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中的草原文化
2023-12-28陶逯秋
陶逯秋
草原文化是人类社会重要文化形态之一,由地域环境、生存技能、文化习俗等因素共同促成。元代是民族融合的时期,草原文化盛行,其社会审美、文学观念、艺术形式等都出现新变化,此背景下兴起的文学与艺术形式—元杂剧,展现出草原文化的深刻影响。
形式:胡曲盛行,当行本色
元杂剧引入北方民族音乐,叙述中常用少数民族语言,在形式上体现出草原文化对中原的融入。
(一)音乐文化
在音乐曲调上,元杂剧不仅保留传统,更以北方音乐为基础,采用北曲联套的形式。徐渭《南词叙录》中有:
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流入中原,遂为民间之日用。……中原自金、元二虏猾乱之后,胡曲盛行。
此处明确总结北曲特点—刚健雄壮、自由奔放,与草原文化契合,不论贵族、平民,不论外族、汉人,都推崇胡曲。元杂剧音乐在保留唐宋传统同时,融合草原文化的音乐、歌舞、技艺等。王世贞《曲藻》中有:
曲者,词之变。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
这也说明北曲常常采用胡乐,音乐节奏紧快。
元杂剧中存在很多少数民族音乐的痕迹。王国维曾说:“北曲【黄钟】之【者剌古】,【双调】之【阿纳忽】【古都白】【唐兀歹】【阿忽令】,【越调】之【拙鲁速】,【商调】之【浪里来】,皆非中原之语,亦当为女真或蒙古之曲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最明显的是少数民族语言音译的曲牌名,如黄钟调【者剌古】、般涉调【魔合罗】又名【耍孩儿】、越调【拙鲁速】、双调【阿纳忽】。这些曲牌名显示了元杂剧吸收少数民族音乐的情况。
(二)叙述文化
相较于前代文学艺术形式,元杂剧独特的叙述声音体现出草原文化的影响,融入了少数民族语言。元杂剧诞生于民族融合时期,而语言是最普遍而重要的媒介。王骥德《曲律·论曲源第一》:
金章宗时,渐为北词,如世所传《董解元西厢记》者,其声犹未纯也。入元而益漫衍,制栉比声,北曲遂擅胜一代,顾未免滞于弦索,且多染胡语。
元杂剧中少数民族语言主要有蒙古语、女真语、契丹语,这些语言的融入说明元杂剧作者生活在草原文化侵染的社会环境中,自然而然使用少数民族语言。同时表明,多民族融合的社会中使用少数民族的文字、语言与风格来创作、表演也不会造成理解障碍。当时不仅有少数民族诗人参与创作,如阿鲁威、杨景贤、法式善、萨都剌等,汉人作家也浪迹中下层民众,熟悉草原文化与民族语言。如关汉卿《邓夫人苦痛哭存孝》:
米罕(肉)整斤吞,抹鄰(马)不会骑,努门(弓)并速门(箭),弓箭怎的射!撒因(好)答剌孙(酒),见了抢着吃,喝的莎塔八(醉),跌倒就是睡……一对忽剌孩(贼),都是狗养的!
汉族人物杂剧中也会使用蒙古语,如王实甫《西厢记》:“头房里下,先撒和(饲喂和遛放)那马者。”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不如送他去汉朝哈剌(杀死)。”《程咬金斧劈老君堂》:“拔都儿(英雄、勇士)来报大王呼唤。”
更复杂的如关汉卿《虎头牌》:“可便是大拜门撒敦家的筵宴。”“大拜门”是女真风俗,即男女自由结合生子后到女家行子婿礼,“撒敦”是蒙古语亲戚之意。此句描述女真族的风俗习惯,使用蒙古族语言,以汉文字书写,是典型的受草原文化影响的元杂剧形态。融入少数民族语言一方面丰富了表演词汇,使作品通俗化、大众化,一方面增强了语言表现力,开拓观众群体。
内容:多元习俗,包容融入
元杂剧不仅在形式上体现了草原文化的加入,在内容上也包含很多草原文化书写,展现着元代草原文化融入中原的社会现状。
(一)饮食文化
元杂剧中的肉食种类丰富。《全元戏曲》共收录元杂剧163部,肉食出现次数较多,体现草原文化喜爱肉食的特征。其中羊肉所占比例非常高,地位重要,这与草原游牧民族长期饲羊并钟爱羊肉的习惯相关。鸡易养殖,数量其次;鱼肉主要出现在以南方为背景的杂剧中;猪、鹅、鸭等动物不适合在草原饲养,出现次数较少。
元杂剧饮食中奶制品也非常重要,出现次数较多,常呈现“酪”的形态,即牛、羊、鹿、骆驼等动物奶制品。如《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害渴时喝一勺儿酪和粥”,指的是将牛羊乳汁加入粥里;又如《马丹阳三度任风子》“傲杀羊羔乳酪浆”,指牛奶或羊奶。牛羊乳仍符合中原地区认知,在传统中原文学中也曾出现,但元杂剧中更出现了马奶、驼奶等草原民族熟悉的奶制品,如《便宜行事虎头牌》“可买的这一瓶儿村酪酒”,指的是蒙古族的马奶酒。由此可见元杂剧创作时期社会流行奶制品的风尚。元代忽思慧《饮膳正要·卷三·兽品》:
牛乳腐微寒,润五脏,利大小便。
羊酪治消渴,补虚乏。
马乳性冷味甘,止渴治热。
驼乳性温味甘,补中益气,壮筋骨,令人不饥。
从中可见奶制品在草原文化中的重要性,以及草原民族对奶制品的关注与善用。元杂剧中奶制品的频频登场,无疑是草原文化带来的饮食习惯。
除此之外,元杂剧中还有一种出现频率较高的饮食—酒。《全元戏曲》共收录163部戏剧,描写酒的戏剧约有155部。这虽不能完全归于草原文化,中原作家也常用“酒”意象,但多渲染哀愁悲壮,而元杂剧作为叙事文学,大多真实描述饮酒活动,以奔放豪饮为主,如“近来口生都忘了,则记烧酒与黄酒”等。同时,元杂剧中除了传统中原酒,还出现马奶酒、果酒等,体现出草原文化的独特风格。
(二)婚俗文化
元代,汉族和少数民族杂剧作家都以包容态度接受并描绘草原文化带来的特殊习俗,婚俗文化就是其中的重要方面。
收继婚。元杂剧中常出现“嫂”的称呼,除中原地区对兄之妻的敬称或对一般已婚女性的尊称,更特别的是称呼自己妻子为“嫂”,如《都孔目风雨还牢末》中“嫡亲的五口儿家属:大嫂赵氏,二嫂萧娥,他原是个中人,我替他礼案上除了名字,弃贱从良,就嫁我做个次妻”。这在元杂剧中很常见。
元杂剧中“嫂”称呼实则象征一种特殊婚姻习俗—收继婚,即兄嫂的婚姻关系会随哥哥去世而解除,弟弟可以迎娶曾经的嫂子,这在元杂剧中屡次出现。《相国寺公孙合汗衫》中,张孝友与陈虎结为兄弟,陈虎看上哥哥的妻子李玉娥,将张孝友推入河中,又迫使嫂子李玉娥嫁给他。《马丹阳三度任风子》中任屠妻子李氏劝夫弃道回家未果,小叔子向哥哥提出收继嫂嫂:
小叔云:“说的是。哥哥,你若休了嫂嫂,我就收了罢。”……
此处兄弟具有血缘关系,兄长沉迷得道、弟弟收继嫂嫂,是典型的收继婚习俗。除此还有《布袋和尚忍字记》《张孔目智勘魔合罗》等。这些情节体现出元代“叔娶寡嫂”的合法性。
此外,抢婚情节在元杂剧中也多次出现,主要有战争掠夺、特权人物掠夺、个人野蛮掠夺等形式,代表作品有《汉宫秋》《梧桐雨》《百花亭》《玉梳记》《西厢记》等。元代抢婚现象普遍,以至于元杂剧作者以此为重要情节,推动戏剧走向,并寄寓善恶褒贬的态度。
(三)习俗文化
元杂剧作者多是由金入元的汉人,但已习惯草原文化侵染的社会生活,熟悉草原文化的生活习俗。元杂剧中许多奇特的生活习俗正是草原文化的显现,典型如下:
元旦拜日。《大金国志》中有“元旦则拜日相庆”,元旦拜日是草原文化习俗,被引入中原社会,在元杂剧中常出现,如《虎头牌》中少数民族兄弟金柱马和银柱马曾对日祷告:“待我望着那碧天邊太阳浇奠,则俺这穷人家又不会别咒怨,则愿的俺兄弟每可便早能勾相见。”
敬仰太阳是草原文化的自然崇拜。《多桑蒙古史》中记载成吉思汗“崇拜太阳”,作家将其引入元杂剧,迎合观众需求,引起社会共鸣,对多民族信仰给予了包容开放的态度。
蕤宾射柳。王实甫《丽春堂》中有端阳节“射柳会”,完颜乐善连射三箭赢得胜利;《射柳蕤丸记》中五月蕤宾节令打球射柳。《金史》记载:
重五日拜天礼毕,插柳球场为两行。……去地约数寸,削其皮而自三,先以一人驰马前导,后驰马以无羽横镞箭射之,既断柳,又以手接而驰去者,为上。断而不能接去者,次之。或断其青处,及中而不能断,与不能中者,为负。
蕤宾节即端午节,在端午射柳捶丸是草原文化的习俗。元杂剧中频现的草原生活习俗体现出当时社会的多元丰富,以及草原文化对民众生活、作家创作的影响,凸显了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的紧密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