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的秘密（四章）

◎张建军

[一]

桐花初茂，漠漠如烟。

桐城，居皖之中，西依大别山，东临长江。“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这里的山，层峦叠嶂，挤挤挨挨，有足够的巍峨。这里的水，蜿蜒曲折，层层叠叠，有足够的高远。这里是古桐国人胼手胝足，刀耕火种，怀抱一蓑轻烟细雨赖以生息之地。

春水初生，娃娃鱼怀抱了它甜蜜的梦想，在山溪的雨水里传承着家族的血脉。

马在驿道上嘶鸣，它有辽阔的疆域。山冈上，一棵一棵的桐子花开，它们的芬芳漫卷过原野。

四月，鸟鸣。白云呼，朝霞唤，樱桃红熟。唐湾的豌豆缠绕了黄莺的啁啾，缓缓地开花了。麦穗抽出它长长的细腰，袅袅娜娜。

一朵桐花有一朵桐花的精神，一簇桐花有一簇桐花的光芒。阳光下，一树一树的桐花闪闪烁烁。白得耀眼。

一千朵桐花，是一千朵火焰。它们在枝头静静地露出白皙的笑脸，默默地张望，丛丛簇簇，芬芳相拥。孑立于山巅，静如处子。

白色，是桐花最美的底色。花瓣是锦书，花蕾是文辞。桐花酿的蜜是最甜的。又如琅琅书声，页页精彩。

桐花，它慈悲地照耀万物，它在春天里萌发。它被这里的山迷惑。它被这里的水挽留。静静地，紧锁一山烟雨。

它把古桐城文庙里的锦书密囊，交给一只只南来北往的鸿雁，一阵又一阵的花香，一卷又一卷的经书，传遍九州。

四月，桐花的纹理更深了，那五瓣娇嫩的花瓣，每一瓣花瓣上的脉络都有古桐国人踔厉风发，踽踽独行的影子。

读书人最爱的是一盏青灯。桐子榨油，灯光摇曳，书香温暖，通往京城的驿道上聚满了白云和星辰。聚满了古桐国赶考人的背影。

所以，桐花是最美的人间烟火。它是来自遥远星空的一颗明珠。它是射向太阳的一支箭镞。

它有十万亩云霞可以依偎。它有十万件行囊可以浣洗。它裹紧了十万颗星辰的光芒。

它让三尺巷子一下子就宽到了六尺。

[二]

桐花是有生命的精灵，它是上苍恩赐给古桐国的灯盏。《龙眠山居图》的山山水水里，那古老的火苗一直跳，一直跳。

一朵桐花里有我们的前生，一朵桐花里也有我们的今世。山石是火焰。它晃动在五月的蔷薇花里，晃动在更深的礁丛里。

雨水阑珊，桐花里藏有古桐国的胎记。它是大地的耳朵。它要长满这边的山坡，还要再长满那边的山坡。

它有洁白的衣衫和水袖。它有饱满的杯盏和笔墨。它把桐城派文脉唱得莺啼婉转，虎虎生威。

桐花开在山间，更是一种涅槃。桐花里有神灵的缩影。桐花里有布衣的星宿。桐花镂金铺翠，那绵亘的龙眠山脉里，还藏有文人武士们歪歪扭扭丑陋而又风风趣趣的童年。那晨露里还蘸满了山村的经络和祖辈的期盼。

泉水叠韵着泉水。山岩拥抱山岩。桑蚕的茧子里怀抱了日月。桐花美如待嫁的新娘。

在唐湾古镇，上排门古民居鳞次栉比，黑色的瓦片垒起一块块乡愁。古色古香的木门木窗被金黄色的桐油包裹着，斜斜地照进来一窗窗阳光。杜鹃声声切切，群山呼啸。野葱蓬蓬蒿蒿。古银杏树下，小青蛇完成了转世的涟漪。

年老的奶奶坐在门边生火做饭，炊烟升起来，铁锅里煮出了山水的肌理。春光在唐湾里倾泻，挤出山谷口，湾里的桨声咿咿呀呀，青石板小路绵延亘长。河水中还有山峦的重重倒影，飞鸟起起落落，好一幅渔樵耕读的仙境。

挂车山外，雨雨风风，张家祠堂的族谱里传承的是永远不变的家训。当白鹭惊起时，抖落的是一山遒劲的松枝。

西山精舍的灯影里隐藏了桐城派大儒更多的经书。屋檐下的紫燕呢呢喃喃，筑巢育子。它们不再苦于迁徙的旅途。青砖砌的围墙上晒满了嫩嫩的莴笋干，竹编的筐子里还有昨夜炒制的桐城小花茶。群山之间传递着草木的渺茫。

石壁陡峭的百丈崖下，垂天瀑布一往直前，林木森森。云里雾里，飞珠溅玉，陷入更深的红尘。

[三]

桐花是五月的一枚动词，它有龙眠河的魂和魄。它有龙眠山的精气神。它哺育了古桐国的儿女。

初生的朝阳伸开它修长的手臂，成熟的桐子掷地有声。火炉里飞舞着火花。枝繁叶茂的桐树孕育了享誉中外的桐城派文脉。

这是桐花的根，这是古桐国的魂。火花在我们的身体里飞出，它们与天上的云朵交织。它们与夜空的星星相聚。

它们重新组合，纷纷扬扬，如锦似裳。它们遵循神的指示，重返青葱的山脊，与松风的怒涛一起回到祖母的壁炉。擦去门头上的锁锈。

桐花有刚硬的腰身和宽广的胸腹，它健壮的果实是多汁的。它有坚硬的品质和浓浓的血性，它为众生遮风挡雨，它为庶民涅槃重生。它也是一群有才华的桐城人!

它在大山里奔跑，它萃取了大山全部的秘密。它是一条流动的长河。

它隐忍。它从容。一如宰相府的家书里，塞满叮咛。让他三尺又何妨，那闪耀的金句，直到今天也曾卷起万千堆雪。

桐花的皱纹里有悲戚，有哀怨，有愁苦。一如它桐荫下的子民。

它的疤痕里有欢笑，有安宁。有不屈的豪气和琴心剑胆。

还有遗失的冰雪。滚动着芭蕉夜雨。

[四]

桐花来自星空。永恒成铮铮血脉。猎猎长风里有一句吴侬软语和黄梅乡音。

四月，桐花驮起一座座山脉。桐花之美，全在一个素洁。

桐花是一幅幅绮锦，它不及牡丹的红硕。也没有桃花的娇艳。更不及映山红的随意。

它轻盈而安逸，紧紧地立在枝头，任由山里山外砍柴的樵夫以及南来北往的车马喧嚣。任由天上的流云摩肩接踵。

任由裁春风的剪子刮骨疗毒。青苔是它的伙伴。北斗是它的方向。

草有草神，花有花仙，这些都是世间至灵。它洁白的身子骨清香而温暖，桐花，它融入你的鼻息，它侵入你的肌肤，它钻入你的脏腑，安静甜美，脉脉流淌。它是一幅丹青画卷。它是不倦的鸿雁。

它竭尽全力地开花。它无怨无悔地结籽。千姿百态的桐花，竞显风流。它翻越所有崎岖的山脉，簇拥而爱。

它让所有的星光，高过历史的天空和黑夜的漫长。

在一棵桐花树下，布谷催种，麦穗灌浆。在一棵桐花树下，飞禽迎瑞，走兽驱邪。

在一棵桐花树下，泥土深处浓酽的乡愁，瓜瓞绵绵，传承着一代又一代桐城人的血脉。

那洁白的花朵，是一颗颗火苗。越过山巅，越过重洋。它有鹭的莹洁，它有鹤的高逸，它有归鸿的坚贞。

它收集和珍藏的芳香，像一块块燃烧的熔岩，红日喷薄，山河可数。云烟舒啸，穆若虹霞。

它定格在龙眠河的波光艳影里。定格在龙眠山的峰峰谷谷里。灼灼其华。

只有流水才镂刻流水的悲喜。沧海石岸，汩汩唱吟。

只有桐花才镂刻桐花的明媚。逝川荒远，烽烟豁开。

山石岩岩磊磊，树影幢幢。

桐城人无俗志，桐子花开见精神！这就是桐花所有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