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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口语诗本源的试验性探寻

2023-12-26黄昌成

草堂 2023年10期
关键词:诗学先锋诗意

黄昌成

“让我留下不可磨灭印象的事物,是那些在我身边的生活里目睹的事,是我在自己生活中目睹的事。”——雷蒙德·卡佛这句话,应该是他写作的一个秘诀,把观察和发现存储在记忆里、应用到写作中,撇开他小说的叙述属性不谈,卡佛的诗,也是以叙述为主,且不少诗口语味道浓郁,即便不从广义分析也毋庸置疑是口语诗的一种;所以这句话其实也可以作为口语诗灵感和题材来源的指南。其还指明了口语诗两个重要属性:日常性,真实性。而这也恰好直接观照到口语诗对想象的轻视和抵制,但口语诗并不排斥联想;有时一个场景发生的事情就能够如愿达到对诗的需求,例如韩东的《有关大雁塔》。真正的口语诗需要切实拥抱在场性。

在审美这件事情上,大家很容易忽略口语诗,这是因为,此前怀揣的审美储备,是现代诗、现代抒情诗,尤其是60后(大多数)、70 后(多数)、80 后(部分,审美相对分化;90 后尚未显示出明显的占比)这几代诗人,对于现代诗都有相应专属的情怀和掌握,倾向于贴近与追随。就语言本身去看,唯美是迷人而标志性的,但事实上,如果从诗意表现上看,很多口语诗所指或许比现代诗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其语言是诚实有力的,真正体现了字词句的合作精神,连线后直接开腔吐露诗话,进入直观而丰富所指。而判断一首诗,窃以为最后的诗意更起决定性作用。诗寻求的归宿本是诗意,而语言只是一个为诗意服务的必然介质。

当然,如果语言优雅,也表现出相应的优质的诗意,这种诗歌语言的主体地位还是重要而必要的。这应该是相对理想的诗歌,但是也没有理由嘲笑口语诗,口语诗自有其服务的题材与对象,这方面,有时现代诗需要做出让位。事实上,这恰恰给予了现代诗一个内省的机会 :如何把诗意表达透彻到位。当代叙述诗的出现,就是一个相当强的弥补与补给。这是另外的话题。

所以审美的偏差是我们惯常经验所造成的。并且这种偏差会造成偏见、偏信而陷入审美的本位主义。审美的致命伤是,以为自身秉持的美学所谓的高端优异元素而携带一份傲慢。现代主义诗学美学如果消化不良处理不当,则可能成为审美毒瘤;其中精准的达至诗写和审美的内核并获得反响是有效的测量方式。

有一个“条件”窃以为非常必要,即便是从事口语诗写作,其对抒情诗也应该熟悉甚至熟练操作,好处是使诗人通过比照而获得相互的理解和宽容;我不想用语言深度这个词语一言以蔽之,但必然会牵涉到口语诗写作的层次问题,这才是口语诗必须携带的尊严和高度。当下的口语诗令人诟病,是口语使用的拙劣, 泛滥式使用口语,却遗忘了“诗”这个统领。过度消费粗鄙而忽略了粗鄙的额度,粗鄙透支则丧失了诗的本原价值。故而,口语诗的写作以及技术分析,亦需要触及语言细节之处,这方面,则考究诗人和评论家的耐力、功力、视力了。诚然,口语诗如果要进入理论化程序,其所需要的阐释者,尽量不要站在岸上指手画脚,最好或起码能够拥有口语诗创作的事实和历程;口语诗也是有内里和脉络的,需要熟手的口语按摩师触摸。理论大于实际对于其他诗歌而言似乎有点倾向于常态化,但对于口语诗则有点对不住其内嵌品质。还有,口语诗可能会使许多现存诗学理论失效,当然,理想的值域是,促使或迫使理论回到一种源头上开拓与再生。某种程度上,口语诗为理论提供了实在的崭新视角,同时也使诗学繁衍出火山一样难以预测的潜伏性。

另一种情况是,倘若极致的粗鄙出现,则必须对应极致的隐喻(口语诗也讲究多维隐喻,但其隐喻通常并不表现于语言自身,而是常以章节或整体性拓展喻意和寓意。口语诗人一直强调“拒绝隐喻”这一命题和做法,无疑把隐喻狭义化了,他们似乎忘记了一点,诗意本身就能形成一种隐喻,或者说,诗意就是一种隐喻或隐喻的结果,一个最大的喻体甚或本体喻体综合反应下的喻意汇总),但这个举措,极有可能附带赌博因子,甚至触及诗和诗学的伦理性,具体则涉及语言、形式的伦理和可能的主旨伦理,需慎之又慎。列举两个例子,菲利普·拉金的《这就是诗》和《高窗》,它们在英语诗坛和世界诗坛的切入非常成功。有时,极致和极端就一线之隔,却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和效应,它们原本是两个概念,甚至老死不相往来。还有,极端的诗写如同早期的行为艺术那种粗暴狂乱的处理方式一样,现在不时兴了。如果承认口语诗是诗,它就必须摒弃噱头的介入。

如此看来,口语诗的层次划分,肯定不是让语言走向精致化,也不是向粗鄙一而再地下挑战书,其也不应该在精致与粗鄙之间游移。正确的表述也许是:口语诗的层次,在低度或微小的精致和有限度、有底线的粗鄙里,一次或高度的契合与融合则成为精品。暗藏的玄机则是:所谓的低度性语言经过聚合对原有属性突发反拨,爆发了高度的诗意。然而我潜意识又认为,这个不能公式化、标准化和绝对化,任何一种诗写都不是固态的。口语诗诞生后强行进入所处时代语境并逐渐获得支持,这一过程中自身裂变的可能性同样如影随形。与现代主义诗歌语言宏大的变异不同,后现代主义诗歌的语言走向愈加趋于细微——在粗俗中细微,因为口语的变化本来就不怎么复杂。

如果你出于善意,对口语诗尤其是主旨、题旨进程做出深远的“指向”,那么口语诗的进行相反会乱了分寸,其使命的习作只是对时代客观地写生记录,文字线条从属简易辨识度,遵循表象性的原则,至于能否纵深维持,则只有经过时间淘洗、沉淀的内容才会凸显其历史的意义。换言之,口语诗的“纵深”,是指所“记录”的事件能否在未来产生时代性与环境性的回流与对照,并且能否成为彼时生活状态溯源推本的依据或佐证。如果可以,则间接也印证了其语境同样具有“深远性”。

回车键诗写,应该是口语诗的常规手段,其作用是,将诗句进行必要性撕裂,让断句进入阅读的节奏和质感,从而使诗句有效舒张,直白的诗意获得委婉恰当的释放;所以回车是有缘由有规律性的,并不是把一个叙述句式随意或恶意截断。一直以来,这个写法之所以备受调侃、攻击和群殴,原因无非一个,其脱离不了初始化涵义,被梨花体这个始作俑者捆绑消费。但事实上,断句对于口语诗绝对必要,断在需要断的部位,断下意味着诗意的截获,则回车键写作不是贬义的。“你怎么还不回车呀”,这代表一个诗人对口语诗的理解。应该说,口语诗在写作上包括过程中都不难,但是一开始如何下笔,却又像老式煤油打火机操作一样,不一定一打就着;甚至翻来覆去尝试;毕竟这至少关涉诗歌的节奏、玩味和意味比例。如果我们对当代艺术有了解,不少的作品,成为艺术品后让人感觉总是很简单,但如果以这样的视角观之,则极容易忽视一个作品的构思过程和创意,事实上同样也是不容易和具有在时空长久漫行而突现灵光一闪的轨迹的。被誉为当代艺术之父的杜尚,他举世瞩目的作品《泉》,仅用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小便池就开创了装置艺术的先河;他用艺术写了一首“口语诗”。

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在其诗学随笔《反对诗歌》中提到一个观点:“写诗的人时常发现,自己在主业之外,往往还要忙于为诗进行辩护。”这个事情,似乎不假,间接也说明了诗的“层见叠出”与不确定性,对应的则是诗学方面的千回百转。事实上,就我观察所知,经常为诗歌辩护的,撇开评论家任务式的抒写行文,常见就两种诗人,一是写得晦涩的现代诗人,另一则是写得浅显的口语诗人,尽管二者辩护的方向各不相同,晦涩的削尖脑袋往浅里说,浅显的尽量往深处靠。但最终结果是一致的:此类风格和写法有效值域最大。貌似双方都不怎么自信,或者双方都自信。我觉得辩护能够进行则有其作用,至少通过阐释,翻查一番各自的诗歌品性,指不定暗藏的顿悟就在此过程之中激发迸溅,从而敞开和填补一个诗学缺口。诗学(理论)是在自己的资源里资源再生和再生资源。

发轫于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口语诗,至今经历了三四十年的持续发展,已进入一个相对的成熟期。但当前某些状况似乎一言难尽,众多的口语诗人,隐性的派别(多数基于友情)林立,为确立正宗,各自(含个人之间)指责,互相倾轧,谁也不服谁。或许诗坛缺乏一个压倒性的口语诗代表诗人,这个现状恰好反观了口语诗易上手、易操作的事实,在平衡的难度里如果技艺不占优,则“诗德”(主要是诗中立场和对诗的态度吧)可以跃升为考量标杆;或许一切结果有待口语诗人继续前行方能揭晓。如果一定需要举例一个在当下世界具有广泛影响的口语诗人,窃以为被称为“贫民窟的桂冠诗人”查尔斯·布考斯基肯定够格。资料显示,“布考斯基的作品很多,有数以千计的诗,数以百计的小故事等,出版过诗集《花朵,拳头和野兽般的哀号》《水深火热:1955-1973 诗集》《战争无止:1981-1984 诗集》;小说《邮差》《女人》《夹心面包》《苦水音乐》等数十部作品,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就目前能够看到的翻译过来的布考斯基的作品基本可以断定他的诗风,其“数以千计的诗”,应该都是口语诗、叙述诗。布考斯基就像一台写作的机器,勤奋而持续不懈,所幸还在年近半百时遇上了自己的伯乐。布考斯基重要的是诗写意志,对认定风格始终如一的坚持和贯穿。窃以为这个“精神”,已不止于对口语诗人做出了启示。至于布考斯基诗歌的价值,则见仁见智。一个诗人能够为诗坛呈献上分歧,通常也呈献上了思考和反思;存在要么具备效能,要么具备反效能。诗人朵渔对布考斯基有这样一段从传记和文本所获或超越文本的评价:“这位大师是真正活出来的,他是真正的底层的忧伤,底层的绝望,绝非中产阶级的玩意儿。他到死都有一颗高傲、清洁的灵魂,他以自己一生的放浪形骸完成了自我救赎。”这段话从侧面也暗指了口语诗还具有对底层关怀的责任和属性。

我对口语诗是否介入先锋性不感兴趣,为什么一定要把口语诗往先锋的队列派遣。这种提法与观点透视出其底气是多么不足,只有不自信的诗写才需要宣言或旗号式的鼓动,似乎这也悖谬于口语诗的日常性。我觉得日常才是恒性或恒定性,这个反而是口语诗的“高蹈”之处,也是口语诗温情的源泉和表现力,其对应和寻找口语诗受众之客体与群体。事实上,语言的变革一旦搭上先锋的标签,往往意味着语言可能隐含着某种不可理解、不可理喻的情况,还有昭彰的目的性也在变相裸露与凸显,这二者无疑远离了“口语”平和的实质。就当下文坛诗坛看,先锋已是一个鲜见的提法,而以标榜形式进行的先锋,感觉是为先锋而先锋,或为先锋设套,其坏处就是使先锋陡然沦为一个落伍的词,从而使起作用的意图沦为起反作用。另外,我想反问一下:先锋或倡导先锋就代表占据一种优势优质吗?如果先锋并行者未能体现出具有决定作用的前瞻性呢?

优秀的口语诗,一直默默在选择驯养的主人。我的一个愿望是,她的主人也在默默哺育与反哺口语诗。真正的诗人只有一种模式:诚挚爱诗。当诗回到诗写这个实质性问题,沉着写诗则有效锁定和维护了诗人的原装正版和形象。那些动辄摆出叫嚣架势的口语诗人,无非功利性把口语诗利益化、工具化、手段化了。这种非诗的经营和目的,终究不是诗人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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