“经济和管理政策不稳定性对企业运行的妨碍程度” 来刻画样本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对应这一问题选项“无” “较小” “中等”“较大” “完全”,变量Pu依次取值0 到4 之间的离散整数,取值越大代表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越高。本文以Pu作为被解释变量,对宗族文化强度Clan和式(1)的控制变量进行回归。表5 第(1)列报告的基于Ordered Probit 模型的估计结果显示,宗族文化强度的系数显著为负,表明在宗族文化强度较高的城市,企业面临的政策不确定性显著更低。本文还利用二元虚拟变量Pu_dum测度政策不确定性重新进行实证估计。具体而言,当经济和管理政策不确定性对企业运行没有造成障碍或造成较小障碍时,变量Pu_dum赋值为0,否则Pu_dum赋值为1。表5 第(2)列报告的Probit 模型边际效应系数表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会降低企业面临政策不确定性的概率。

表5 影响机制检验:基于履约环境不确定性的视角

宗族文化之所以能够降低政策不确定性,是因为宗族网络构建起了良好的政企互动机制,可以促进政府与企业之间政策信息的传递和交互。那么,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是否有助于企业构建良好的政企关系? 根据世界银行问卷设计,本文构建四个变量Govre_tax、Govre_pub、Govre_env、Govre_lab,分别表示税收、公安、环境保护、劳动和社会保障等四个表示政府部门与受访企业之间关系融洽程度的重要变量,对应问题选项“不好” “一般” “中等” “较好” “很好”,这四个变量皆赋值1 至5 之间的离散整数。上述四个变量Govre_tax、Govre_pub、Govre_env、Govre_lab的简单平均值能够从总体上衡量政企关系融洽程度Govrel。本文以Govrel为被解释变量,对宗族文化强度Clan和式(1)的控制变量进行回归。表5 第(3)列报告的OLS 估计表明,宗族文化强度的系数显著为正,说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有助于企业构建和维系良好政企关系。本文还利用二元虚拟变量Govrel_dum刻画政企关系融洽程度并展开方程估计。当企业与四个政府部门关系的平均得分处于“中等” 及以下水平时,变量Govrel_dum赋值为0,否则Govrel_dum赋值为1。表5 第(4)列报告的Probit 模型边际效应系数表明在宗族文化强度越高的城市,企业越容易构建起与政府部门的良好关系。

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所形成的融洽政企关系可能因为其塑造了更加垄断的市场结构,强化了少数垄断企业的市场支配能力,这虽然减少了商业纠纷但降低了市场竞争活力。本文利用2004 年中国工业企业数据,以企业总产值为标准计算各省份—二级行业层面的赫芬达尔-赫希曼指数(HHI),作为刻画市场垄断程度的正向指标。研究发现,较高的市场垄断程度并未显著影响企业对政企关系的主观评价,且更加垄断的市场结构削弱了宗族文化改善政企关系的效应,进而排除了宗族文化通过塑造垄断的市场结构而发挥作用的可能性。①市场垄断程度与政企关系评价的实证估计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二)宗族文化与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

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主要通过以下两种效应约束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一是宗族文化注重对宗族内部成员的道德激励和规范,能够增强人们商业交往中的诚信意识;二是宗族网络能够形成有效的信息传递交互机制。如果第一种效应成立,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在诚信意识较弱、信用制度欠完善的地区更强。基于此,我们首先在式(1)中添加城市诚信意识C_integr、宗族文化强度Clan与城市诚信意识C_integr的交叉项,重新估计方程,其中,城市诚信意识的测度数据来自倪鹏飞(2007)发布的《中国城市竞争力报告No.5》。本文还在式(1)的基础上添加地区信用制度完善程度P_creins、宗族文化强度Clan与地区信用制度完善程度P_creins的交叉项进一步估计方程,其中,地区信用制度完善程度P_creins基于2006 年中国私营企业调查数据构建。该期调查询问了国务院“非公经济36 条” 颁布一年多以来,受访私营企业的发展环境在推进企业信用制度建设方面的改善情况。本文计算各省份中认为推进企业信用制度建设方面有改进的受访企业占比P_creins,变量取值越大代表该省份信用制度建设越完善。②中国私营企业调查项目由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等四家单位组织实施,每两年进行一次,2006 年的调查项目在时间上与样本企业观测年份(2005 年)比较接近。2005 年2 月,国务院正式发布《关于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若干意见》(国发〔2005〕 3 号),因文件内容共36 条,被简称为“非公经济36 条”,“推进企业信用制度建设” 是其中一项重要的实施意见。该项意见明确提出“加快建立适合非公有制中小企业特点的信用征集体系、评级发布制度以及失信惩戒机制” “对资信等级较高的企业,有关登记审核机构应简化年检、备案等手续” 等举措。实证结果表明,在诚信意识较弱的城市、信用制度较完善的地区,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会更强。可见,宗族文化通过强化市场主体的道德规范来产生商业纠纷化解效应。③基于道德规范视角的机制检验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针对第二方面效应,本文基于世界银行2012 年中国企业调查数据④世界银行2012 年的调查项目涵盖2 700 家民营企业和148 家国有企业,分布在北京、上海等25 个城市,该调查项目介绍详见世界银行网站:https://microdata.worldbank.org/index.php/catalog/1559。,检验宗族文化是否促进了企业间信息分享,并构建回归方程(3):

其中,被解释变量Infsha刻画企业与上下游客户之间的信息分享情况,通过四个问题构建。受访企业被问及“是否与原材料供应商分享需求预测信息” “是否与下游客户分享生产和补货计划信息” “是否与原材料供应商分享原材料库存信息” “是否与下游客户分享成品库存信息”,对应这四个问题,本文依次构建四个二元虚拟变量Infsha_s1、Infsha_c1、Infsha_s2、Infsha_c2,计算变量Infsha_s1、Infsha_s2 之和得到新变量Infsha_s,表示企业与上游供应商之间的信息分享水平,计算变量Infsha_c1、Infsha_c2 之和得到新变量Infsha_c,表示企业与下游批发或零售商之间的信息分享水平。方程右侧关键解释变量Clan代表城市宗族文化强度,赋值方法与前文一致。

本文借鉴王可和周亚拿(2019)的研究设计,在方程(3)右侧添加企业层面特征变量XX,具体包括:信息化水平Itindex,反映信息沟通技术在合作伙伴关系、产品和服务改善、产品和运营、营销和销售、顾客关系等五个方面的使用情况,对应选项“从不” “较少” “有时” “经常” “总是”,五个方面的分项指标都赋值为1 到5 之间的离散整数,五个分项指标得分的平均值便是变量Itindex;是否有出口活动Export;非正规部门竞争对企业运行的障碍程度Compet,对应“没有” “较弱” “中等” “较大” “非常严重”等选项,Compet依次赋值为0 到4 之间的离散整数;高管每周应对政府监管要求花费的时间比重Govint;政府部门持有的股份比重Govsha;总经理本部门任职年限Manexp;总经理是否为女性Manfem;是否受到集团控制Group;是否为上市公司List;企业成立年限(自然对数)Firmage;企业规模(员工数的自然对数)Size等。此外,式(3)右侧还添加了企业所处行业虚拟变量Indus和省份虚拟变量Provin。表6 第(1)、(2)列报告了基于Ordered Probit 模型的估计结果。不难发现,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有助于促进企业与下游客户之间的信息分享,但没有显著影响企业与上游客户之间的信息分享。

表6 影响机制检验:基于信息分享和司法保护的视角

(三)宗族文化与商业纠纷之中的司法保护

本文通过两个问题刻画司法保护程度:第一,若企业在自身所在地与供货商、顾客或附属机构发生商业纠纷,本地法律系统给予公平公正判决的概率有多大;第二,在发生的商业或其他纠纷中,企业合法合同或财产权得到保护(判决下达并执行)的比例有多大。根据受访企业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本文赋值两个新变量Locjust、Conprot,取值越大代表企业在商业纠纷之中获得的司法保护越好。本文以Locjust、Conprot为被解释变量,对宗族文化强度Clan和式(1)中的控制变量展开回归。表6 第(3)、(4)列报告了基于Tobit 模型的估计结果。不难发现,宗族文化较浓厚的城市,企业在商业纠纷中往往能够得到公平公正判决,合法合同或财产权得到有效保护。

需要说明的是,在宗族文化强度更高的城市,只有与本地政府官员处于同一宗族网络的企业家才能获得市场准入机会并持续经营,这些企业自然对本地政策环境、司法环境有较高评价。因此,前文实证发现可能源于宗族文化“筛选” 出特定类型企业进入市场并持续经营,而非宗族文化实际改善了当地整体营商环境。本文采用企业产品销售情况来刻画政商宗族网络强度,研究发现,政商宗族网络强度并未显著影响宗族文化强度与企业营商环境评价之间的关系,进而排除了上述样本选择问题。①本部分针对样本选择问题的实证分析结果请见《经济科学》官网“附录与扩展”。

六、结论

宗族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特有现象,对塑造中国人的价值观念和规范中国行为决策有一定影响,探究宗族文化产生的经济社会效应具有重要理论和现实意义。本文立足中国宗族文化这一特有现象,利用世界银行提供的2005 年和2012 年中国企业调查数据,系统考察了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及作用机制。研究发现,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会产生显著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且这一效应没有因为地区法治环境、行业契约密集度的差异而不同。机制检验表明,浓厚的宗族文化氛围能够降低企业履约环境的不确定性,约束履约各方的机会主义行为。同时,在宗族文化强度较高的城市,企业在商业纠纷之中能够得到更加公平公正的判决,合法合同或财产能够得到更加有效的保护。

本文政策启示主要体现在两方面:第一,在经济发展面临“三重压力”、外部环境充满诸多不确定性的今天,企业失信行为和商业纠纷频现,增加了微观市场主体的非生产性支出和市场交易成本。因此,降低商业纠纷风险是激发市场主体活力、降低市场交易成本的重要路径。本文结论说明,政府在优化营商环境的过程中,应立足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内涵丰富的特征事实,充分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讲信修睦、亲仁善邻等思想观念和道德规范,发挥宗族文化在构建商业纠纷化解机制中的积极效应。第二,本文证实了降低政策不确定性是宗族文化产生商业纠纷化解效应的重要机制。这意味着,在外部经济环境存在较大不确定性的情况下,坚持“稳中求进” 的工作总基调,保持经济政策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加强政策解读和引导,提升政策透明度,能够为各类市场主体塑造稳定可预期的履约环境,从而避免企业因履约环境不确定性而产生纠纷,进而为促进市场主体可持续成长、推动经济实现质的有效提升和量的合理增长奠定微观基础。

本文也存在一些局限性:第一,囿于数据可得性,无法识别出企业发生商业纠纷的对象是否处于同一宗族网络或同一县域之中,并无法据此直接检验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是否突破宗族网络的边界。第二,本文实证分析中主要关注企业在2005 年面临的商业纠纷情况,但随着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深化和营商环境优化,企业当前所面临的市场环境与考察年份相比可能存在显著差异。不过,一个城市的宗族文化氛围是在长期的历史变迁中形成的,不会在短时间内急剧变化,中国经济市场化改革是一种“渐进式”改革,一些体制机制障碍尚难以在短时间内破除,本文研究结论仍具有重要政策含义: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法治建设相结合,对于降低市场交易成本、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具有积极意义。

本文还存在一些值得深入拓展的研究方向:第一,在探讨商业纠纷化解路径的过程中,除了关注传统宗族文化这一因素之外,我们还应关注和考察传统市镇网络密度、商帮结构、传统商业文化氛围等历史因素对于防范和化解商业纠纷风险的积极效应,这可以为我们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市场经济运行中的现代价值提供新的分析视角。第二,除了商业纠纷的多寡,我们应该从更多维度的视角刻画营商环境优劣,尤其需要关注商业纠纷化解过程中所伴随的隐性成本。相比于单纯的商业纠纷数量减少,商业纠纷能够得到高效率、低成本的化解反而更能增强市场主体活力,优化营商环境。第三,本文证实了宗族文化塑造的非正式制度能够产生积极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但不容忽视的是,宗族组织形成的短半径信任可能对市场机制发育和市场主体可持续成长带来挑战。因此,宗族文化在现代经济活动其他领域中发挥着何种作用,仍有待于系统严谨的实证考察。第四,本文证实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在诚信意识较弱的城市更强。随着市场经济体制和社会信用制度的完善,人们在商业交往中的诚信意识将不断增强,但不同地区之间商业文化氛围和诚信意识的差异难以在短期内消弭。同时,商业交往中的诚信意识通常与社会信任水平密切相关,而社会信任变迁过程相对缓慢,能够在很长时间内保持相对稳定。因此,宗族文化的商业纠纷化解效应可能是长期存在的,当然,这一问题的准确解答仍有待于在获取新数据的基础上开展严谨的实证评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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