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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三重面相:读桐雨的诗

2023-12-26陈代云

广西文学 2023年11期
关键词:乡土诗歌

陈代云

桐雨的诗集名为《风的形状》,在同名诗歌中,她写道,“风,有形也无形/取决于风遇到的事物/比如一棵树,一座房子”,她的写作大抵也如“风”,自由自在,随物赋形。

“风”是桐雨诗歌中出现得最多的意象,在标题中出现“风”的诗歌就有不少,如《等风吹来》《风往南吹》《风一直吹》《风把所有的声音刮走》《风有点任性》《风过佛子坳》《风,从村庄经过》《山风》《每一阵风,都是她的孩子》《古道惠风》,等等。而写到“风”的诗更多,如《鬼针草》《牛筋草》《桃花》《打碗花》《木棉花开》《她们是成熟的蒲公英》《飞跃的藤壶鹅》《如果是一株药草》《美人之山》《红水河》《秋天,在歌娅思谷》《对话水车》《锁,是一种秩序》《满山遍野,都是她》《时光守护者》《旅途》《陶片,沉浸在时光流年》《一只逃跑的鱼》《幸福树之花》。我写下这些诗歌标题,是想展示,桐雨的诗大多从自然意象入手,带有乡土的纹理。

在乡间,人们很容易注意到“风”。一方面,因为季风变化,风见证了四季轮回和时代变迁;另一方面,风又将乡村故事和乡土伦理吹向远方,四处传扬。在古典诗歌中,风也是常见的意象,它是现实的,又是象征的。桐雨笔下的风,是乡村生活的参与者,又是它的见证人:打碗花“一旦春风吹拂/它就不停地生长、攀爬”,桃花“打开风门”“飞回枝头”,鬼针草“在风中舒展曼妙身姿”,“大树伸出长长的骨指/编织风的形状”,这是自然之风。而“凉凉的风拂过枝头/总有一些旧时光/随风零落”,“长着翅膀的思绪/风一吹就扑簌簌地飞”,“岁月把笔迹抹去/一些人也随风消失”,则是社会之风。这些诗句表现了人与自然衰荣与共的亲密关系。这种法天象地、物我合一的观念,是传统农业社会的思想基础,表现了人们对自然的依赖和信任。

自然意象在桐雨的诗歌中十分常见,除风外,还有阳光、雨、花、青草、树木,等等。那些花是有名字的,桂花、桃花、莲花、梨花、马兰花、冬樱花、打碗花、木棉、丁香、三角梅;草也是有名字的,鬼针草、牛筋草、金钱草、狗尾巴草、红蓝草、艾草、菖蒲、蒲公英,等等。广西溽热潮湿、草木茂盛、四季常青,呈现在桐雨笔下的正是这样一个郁郁葱葱的世界。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乡村,是很难说出这些四季疯长的植物的名字的。孔子在论诗时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传统诗学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诗思是直观的、具体的,从自然万物中引发出人情事理,既是一种思维方式,也是一种生活方式,饱含着一个民族的情感和梦想。

桐雨诗歌中乡土的第一重面相,便是“多识于鸟兽草木”的传统的乡村。新文学诞生以来,作家对乡土就持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其一是批判封建宗法制的愚昧和落后,启蒙社会;其二是赞美乡村的自然、静谧、恬淡,抒发乡愁。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农村意识形态的隐退和城市的快速扩张,在“都市/乡村”的二元文化想象中,乡村被涂上了信义、恬静、和谐的色彩,是城市苟且生活的“诗和远方”。在桐雨的诗歌中,很少发现与乡村对照的都市描写,这可能与她长期生活在桂西北有关。桂西北是革命老区、民族地区,这里山水秀丽,民族风情浓郁,是经济欠发达地区。桐雨从她生活的具体和日常出发,有所思,有所感,诗歌的样子就是生活的样子。

即使在植被茂盛的广西,像桐雨这样大量书写自然意象的诗人也不多。在一首名为《药》的诗歌中,桐雨写到了草药,“它们是娇艳的花/或是碧绿的草/它们隐于世/默默地把苦涩收藏”,辨花识草,或许来自她中医世家的家传,当桐雨走向诗歌,辨花识草又变成了一种文学经验。桐雨总是借助生活中熟悉的自然万物来把握世界,抒发情感。如古树,“参天的古树静穆/山风吹拂她耳鬓的碎发/她古铜色脸上的褶皱/泛着金光/她微眯着眼,嘴角上扬”(《时光守护者》),写树如人;如山羊,“领头的那只/蓄一把长胡/慈眉善目的样子/令人动容”(《遇见山羊》),写羊亦如人。在乡村,万物皆可通,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像一株株成熟的蒲公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们瓦解 吹散/然后消失”,写人又如草木。追求人和自然的和谐,既体现了古人天人合一的朴素思想,也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要求。

如果稍加留意,还会发现桐雨笔下的乡村,是女性的、是老人的,这暗合了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的现实境遇,又与作家的性别有关。在诗歌《青石之蓝》中,诗人暗示自己独自一人走向古老的青石桥是某种神旨和召唤,“跌进时光的隧道”,“我仿佛看到了奶奶的脸/那张朴实、慈祥/刻满时间褶皱的脸//她对着我微笑/依然是一身蓝土布/腰间扎着精致的刺绣围裙/脑后绾着整洁的发髻”。在另一首《旋转木马》中,“我更希望木马把我和母亲以及/奶奶旋转到/同儿子一样的年岁/让我们一起慢慢地变老”。“奶奶、母亲、我”,构成了传统社会女性文化和身份的链条。桐雨笔下的女性是乡村的,她们没有翟永明《母亲》中现代女性的沉痛和深邃,她们就像桐雨诗歌中不断出现的青石桥、青石路一样,既背负着古老的历史,又承载着沉重的现实,这才是大多数乡村女性的共同命运。

当桐雨写道女性,写到她们的疾病、衰老和死亡时,是从容的,是悲悯的。她如此写骨瘦如柴的老人,“此时,暮年的她/像一枚风干的果实/在风中揺摇欲坠”(《风干的果实》);她如此写失去孩子的母亲,“她忐忑了几十年/那个走失的/患有精神障碍的少年/从未托风带给她/任何消息”(《每一阵风,都是她的孩子》)。巨大的悲伤被诗歌的平静掩盖着,这种顺天应时、遵循自然的态度,正是人们面对“一岁一枯荣”的自然得到的人生启示。很难想象面对悲伤和死亡时的坦然、从容出自一位青年女诗人之手,所以我想,这种坦然与从容,也是一处乡村的态度、一个民族的态度、一种文明的态度。

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广,农村生活的集体性和整体性逐渐隐退,取代五六十年代“农村题材”叙事模式的是一种破碎化叙事,在作家笔下,主宰乡土生活的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乡村的“超稳定文化结构”(孟繁华语),评论界将这种新变称为新乡土文学。在民族地区,这个超稳定的文化结构带有鲜明的民族特征,表现在桐雨的诗歌中,就是乡土的第二重面相:民族的乡村。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广西诗歌界曾提出“百越境界”,追寻骆越大地的文化根脉,桐雨诗歌中的花山、红水河、铜鼓等,都是“百越境界”典型的文化意象,抒写这些意象本身就具有勾连历史、致敬前辈的意义。

与八十年代追求宏大叙事不同,九十年代以来的诗歌是个人化的、日常性的。桐雨诗歌中的民族性往往表现在生活细节中,有感而发,因此具有碎片化、即兴式的特点。如《戴面具的祖先》写谈论驱灾祈福的法事,“她们说禁婆做法时/头上蒙着一张黑布/双手摆动跺着双脚/像急急骑马而来的祖先”,但我每次听到她们说禁婆如何无所不能时,都想“跟去看看/看看面具下的祖先/到底长什么样子”,我的疑惑和“她们”的“迷信”之间构成了一种艺术张力,既表现了诗人的好奇心,也体现了其现代意识。另一首《三月之彩》是关于壮族“三月三”的诗歌,也从日常写起:“母亲走向春天/向枫叶借来黑/向红蓝草借来紫和红/向黄花借来黄/向艾草借来青”,诗歌并没有描写“五色饭”所蕴含的民族团结的内涵,虽然后来还写到抛绣球、跳竹竿舞、唱山歌等活动,但都一笔带过,“母亲”才是这首诗的中心,正是母亲“灵巧的手”,让这个古老的节日得以在家庭、在日常生活中代代相传。

每个民族都有自洽的文化体系,如果不深入了解,往往会忽略作者的表达意图,如《伤,不只是一种痛》一诗中,“那棵立在粮仓旁的粘膏树/凿痕越多越茁壮丰盈”,“凿痕”和“茁壮丰盈”之间的张力就构成了一个民族的隐秘历史。粘膏树需要年年砍凿才能正常生长,而从“伤口”分泌出的膏汁,则用于制作白裤瑶特有的服饰。据说,这种树只有在白裤瑶生活的地区才能生长,移栽到别处就无法成活,因此,粘膏树和白裤瑶之间形成了一种稳定的关系。“凿痕”因此也成了白裤瑶历史的表征。在另一首名为《粘膏树上的凿痕》中,桐雨写道,“是一个个伤口/风干、撕裂/凝结成独特的风景”。

广西有十一个世居少数民族,他们和汉族一起,大杂居、小聚居,文化上交错影响,文学上互相借鉴。桐雨虽然是仫佬族诗人,但描写其他少数民族的生活时依然得心应手。这也是广西少数民族诗人的传统之一,韦麒麟、包玉堂、苗延秀等前辈,他们的诗歌就经常出入于不同的民族文化之间,了无痕迹。桐雨的《从一团火焰开始》表现瑶族小伙儿和姑娘的爱情,就具有鲜明的瑶族特色:“踏火而来的赤足少年/从刀山上摘下一片绿叶/放在嘴边/轻吹一曲瑶族情歌//而木楼上的姑娘/轻轻地推开窗户/一朵火焰早已/悄悄地爬上了/脸颊”,勇敢的少年经过“刀山火海”的考验,终于俘获了姑娘的芳心。

认识桐雨多年,如果不刻意去想,很少注意到她是一位仫佬族诗人。仫佬族只有十多万人口,却涌现出了包玉堂、鬼子、常剑钧等一批著名作家,是少数民族文学中的一个典型。其中包玉堂是第一位享有盛名的仫佬族诗人,新中国成立后,他从一名山歌歌手迅速成长为放声歌唱的抒情诗人,他的那些脍炙人口的作品,都是在祖国和民族的新生与巨变中喷薄而出的心声。少数民族的进步离不开祖国的发展,少数民族的繁荣离不开国家的富强,读桐雨的诗,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她和她的前辈诗人一样,用清新朴素、深情诚挚的诗笔,书写着少数民族的时代画卷,这就是桐雨诗歌中乡土的第三重面相:新时代的乡村。

在一首名为《拍照》的诗歌中,桐雨写道:“在此之前/她们身份如谜/是木槿、是美人蕉、是野棉花/是自然万物/她们害怕被摄取魂魄/躲闪、逃避,一生不肯拍照/直到我们到来/给她们办理身份证/给她们办理养老保险/她们才怯生生地站到镜头前。”诗歌前一部分是传统的、民族的乡村,老人们与花草树木分享同一个名字,与自然衰荣与共;后一部分是“我们”为老人办理身份证和养老保险,是时代的进步和发展。诗人通过“拍照”这一场景将乡土的三重面相巧妙地耦合在一起,呈现它们的交织与纠缠,表现了新时代乡村的崭新面貌。

在诗歌中,桐雨将革命视为“隐形的粮食”,将新时代的变化称为“春天的声音”,两者既是呼应又是传承。在缅怀黄文秀时,桐雨写下了感人的《满山遍野,都是她》,这首诗用比喻开篇,“在黎明到来之前/大雨先一步到达”,接着写山洪之后的“幻象”:一切都安静了,“女孩儿吹一吹风/风儿就是她/女孩儿拍一拍雨/雨滴就是她/女孩儿张开双臂/把山川拥在怀里/满山遍野就都是她//是的,满山遍野/满山遍野有她挥洒的汗水/满山遍野有她轻轻的步伐/满山遍野有她深情的回眸/满山遍野有她暖暖的/阳光的笑啊/满山遍野,都是她”。诗歌不断用“满山遍野”来强化情感和主题,不断融入扶贫干部的生命体验,形象饱满,回味悠长。作为一名扶贫干部,桐雨和黄文秀一样,不断在桂西北的群山之间奔忙,所以她能抓住“满山遍野”这个切入点:“满山遍野”既是黄文秀的日常,也是她的精神;“满山遍野”既是黄文秀,又是千千万万的扶贫干部。要用一首短诗来呈现脱贫攻坚的历史画卷显然是不可能的,但这首诗有的放矢,小中见大,是比较成功的作品。

“拍照”是乡村生活的一种场景,“满山遍野”是另一种场景,与那些想象的、恬淡的、诗意的乡村不同,这些场景表现的是忙碌的、充满活力和奉献精神的乡村,是新时代的乡村。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都是开创性的事业,真诚的写作者只有将自己嵌入其间,才能用文字捕捉到时代精神。瑶族作家潘红日的《驻村笔记》、壮族作家李约热的《人间消息》和罗南的《后龙村扶贫记》等优秀之作,都来自脱贫攻坚第一线,这些少数民族作家继承了延安文学深入人民的传统,在贫困的乡村扎根数年,才写出了表现广西多民族地区真实生活的、令人感动的作品。桐雨正是他们中的一员,虽然桐雨厚重的诗篇还较少,不足以呈现少数民族文学经验的复杂性和现代转换,但她的诗歌触及了传统和民族的根须,又具有敏锐的时代触角,表现了乡土的多重面相,是一种有启发性的写作。

如今,乡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它期待有抱负的诗人拥抱现实,正视那些进入乡村的政治性的、公共性的新语汇,并赋予它们时代的诗意。显然,一种新的乡村诗歌美学正在发生,桐雨也正走向这种新的乡村诗歌美学,因此我们有理由期待她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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