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细枝末节都充满了生命力的边疆之树——读桐雨诗集《风的形状》

杨 克

桐雨生活在广西南丹，拥有仫佬族、女性、居住在边远地区三重身份。她在刘三姐的故乡罗城县出生，那里曾经孕育过不少诗人作家，例如广东省作家协会首任党组书记周钢鸣，香港文汇报副总编辑、香港作家联合会会长曾敏之，以及作家、诗人包玉堂、潘琦等。前辈榜样的感召、天河两岸的山水孕育了其生命的诗意，近二十年里，她生活在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人类文明活化石”的白裤瑶地区，她和她的写作犹如一面文化镜子，反射出中国社会变迁的缩影。

在她的诗歌中，历史与现实交织，仫佬、瑶、壮等少数民族的历史文化、生活习俗与民族风情得到了生动描绘。同时，她以笔为旗，书写了各族人民共同努力奋斗的脱贫攻坚战，并赞美由此带来的巨变，讴歌时代的楷模，记录下这个时代的历史烙印。桐雨的诗歌不仅体现了少数民族的文化自信和尊严，更为我们揭示了少数民族和边地居民的生活经验，让汉族和其他民族，特别是城市的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欣赏少数民族女性的精神世界。

从全球人类文化学的视角来看，桐雨的写作同样有其价值。她珍视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弘扬了多元文化，呈现出了浓郁的民族特性。她揭示了少数民族和边地居民在社会变迁中的主体性，赋予了她们声音。在反思中国的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等重大社会变迁的过程中，她记录了这些变迁对少数民族地区的深远影响，展现了个体生活经验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交织。

然而，桐雨首先是一位诗人。她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广西作家协会“文学桂军”新锐作家扶持项目的签约作家。她在边远地区取得如此显著的创作成就，绝非易事。这不仅与她的个人才华密切相关，也与她勤奋的写作态度分不开。

桐雨的这部诗集共收录了其近年创作的一百五十多首诗歌，在整体艺术风格上很有一致性，她以轻盈的语调、自如的语气、秀丽的语言、细腻的感受进入诗歌，我随意采撷一首《与风一样轻》：

不断地有人登上长城

又不断地有人下去

杂乱的脚步

像水一样漫过

喧嚣或隐秘的角落

古墙上的青砖

忍受着千万遍的凌迟

一个个名字

在漫长的岁月里

不停地重叠、覆盖

演变成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

那些想要借助石头硬度

替代一生轨迹的人

他们并不知道

在浩渺的生命长河中

所有的痕迹，终究

与风一样轻

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使用了象征和隐喻，如“长城”“古墙上的青砖”“名字”“伤痕”等，它们都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长城是中国历史的象征，而在这里，它同时也代表了生命的长河。古墙上的青砖则象征着历史的痕迹，被反复踩踏和磨损。这些“名字”代表了个体，它们在时间的流逝中重叠、覆盖，形成了“纵横交错的伤痕”，象征了历史的深重痕迹和生命的曲折。

尽管诗之核是深沉和充满了哲思的内涵，诗人却以一种轻盈、流畅的语调叙说，她以飘渺的“风”作为隐喻，描绘了生命痕迹的细微和短暂。诗的语气显得自如而淡然，她以一种超脱的视角，旁观人们在生命和历史中的种种挣扎和追求，那些想要“借助石头硬度替代一生轨迹的人”，他们并不知道，无论他们在生命中留下了什么痕迹，最终这些痕迹都“与风一样轻”。这里的“风”是一种自然的象征，它代表了生命的流动、时间的流逝和万物的轮回，也许暗示着生命的短暂和个人的渺小。面对生命的无常和历史的厚重，诗人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波动，反而以一种淡然而明朗的语气，揭示了生命的真谛。语调的轻盈反映在“与风一样轻”这一形象的创造中，不仅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在形式和内容上产生了高度的和谐，呈现出了一种超脱的美。

我们再读她写异乡回族姑娘的诗和另一首写本地少数民族妇女的诗《郭玛》：

当她说“在文字里与你相见”时

我还清楚记着离别时的拥抱

那时我强忍泪水 转身逃离

那个长着苹果脸的女子

岁月似乎只在她脸上刻画了

一对深深的酒窝

甜甜的笑容 划过四月的玉兰

在她粉色的头巾里绽放

她唱着宁夏民谣《花儿》

总能把我们的内心搅得酸楚

而她 心里住着主

当她带着她的几个小苹果

斋戒、礼拜

岁月就安静了下来

这首诗以“文字里的相见”为开端，立即建立了一种情感的紧张和期待。诗人通过描绘“离别时的拥抱”和“强忍泪水的转身逃离”，将读者引入一种哀婉而又深刻的情感氛围中。我猜想她写的是鲁院的另一位女学员，或者认识的少数民族女作者，诗人使用的语言直接生动，富有画面感，让读者可以感同身受。

接下来，诗人描绘了“苹果脸的女子”的形象，通过细节描写，如“深深的酒窝”“甜甜的笑容”“粉色的头巾”，使这个形象生动起来。诗人巧妙地运用了“岁月”“四月的玉兰”“绽放”的象征意象，展现了女子的青春美丽和岁月的痕迹。

诗的后半部分转向了“她唱着宁夏民谣《花儿》”的场景，语言的节奏和音乐的旋律相互交织，带出了内心的酸楚感觉。这里的“花儿”既是具体的民谣，也象征着女子的生活状态和心情。最后，“她 心里住着主”，“斋戒、礼拜，岁月就安静了下来”，展现了一种深沉而细腻的美感。写离别，她写得依旧松弛自如。再看《时光守护者》：

在老寨，她朝着光

抬起右手

掌心缓缓向上

越过头顶

在太阳的位置停留

遮住一缕刺眼的光芒

那时，时光仿佛静止

而大把大把的阳光

穿透此起彼伏的

蝉声密网

洒在她略显臃肿的身上

百褶裙的影子

愈拉愈长

唤醒的那些旧日时光

猝不及防地撞入心房

而参天的古树静穆

山风吹拂她耳鬓的碎发

她古铜色脸上的褶皱

泛着金光

她微眯着眼，嘴角上扬

我知道

那一刻，她是爱着的

也是被爱的

这首《时光守护者》描绘了一个老寨的少数民族妇女，在太阳光照下，时光仿佛静止的景象。诗中的诸多元素充满象征意义。女性抬手遮住阳光的动作，表明了她在掌控和测量时光，这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形象，使她成为诗歌的主题和中心，一个真正的“时光守护者”。同时，“参天的古树”“山风”“她古铜色的脸”和“金光”，都象征着永恒和不朽，增加了诗歌的深度和力度。

她是村寨基层组织的负责人？乡村小学教师？还是下来参与乡村振兴的女干部？诗歌没有交代，运用了丰富的符号语言，包括光、影、树、风、色彩等，这些都赋予了诗歌多重含义和解读空间。特别是“阳光/穿透此起彼伏的/蝉声密网/洒在她略显臃肿的身上”的描绘，这种生动的画面感和音乐感构成了强烈的视听效果，使诗歌更具感染力。总之，这首诗描绘了一个女性的形象，她是时间的守护者，也是生活和自然的主体。诗人描绘她微眯着眼，嘴角上扬的样子，这是一个幸福而满足的形象，体现了女性的自我肯定和对生活的热爱。这与传统女性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充满生命力和温暖的女性形象，是对时光和当代生活的诠释，也是对女性的独特赞美。

这样的诗不胜枚举。桐雨，犹如一株顽强的边疆之树，深植于祖先的文化土壤，细枝末节都充满了生命力。她以她的诗歌，连接了自然与人文，连接了古老与现代，连接了本土与全球。她的作品，诉说着少数民族的心声，她的才华和勤奋让我们看到了一位少数民族女性诗人在文学创作领域所能展现的魅力。

桐雨的诗歌不仅仅是对中国社会变迁、少数民族文化多样性及其历史传承的见证，更是一座精神的瞭望塔，引领我们理解和感悟这个时代，体验中国的现代文明进程。她在诗歌中，赞美了人民的力量，讴歌了民族的风情，记录了时代的变迁。少数民族女性诗歌是中国当代诗歌的重要部分，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份珍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