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幕后走到台前的导演:真人秀的创新发展
2023-12-28秦梦涵
秦梦涵
2022年,一档小成本真人秀《快乐再出发》在一众综N代中脱颖而出,以“真实”和“搞笑”实现破圈,热搜不断,更是在豆瓣上获超25万人评分,以9.6分拿下近两年国产真人秀的最高分,湖南卫视、芒果TV双平台播出的第二季更是收获一众好评,真正实现口碑和热度的双丰收。这部真人秀不仅直接推动了陈楚生等六位2007年“快乐男生”的“再就业”,更将节目幕后的制作团队赵浩导演和小林制片人带到大众视野。导演在节目中与“再就业男团”相爱相杀、制片人在社交平台与粉丝互动,及时回应观众需求,其热度俨然可与明星嘉宾一较高下。
纵观近年来国内外真人秀,身居幕后的导演大有走向台前之势,甚至成为常驻嘉宾以外的“编外成员”——严敏、吴彤等真人秀导演的热度常年居高不下,甚至成为影响观众是否观看某一节目的重要因素。要实现这样的转变,导演和节目组要走的绝对不只是从镜头外到镜头内的这段路,背后还伴随着导演身份的重新定位,以及真人秀节目关于真实和虚构美学特征的探索。
一、多元化身份:从幕后到台前
真人秀作为一种电视节目,是对自愿参与者在规定情境中,为了预先给定的目的,按照特定的规则所进行的竞争行为的记录和加工,真人秀在内容上是真(真实)与秀(虚构)的一种结合。[1]就人员构成而言,真人秀的成员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表演者的台前的嘉宾(有时还包括主持人),另一类则是服务嘉宾表演、把控节目现场调度和整体走向的幕后工作人员,包括导演、制片人、场务、摄影师和编剧等。多数情况下,这两个群体之间总有幕布相隔,幕布前的表演者及其行为构成了节目的主要内容,而幕布后的工作人员则隐蔽于黑暗之中,不介入节目的叙事。
首先打破这一定式的是韩国国民级综艺导演罗英锡,他打造了《两天一夜》《新西游记》《姜食堂》等高收视节目,更在节目中大胆出镜,将自己与嘉宾随口的赌约作为节目的内容,在屡赌屡输中确立了自己的形象,并以优质的节目内容为背书,打开自己作为导演的知名度。2010年后,随着多元化的海外节目模式集体输入我国,适时崛起的韩国综艺成为我国引进节目模式的重要来源,相应的,导演的出镜也成为我国综艺创作的新趋势。从彼时起,越来越多的综艺导演开始拨开云雾,走进公众视野——《我是歌手》的导演洪涛、《爸爸去哪儿》的导演谢涤葵以及《极限挑战》的导演严敏都成为我国最早一批“明星综艺导演”。具体来看,导演从幕后走向台前的方式主要有两种:
充当节目主持人,进行串场。传统的综艺节目中,主持人有“现场的导演”之称,被视为节目风格的体现者和代表者,主持人连缀着节目之间、荧屏内外,从而产生观众与节目、场内与场外的情感互动与情感共鸣。[2]在《奔跑吧》《快乐再出发》等真人秀中,专业主持人已被导演组全面取代,无论是导演现身颁布任务卡片,还是以画外音的形式宣读游戏规则,本质上都是导演在代行传统主持人串场的功能。相比传统的主持人,导演不仅熟知节目流程,更了解节目的创办和运行的理念,有助于更好地把握节目的整体节奏。《我是歌手》在每期节目结尾,都会由导演洪涛宣布投票结果,在观众和歌手最紧张的时刻,他会采用各种方式延缓结果的公布,制造悬念,这随后也成为节目的一大特色;而且多年音乐电台主持人的从业经历,也使这位导演兼主持人在音乐节目中更有发言权,以自身的专业性突出节目的专业。从这个角度看,导演担任主持人的意义已经不再局限于对节目流程的规整,更在于融入节目本身,以自身特色确立节目的品牌。
参与节目,成为真人秀的“编外成员”。如果说充当主持人只是导演掀开后台幕布的第一步,那么以“真人”身份与嘉宾进行互动,则代表导演走到台前的进一步尝试。真人秀的主体是人,而且是所谓的“真实的人”或者说非角色扮演的真实状态下的人。[3]导演的出镜必然会引起观众的关注,导演作为“真人”对节目的参与,客观上扩大了参与游戏的主体范围,实现了角色的多元化。“综艺赌徒”罗英锡、“极挑第七人”严敏以及“花臂冷面王”车澈等导演已然通过综艺出镜,逐渐确立自身的角色定位。导演作为“真人”参与到节目中,不仅是一个新的角色设置,而且导演在与嘉宾的交流中,也丰富了彼此的形象,产生了新的化学反应。比如《爸爸去哪儿》中一向以沉稳的小大人形象面向镜头的康康,也会与导演谢涤葵嬉笑打闹,给观众带来意想不到的反差感;《快乐再出发》中导演与嘉宾之间的相爱相杀也使节目产生了新的戏剧效果。
导演,这种本该隐匿于镜头之外的角色,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神秘感。导演从幕后走到台前的过程,不但意味着其身份从旁观者到参与者角色的转变,更可以看作是一种对真人秀“第四堵墙”的打破,这种对真人秀幕后团队的祛魅,给观众带来不同于平常的新鲜感和新奇感,也为节目增加了趣味性。
二、戏剧性建构:从书写者到参与者
当导演走到台前,其实质上是从旁观者过渡为参与者,从创造故事转变为加入故事,角色的转变也影响着真人秀节目戏剧化元素的呈现,进一步改变了节目的叙事语言和整体风格。
(一)突出戏剧冲突,充当叙事新动力
冲突性是真人秀节目的内核,是维持节目有吸引力的关键和推动节目叙事过程的动力。[4]真人秀中的冲突包括人与自然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及人内心的冲突。其中,人与人之间的戏剧冲突是最主要的部分,构成了真人秀的主要情节和人物关系,更成为节目的叙事动力。[5]传统的真人秀节目一般通过规则,人为地将嘉宾分成不同的阵营,构成戏剧性的敌我力量,两者互相竞争,碰撞出笑点、冲突和悬念,从而使情节更为丰富饱满,故事本身更为引人入胜。
导演与嘉宾,作为规则的制定者和遵守者,本身就是冲突的两端,两者天然的对抗性成为叙事的推动力。在《极限挑战》中,虽然“极限男人帮”内部会有各种联盟与“三傻三精”的阵营划分,但很多时候,“男人帮”会形成整体,与导演和导演组所代表的规则和秩序进行斗争,最终通过打破导演组设定的规则,确立节目“没有规则”的新颖定位。嘉宾和导演的对抗和冲突贯穿节目始终,而这种斗争又通常以嘉宾的胜利告终。导演本身作为节目的策划者、规则的制定者,本应该享有传统意义上更大的话语权,所以当嘉宾以反常规的行为挫败导演或通过吐槽、调侃将其拉下“神坛”时,观众会自动带入嘉宾,从而产生一种打破规则、挑战权威带来的补偿性快感。即使在不以竞争为主的慢综艺中,导演与嘉宾天然的对抗性也会为节目增添戏剧性,从而推动叙事。在《快乐再出发》等节目中,嘉宾和导演组为生活费讨价还价,两个团体日常斗智斗勇、相互调侃,无形中为戏剧性先天不足的慢综艺增加了笑料。
(二)补充节目主线,多角度呈现主题
真人秀是记录嘉宾在游戏规则制约下,在固定场景下完成某一目标或任务的节目样态,几乎所有的真人秀都会给予一个清晰的游戏目标,或是通过竞争获得胜利,或是在特定时期内,赢得其他参与者或者观众喜爱,[6]甚至近年来兴起的没有明确任务的慢综艺,“体验慢生活”也成为贯穿节目始终的主线。总的来看,无论是强竞争的传统综艺还是主打治愈的慢综艺,都有一条相对固定的叙事主线,而嘉宾在节目主题下的一系列活动则成为主要叙事内容。
导演从幕后走向台前不仅带来了多样化的角色设置,更将节目制作相关的幕后工作一同带入镜头,形成了有别于嘉宾活动的新叙事线索。韩综“花样系列”的节目组需要在嘉宾不知情的情况下,成功将其“绑架”至节目录制地点,导演组毫无保留地在镜头前展示自己异想天开的“绑架”计划,并将计划实施过程中的困难与惊险一并记录,这一环节的设置直接拓展了真人秀节目的原有边界,进一步丰富了节目内容。
故事内容皆为主题服务,以导演组视角出发的线索的加入,其目的远不止丰富节目内容,更在于与节目主线互动,从而多角度呈现节目主题。《快乐再出发》围绕“再就业男团”在象山的穷游展开,在“穷游”的主题下,嘉宾们边走边唱,苦中作乐,以真诚打动一众观众;除了嘉宾“穷游”的主线之外,经常抛锚的面包车、蹭到的拍摄场地、简陋的摄影棚等都展现了一个同样“穷”的节目组,在“穷”的主题下,嘉宾与节目组会为盒饭钱争论不休,也会齐心协力举办“寒酸”但真诚的演唱会……可以说,导演组“史上最穷综艺”的制作与嘉宾“穷游”的两条叙事线相互补充,两个群体的真诚也共同塑造了节目独一无二的品格。嘉宾和导演两条叙事线相互映照,台前和幕后两个场景缜密对接,在互动中凸显真实,共同抵达节目的主题表达。
三、剧班化演绎:从前台的表演到伪后台的协商
“真实”是真人秀的基本美学特征之一。参与者在规定情景中自由行动、选择和思考,因此,记录他们的自由,就成为真人秀不同于电视剧的魅力所在。[7]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拟剧理论将社会看作大舞台,人们在“前台”塑造角色,呈现理想化和社会化的个人表演,在后台则是“回避观众且限制他人参与的舞台部分”[8],在这里,人们为“前台”的表演做准备,这些准备包括剧本管理、剧组管理和表演流程管理等。当把社会浓缩于真人秀的拟态环境下,前台和后台被镜头划分得更为明确:镜头前的嘉宾为前台的表演者,镜头后的嘉宾则卸下面具,流露出更多的真实自我。因此,当镜头反转,“揭露”嘉宾在舞台后台与导演的互动时,舞台下的观众理所当然地获得一种真实感。
具体来看,这种真实感的获得主要是通过剧班合谋实现的。剧班即“统一表演进程中相互配合的一组人”[9],剧班成员通过合作,共同在观众面前完成维持特定情境的表演,塑造表演者在舞台上的形象。在真人秀中,嘉宾和以导演为代表的幕后工作人员构成了最基础的剧班,两者相互合作共同维护嘉宾在节目中的表演;此外电视机前的观众也构成了剧班,并与节目组的剧班进行互动,在节目传播过程中形成对“真实”的协商。
(一)嘉宾和导演剧班的“表演”
在真人秀中,导演组与嘉宾之间构成了最基础的剧班,嘉宾在真人秀的舞台上,表演加工过的“真实自我”,作为与嘉宾同一剧班的节目组,他们则是维持表演者特定外表的“共谋者”“知情人”[10],嘉宾与导演有着共同的利益,彼此配合,台前幕后,各司其职,共同维护在观众面前的“情境定义”。
导演作为表演者进入真人秀的舞台,实际上实现了剧班幕后成员的可见化,为观众带来了传统认知中嘉宾在后台呈现出的“非表演”状态,从而实现了真实的塑造。《快乐再出发》中,“再就业男团”将工作中的摄制组拉到镜头前享受海风,自由跳舞,甚至与导演一起进行节目策划,打造出一幅“明星”和普通“打工人”平等交流的画面。在明星嘉宾与其他社会成员的亲密互动中,观众敏锐地捕捉到明星作为普通人的一面,从而获得令人惊喜的真实感。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在主张减少导演等外界干预、希望嘉宾自行寻找婚姻答案的《再见爱人》中,导演也并不排斥通过必要的出镜透露嘉宾在镜头外的行为,这种“干预”并不与节目本身的创作理念相悖,反而更彰显其对于“真实”的追求。
真人秀体现的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现场感”[11],导演的出镜是拓展规定情境中“日常生活”的一种尝试,剧班成员合谋,将嘉宾在幕后的“日常生活”带入台前,表演者与剧班成员间的互助有意识地增强了表演效果,台前幕后相互印证,形成两个不同场域的自我呈现,进一步巩固嘉宾在镜头前的人物形象,从而给节目带来意料之外的真实感和戏剧性。
(二)观众的剧班与节目的剧班之间的互动
戈夫曼指出:“当某一剧班在呈现其表演时,观看表演的其他参与者,也在进行若干回应性的表演,这时他们自身也构成了一个剧班。”[12]真人秀在传播方式上,是观看与参与的互动[13],从广义上看,剧班不只包括嘉宾和导演组形成的最基本的模式,还包括观众自身所形成的剧班模式,观众与节目组两个剧班进行对话和互动,并在一定程度上达成协商。
近十年,真人秀在国内经历了爆发式的增长,各式各样的节目在吸引大批观众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系列的争议,其中“剧本式真人秀”就成为讨论的热点。可以说,在当下我国观众对真人秀“虚构”特点的认识更为明确,甚至敏感。观众的矛盾心理在于一方面他们希望在节目中看到真实的人性,但另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秀”无法替代,因此在对真人秀的接受过程中,观众与节目组往往会形成一种剧班关系,达成关于真实和虚构的协商,希望能够在假定情境的框架下,尽可能地获得真实感。当导演以“知情人”的身份与嘉宾一同来到镜头前时,观众也就获得了新的窥探嘉宾“真实自我”的可能性,这种“真实自我”固然是经过镜头加工、节目组选择过的,但对于观众而言,这显然是可以接受并受到欢迎的。
导演的出镜,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后台的前置化,扩大了舞台的范围。当然,前置化了的后台实际上已经成了“伪后台”,在此背后,还有真正的隐匿于观众视角的后台,即便如此,作为剧班一分子的观众,他们也愿意选择相信节目所构造的“真实场景”,与节目组合力共谋,从传受两端完成关于“真实”的“契约”。
四、众声喧哗下“可见”的导演
在电视镜头的造星魔力和互联网赋予观众巨大声势的背景下,导演的出镜也在客观上推动了从导演到明星的转变,从而给节目带来创作之外的影响。
(一)明星光环:导演出镜打造节目品牌
导演一次次的出镜,在表现自己性格、推动节目叙事的同时,也确立了自己的形象,并由于导演与节目本身的关联性,导演作为节目形象代言人,更容易将个人的性格投射到节目本身,从而确立节目的调性和风格。在这个过程中,节目的成功也反哺了导演的声名鹊起。尤其是在当下新媒体语境下,导演不只从幕后走上台前,更走向了观众。浙江卫视导演吴彤因在多个真人秀中出镜而为观众所熟悉,目前他的微博粉丝量已突破230万,俨然成为网红导演,在社交平台与粉丝的交流互动,也为他本人积累了一批粉丝。这样一来,明星导演的声誉成为节目的背书,当他制作的新节目上线时,就会凭借个人的明星效应和独树一帜的风格立刻吸引观众的注意力。
(二)不可控的前台:导演出镜增加节目风险
然而,盛名之下,也潜藏着隐忧。当导演等幕后人员踏出隐蔽而安全的后台,打破“第四堵墙”,成为舞台上的表演者时,他们本身也成为任观众评价的对象。一方面,作为品牌的导演成为节目质量的第一责任人,一旦观众对导演产生不信任,节目也会受到“牵连”。比如吴彤通过不断出镜,积累知名度,打造“国民级导演”形象的同时,观众对其节目“抄袭”“滥用回忆杀”“套路化严重”的质疑声也从未停止,甚至由对吴彤的反感发展到对其参与制作的节目的抵制。
另一方面,导演走上镜头前的舞台,也就意味着他远离了安全的、更可控的后台,不再享有控制“舞台设置”的有利条件,所以当他无法适应从后台的导演到前台的“表演者”的转变时,或者说无法适应从普通人到明星的转变时,便会为整场“演出”的顺利进行埋下不稳定因素。《快乐再出发》制片人“小林林童鞋”曾在微博提及第一季曾邀约魏晨,但因档期不合而错过,引得魏晨工作室下场辟谣,虽最后双方解除误会,但随之引发的双方粉丝的骂战与争论已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对节目口碑也产生一定影响。因此,明星化的导演必须实现前后台角色的平衡,否则不仅其自身会受到社会的规训,更可能给节目带来争议。
此外,当导演的明星效应愈强,导演与节目之间“荣辱与共”的关系也随之增强,一旦两者深度绑定的关系出现裂痕或有解绑的迹象,就可能对节目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从《爸爸去哪儿》的谢涤葵、《极限挑战》的严敏,再到《明星大侦探》的何忱,近年来,明星导演“离巢”潮从未停止,导演出走后,不仅使节目后续的发展更具风险,更可能因节目风格的改变而直接引发观众的不满与抗议,这也引起人们对导演出镜一系列副作用的关注。
五、结语
年轻的真人秀节目诞生于消费文化勃兴的语境下,相比于其他艺术样式,真人秀所提供的是一种快感文化,娱乐大众是其首要取向,也正因此,真人秀拥有了不断突破传统、探索新的艺术表现形式的自由度。从幕后走上台前的导演,打破了传统戏剧艺术所提倡的“审美距离”,实现了角色转换,并从戏剧性和真实性两端进行创新,这些突破正体现了真人秀节目对艺术创新的探索。而出镜后的导演不可避免地走向明星化,并对节目本身造成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故而,如何平衡导演与明星的角色,成为当下导演明星化道路中必须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