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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心安处是吾乡

2023-12-29何珊整理一场跨界对谈一次艺术与文学的交汇

出版人 2023年12期
关键词:王跃文美的生活

文| 何珊(整理) 一场跨界对谈,一次艺术与文学的交汇。

11 月12 日,在第二届岳麓书会期间,绘本画家蔡皋与作家王跃文围绕“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一主题,为读者带来一场跨越文学与艺术的对谈。

一位是知名绘本画家,画作充满了独特的想象力和对美的执着追求。一位是著名作家,其作品中既有对现实矛盾的深刻揭示,又有对历史长河的人文发现,还有对故乡的深情回望。两位艺术家在文学和艺术的道路上各自独树一帜,在这场跨界对谈中分享了彼此的创作心得。本文为对谈内容节选。

主持人(张战):王跃文老师的早期作品主要聚焦于当下的现实生活,作品中充满了人文关怀,展现出强烈的忧患意识,笔触凌厉、郁愤;但是进入中年特别是50 岁之后,您的目光从锐利变得柔和,逐渐聚焦于家乡。为什么您在50 岁之后会有这样一次写作风格的转向呢?

王跃文:我自己分析不存在转不转型。用长沙话讲我是一个“乡里伢子”,从小生活在乡村,是用一双非常本真、纯朴的眼睛去打量生活,再进行文学表达。在不同的时间段或年龄段,我的情绪情感可能会有所变化,但整个过程是连贯的。我在写《国画》这种小说时,尽管有对生活的凝视,有冷静的观察,甚至有深层的考问,但最终的指向都是向上向善向美,朝着光明的方向。到了四五十岁慢慢回望故乡的时候,这双眼睛跟少年“乡里伢子”的眼睛是同一双,更加朝着美的方向,向上向善向美,向着光的方向去打量,这一点没有变过。

主持人(张战):蔡皋老师在文学和绘画领域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我曾欣赏过您以《时间》为主题的画作,深感震撼。您将时间描绘得既缥缈又坚实,令人回味无穷。如果您一直延续这类风格,完全可以成为如马克·罗斯科般的超现实主义抽象派世界级艺术家,当然您早已是世界级的艺术家。然而,您始终坚持描绘中国传统文化题材。为何您选择回归中国文化传统里寻找根脉,聚焦于中国民间和文化传统,而非追求更时髦的抽象主义、超现实主义或后现代艺术?

蔡皋:在我看来,文学和艺术是不可分割的,它们相互交织,无法单独讨论。我试图将它们分开,却发现这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是文字先于绘画,还是绘画先于文字。有些时候,我的感觉和视觉会同时涌现,然后在心中流淌,形成文字或绘画。

我读了《家山》以后,才知道所有人的出发点都在自己脚下,都是源于我们对故乡故土的深深眷恋。这片土地给予我们力量,就像泉水般源源不断。我尤为钟爱《家山》中的人物塑造,尤其是历经几代人的佑德公与逸公佬儿,他们的形象让我看到了祖辈的影子。

在王跃文先生的作品中,我看到了那个年代我的父辈能够保持纯真的原因。就像佑德公、逸公等几代人,他们没有沾染丝毫的污垢。即使像扬卿、贞一等人学成归国,他们仍然选择回归故土,为兴修水利等公益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中国人的性善德行在王跃文老师的《家山》《漫水》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王跃文:刚才蔡皋老师分享了她的家族故事,我们深切感受到那个家族所经历的沧桑变迁。我想攀附一下蔡皋老师的《桃花源的故事》和《花木兰》,这一点在《家山》里面是有表现的。

我为了写出那个年代下比较原始的乡村景色,通过回忆写了乡村风俗“整新娘”,新娘被轿夫逗下轿子后,轿夫们便抬着空轿子跑掉,小脚女人只能哭着走路到新郎家,最后一直到村外才把新娘抬进去。后来我描绘了多年后的场景,在一路春色中,船顺流而下,看到河边嬉戏的孩童和洗衣的村姑。桃花开处必有人家,主人出来看到一个漂亮的妹子,跟爸爸夸女孩长得怎么漂亮,后来人走了以后说可惜是大脚。这个时候妇女已经开始不包小脚了,这些细节写出了时代的变化,可以说是《家山》里的桃花源景象。

而贞一的形象就像花木兰,她在抗战时成为军医,往来于大湘西和长沙之间。她母亲曾感叹,我这个贞一啊,怕不是花木兰投的胎?她跟父母写信讲,很快会打胜仗,到时候,我将如木兰般卸去铠甲,再回来伺候父母。最后她在长沙生下孩子,休完产假就把半岁的儿子放在家里,留给外婆,自己又奔赴战场。我写到这里的时候热泪盈眶,人物不知道她的命运,我知道,因为贞一此一去,46 年再也没有回过家,跟儿子分别了46年,一直到1987 年才回来,所以贞一就是蔡皋老师笔下的花木兰。

蔡皋:花木兰是我根据北朝民歌想象出来的角色,代表了我个人的精神寄托。然而,当我读到贞一的故事时,我深感我的创作有了真实的生活原型。在《家山》中,有许多这样的人物让我热泪盈眶,他们虽然学有所成,但依然心系故乡,这份情感让我深受触动。

我不喜欢把家乡弃之于背立,没有家山的情,脉就会断。几千年的农耕文明让我们始终心心念念自己的家。即使没有祠堂或族谱,我们仍然有着团结互助的精神,这是割不断的。这种精神源于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因此它不会消失,永远存在于我们的心中。

主持人(张战):传统文化就是一口甜水井。

蔡皋:是的,我的作品可以在《家山》里看到源头,我心安宁,此心安处是吾乡。

主持人(张战):现实生活中,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我们生活中的色彩是非常斑杂的。蔡皋老师的作品《宝儿》《晒龙袍的六月六》中运用了大量的黑色,在《桃花源的故事》里则很少用到黑色,而是大量地使用白色、粉色这些明亮温暖的颜色。我记得您说过一句话,我所有的欢喜都是建立在不欢喜之上的。

蔡皋:对,从色彩学的角度来说,一切都是存在于对比关系中,这也是一个哲学问题。所有事物都是通过对比才能被我们看见,比如光明与黑暗、红与黑及生活中的各种对比。这些对比的意象都来自我们的现实世界。我认为许多人的行为有正成全和反成全,但大多数行为是在反面的推动下产生的。花木兰的行为就是被逼出来的。谁不愿意一辈子待在家里,只做自己呢?她的参战行为不正是因为战争这个反面因素所逼出来的吗?

我喜欢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根源。能按我的本性来做我自己最爱的事情,画我最喜欢的题材,我感到很幸福,我是被成全的。如果没有选择这条路,我会选择更优渥的生活,走更平坦的道路。正如王跃文老师所说,做自己并不容易,包括认识自己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主持人(张战):王跃文老师的《漫水》和《家山》展现了相似的特色。他以隐晦的、远距离的方式描绘了生活中血腥和残忍的一面,同时流露出对善良和美丽的追求。这两部作品深入挖掘了中国人人性中善和美的部分。虽然有人质疑桃花源是否真实存在,但桃花源里人们热情好客、餐桌上有各种美食的美好生活,正是我们向往的生活现实。为什么你会这么处理生活现实?

王跃文:对,我们这些从事文学创作的人,要创造出既有对美的欣赏追求,又有思想性的作品,还要有对生命本质的追问,更想要表现温暖美好的东西,这就要同人性的局限性去抗争。

刚才张战老师提到了《漫水》这部作品,它写的是1949 年到2000 年初的生活,写了一对老人余公公和慧娘娘超过半个世纪的故事。

我们知道在这50 多年中,中国发生了很多故事。然而在这部小说里,我并没有详细描述这些事件。人类能够生生不息,是因为我们在总体选择上都是往美的好的方向去选择。这并不是作家用伪现实主义的手法去粉饰生活,而是因为人类早就认识到奔往美的好的方向才是生存的根本。

《家山》描述的是比《漫水》更早的生活。可以说,《家山》是从《漫水》这部小说里“流”出来的。作家在创作作品的同时,也会被作品“创作”。我们在进行文学创作的时候,会有对生活的观察、思考,有自己的美学体验。反过来,作品也会对作者产生滋养。通过写作《漫水》,我拥有了另外一双打量生活的眼睛。这双眼睛让我发现了《家山》。可以说,没有《漫水》就没有《家山》。

主持人(张战):蔡皋老师的绘画作品和王跃文老师的《家山》《漫水》都大量描绘了中国民间风俗、传统礼仪、道德伦理等传统文化。请两位老师分享一下,你们的作品里有哪些有趣的民俗、细节。例如,《家山》这部作品描述了女孩子出嫁时要进行“开脸”这一风俗。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已经不再了解开脸的含义和重要性。请两位老师分享一下,民间风俗的价值在哪里。

王跃文:《家山》中确实描绘了许多民俗,当然有些风俗现在已经逐渐消失。然而,我希望那些古老的民俗所传递的精神能够延续下去。刚提到姑娘出嫁时,就要开始化妆,化妆时需要去掉脸上的绒毛。用一根麻绳扭成麻花状,一端放在嘴里,两只手用力绞紧,绞之前先涂抹脂粉,这样绒毛就不容易打滑。

在出嫁前进行“开脸”仪式时,长辈通常会念一些吉利的口诀,为新人祝福和期盼美好的未来。这体现了前辈对婚姻的敬畏。这种庄重感是我们应该重视的,过去在婚丧嫁娶等重要场合中,仪式感非常严谨,体现了中国人一丝不苟的生命态度。我们应该以同样的态度认真对待生活。虽然现在这些传统风俗逐渐消失,但我认为这种精神应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传承下去。

主持人(张战):现在的年轻人中有一部分是“农二代”,他们从乡村来到了城市。虽然他们的祖先曾经在乡土上、在田埂子上走过一辈子,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在城市中漂泊、打工、求学,追求更广阔的世界。在当下的环境中,我们所说的乡土、桃花源、田埂、锦葵等概念对年青一代还有意义吗?

蔡皋:尽管我与年青一代存在一定的距离,但我仍然能够从许多年轻朋友那里了解到,他们比我们这一代人承受了更大的压力。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传统没有被割裂,自然生态也没有遭到破坏。然而如今,很多宝贵的元素已经遭受了无法挽回的损失。破坏或批评,人们往往轻而易举,但重建或恢复却难上加难。我认为传统和现代应该是并行不悖的,应该给予人们回归过去的可能性。只要我们每个人都以主人的心态去面对生活,将天下的农田视作我们的家乡,四海之内皆兄弟,几十年我们都是一家人,华夏一家亲。

而且现在很多城里人都选择到乡村安家,新的乡贤也许会出现。王跃文老师的理想可能会一步步实现,有文化的、有见识的、新的土地的主人,不是说传统意义上私有的主人,善待一块土地你就是土地的人,何必分你我。

王跃文:刚才张战老师提的这个话题,确实是一个时代之问。人类的发展、社会群落关系的变化,尤其是城乡变迁,都是时代大趋势的一部分,完全违背这个规律是不现实的。然而,当我们逐渐疏离自然时,我们可以采取一些措施来尝试扭转这一趋势。

曾经有一个画家朋友讲述了一个极端的故事,他曾带过一个小孩画画。为了让孩子更容易学习,他简单几笔画了一些小动物。在他的教导下,孩子画青蛙非常逼真,但当捉一只真正的青蛙让他看时,孩子却无法识别,因为他的画是抽象的,孩子无法将抽象的画与真实的动物建立联系。

我也曾与一些小学语文老师探讨过,如今孩子们写作文描述春天的景象,比如写到小草发芽、小鸟在树上叽叽喳喳叫,老师们会称赞他们写得好。然而,我问老师:“孩子们知道这是什么草,这是什么鸟,这是什么树吗?”都不知道。

有评论家说《家山》中的人物形象清晰明了,每个主要角色都有始有终,有来处、有归处。其实,《家山》中描述的所有动物和植物都是真实而准确的。例如,书中的鸡就是鸡,鸭就是鸭,牛就是牛,羊就是羊。每一种动物的声音和色彩各不相同。对于树也是如此,每一种树都是准确的,不会笼统地描述。

孔子曾说:“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强调了认识自然的重要性。年轻父母应该带孩子去感受大自然,让他们了解各种动植物。我相信现在城里的孩子可能无法区分蟾蜍、青蛙、山蛙、树蛙和土蛤蟆等动物,以及各种与泥土相关的植物。家长不应该过度保护孩子,而应该鼓励他们多去户外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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