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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铸剑》

2023-12-27曹文轩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铸剑鲁迅作家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编辑(以下简称问):您第一次阅读《铸剑》是什么时候?鲁迅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故事新编》里的小说不免有些“塞责”、语带“油滑”,但他却比较偏爱《铸剑》,那么您喜欢它、推荐它的理由是什么?

曹文轩(以下简称答):大概是在读小学的时候,那时我是将它当童话看的。现在我也还是将它当童话来看——成人童话。我喜欢《铸剑》所营造的氛围,喜欢它的灰黑色的调子,喜欢它的那些细节逼真的大幻想,喜欢它对文学母题(复仇)的再一次书写。

问:我知道您非常喜欢《故事新编》与《野草》,您认为他们在鲁迅作品序列中的独特之处是什么?除了《铸剑》,您认为鲁迅最好的作品还有哪些?

答:鲁迅是那样一种作家——任何一篇作品都是不可忽视的作家。有些作家可能有很多作品,但这些作品并不是每一篇都值得我们去关注的。它们要么有一定的重复性,要么就是有点儿疲软。而鲁迅的作品,一篇就是一篇,结结实实,非常精粹,并且绝不重复。鲁迅的小说并不多,收在《呐喊》《彷徨》中的作品,一篇一篇,既是鲁迅式的,但同时又是很独立的,我们都必须对它很在意。后来人在说到鲁迅小说时,往往各有喜爱,其原因也正在于此。这样的作家不多,阿根廷的博尔赫斯算一个。我对《故事新编》与《野草》有点儿偏爱,可能与我对文学的认识有关,我喜欢那些在艺术上更纯粹的作品,也就是说,更喜欢那些文学性十足的作品。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不喜欢《呐喊》《彷徨》中的作品。我的看法是很难被人改变的,在我看来,一部作品的社会思想,并不是唯一的元素,甚至不是重要的元素。一个作家过于地沉湎于思想,有时甚至是有害的。因为一个再深刻的思想都会过时,都会衰老为常识。能够救你作品的,不是别的,就是文学。我们设想一下:如果鲁迅的小说就只是那些在当时看来有点儿惊世骇俗的思想,它们还会在今天被我们阅读吗?现如今,我们一些作家一门心思地去专注中国的社会问题,而忘记了文学,忘记了艺术,他们呕心沥血所炮制出来的作品我却始终是很怀疑的。鲁迅的伟大就在于它是在文学的框架里来关注思想的。一旦他认为他的思想需要越出文学时,他就不再伺候文学了。他仅仅写了一些短篇,难道不能写一些长篇吗?绝对可以。按照他在《呐喊》《彷徨》,以及散文特别是在《故事新编》中表现出来的天才的虚构能力和那种语言的张力,他可以无休止地创造长篇,但是他没有。对于一个文学史研究者来说,这是非常遗憾的。但是对于一个历史的研究者来说,则国家与民族是幸事。他是伟大的。他不是从个人出发,而是从国家、历史的利益出发,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小说不写了,写杂文。因为在鲁迅看来,文学的力量是迟缓的,而那个时代需要立竿见影、一针见血的东西。文学杀人、救人都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杀人、救人都是当务之急,所以鲁迅放弃了小说。文学只能按文学的路数来作,而文学在当时的作用有限。

问:《铸剑》是对传统故事的改写,它与西方文学中的那种改写有什么不同?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以来,改写的基点是戏仿、篡变、颠覆,而鲁迅的《铸剑》是建立在基本忠实之上的拓展。

答:重新叙述古代的东西,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它的意义是双重的:一,它利用了从前的故事资源;二,它在叙述上做了尝试。至于说怎样叙述,是颠覆还是忠实于原先的故事、立意,我看这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你的重新叙述要精彩。《铸剑》无疑是一次无与伦比的重新叙述,它是将古典资源转化为现代资源的成功范例。

问:您理想中的好小说是什么样子的?

答:我对那种将各种元素比较平衡地结合在一起的小说格外有好感。现代小说就像现代的美学趣味一般,是反平衡的。而朴素的原始的美学趣味是讲究平衡的。记得小时候顽皮,不慎将裤子撕了一个洞,母亲补了一个补丁,让我穿上后,看了看,心里就总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头,一整天,她都在想那条裤子。晚上,她让我脱下了这条裤子。她在裤子的右边补了一个与左边的补丁相对应的补丁,这才感到踏实。而现代的美学趣味要的就是不等称、不对称、不平衡,并且是故意为之。不久前,我重读了《战争与和平》,我再一次领略了那种优美的平衡。在古典小说中,有三大元素总是相伴而行的,它们是:思想、审美、情感。三足鼎立,很稳重。而到了现代小说这里,就只剩下一个思想,审美与情感消失了。我总觉得现代小说是在用一条腿走路,还走得得意洋洋的。我很怀疑现代小说一味追求思想,甚至有达抵疯狂与变态程度这样一种倾向。

问:当前这个时代里,一方面我们能接触到丰富快捷的信息,另一方面这些扑面而来的信息又是芜杂凌乱的,用您的话说是“他们并不参与你的精神世界的建构”。作家面对这个充斥着浮躁焦虑的社会情绪的大环境时,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写作步伐?

答:对这个时代我们应当表示怀疑才是。这并不是一个值得我们欢欣鼓舞的时代。我很赞成哈罗德·布鲁姆的结论: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这个时代对人文生态的破坏性极大。作家、学者,无法保持独立状态。诱惑太多,干扰太多,我们都陷入了名利之争。科学主义所带来的繁琐的评估体系,无用信息对思维空间的大面积占用,发达媒体对私人空间的侵入,没完没了的会议对时间的挤压,使今天的人整天忙得脚后跟打屁股,但实际上成效甚微。先不说由于喧哗与骚动使我们不能再有先人们那种安静、淡泊的心境,从而导致了我们的思维质量的下降,即使在數量上我们都无法与先人们相比。就说写作,写作的工具一再在速度上提升,我们看上去写得都很快,其实我们今天很少有人超过了从前的那些作家。契诃夫才活了多大岁数?人家还是用鹅毛管笔进行书写,可是人家写了那么多的小说,而且还是经典。在这样一个身不由己的时代,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个时代甚至都难以表现一个人的正义感。鲁迅活到今天,我都怀疑他能否像当年那么横眉冷对,那么英勇。一个网络,潜伏着成千上万的无名狗仔,你一不小心,就会被咬得遍体鳞伤,最要命的是它能将你于一夜之间搞得不人不鬼的,而你还无法去洗清自己。鲁迅时代,他敢呀!骂吧,你得有地方骂,谁借了地方谁得负责,谁骂谁也得负责。关键是那个时代,整个社会是向往严肃、庄重的,是有正义感的。在这样一个如此糟糕的时代,你就尽可能地独善其身吧。

问:去年您出版的两部作品《天瓢》与《青铜葵花》不仅保持了一贯典雅的风格和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同时在市场上也取得良好的反映,可否请您谈谈您认为的艺术与市场的关系?

答:我不知道今天的中国作家有几个对市场是无所谓的。我当然在意市场,因为那是我劳动成果的一个考量指标,虽然它不是唯一的指标。但我并不喜欢做畅销书作家,我喜欢做长销书作家。我喜欢一本书出版了,日后在许多许多年里,出版社每过半年就往我的账户上打上一笔版税。我相信我能做到,我已经做到了。没有什么秘密,就一条:相信文学就是文学,文学是有基本面的。

原载本刊2006年第5期

曹文轩,生于江苏盐城。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子》《根鸟》《细米》等。主要学术著作有《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小说门》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韩等文字。获国家图书奖、“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权威奖项四十余种,荣获2016年国际安徒生奖,成为第一个荣获该奖项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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