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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岛之夜

2023-12-27郝瀚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3年12期
关键词:李叔小金

一个挖空心思拍摄短视频的年轻人,一个执意参观烂尾楼的老人,在跨境旅游团相遇。为了帮助老人完成心愿,他们展开了一场冒险之旅。这行动背后埋藏着几十年来不为人知的秘密,关乎一个时代,关乎我们的过去与未来。

捶打我天然的沉默

切割我卑微与困惑

面貌已生疏 前方模糊

灵魂在山口又回顾

——万能青年旅店《采石》

天色渐暗,西山酒店旋转门卷入一群人,朴恩淑带头,挥着小旗。至此最后一个团返回酒店,所有导游围坐在靠近大门的环形沙发交换美元、人民币与各种票据。此时是北京时间七点三十五分。我又检查了一遍挎包,手机、相机、稳定器、充电宝、地图都在。差两瓶水,赶紧去外汇商店。李叔买了两瓶烧酒,正往杯里灌。我说,是时候了。

两个大妈对骂,因拍照时误入对方镜头,吵闹掩护下,我俩从大堂侧门径直出去,总感觉小金盯着我,直到钻进前庭的花园才敢回头。绕过玻璃花房,顺着隔离带寻找罗马尼亚人所说的豁口。李叔像平常散步一样轻松。我说,叔,吃药了吗?李叔说,我带着呢。豁口半人高,弯腰测了一下,先让李叔钻出来。

青春街沿线是规划好的运动基地,有篮球馆、举重馆、手球馆、羽毛球馆等,形状很卡通,像游戏建模。我把镜头对着地图说,现在咱们在青春街上,走到头拐弯,从下新桥过江,进鞍山街,再过一座桥,下个路口右拐进烽火街,就是平京饭店了。李叔说,按你的来,你就说要多长时间吧。我说,这图没比例尺,很难说,只能边走边看。

我跟在李叔身后,拍了一个悠长的运动镜头,带到周围环境。北京时间八点零五分,夕照残存,路旁巨幅领袖像笼罩在灯光照耀下格外夺目。路上大多是步行的、骑自行车的,无一例外把目光投向我们。我开始有些心虚,很快就习惯了。我说,叔,咋不说话?李叔头也不回,说,你不跟我搭话,有点抹不开脸。我说,我的风格比较写实,一般不作解说,让观众自己判断。李叔说,也是,你一言我一语,不成相声了?我暂停录像,说,就跟咱俩平常唠嗑一样,有啥说啥,想到啥说啥。

李叔说,以前在冶炼车间干炉前工,最苦最累的工种。但我挺得意的,挣得多,也有成就感。钢水有小两千摄氏度。车间里热到啥程度呢,出不来汗,汗在毛孔里就蒸发了。没法大喘气,就跟把辣根儿灌鼻子眼里似的。要说危险,我们最危险。没有不被钢水钢渣打过的,打哪儿哪儿就一个坑。李叔扒开衣领,只见他右边锁骨与脖子的接合处有处酱色的凹陷,像月球表面。

李叔说,喝得越多,这疤就越红,要是跟死人比,也不算啥,每年仨指标,各种死法。我去北京上大学前,我妈一直向我转述类似的往事,想让我引以为戒。如果我不按她的规划奋发学习混上一官半职,将会经历同样的悲剧。印象最深的是个干了半辈子的老炉前工,出事那天,他发低烧,手上发软,精神涣散。往炉口投料时,手套不小心挂在百十斤的料包上,连人带马坠进炉子。当时他徒弟正站边上打下手,反应神速,一把拽住他的脚,但已无力回天。人眨眼间化成一缕黑烟,徒弟攥着老炉工的大头鞋,吓得三天说不出话,家里人只好把鞋装在骨灰盒里埋了。后边厂里赔了钱,善后讲究人性化,从锦州青岩寺请了长须老道,宰公鸡、烧黄纸、舞剑作法。至于那包钢水,并无浪费,该咋咋的,倒进连铸机里,拉成一条条橙黄的钢坯。

青春街的尽头是段漫长的缓坡,通向下新桥,远远望去,路灯悬浮在桥面,如静止于天际的飞鸟。李叔的呼吸变粗了。我说,歇会儿?李叔连续抿了几口酒,说,太热了。我说,我也走出汗了。李叔说,表现咋样,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语?我说,这样反而更自然。李叔说,死在厂里算工伤,比较光荣。那时候老有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说,啥时候?李叔说,1996、1997年那阵,钢厂破产之前,我就那时候买断的。东子也差不多吧?我点点头。李叔说,1996年春节,厂长失踪了。不知道他给你讲过没有?当年我刚上小学,挑食,发育晚,个头儿极小,老挨欺负,因此我总是选择性模糊那段记忆。

这时桥上飘下两个黑影,轮廓瘦小,依稀可辨帽檐,背着半人高的条状物。我说,印象是有,但具体记不清了。李叔指着他们说,他俩背的,好像是杆枪?

三天前,我独自乘高铁到安东,傍晚抵达。薄暮流云,空气新鲜,比北京开阔、凉爽得多。临行前,策划给我转了5000元,涵盖此行的吃喝拉撒。为节约成本,下榻站前小宾馆,58元一晚,没空调。门面还算整洁。老板秃头,说,来玩儿?我说,算是。他掏出一摞疲软的宣传单,说,来都来了,不去对面瞅瞅?广告印着新宜州市一日游、金钢山五日游等项目。我说,不用了,淘宝订好了,四日游。老板说,你在我这儿住,不能忽悠你。你那四天的,来回都得一天火车,满打满算玩两天,带你在市里转悠一下,啥也不是。我这五日游,多一天能去看九龙瀑布,比黄果树还牛。我说,四五天的无所谓,也不光是玩儿。说着我从背包里翻身份证,不小心把相机、稳定器都倒腾出来。秃头点了点头,说,懂了,懂了。

我也不知道秃头懂啥了。扔下行李,我强忍疲惫,爬起来觅食,旅馆附近随便找了脏摊儿,捎带来期沉浸式“探店”,每顿饭前都要暴露的职业习惯,相当敬业,也相当可悲。主题是安东特色烧烤,点了招牌烤黄蚬、蒜蓉天鹅蛋,还有甜口大冷面,料足味浓、性价比感人。与之相比,北京探店都是矬子里拔将军,睁眼说瞎话。睡前我妈微信上给我发了张图,附言,朱姨她闺女,有印象吗?你俩小时候一块儿爬过山海关城门楼子。人家211重点毕业,比你小两岁,一中化学老师,有编。我点开女孩自拍照,五官秀气但美颜过度,身后沙发都扭曲了。我回复,挺好。我妈回复,好就回来见见。我回复,再说吧。这几天出差,手机没信号。又过几分钟,我妈回过味来,发语音问我,别扯犊子了,现在还有没信号的地方?见我沒回,她又打来视频,我只好关机。

第二天我醒得略晚,来不及吃早饭,直接扫共享单车,沿江岸景观大道前往口岸。江水雾气蒸腾,断桥影影绰绰。口岸像县城的集贸市场,多是中国游客,各地口音的老年人。有几个戴大檐帽、穿暗绿色军装的维持秩序,一脸不耐烦。男导游举着紫色小旗,虽然上边印着“安东玉山青年国旅”,但导游却被一堆中老年团簇。此人大头方脸,一笑像黄宏,春晚演小品那个,似乎在类似视频里见过他。还没等我反应,他伸手挡住镜头。黄宏说,过了关你随便拍,这儿不让。见状我递给他一根烟,他犹豫一下,还是接了。我说,淘宝上问你们,年轻人多不多?你们说还行。黄宏说,啥样儿算年轻,我这样算吗?我说,算。黄宏说,你别逗了,哪儿有小年轻乐意来这旮旯玩。此言既出,隐约令我不安。黄宏吆喝大家排成两列,挨个收护照、身份证,顺便派发签证。

出关比想象中简单,安检也没网上扯得玄乎。随后乘大巴过友谊桥,前往新宜州市边检。黄宏扯嗓子强调了几点:一会儿上火车后,断网没信号,可以提前下点电视剧电影,但要健康向上;守規矩,行程是规定好的,全体人员须听对方导游指挥,切勿擅自乱跑;条件有限,但人家会用最好的东西招待外宾;晚上偶尔会断电,不用害怕。黄宏说罢,问还有什么问题。事实上,这段路是拍断桥的最佳视角,根本没人搭理他。

前排有个男人举手示意,说,咱是不是住平京饭店啊?黄宏说,啥平京,龙角岛客满就住西山,说不准。男人站起来说,不是说住平京吗?导游说,叔叔,平京不让住人。男人自言自语,那我记错了?黄宏说,平京不开放。男人说,不让住那能让参观一下吗?黄宏说,破烂尾楼,盖得挺磕碜的,回国看看咱小蛮腰、东方明珠啥的多好。男人便不再说话,但他每句话结束后上挑的尾音,刺中我某片朦胧的记忆区。

过边检后,再换乘大巴前往新宜州火车站,站台与任意一个中国县城的火车站无异。这个团二十人上下,分为两派。一派是重庆阿姨,五十左右的离休闺蜜团。个个枣红爆炸头、波西米亚风拖地裙、大墨镜跟摆拍必备红丝巾。还有一帮北京大爷,架长枪短炮,穿四个兜儿钓鱼马甲,像地方台退下的记者。一波享受拍人,一波享受被拍,快门声中一派和谐。

想到即将失联,我随手拍了个小视频给策划,透支未来三天的敬业精神。策划回复说,像贾樟柯的《站台》,有种八十年代的感觉。我有预感,这期要爆。策划这么说,我更紧张了。举着手机转了一圈,手心全是汗,不知该拍什么。或许我在网上看了太多类似的视频,该死的即视感。几乎没有独自旅行的客人,除我之外,就是车上提问的男人,他穿一身笔挺西装,背对聒噪,既不拍照,也不被拍,用不太标准的粤语小声打电话,像来商务洽谈,遗世而独立。

等了约一小时,火车姗姗来迟,人们一哄而上。黄宏点根烟,说,还有一辆呢,挤上去也不发。我说,啥时候发?黄宏说,快的话一个点儿,最多一次,四个点儿。我说,都不按时刻表走吗?黄宏说,一共就两辆车来回跑,要啥时刻表?大约半小时后,另一辆老式内燃机车开过来,我等人散了,径自走向最后一节车厢。火车由中国各机务段淘汰的车厢拼接而成,北京、上海、成都、兰州段都有,车时快时慢,速度40迈上下。

走廊内弥漫人体混杂油漆的气味。推开包厢门,讲粤语的男人正端坐窗边,衬衫板正、身板瘦削,朝我点点头。这才看清他的脸,典型北方男人五官,下颌宽大有力,面颊清癯,几乎塌陷,头发焗过油,衬得皮肤更苍白。将他与那帮大爷大妈区隔开,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强行描述,优雅。推拉门阻隔掉外界的噪声,我摆弄设备,检视这两天的素材,当时觉得还行,现在看索然无味。

男人说,小伙子设备挺专业,给电视台拍节目?我说,算是,个人电台。男人说,我懂,自媒体,哪个平台?我说,哪儿都发一下。男人掏出手机说,叫啥,我搜搜。我说,现在没网了。男人说,那得了。我说,大巴上我就听您口音特耳熟。男人说,你是哪里的?我说,岛城。男人说,难怪,咱俩老乡。我说,刚在站台上,您怎么说广东话?男人说,后来去了深圳,学过两句。我点点头。男人说,小伙子咋称呼?我说,马奇,奇怪的奇。您呢?男人想了想,说,姓李。我说,您多大了?男人说,虚岁62。我说,看着不像,像50出头。男人说,叫叔就行。我说,行,李叔。李叔说,你家在哪片儿?我说,市区道北的,靠铁路那边。李叔说,钢厂家属院?我说,是,我舅原先是钢厂的。李叔说,我就是那儿退下来的。李叔乡音越来越浓。我说,他要还在,跟您岁数差不多。李叔说,咋没的?我说,前年肺查出来有阴影,没救儿,也没钱治。李叔长叹,看向窗外。

本科毕业后,我混迹北京影视圈,至今五年。原本专业是国际法,除了背法条就是学英语。鉴于同时满足我最痛恨的两个条件,从军训起我便沉溺于网络游戏,从“魔兽世界”打到“英雄联盟”,窝在宿舍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大二,这种情况才有所改观。当时选修了一门西方经典电影鉴赏,课上邂逅安哲、戈达尔、库布里克及前女友。她是影视系学生,大我一届,课代表及独立电影导演,延边朝鲜族,韩语贼溜,神似汤唯。我俩约会项目以鉴赏电影为主,从电影院、私人影咖一路发展到快捷酒店。她大四时筹拍毕设,在我极力央求下带我回到图们老家,一座东北边境小城。当时我不太明白她具体在干吗,可感觉指挥别人挺酷。后来我才知道,她导演了一部民族志纪录片,主要展示当地老乡盖房子、收苞米、做打糕。

一年后,女朋友毕业,顺利考取老家宣传口的编制,我俩和平散伙。彼时我已不再满足跟那帮影视系的人胡闹,就坐公交去电影学院蹭课,混迹于更专业的学生剧组,无偿出任场记或剧务等工作。攒钱买相机,自学摄影剪辑。无数个失眠的夜,在一地烟头中硬凑出几部散发愤怒、抗争与自恋气息的“独立电影”剧本。原本我妈希望毕业时能考一个带户口的岗位,为扎根首都迈出第二步。我的确报名了考试,但是报的电影专业研究生。“二战”失败后,事情败露,我妈委曲求全,也不再劝我死守北京,劝我回岛城考个编制。我嘴上说在北京备考,实则全身心投入几部低俗且下流的“网大”拍摄,攒了笔小钱。这种盲目乐观的态势直到三年前影视行业凛冬来临。逐渐浇熄我过剩表达欲的,是我妈催命般的电话及透支的蚂蚁花呗。

冷气疲软,我去车厢外透气。过道体感超30℃,只有列车员伏在小推车上打盹。有节车厢车门竟开着,我把头伸出去,闪出三两个牵黄牛、顶草笠的枯干老农或岔口赤脚嬉闹的孩子,以及身穿的确良制服、蹲在路边呆滞望向火车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列车员用生硬的汉语提醒我回去。夕照落在李叔身上,他保持刚才的坐姿,雕塑般静默。我坐在对面卧铺上,可能坐惯国内高铁,绿皮车缓慢拉扯窗外的时间,产生某种幻觉,指向最漫长的告别。

有好几次,李叔似乎想说点什么,他的呼吸声凝结下坠。不知过了多久,李叔开口说,小马,你老舅叫啥?我说,姓马,马慕东,仰慕的慕,东方的东。李叔说,东子……真是东子。李叔说,干炉工的?我说,好像是开天车的。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他还干过一阵切割。李叔说,开天车的……人上了岁数,脑瓜子一摊糨糊。李叔拧开杯盖,猛灌一口,呛得咳嗽,散发出浓烈的酒精味,保温杯里竟装的高度白酒。李叔有点不好意思,说,就这么点爱好。

敲门声响起,黄宏过来派盒饭。李叔借机问黄宏,能不能调换到平京饭店住,哪怕多加钱。黄宏只好又解释一遍,现在旺季,住宿听从安排,统一分配,况且平京饭店是烂尾楼。来之前,我对平京饭店有所了解,平京市地标之一,在很多视频中出镜过。兴建时号称七星级奢华、世界第一高,法兰西设计、埃及人出力,后因苏联解体断了资金链,一度烂尾。出于市容市貌考虑,政府花钱装上玻璃幕墙,但内部空无一物,形如一尊看似披金挂彩,实则腐朽而空洞的泥菩萨。

我猜李叔应该把平京饭店跟另一家龙角岛饭店搞混了。李叔扒拉几口米饭,又端起保温杯。盒饭分量不够喂鸟:一小口泡菜寡淡无味;两勺豆腐炖得胶黏稀烂;两截土腥味的炸河鱼;主食是大米饭,配一瓶软塌的矿泉水,味道发苦。折腾一整天,加之没吃早饭,我胃口很好。李叔把炸鱼拨给我,手不停在抖。我说,咋了,叔,热得没胃口?李叔说,老毛病了,闻见鱼腥味恶心,脑袋疼。他额头冒汗,嘴唇发白,如中暑般。

车在平京站停稳,已是北京时间晚八点四十分。黄宏领我们上大巴后便离开了,后续行程交由对方女导游负责。导游叫金银姬,23岁,身穿黑色套裙,脚踩坡跟鞋,染黄头发,眉眼相当耐看。她毕业于平京外大中文系,普通话虽标准,但音调如AI,没有情感起伏,让我们叫她小金,显得亲切。小金捏着麦克风,强调吃完饭回去好好休息。接着又点了一次名,按照亲缘关系以1、2、3……的顺序将全团分为了八组家庭,并以两人为单位分配房间。分到车尾时,小金说,马奇同志、李建国叔叔,全团22人里,只有你们俩是“个体户”。如果可以,就一起住标准间。想住单人间的话,每个人补800人民币差价。我愿意自己住,一是独处习惯了;二是担心熬夜剪视频影响李叔睡觉。可经费有限,李叔也并不介意。小金便正式宣布我跟李叔组建起9号家庭。

西山酒店位于西郊,一路灯火晦暗,众人疲倦,零星有鼾声起伏。饭店盖在森林中,空气里流淌着山野独有的泥腥味。小金领我们到二楼自助餐,菜色几乎是火车盒饭的翻版。推荐完特色大顺江啤酒后,小金再次强调就餐完毕后回到房间好好休息,明早七点半准时在大堂集合。午饭吃得太晚,我没胃口,端着半杯啤酒晃悠,时刻猎取素材。一阵英语从大厅角落传来,见没人介意镜头,便插进去喝酒,阵容非常国际化:罗马尼亚双胞胎兄弟,黑卷毛叫克里斯蒂,红长发硬翻译过来叫嘉泰林;一个来比赛的泰国乒乓球手,英文名Selina;一个环游世界的德国女孩,金发碧眼,身材高大,非常健谈;还有一个新加坡人,姓李,援建工程师,看起来三十出头,中文流畅,略通韩语,在酒店憋了小俩月。我口语很烂,全靠李工翻译。碰了几轮后,大家心有灵犀,一点就透,愿意来这儿的年轻人,不分种族肤色,人人都爱瞎折腾。我拍下大家碰杯的特写,啤酒飞溅到五颜六色的手上,再没比这个镜头更适合的开头了。

是夜巡的军人。其中一个打开手电筒,照向我们。我慌忙收起设备,说,咱正常走,别看他们。擦肩而过时,李叔还是忍不住跟他们对视。两个军人放慢脚步,时间因尴尬而凝滞。我说,安宁哈西蜜瓜!李叔说,西瓜,哈密瓜。两人看傻子似的,径直离开。趁其不备,我打开镜头,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于桥底。我说,活学活用。李叔说,我还以为逮咱俩来的。我说,咱又没违法乱纪,心虚啥。李叔说,走了多少了?我说,四分之一,最多三分之一。李叔说,这哪儿?眼熟,大顺江吗?我说,是普通江。

下桥之后拐进鞍山街。现在是北京时间九点二十五分,街上偶尔有货车经过,大概每隔二十米有一座虚弱的太阳能LED路灯,我打开相机闪光灯,看了看地图,方向没错。鞍山街到新西桥,沿途是绿化茂密的江岸,弥漫着浓郁的月季花气味。温度正好,江风拂面,我心空荡,漫无目的,甚至不再有工作的疲累。下新桥是座拱桥,李叔扶了几次膝盖爬到拱顶,江水蒸腾出的薄雾混淆云层,从月亮表面划过。趁光线稍好,我开始录像,纵然感光度调到最大,他的脸还是模糊。

李叔说,1996年,三十晚上,厂长失踪了。社会上说被仇家杀了,也有说贪污之后跳海了。他老婆挺白挺文静,后来改嫁给了一律师。厂长人不错,正经,也没得罪啥人,挺可惜的。我说,后来也没查出所以然来,变成无头案了。我对此事印象相当深刻,毕竟那是我那一代钢厂子弟共同的童年记忆。

岛城异型钢材厂的前身是始建于1952年的前进炼钢厂,依托迁滦的铁矿与大同拉来的煤炭,生产轮毂用热轧钢、造船用球扁钢、建筑用异型钢管等材料。1995年,时任厂长因转移国资、受贿索贿、权色交易数罪并罚,被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大局暫由副厂长主持,他原是技术部一把手,江苏人,本地重机学院毕业,大专学历。时年他四十出头,戴一副金丝镜,头发油亮,小腹平坦。虽然净身高不足160厘米,但嗓门洪亮,讲话条分缕析,很有气势。

同年,厂里成立“深化改革办公室”,副厂长兼主任一职。自他履职,工人们普遍感受到两点异样。一是红漆标语刷得更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成功意味发展,发展意味变革”“抓住机遇,深化改革,自强自立,走出困境”。二是生活质量飞流直下,譬如以前刚到腊月二十八,除年终奖外,几车皮的东北豆油、广西砂糖橘、本地冻带鱼就会散发到各家各户,如今只有一箱子烂苹果。风吹草动,工人们有所耳闻。传说副厂长办公室里藏有本生死簿,点谁谁下岗。一时人人自危,都想快步走出困境。但他为人死板,性格古怪,除了自己散步、钓鱼外,像只无缝的蛋,免疫各种品牌的烟酒茶糖。

1996年除夕之夜,副厂长一家三口吃完年夜饭,在院里陪闺女放了一挂鞭。随后照例在家门口的铁道边独自散步,此后再没回来。妻子当晚发现异常,托两个休班的铸锭工连夜寻找,连老火车站周围按摩店都搜了。此举并非质疑副厂长私德,纯粹是病急乱投医。妻子最终于年初二报案,调查无果,所以失踪确切时间及主观动机也无从得知。

有关此事,多种版本在岛城流传。一说副厂长偷卖厂里的苏联老轧机,卷钱跑路香港。可疑之处在于,轧机笨重且濒临报废卖不上价,当时全国的厂子都往出卖家底儿,谁愿收?另外,副厂长不是本地人,跑路怎能撇下妻儿?至于跑到香港,那时候还没回归。另有买凶杀人的版本,细节丰满,情节离奇,画面感强,小时候经常在一块五一本的《故事会》里看到类似的。说是半年后港务局干休所圈起来的那片小海湾,外地前来疗养的大领导正中流击水,眼前突然漂来一具浮尸。也有说在东山浴场,被两个在防波堤附近光腚晒太阳浴的毛子发现。尸体烂得几无人形,奈何当时检验技术有限,难以确认身份,便有谣传说是副厂长。副厂长当时要升,眼红的人多,叫竞争对手雇人勒死后抛尸海里。但彼时厂里账面惨不忍睹,一屁股三角债,谁愿意收拾烂摊子?传闻很快不攻自破,尸检报告证明那是女性身体,骨头不说谎。

而我与此事的直接联系大概是因为两家住得近。由于组织定性为失踪,厂里只象征性地发了笔钱给他的妻儿。因为片区缘故,我曾与其女儿就读同一所子弟小学。印象里那女孩常穿奶白色连衣裙,单眼皮,高颧骨,成功继承了她爹的外貌。借用网络用语,有张冷淡的超模脸。女孩寡言,学习一般,总独自蹲在操场沙坑边上画圈。大概三年级,娘儿俩搬走,女孩随之转学,好像回了江苏老家。我说,我记得是副厂长吧?李叔说,反正都差不多。我说,我咋记得他有个闺女,还跟我一届的。李叔说,不对吧,他没孩子。

说到一半,李叔噎着似的,紧握栏杆,胸腔颤抖,哇的一声,大口呕吐。我轻拍他后背,桥下江水泠泠,银光乍现,似无数条鱼翻涌。我搀住李叔,他大口喘气。我说,还行吗?李叔闭着眼,点点头。西北方向,楼宇重叠,掩映一座巨大的金字塔状建筑的冰山一角,晕染青白色冷光,像随时离弦的箭镞,直插天幕。现在是北京时间十点零七分。我说,不远了。

酒过三巡,德国妹喝得上头,打开手机音乐,即兴舞了一曲,又张罗去三楼夜总会喝洋酒。倦意上来,想整理下今日素材,我便离开了。临走前我与李工、Selinna及罗马尼亚兄弟约定,明晚七点半,一楼大厅,不见不散。

房门虚掩,泄露昏黄的光,红木衣帽架、米黄色地毯外加两幅廉价的风景画,装修接近国内小县城的老派招待所。空气里酒味密布,床头柜上六瓶大顺江空了五瓶半。下酒菜是盒药,氨酚曲马多,我认得,我舅吃过一阵,强效止疼。李叔四肢舒展,仰瘫在床,胸脯绵延起伏。电视闪着雪花,声音磕巴,屏幕正放中央一台《新闻联播》。找了半天遥控器,原来在他手里,食指死死抠进按钮缝隙中。我给李叔盖上被子,他穿一条“两根筋”,胸腹塌陷,肋骨赫然,乳头滑稽地凸出,胸前印着“建厂廿五周年纪念”和一颗五角星。卸下衣服遮掩,李叔的瘦是病态的。

推开落地窗,夜空低沉,星星重叠明灭。草木与泥土的气味混合阵阵虫鸣,夜风微凉,鸡皮疙瘩骤起。点一根白天在旅游商店买的“727”香烟,入喉辛辣,略带臭胶鞋味。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和衣躺在床上。李叔大叫一声,吓得我几乎弹起来,可某种无形之力将我钉在床上。或许声音太大,反而听不清他说什么,没了,没了,或者粤语冇了。我想问李叔,嗓子却被铁索扼住,喑哑呼号。李叔的声音像极我舅马慕东,由远及近,伴随脚步与身影。逆光之下,他的身形与我舅无二,坐在床边,抚摸我的额头,手掌宽厚有力、纹路粗糙、温度滚烫,仿佛刚刚在车间加工完一炉钢水。

酷热之下,我慢慢睁开眼睛,李叔穿戴齐整,坐在床边。李叔说,醒了?刚想叫你。我说,几点了?李叔说,七点一刻。床头柜上除了有俩剥好的煮鸡蛋,用纸巾垫着外,别无他物。李叔说,怕你来不及吃,先垫补点。我头痛欲裂,嘴唇干涸,仿佛宿醉。我说,你吃了吗?李叔说,没胃口。我说,叔,昨儿你好像说梦话来着。李叔说,不好意思,没打扰你吧?我说,迷迷糊糊的,兴许是我在做梦吧。

小金今天的妆稍淡,精神状态也不如昨天饱满,机械地介绍今日市区一日游的行程,景点主要是地标建筑及革命遗迹。李叔刚一上车就睡着了,靠着窗户,像在沉思。首站是群众大学习宫,类似北京的国图。行车途中,小金向大家介绍本国的革命历史、风物民俗,重点强调先进制度,譬如结婚国家按需分房,生孩子国家出钱抚养等,听得全团大爷大妈不胜唏嘘。大巴车反复穿过玉带桥,摇摆于大顺江两岸。失望之余,我索性关了设备,当个纯粹的游客。到目的地时,我跟小金打了声招呼,留李叔在车上睡觉。小金跟司机嘀咕了两句,便默许了。

下一站是平京广场和毗邻的火炬塔,大概是中国游客的打卡胜地。大爷大妈活动开筋骨,车厢里分贝超标,李叔换了个姿势,眼皮触电似的跳动,他睁开眼睛,说,到哪儿了?我说,上不上,二十块钱,重点是能俯瞰整个市区。李叔说,算了,看得见,又摸不着。中庭有三个导游同时解说,互为和声。人群之中,昨晚在酒店碰到的德国妹子,仗着身材高大,鹤立鸡群。我想蹭到她身边,提醒她昨晚的约定,可一转眼,人就不见了。塔顶风大如割,吹得云雾化作乱流,向下望去,许多低矮颓败的建筑漆上了淡绿、鹅黄、粉蓝等马卡龍色系,像自助台上的甜点,诡异得可爱。蔚蓝的三角形坐落其中,即使距离够远,其轮廓仍与周围形成夸张比例,犹如蚁群中的王。我掏出手机,直到平京饭店占据整个屏幕,按下快门,镜头前突然飘过一抹血红色,竟是大妈们的丝巾被风吹掉了。

午饭是国内常见的团餐样式,安排在一家传统冷面馆。场子挺大,挤满旅游团,听声音仿佛还在安东。也有看上去很精英的本地人,早已对外国人见怪不怪。跟电视剧里差不多,摆上一桌子瓶罐碗碟,各色腌渍鲜红的小咸菜。面条细软,用料相当俭省,正宗但不好吃。北京大爷们嚷嚷着要去毓流馆吃国家级大冷面。一重庆大妈说,那都是给先进个人吃的。李叔只挑了两根面条吃,另点了几瓶啤酒喝,要了两个杯子,分别斟满,递给我一杯,摆在对面一杯,自己仰脖吹瓶,看傻了边上的大爷们。

饭后有一小时休息时间,小金让大家原地活动。小金问我,李叔叔是不是身体状况不太好?我说,都是花钱来散心的,各有各的玩儿法。估计小金没听懂,除了导游词那一套东西,她的汉语水平很难满足日常交际,当然也可能有意为之。我跟李叔回到车上,大巴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盹,见我们敲门,嘴里念叨,感觉不是好词儿。车里没开空调,堪比蒸笼。我把手机里的照片给李叔看,说,叔,你应该上去看看,上边比照片清楚。李叔摇摇头。我说,叔,你不是来散心的。李叔说,你那些设备我看今天也没动。我说,咱俩都挺累。

休整完毕,大巴开向位于北郊牡丹山之上的友好塔,塔里有烈士名单,有人专门来翻先辈名字,见者当场落泪,我在很多视频里看过,所以也不打算拍什么。到停车场时我说,叔,入乡随俗,下去瞻仰瞻仰吧。李叔可能也觉得不甚妥当,便下了车。停车场到友好塔有一条步道,两旁伫立着巍峨的松柏。李叔不停地扶着膝盖,比我想象的更虚弱。纪念塔前有兜售塑料捧花的服务员,30元一束,这边供那边撤,循环使用,十分环保。李叔买了一束花,摆在塔前,又排队鞠躬。我偷偷拍下一张李叔的背影,原因在于那宽大而伛偻的肩令我似曾相识。

回到车上,正赶上饭点儿的困倦,小金说,叔叔阿姨们,小金带大家唱首歌怎么样?我先起个头,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时李叔突然接唱,中气十足,字正腔圆,似蒋大为附体: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小金鼓掌,说,9号家庭的李叔叔,唱歌很好听,富有感情,大家给李叔叔掌声好吗?李叔的神态让我想起小时候家属院里随处可见的中年人,他们抽烟、酗酒,指甲被烟熏得焦黄,四处叫骂,大多是称职的工人,而非称职的父亲抑或丈夫。

于我而言,相比于父亲,我更愿称之为“他”。还没满月,他就跑了,我随母姓。我舅马慕东终生未娶,我妈也没改嫁,三人搭伙过日子,统一战线直到马慕东去世而瓦解。他走那日,我正在雁栖湖附近的影视基地的组里端茶送水。那是部穿越网剧,讲女白领穿到一个不存在的朝代,先一统后宫再雄霸天下的故事。看着十几个未接来电,我悄悄跟制片老师说,能不能送我去火车站,出急事了。老师说,晚上机场接演员,可以把我捎过去。像很多香港烂片里的情节,我强行征用了一辆拉道具的面包车,载着一车塑料刀枪飞驰回家。

高速上,我努力拼凑关于马慕东的一切。最近一次见他,尚停留在两年前他刚查出病时。我跟我妈去待拆迁的小二楼看他,暖气掐了,屋里伸不出手。他卧在沙发上给我剥砂糖橘,说话漏风,呼吸滞涩。但人还完整,板寸头、啤酒肚、双下颏都在,橘子也甜。到医院后,我妈直接领我到病房。人已没了形状,脸上插着几根塑料管,靠呼吸机喘气,房间里弥漫着微弱的破风箱声。我妈给我看胸片,他的肺叶充斥着二氧化硅粉末,满目混沌,纹理纵横,像对烤煳的大腰子。我妈的眼泪滴在硝酸银胶片上,啪嗒啪嗒。自打我记事,她头一次这样哭。当天晚上,马慕东因呼吸衰竭去世,享年五十来岁。

今日最后一站是历史博物馆,类似北京的军博,外边摆了一圈缴获的飞机潜艇坦克。我昨晚没睡踏实,后脑隐痛,索性也不下車了。除游客外,参观的学生与军人列成方队,朝铜像敬礼鞠躬献花。见我打开手机录像,李叔说,我算看出来了,你想拍点不一样的。我说,你来之前了解过吗?李叔说,大概看了看行程。我说,说白了这都有剧本的,就连刚才让大家唱歌都是固定节目。李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看那个小金挺好说话,你能不能跟她商量一下,我出钱,让她带我去看看。我说,叔,跟你说实话吧,这儿跟你想象的还是不太一样,钱不好使。李叔便不再说话。

某种意义上,我舅的死矫正了我的人生轨迹,或者说我妈的眼泪触动了我,我逐渐接受她那些不可理喻的要求。我放下本不存在的心理身段,从电影转战短视频,彼时短视频开始病毒式传播,从城市到农村霸占每块屏幕,各种MCN机构遍地开花。凭借自学的技术,我同时给几家小公司干活,每天对着电脑剪辑一个个莫欺少年穷、百善孝为先的“正能量短剧”,享受SOHO办公,收入立竿见影。偶尔也拍视频自娱自乐,开始是探店,后来是介于户外、旅行和生活性质之间的Vlog。直到有一期我跟两个网上认识的驴友在门头沟拍了一期废弃人防洞,标题瘆人,叫《美食区up主勇闯堪比巴黎地下墓穴的北京防空洞》。一我没去过巴黎,二也没见死人,可视频突然爆掉,这一行就是这样,我飞速涨粉,一家MCN签下了我,每月有底薪,剩下按流量分成。

签约之后,反而不知道该拍什么,粉丝量很快到了瓶颈。偶然在豆瓣上刷到一篇名为《夜幕下的平京,探秘地下市场》的日志,大概讲作者跟随旅行团旅游,晚上趁其不备,同几个来猎奇的年轻人偷偷跑出酒店,用五块钱跟当地老乡换了一堆黄瓜西红柿的事儿,可惜前后走出一小时,就被导游抓了回来。或许是作者文字生动有趣,我热血澎湃,灵感迸发,立刻向策划申请,出一期类似的Vlog。短视频的标题约等于流量,睡前一直琢磨,比如《跟歪果小伙伴深夜暴走平京街头是种什么体验》。策划部连连否定。我思来想去,干脆叫《半岛之夜》得了,多少还沾点文学性。

大巴开回西山酒店已是六点半,一进门就看见朴恩淑正跟罗马尼亚双胞胎连比带画。恩淑是小金的闺蜜,主要带欧洲团,一口英音相当带派儿。我把克里斯蒂拉到一边,耸了耸肩,他卷舌音太重,我只能听个大概。具体经过是德国妹忽悠他俩和泰国球手提前行动,刚走到大路上就被导游追上。我急得几乎骂人,可出门在外,不能丢国人脸。又想说“打草惊蛇”“背信弃义”,却不知做何翻译,脸憋得通红。出于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嘉泰林把地图免费赠送给我,说,map help you。我问,新加坡工程师呢?克里斯蒂耸耸肩说,这个鬼地方,相遇全靠运气。

北京时间二十二点四十分,抵达烽火大街。路面宽阔平坦,两旁的居民楼低矮而空洞。路灯间距越拉越远,只能依靠相机闪光灯照明。街上空荡,偶然碰到一个女孩正借着路灯的微光看书,翻页的沙沙声真切,女孩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我拍下她的背影,说,他们可真爱学习。李叔说,当工人的时候,我也爱钻研个东西。电焊、瓦工、木匠活儿都能拿得出手。我爸1962年进厂的,一直干到死。李叔伸出手,扶着空气,似乎能触碰到那座建筑,聚集的雾气扭曲了它的轮廓,仿佛随时消散。

李叔说,1997年冬天,走之前,我跟东子在道南“老三样”喝了最后一顿酒,每人四两老白干。我倒没咋的,这小子喝多了,他喝不了白的,就是陪我。喝完非说去海边。那年冬天贼冷,海面都结冰了。东子比我更想出去,可他挂念你们娘儿俩。最后让我给驮回家,吐了我一后背。晚上我偷偷去对象家,往门缝塞了点钱,不多,是我买断的钱。我心里明白,这一走,就与这一切人、一切事都没有关系了。

数次再就业失败后,马慕东开始尝试信仰各种新生活方式。也正在那几年间,马慕东肉眼可见地苍老,视觉年龄起码比我妈大十多岁,或许更多。有时候我妈有事,他就会蹬车前往学校给我开家长会。那时候我已快上高中,萌发出青春期独有的自我意识。虽然我成绩向来不错,但他总能把场面弄得尴尬。每次来开家长会,我总觉得背后有人挤眉弄眼,嘀嘀咕咕,暗示我爷挺年轻,一度给我造成极大的心理困扰。我常想以一场斗殴解决,但终究幻化在脑海中。

李叔说,我有技术,用不上,只能卖力气。北京到处在盖楼、拆迁,缺人手。当时比较乱,经常拆了一半,过了半年,一分钱拿不到。当时流行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我就想去深圳,30多小时站票,一开始在罗芳村住,那边好多东北过来的。我认识了一个大哥,姓赵,黑龙江的,之前是看粮库的,闲差,下岗之后来深圳跑黑车。我俩比较投缘,就搭伙开车。他白班,我夜班。我也没驾驶本,开几天就熟了。那时候关外车少,有时候也到关内。专门拉夜总会喝醉的老板,香港人居多,还有刚下钟的小姐。香港人大方,给小费,唔使找啦(不用找了)!有天晚上,拉了三个男的,从福田拉到宝安,一直吵吵,像广东话,又不像,可能是潮汕话。当时关外还是农村,经过一片果园,没灯,有人说要停车撒尿。我刚停下车,腰上顶了一把54式,就要了点钱。后来我跟赵哥商量,老老实实考了驾照,自己买了辆车。那时候钱还好挣,要不是跑出租,我也不能认识我老婆。她是湖南人,父母都没了,跟她姑妈开湘菜馆,其实就是打工。我总去她那儿吃盖浇饭,便宜实惠,一来二去认识了。她挺有心眼,但不坏,自己偷着存了一点钱。过了两年孩子出生了,男孩。我俩领了证,凑了些钱,在福田盖了栋自建房,打算自己住。可谁能想到,后来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房价疯了似的涨。

“二进宫”后,马慕东开始有组织、无目的地酗酒。其酒友是一瘸子,寡言,因为吊车钢丝出槽,被钢板砸折了腿,早他几年办了工伤内退。此人常年盘踞在小卖部门口的破沙发里,喝本地的“秦雪4度”,一块五一瓶。大多白嘴儿喝,偶尔在兜里揣几颗花生。那时我上寄宿高中,半个月放半天假,几乎每次都能看到我舅与瘸子在门口把酒言欢,指点江山,缅怀往昔。我低头躲我舅,但他眼神不错,总能招呼到我,说,马奇,陪你老舅喝一个,再跟瘸大爷喝一个。我恨不得当场与之断绝关系,当我跟我妈表示不满时,我妈说,他心里装着事儿呢,让他喝吧。这点我不信服,要说心里的事儿,我跟我妈都比他多。为了供我上学,我妈几乎从事了力所能及的所有行业,在人民广场边上卖炸串,给汽水厂折纸箱子,在商场卫生间做保洁。

后来秦雪黄了,同年瘸子因为脑溢血去世,痛失酒友的马慕东落魄一阵,又迅速振作。每天一早骑凤凰二八车,准时赶往道南那片待拆迁的危房。那边一度集合整座岛城的盲流闲散,大多从事棋牌益智类活动,比如下象棋、斗地主、打麻将。多少带点竞技性质,小赌几瓶啤酒钱。但我舅手臭得像发毛的大酱,三毛一圈的麻将,一下午能输几十,迅速将我妈赞助他的生活费回馈社会。一次大败后,我舅当场急眼,掀了牌桌,质疑他人串牌出千。我舅种种行为,实属赌场大忌,牌友们不惯着,连骂带比画,我舅见势,抄起椅子开抡,不料踩到麻将上,脚底一滑,当场摔晕。牌友们将他抬进医院,挂了急诊。此前我舅无论怎么作践自己,都没有进过医院,可仅此一次,就顺带查出了癌症,不知是悲是喜。牌友们过意不去,纷纷奉还赌资,毕竟大家有一丁点出路,也不会相聚在這里。我舅态度强硬,愿赌服输,但我妈还是偷偷接了。

我说,我在新闻里看过,传说中的广东包租公,脚踩人字拖,腰里别一串钥匙,开玛莎拉蒂收租。李叔说,没那么夸张,够吃够喝,还能把儿子送到香港念大学。前年查出病之后,吃了药嗜睡、老做梦,不吃又睡不着,头疼。自己偷偷回了趟老家,谁也没告诉。先坐飞机到北京,再转车。下了火车我就迷糊了,转盘呢?车站门口的大转盘没了。打车去钢厂家属院,司机外地口音,根本不知道在哪儿。我说,家属院早就拆了,盖成回迁房了,叫和谐家园,我家就在那儿。你要是早一年来,厂子还没扒。李叔说,要不我后悔呢,应该早点儿回来的。我跟那个司机比画半天,才把我带到铁道根那儿,就是家属院后边,记得吧?

我说,现在那边叫东环路,水沟子也填上了,铁路荒了,不过火车了。铁道根儿十几年前是铁路沿线的荒地,杂草间只有几处拾荒者的窝棚以及成群的野狗。彼时一车车煤炭自山西大同出发,一半留给炼钢,一半从岛城港口出海,散布于南方的发电厂,尽情燃烧,释放能量,点亮东方明珠跟小蛮腰。那片空气中流淌着乌黑的煤尘,荒地间有条臭水沟,不知深浅,冬天会结冰,小时候我舅会带我去捞鱼,放在罐头瓶子里养着,活不过一周。再大一点,我就跟院里的野孩子到附近抓蚂蚱、逮蜻蜓,弄得灰头土脸。后来被政府填平,修成环城路一部分,工程历时十年,其间走马三任市长,直到我离开岛城上大学才竣工。

又走了一刻钟,除手机外,其他设备的电量尽数耗完,好在眼睛已适应夜行。平京饭店显露出完整的身形,李叔解开衬衫,单穿那件印着“建厂廿五周年纪念”的背心。李叔说,铁道都拿铁丝网封住了,但我还是找着了。一下子都回来了。他的声音跟脚步一样没有生机。我说,什么?李叔说,厂长。我立在原地,李叔慢慢走向镜头深处,试图傍住道边的一棵树,像瘫子爬向轮椅。李叔说,如果他没死,我们现在会不会都能过得更好?

实际上,西山酒店除了吃饭睡觉之外,能享受小资生活的地方很多。三层往上,酒吧、夜总会、桑拿、练歌房、健身房、恒温泳池、马杀鸡,甚至还有一个韩式美容院。一层层去搜那些不靠谱的老外,没必要,也没时间。但我还是下意识地去了酒吧,东西都没来得及放回去。里边很冷清,只有两个当地人打台球,基本都是一杆清台。我点了杯汽水,想着视频怎样继续。有人拍了拍我,是李叔,他顺势坐在吧台边上,问酒保要了一瓶烧酒。李叔说,我给了小金五百块钱,让她给我找个车,结果……我说,没成。李叔只是喝酒。此刻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故事——带一个神秘老头夜闯神秘的平京饭店。我说,叔,明天是最后一晚,我带你去。李叔敬了我一杯,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我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很想抽烟,手头没有火机。酒保英语很差,我冲他比了一个手势。李叔说,你想听过去的事?我说,之前听我妈讲、听我舅讲,我感觉你的更有意思。我心里想的是,视频有点像悬疑电影、犯罪片那种,边走边聊,不必刻意,符合我的风格。李叔说,让我想想。三瓶烧酒之后,我搀扶李叔回房间,将他塞进被子。整理了下手机跟相机,超20G的素材,却挑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六点半,我自然醒来,头脑清晰。李叔正在卫生间洗漱,刮了胡子,穿戴齐整,捯饬利索,跟我第一次见他一样。按照日程,我们要花半天时间乘大巴前往南部重镇,昔日旧都“开京”,如今的“经济特级市”。平京到开京仅有一条贯穿南北的路,约200公里路途,行车四小时左右,传说中的“低速公路”。路况不太理想,时而土路,时而是柏油路与水泥路的拼接,把三魂六魄颠出人体。或许因为工作即将结束,小金心情不错,盘起的头发披散下来。全团的大爷大妈在呕吐中丧失活力。小金试图调动大家情绪,说,教给叔叔阿姨们两句外语好不好呀?见没人搭腔,小金自顾自说,好,第一句是你好,安宁哈西蜜瓜,跟我念,安宁哈西蜜瓜。几人稀稀拉拉地响应。我说,叔,你听吧,一会儿她指定说,哈密瓜加上西瓜。小金说,教给叔叔阿姨一个窍门,哈密瓜加上西瓜。李叔嘴里念叨,哈密瓜,西瓜。

暖场未果,小金也不再解说。沿路设了不少检查站,岗亭里有背冲锋枪的军人,越靠近边境越密,车只好走走停停。窗外风景相当原生态,苍山翠树,几无人迹。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大巴经停一处类似高速服务区的地方,路牌用中文标着“沙里院”。路边泊着一溜旅游大巴,几张蓝色防水布撑起的雨棚下,身着统一制服的售货员正叫卖水果饮料面包以及各种纪念品,无数中老年同胞挤在摊位前,像国内农村大集。因为晕车,我下来透气。朴恩淑跟小金正一起转悠,看来全西山酒店的旅行团日程都差不多。小金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美元买了瓶可口可乐,她看到我试图拍下这一幕,便躲闪了一下,有些害羞。卫生间边上,罗马尼亚兄弟正对着抽烟,我又套到一些实用信息,一是要等所有旅游团回到酒店再行动,不然很容易被刚回来的导游撞到;二是要天黑行动,从酒店花园里的小路走,隔离带有一道豁口可以出去。我再次诚挚地邀请他们加入,两兄弟瞥了一眼朴恩淑,说,祝你好运。

越过北纬38度线后,满目刚抽穗的稻田随风摇曳。警备区的停车场比打仗时还热闹,小金说,情况特殊,到这里小金就不带大家了,接下来请听从指挥。取代小金的是两个军人,一个负责讲历史,另一个同声传译,一唱一和,声调激越。由于全程禁止录像拍照,索性我也懒得深入,蹲在树下抽烟,研究地图,规划今晚路线。小金看着地图,说,想象比现实会更好吗?我说,有时候是这样。小金说,可现在你已经到了。我说,我看过一部电影,里边有这边的板门阁、对面的蓝房子,呼唤和平,特别感人。小金说,中国电影吗?我一时语塞。小金笑了笑,说,你去看看李叔叔吧,他一个人在车上,你们可是9号家庭呐。

回到车上,李叔看着我手中的地图,说,我想好了,你带我走,按你的来。我说,我会把过程拍下来。李叔说,这是你的命。我说,什么?李叔摇摇头,说,脑子不管用了,有些事要慢慢来。我说,好。李叔说,我还没问你,东子过得好不好?我想了想,说,那看跟谁比了。李叔沉默。我又想了想,说,谈不上多好,但也没有坏到没法收场。

1998年春天,马慕东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主动买断,从大连囤了批日本关西进口麦饭石磁疗床垫,自封总代理,面向退休的中老年客户。又印了几千张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力争贴上每根电线杆。广告声称床垫可以改善血液循环、调节体内磁场、促进细胞活性。销量看涨后,我舅盘下工人文化宫,挂上横幅拉花,改做会场直销,积极拓展业务范围,广泛征招次级代理,赚取加盟费。广告也开始宣称能有效治疗高血压、冠心病、脂肪肝甚至癌症。直到工商局突袭会场,当场没收全部床垫。事实上,床垫是旅顺小作坊产的,质监局检测显示,躺上边睡一宿,辐射量约等于一气儿扫3000次CT。念我舅初犯,缴纳罚款又痛快,只拘了七天。出来后,我舅癱床上半个月,仅靠白酒维持生命体征。虽然我记得他之前只喝啤的。

午饭设在开京市区的一家外宾饭店,说是市区,基本都是黄泥路,基建照平京直落几档。所谓顶级在地美食“帝王铜碗宴”,花花绿绿的,其实还是泡菜开会。不光李叔,全团大爷大妈吃了几天冷食,都没胃口。想到晚上不知要走多久,我还是连干两碗米饭。饭后取消休息,直奔开京博物馆,象征性地参观一圈,然后立即返程。李叔竟一反常态拉我下车,说想去看看。在作出决定之后,他的心态似乎轻松了些。小金代我们领票,在门口略作介绍,放我们自行参观。据说此地有千年历史,前身是新罗王朝最高学府成均馆,地位堪比北京国子监。内部形制仿照孔庙,有几座低矮的民族风格建筑,里边售卖高丽参及周边产品,包括参酒、参烟、参糖、人参护肤霜等。团里大爷大妈常年走南闯北,除了围观,没人掏钱。李叔尤其对“皇家安宫牛黄丸”感兴趣,售货员汉语标准,话术硬气,三万一颗一口价,真到生死关头,一丸续命还阳,绝对物超所值。几个北京大爷面色轻浮,表示同仁堂的可比这便宜。我再次想起马慕东,如果这颗价值三万元的牛黄丸漂洋过海,滑入他的胃袋、溶入他的经脉的话,他的肺叶是否会恢复弹性,脸颊是否会富有血色?

回程时,我戴上耳机,逼自己眯一觉,积攒些体力。我劝李叔也休息会儿,李叔表示已经休息够了,让我继续讲马慕东的事,我只好拼命地回忆。“一进宫”后,马慕东买断工龄的钱所剩无几,又管我妈借了点,攒了辆“狗骑兔子”,在火车站附近跑活儿,起步五元,二十封顶。所谓“狗骑兔子”就是农用三轮罩上塑料顶棚,比喻形神兼备。第二次自主创业对我舅来说无疑是下行且残酷的,或许他一直对床垫事件耿耿于怀,脾气越加乖张,常因块八毛钱跟乘客当街对骂,或因为一单小活迁怒于昔日的工友、今日的同行。天长日久,我舅在黑车界人缘耗尽,不是今天气门芯让人拔,就是明天顶棚让人划,但每天生活尚能勉强维持。如此司机生涯持续到北京奥运会前,彼时市精神文明办大力“创城”,街上交警比行人还多,专逮没牌的黑车。我舅凭借意识跟身手,钻小路、走地道,照常出车。他是在我中学附近十字路口落马的,据我妈说,那天面对警用摩托追捕,我舅火力全开,如舒马赫附身,为避闪刚放学的孩子,一个急转扎进路边的书报亭。

李叔没有对我舅的生活做出任何评价,但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瓶人参酒,酒体浑黄,浮着一株参。我说,叔,这几天看你就没断过。李叔说,在家喝得更多。说着,李叔就着一片药一饮而尽。我说,这药吃多了上瘾。李叔说,还剩最后一片了。直到马慕东病逝前,他一直采取保守疗法,不化疗不开胸,靠吃李叔同款的止痛药过活。马慕东查出病的时间,大抵是我刚上大学那阵,与此同时,我们家的生活有所转机。鉴于我妈长久以来的英明教导,我高考比较理想。出分后,她豪掷巨款咨询一位初中肄业的“报志愿专家”,并开出几个硬指标:一是大城市且离家近,意指北京;二是重点大学,有面子;三是专业要硬,给当官打基础。以妈的想象力,只有清华北大,最次人大才能算是大学,所以一开始她很难认可民族大学,让她自洽的是法律系。很长一段时间,她沉溺在百度搜索中,逐渐疯魔,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她的最新研究成果,百分之三十五点七的大领导都是学法律的。虽然我不知道这个有零有整的数据是如何推算的,即便如此,比率也不算乐观。另外一件事是我妈的长线投资见效,化纤厂职工宿舍拆迁,到手回迁小两居一套和五万补偿款,自此不必跟马慕东挤在钢厂家属院住。这一投资可追溯到化纤厂改制之初,她硬挤出八千块钱,从一个工人手中买下自建房的产权。卖家恋旧,连地砖墙皮窗户都抠走了,这么些年我们也没钱住进去,被左邻右舍当成笑料。种种表明,我妈所做的一切不但能站住脚,似乎还有些超前。如果按照她写好的剧本,会在我取得户口,工作稳定后卖掉房子,再添上全部积蓄,供我在北京交首付,然后是门当户对的相亲,优生优育一个宝宝。但本不该存在的某种力牵引着我,纵然我拼尽前半生去远离这一切。

李叔安然睡去,泛红的薄暮中,将迎来我们在半岛最后的夜。大巴车沿着青春街驶入西山酒店,此时是北京时间十八点十五分整。我要将所有设备充满电,放下一切不必要的东西,因为这条路不知要走多久。随之而来的是超越身体的厌倦,那是精神的耗散,意志的虚无。我叫醒李叔,说,叔,成与不成,就看今晚了,等时机一到,我们马上出发。

四周只有李叔的背摩擦树皮的声音,镜头跟随他,直到他缓缓滑落。画面上是李叔面部的特写,借着月色,李叔眼底血丝虬结、渗出殷红的斑,像酒精中毒,抑或颅压飙升。哪怕架在稳定器上,画面还是在抖,我有点举不动了。我说,叔,干这个真累,回北京我就不干了。李叔說,好,回家好啊。李叔闭上眼睛,说,厂长人不错。上班都从家里带饭,就那么几样,吃得也不多,难怪他那么矬。现在叫啥,代购?碳钢鱼竿,托人在港口俱乐部跟一个日本跑船的水手买的,钓黄花鱼,百试百灵。后来办完事,觉得晦气,想扔了,一想小半年工资,我就送给你舅了。

钓鱼确实成为马慕东最后几年中的重要构成。一是海边空气更好,能稍微缓解咳嗽;二是他已无法从事任何体力劳动。与其说他钓鱼,不如说鱼钓他,每每枯坐一天后空手而归。有时碰到熟人,会送他两只螃蟹。在岛城,螃蟹就两种,圆壳长斑叫花盖儿,两边尖的叫梭子。我舅没生病时爱吃花盖儿,母的多,蟹黄也多,一只起码能下半箱啤的。我对他的钓竿没有印象,但此物尚存的可能性不大,要么被我妈收起烧掉,要么拆迁深埋地底。

李叔说,后来我就不吃鱼了,煎炸炖烤,老闻见一股人血味。那时候我刚搞上对象,打算倒插门,女的家里条件不错,在港务局当会计,人胖了点,有福相。反正我叨咕半天,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那天我喝了挺多,风一冒,脑子清醒,身上打摆子。无冬历夏,他吃完饭就在家门口后边的铁道根儿遛弯。那年雪特别大特别白,连铁轨都没了。他就在铁道根那儿转悠呢,嘴里念念叨叨。李叔捶打着头颅,仿佛与某种寄生其中的怪物搏击。他从兜里摸出最后一片药,就着最后一口酒吞下。李叔说,我跟他说,不能买断,我该结婚了。我能有个家不容易。厂长说,名单还没出来,兴许没你呢。就算有你,买断也没什么不好,你还这么年轻,也没有牵挂,条条大路通罗马。当时他还说什么来着,效率优先、兼顾公平、韬光养晦、有所作为。说他老家有个亲戚在深圳跑出租车,一个月挣两千块钱。我当时想了半天,深圳不挨着香港吗?那旮说粤语,听不明白。我就想干炉工。当时我有点急,拿鱼竿照他后脑勺戳了一下,寸劲儿,一下子就躺地上了。没见血,但是人搁地上抽抽,嘴里吐白沫,红虫儿似的,鱼食儿,你知道吧?我探了探,感觉他没气儿了,也可能是我手冻僵了?

血无声息地从李叔的鼻孔涌出,顺着脖颈,地下暗河般蜿蜒,浸染了背心上“廿五”两个字。我指了指鼻子。李叔低头看了看,眼神涣散,戳着太阳穴,说,长了个瘤,橘子那么大,压着中枢神经了,得开颅。我有钱,也有医保。我把水递给他,说,冲冲。李叔似乎很热,拧开瓶盖,当头浇了下去,蒸汽盘旋在他头顶。李叔说,想想还是算了。这两年我老瞅见他,有时候自己喝酒,刚闷了,杯就满了。一转头,他就坐我旁边,戴个破头盔,穿身埋了巴汰的劳保服,举着酒瓶子,搁那儿瞎叨叨,说热,感觉要化了。一开始我有点害怕,后来习惯了。再喝的时候,大不了也给他摆一副碗筷呗。他不喝酒,直勾勾盯着我。说自己冤枉,时间一到,所有人都得买断,他自己也买断,但总得给愿意干的人留点念想不是?他早就知道,但市里领导的决定,又能如何?他说他原谅我了,让我逢年过节,给他烧点纸钱。再有条件,就去看看他。其实我挺后悔,觉得他死了一了百了。可厂长死了,还有部长,部长死了还有主任。

副厂长失踪后,生死簿随他而去,或许这玩意儿压根儿没存在过。工人们松下口气,现实是自打年后就没再开工资。积蓄耗光后,有人另辟副业,钓鱼、种菜甚至去北山上打兔子卖,无力开源的人只好去市场捡烂菜叶、火车撒落的煤渣,每天因为势力范围干得头破血流。一时盗窃猖獗,保卫科作为主力,默许这一切。先从值钱的下手,钢材、铸件、焦炭。下半年厂子彻底停产,仓库里吃灰的劳保服、大头鞋、防爆头盔,甚至手套、目镜一箱箱往家搬。当时全市的半大孩子,不论男女,脚上人均一双不合脚的翻毛钢头鞋,包括我在内。打架神器,踢人巨疼。1998年夏天,钢厂正式宣布破产,从上到下集体买断,随即是我妈的化纤厂漫长的改制。

我说,尸体呢?李叔说,开始想扔海里,那年大寒潮,海面都封上了。又想扔火车上,但当时过的车越来越少,又是年关。转炉一年356天连轴转,死了人都不带停的。那天正好东子值班,我找他商量。我其实也没说啥,就说,东子,回家过年吧,我顶你这班岗。我俩啥关系,不用说了吧?厂长贼瘦,跟袋料差不多,轻飘儿。当时咋形容呢,像热油锅里炸茄子,上边水没擦干净,刺啦一声,钢水崩在我脖子上,我隐约觉得他挣扎了一下,还喊了一声。我老梦见这一幕,嗷一嗓子把我吵醒了。

1996年除夕夜确实给我留下几处记忆点。一是赵本山的小品《三鞭子》,讲农村修路的事,台词经典:老少爷们儿搭把手,抬起头,往前走!二是那年我第一次喝白酒。起因是我妈把鸡冠子摘给我,但我从小就讨厌吃任何与鸡有关的东西。她说,小孩吃鸡冠,长大当大官。当时我确实想当官,起码校长级别,这样上体育课绝对没人敢扒我裤子,便强忍恶心吞下去。我妈心情愉悦,独酌一盅老白干,用筷子头蘸了给我咂摸。许是酒精作用,没撑到《难忘今宵》,我就昏了。三是我妈、我、马慕东头回一起过年,这个习俗从那年起,一直维持到他去世,毕竟此前他都在厂里值班。大约零点,孩子们冲到院里放炮,朦胧中马慕东的身影在门口徘徊,但我无法确定他刚进门还是准备走,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摸他的兜儿,把一切掏出来。可眼皮一坠,竟有千斤重。

李叔皮肤通红,濒临燃点,脸上又湿又黏,分不清眼泪还是汗水。李叔说,后来我开始找那炉钢,托了好多人。一直在厂里耗着,被偷走了不少。没多久厂里停产,凑了5000吨。据说跟一批铝材、钢化玻璃被卖到这儿,最后盖了这饭店。想想挺有意思,传言真假也不重要了。

我说,还能行吗?李叔扶着树干,像刚睡醒的考拉。身后两道短促的喇叭声划破夜空,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下,国产比亚迪。小金拉开车门,说,9号家庭,跟我回去吧。我本以为她会发脾气,可她只是面露疲态,说,平京饭店就这么吸引人吗?我说,抱歉,实在不好意思。小金说,没有关系。不过,你们是我见过走出去最远的,也是最奇怪的。

小金拉开车门,我只好上车。但李叔仍望着那幢建筑。隔着窗子,听不清李叔跟小金的談话。司机轻点喇叭,伸出头与小金交涉,语气有所争执。但我不确定,毕竟韩国电影里男女谈恋爱说情话都跟干仗似的。李叔也上了车,我闻到一股腐烂橘子的味道。司机没有掉头,直勾勾蹿出去。我说,回去吗?小金叹了口气。

平京饭店地基打得很高,两条车道盘桓延伸,如同两条绵软的胳膊,环抱通往正门的台阶,司机把车停在路边抽烟。小金说,抓紧时间吧。仰视大楼,光色变幻,直插天宇,令夜空更低沉。小金想去搀扶李叔。我拦住她,说,让他自己去吧。眼看李叔几次摔倒在台阶上,又颤巍着支起来,喊,来了!来了!此时是北京时间凌晨,景观灯一齐关闭,刹那间通体暗淡。我打开手机,用仅存的电,拍下《半岛之夜》摇摇欲坠的结局:

色彩消退,万籁寂灭,一切褪色为黑白默片。玻璃幕墙海浪般翻滚,层层叠加,像人体衰老松弛的皮肤,汇聚出泄露脆弱的纹饰。冰河解冻,骤然爆裂,亿万点渣滓折射出无数点月光,飞逝为蜿蜒飘忽的烟尘。骨片在千万温度炙烤下,迸发钢的魂灵,铁的意识,水般流淌,汹涌的热量转瞬吞噬一切。被掏空脏器的胸腹中,只余存空洞的夜矗立着。李叔从画面中缓缓滑出,我一遍又一遍搜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镜头里。

原载《特区文学》2023年第11期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江的另一边

郝  瀚

那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升学失败,尚且无业。日子略显困顿,筹备已久的盛大跨国毕业旅行潦草收场,改为环游东北,一是离家近,二是之前没咋去过。一路火车北上,锦州、沈阳和旅大,在丹东口岸附近的江景公园,一落单儿大叔连比带画,托我给他跟断桥照个相。同是天涯沦落人,简单交谈后得知大叔来自釜山,临别时他问我,江的那边有什么?

当时我不知怎样回答,毕竟我的团次日才发。作为故事缘起,我的写作常与空间的迁移以及地域性相联系,可直到最近我才把目光从想象中的“异域”移开,对准家乡岛城。故乡在行政区划上属河北,可从我家小区出发,东二十里即是关外。种种原因导致近几年我在家乡生活的时间不断增长,一种吊诡的空间体验随之发酵:我对自己长大的地方竟如此陌生,却又对想象中的“东北”如此熟悉,毕竟“东北”已然是当下流行文化与大众传媒所形塑的传说。

关于其他,小说仍假托老朋友“马奇”之口,隐晦发难,细语密谋,不断试探表达的容忍度,强忍住不将一切公之于众。只是这次马奇没过度暴露他与“丽川”的私事,仅以普通“子一代”的视角,与其父辈共同拼凑出一则关于失意者们的旧事:无法摆脱的命运驱使下,他们的灰烬撑起“另一边”那处流光溢彩却空洞无骨的建筑。因我另一重身份存在,写作过程带有些悖论式的趣味。作为小说作者,我在想象层面上通过观察与体认建构它;同时作为电影研究者,我将银幕上的“东北”作为论文选题,在经验层面上通过观察与体认解构它。电影、现实与文学在文本内外错综复杂、似真亦幻的空间重叠令我如临镜城,在阵阵倒影的反射中目眩。

至此我大概明白了釜山大叔的问题,纵然再无机会回答他:“另一边”并非地理学意义上的方位,那不是某处地方,而是任意之地,无论“东北”,抑或“岛城”。

郝瀚,90后,秦皇岛人,中国传媒大学电影学硕士,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博士生。中短篇小说见《西湖》《朔方》《野草》等,联合编剧《小事儿》入围第四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单元、第二十二届乌迪内远东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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