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千金之人命,传百代以医道:孙思邈与《千金要方》
2023-12-26钟彦亮
◎ 钟彦亮
大型文化节目《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精选《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越绝书》《文心雕龙》《齐民要术》《水经注》《说文解字》《茶经》等经典典籍,全面展现中华典籍之美。继《永乐大典》《汉书》《礼记》《诗经》《文心雕龙》《越绝书》《水经注》《说文解字》《齐民要术》之后,让我们来一起了解《千金要方》。
说起唐代孙思邈所著的《备急千金要方》(以下简称《千金要方》),可千万别看它是部中医学著作,便下意识地以为它艰深晦涩,玄之又玄,于是将它束之高阁,其实它的“神奇”之处,我们可能早已领略一二了。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第十二回中写到,年少的张无忌为了要治好常遇春所中的截心掌之伤,便翻阅蝶谷医仙胡青牛家中所藏的诸般医书,希望能找到疗伤之法,其中便有孙思邈《千金要方》《千金翼方》。
而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神雕侠侣》第三十九回中,杨过与小龙女在分别十六年后,终于在绝情谷底重逢。十六年间,杨过已是“两鬓星星”,小龙女竟却“雪肤依然,花貌如昨”。随即旁白解释说,这些年小龙女谷底无事,便重新修习起古墓派玉女功“十二少、十二多”正反要诀,“渐渐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所以朱颜未改,芳华如昔;而杨过虽然年纪比她小,但“风尘飘泊,闯荡江湖,忧心悄悄”,所以看上去反而显得比她要大。为了取信读者,金庸还煞有介事地详写了“十二少、十二多”要诀。但此诀却并非金庸原创,在《千金要方·养性方》中便有所记载,金庸不过是略作文字改动,就摇身一变,成了所谓的玉女功了。
可见,金庸在武侠小说中想象的武学医术,尚且需取资于孙思邈和他的《千金要方》;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面其人,一读其书,径直感受其中的神奇之处呢?
一、寿者:孙思邈活了多少岁
孙思邈,京兆华原人(今陕西铜川耀州区),本传见于《旧唐书·方伎传》《新唐书·隐逸传》(以下简称“两唐书”)中,两篇传记史实差别不大,仅是文字详略不同,不妨两相参看。
刚才我们提到,金庸以《养性方》为素材,编出古墓派“十二少、十二多”驻颜益寿的内功秘诀;更为有趣的是,历史上的孙思邈,还真是一位如假包换的高寿之人,很多人好奇他究竟活了多少岁。要回答这个问题,显然得知道他准确的生卒年。
他的卒年两唐书均无异议,《旧唐书》明确记载他于唐高宗永淳元年(682)去世。但他究竟生于何年,两唐书却兼存异说,自相矛盾。倘若我们用史书中不同材料推算,将会得出两个岁数:他活了一百五六十岁,或一百零二岁—两者之间,竟惊人地相差了约半个世纪。
哪个岁数更接近历史真实呢?我们一一道来。
先看一百五六十岁一说。两唐书均称,西魏、北周时期的名将独孤信为洛州总管时,便曾见过年幼的思邈,并称赞他为“圣童”。而在《周书》《北史》独孤信的本传中,均记载他仅在西魏大统三年(537)时“起为大都督”,并“率众与冯翊王元季海入洛阳”。(北周曾改都督诸州军事为总管,初唐在沿边重要地区设置总管,又改称都督,所以总管和都督实际上是一回事)换言之,独孤信为洛州总管并与思邈相遇,只能在537 年;假如他们真的在这年碰过面,那么直到思邈卒年682 年,期间已过去了146 年;我们再算上当时思邈可能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幼童,那么他可能活了有一百五六十岁了。
再看一百零二岁一说。两唐书均称,名列初唐四杰的卢照邻,不幸身患风疾,痛不欲生。为了治病,他不仅拜思邈为师,还寄居在他家中。咸亨四年(673)—这年用干支纪年法表示,正是癸酉之年—唐高宗李治避暑九成宫,思邈陪同前往,卢照邻则独居养病,他见“庭前有病梨树”,不由得触物伤情,于是作《病梨树赋》以感怀身世。赋序上说“癸酉之岁,余卧病于长安光德坊之官舍……(思邈)自云开皇辛酉岁生,今年九十三矣”,《旧唐书》也照录了此说。卢照邻非常尊崇孙思邈,不太可能乱写他师父的自述,因此这条记载成为我们考证思邈生年的重要线索,但好巧不巧,问题又偏偏出在这条线索之上。
开皇(581—600),是隋文帝杨坚的年号名称,历时20 年。假如用干支纪年法来表示这二十年,这二十年只有辛丑年,即开皇元年(581),期间并没有辛酉年;而在601 年正月,杨坚改年号开皇为仁寿,此年正是辛酉年。卢照邻究竟记错了年号还是干支?很好办,验算一下就行,从仁寿元年到咸亨四年,只过去了73 年;而从开皇元年到咸亨四年,正好过去了93 年,与赋序的说法一致。所以卢照邻没有写错思邈的岁数,只是一时疏忽,将辛丑年写错成了辛酉年。也就是说,思邈正是出生于隋朝的建朝之年开皇元年。
思邈生卒年确定了,剩下就是简单的数学计算:从开皇元年(581)至永淳元年(682),共计一百零二年,所以思邈活了一百零二岁,与《新唐书》说他“年百余岁”若合符契。应该说,这个岁数更符合生活常识与历史事实。
我们之所以要厘清思邈的岁数,并非为了猎奇,而是为了求真,既然他生于隋朝开皇元年,那么两唐书记载他的三件事:被独孤信誉为“圣童”,在北周宣帝时隐居太白山,以生病为借口拒绝杨坚征召,并对身边的人说“后五十年,当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济人”(五十年后,隋灭唐建),均发生在他出生之前,并不可信。史书这样写,可能是为了塑造思邈世外高人的形象以及论证唐朝建朝的“合法性”。
虽然上述三事均为虚妄,但还有一事或许真假参半。两唐书均称魏徵等人受诏编修齐、梁、陈、周、隋的史书,担心有所遗漏,便屡次咨询思邈,“思邈口以传授,有如目睹”,而卢照邻《病梨树赋》也说思邈“共语周齐间事,历历如眼见”。
北齐(550—577)和北周(557—581)为北朝最后两个对峙的朝代。577 年,北周灭亡北齐,统一了北方;581 年,杨坚受禅代周称帝,改国号为隋。孙思邈生于隋朝建朝之年,所以从时间上来看,他不仅完整经历了隋朝,而且在他二十岁加冠成人之时,北齐北周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四五十年前的王朝,年代离他很近,史事尚未湮没,所以他熟悉北齐、北周及隋朝的史事,大致是可信的。但史书并没有说他到过南方并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再往前且属于南朝的历史,如南齐、南梁及陈朝的史事,还说他有如目睹,这恐怕就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二、医者:孙思邈怎样度过一生
思邈一生不慕荣华,淡泊名利,唐太宗李世民和继任者高宗李治都很敬重他,分别赏赐过他爵位和官职,他都“固辞不受”;他选择将他的毕生精力,全都投入到学医术、为医者、撰医著和传医道当中。
当时,社会上有不少无良医生,他们“多行诡诈,倚傍圣教,而为欺给”,影响了医生形象,破坏了行医秩序。同时,由于隋唐时期科举制刚刚诞生,官场的大门几乎向所有人敞开,两相结合之下,所以“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多教子弟诵短文,构小策,以求出身之道”,而不是让子弟学那让“君子不齿”的医术。思邈自幼好学,聪颖过人,他“七岁就学,日诵千余言”,到了弱冠之年,便已“善谈庄、老及百家之说,兼好释典”。凭他的才学,读书应举,谋求一官半职,应非难事,那他为何还要在“咸耻医术之名”的社会环境中,踏上学医行医的荆棘之路呢?
机缘便是他小时候生过的一场大病,思邈回忆道:“幼遭风冷,屡造医门,汤药之资,罄尽家产。”倘若医术一事,“家家自学,人人自晓”,那么一旦染病,是不是就能自医医人,不再发生病人受病痛折磨而倾家荡产之事呢?念及此,思邈下定了学医的决心。
怎么学?在纵向上,他用心学习前人积累,攻读医书,至老未改,他自称“青衿之岁,高尚兹典;白首之年,未尝释卷”;在横向上,他虚心学习同时代良医的高超医术,“至于切脉诊候,采药合和,服饵节度,将息避慎,一事长于己者,不远千里伏膺取决”。并且由于思邈身处隋唐盛世,社会繁荣开放,中国与印度之间佛教交流活跃频繁,加上他“兼好释典”,所以他有条件、有兴趣了解并学习外来的印度医学,在《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便留下不少古印度医术的身影,如《要方》详载了“天竺国按摩”之法,《翼方》则收录了“服菖蒲方”“阿加陀药”等古印度医方。
如前文所述,思邈在弱冠之年,便已学贯三教百家,不仅如此,此时的他对医术已颇觉有悟。这位“小中医”便开始行医救人,“是以亲邻国中外有疾厄者,多所济益”。他在《千金要方》中就记录了不少医人自医的事迹,前者如“余尝为人撰门冬煎,此方治脚气大有验,病者须用之”(《风毒脚气》),“贞观初,有人久患羸瘦殆死,余处此方,一剂则瘥,如汤沃雪,所以录记之”(《肾脏方》),后者如“余平生数病痈疽,得效者皆即记之”(《痈疽方》),“余以正观三年七月十二日(正观即贞观),忽得此热毒痢,至十五日,命将欲绝,处此方药,入口即定”(《脾脏方》)。当年那个体弱多病、饱受风疾折磨的孩子,如今各路病魔不仅不能奈他何,他还能“反杀”它们个片甲不留。
在长年学医行医的生涯中,孙思邈也从青涩稚嫩的“小中医”逐渐成为经验丰富的“老中医”,他不仅逐步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医学体系,更是积累了大量临床实用医方,拥有了撰写医书的实力。我们知道,思邈生活在耻于学医的社会中,加上他幼年病苦,所以他心中不但十分怜惜、敬畏生命,始终怀揣着“志存救济”的强烈愿望,而且又“惜堕学之昏愚”,很担心医道后继无人。
而受这种护佑生命、传承医道的强大责任感驱使,据学者研究,思邈大约在永徽三年(652),以七十多岁的高龄撰成《千金要方》,后来担心有所遗漏,又撰《千金翼方》以作补充(翼有辅助的意思),所以这两部书可谓是“相因而作,相济为用”,是他一生医学精华的总结。
其实,人活一世,寿过百龄,得享天年,这固然很好,但人生的价值并不在于寿命的长短,更在于对他人、对社会所作贡献的大小;思邈令人敬佩之处,并非是他百余年的高寿,而是他在这百余年的岁月中坚持济世救人,并撰成《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不朽医著,为后人留下一笔宝贵的财富。
三、两大系统:《千金要方》版本略说
《旧唐书》称“《千金方》三十卷”,但其实它的版本情况远比史书记载的要复杂,据余嘉锡先生《四库提要辨证》梳理,《千金要方》可大致分为两大版本系统。
早期传本系统。特点是内容未经宋臣整理,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千金要方》的原貌。这类版本包括北宋刻本,题为《新雕孙真人千金方》,仅存二十卷;日藏古抄本,题为《真本千金方》,这个版本来头不小,据说是遣唐使带回日本的,仅存第一卷。
通行本系统。北宋嘉祐二年(1057),宋仁宗在编修院设立了当时世界上最早的国家卫生出版机构—校正医书局,集中了大批精通医学的儒臣和医官,包括太子右赞善大夫高保衡、尚书都官员外郎孙奇、尚书司封郎中充秘阁校理林亿等人,专门负责整理历代重要医书,其中便有思邈的《千金要方》《千金翼方》。
而经林亿等人整理的《千金要方》,共三十卷,目录一卷,成为历代通行的版本,此版本在各种宋元刻本中均题作《备急千金要方》,这一书名也成为历代称呼此书的通名。此外,这书在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三中题作《千金备急药方》,在清代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则简称为《千金要方》。
我们为什么要对《千金要方》版本情况稍作了解?
首先,医书不同于其他书,它关乎人命。清代藏书家黄丕烈指出,《千金要方》不同版本之间“非特文义增减”,而是“药名、分两、法制,殊有不合”。我们知道,无论中西医,医学治疗从来都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病人的宝贵生命,可能往往仅因药物剂量大小不同,而有生死之分。由此可见,《千金要方》等医书版本不同,不能单纯看作文字差异,而应该视作安危之别,我们在阅读、研究和实践中不可不慎。
其次,版本不同还会影响我们释读书名。思邈在《千金要方》自序中强调“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因此纵观所有书名,最能体现思邈珍视人命的“千金”一词,始终不变。至于通行本中“备急”二字,亦有依据,思邈见当时药方繁杂混乱,“忽遇仓猝,求检至难”,等查到药方,再做施救,人早就一命呜呼了。所以他“博采群经,删裁繁重,务在简易”,便于人们在紧急时刻,能迅速检索出药方救人,故称“备急”。如此看来,“备急”和“千金”一样,均传达出思邈护佑生命的医者情怀。
四、体大思精:宏观着眼《千金要方》
《千金要方》三十卷,涉及中医学中的方剂学、草药学、诊断学、针灸学等诸多方面,思邈是如何将这些庞杂的内容编次起来,形成一个体大思精且彰显个人学术风格的医学体系呢?
《千金要方》首卷就是医学绪论,主要讲如何学医,如何成为大医,以及医生如何治病、诊断、处方、用药等基本问题。
首卷之后,第二、三、四卷均为《妇人方》,第五卷是《少小婴孺方》。为什么妇科病排在诸病之首?思邈认为妇女体质较为特殊,不仅容易得病,而且难以根除,所以“妇人之病,比之男子十倍难疗”。鉴于此,书中以三卷共五万字左右的篇幅,详细记载妇科病的辨治,强调“特须教子女学习此三卷妇人方,令其精晓,即于仓卒之秋,何忧畏也”。为什么妇科之后紧跟着儿科?思邈解释称:“从微至著,自少及长,人情共见,不待经史。故今斯方先妇人小儿,后丈夫耆老者,则是崇本之义也。”这种“始妇人而次婴孺”的顺序,在男尊女卑、长幼有序的古代社会中是难能可贵的,不仅凸显了思邈关爱妇孺、崇本厚生的医者仁心,还对妇科儿科形成专科具有促进作用。
而中医学认为,人体的官窍不仅是身体的外观,更是脏腑的门户。五脏精气分别通于七窍,若五脏有病,往往从七窍中反映出来,《黄帝内经·灵枢》便说:“五脏常内阅于上七窍也……五脏不和,则七窍不通。”所以思邈依据中医学传统理论,按照由外至内的顺序,从第六至第十卷,分别谈论七窍病、风毒脚气、诸风以及伤寒等外感病。从第十一卷至第二十卷,便集中讨论肝脏、胆腑、心脏、小肠腑、脾脏、胃腑、肺脏、大肠腑、肾脏以及膀胱腑等脏腑疾病。而从第二十一卷至第二十三卷,则是讲解消渴、淋闭、尿血、水肿、疔肿、痈疽、痔漏等疑难病或疮肿病。从第二十四卷至第二十五卷,则传授解毒、杂治及备急的方法,属于急救内容。
古人云,上医治未病,中医治欲病,下医治已病。所以在“已病”和“备急”之后,从第二十六卷至第二十七卷,便是《食治方》和《养性方》,专门介绍平日里的食疗食补之法和养生之术,以防治“未病”和“欲病”。而从第二十八卷至第三十卷,则是《平脉方》和《针灸方》,专门谈论中医切脉和针灸的方法和禁忌。
有趣的是,最后这五卷与思邈生平多少有些联系,这里略作补充。从“食治”“养性”中,可以看出思邈擅长食疗和养生,而据《旧唐书》思邈本传记载,当时许多知名之士都曾拜他为师,除卢照邻外,还有个叫孟诜的人。孟诜,同样是位医药学家、食疗学家,寿至九十三,撰有《补养方》三卷,后经张鼎增补为《食疗本草》,是世界上现存最早的中医食疗学专著,可以推想孟诜的医学成就应当不离开思邈的指点和帮助。而在《千金要方·针灸方》和《千金翼方·针灸上》中,思邈果断放弃“年代久远,传写错误”的明堂人形图,转而采用甄权最新绘制的明堂人形图。甄权也是一位医生,与思邈同时代而比他略大,擅长针灸,往往一针下去,针到病除,著有《脉经》《针方》《明堂人形图》各一卷。据思邈在翼方的说法,甄权所绘制的明堂图,可称得上是当时医学界最新的“科研成果”,以至于“缙绅之士,多写权图,略遍华裔”,成为穴道图新标准,流传极广。孟诜、甄权,《旧唐书·方伎传》并有传。
正如林亿等人所盛赞,《千金要方》不仅囊括了“脏腑之论、针艾之法、脉证之辨、食治之宜、备急之方、养性之术”等中医学基本门类,而且思邈还将它们有机地统一起来,形成一部“集诸家之所秘要,去众说之所未至”的大医书,是“孙真人善述之功也”;因此《千金要方》被誉为是中国最早的临床医学百科全书,可谓实至名归。
五、论方结合:微观把握《千金要方》
《千金要方》名字带有“方”,通常被归于方书一类。思邈在书中保存了大量古代经方,林亿等人称“上极文字之初,下讫有隋之世,或经或方,无不采摭”,如书中辑录了《神农本草经》《肘后备急方》《小品方》《深师方》《集验方》等许多古医书中的医方,得益于此,许多古方才得以保留至今。不过,书中医方的来源,却不止于此,还有同时代名医的医方、民间的信方、外国的医方以及他本人的验方等,可谓包罗宏丰。
究竟有多少医方?据林亿等人统计,此书“总篇二百三十二门,合方论五千三百首”。不仅如此,书中还收录了药物八百多种,在它之前,几乎没有方书能做到这点—倘若再算上《千金翼方》,思邈保存的医方数和药物数只会更多—无怪乎思邈本人被尊称为“药王”。
这些医方疗效如何?林亿等人表示“十全可验”,虽不无夸大之处,但应该说大部分都能取得不错的疗效。除去上文所举思邈自医医人的例子外,我们还能从神话传说中得到印证。据《酉阳杂俎》《太平广记》等笔记小说记载,某西域番僧假意作法为天子祈雨,实欲趁机杀掉昆明池龙以取龙脑为药。昆明池龙不敌,见命在旦夕,便化作人形向思邈求救。思邈见状,提出要以龙宫仙方三十首作为交换条件,方可救其一命。无奈,昆明池龙只好交出仙方,以方换命,而思邈便将所得的仙方,分别散入《千金要方》各卷之中,这样每卷恰好藏有一首仙方。仙方之说,语虽不经,但却从侧面说明书中医方疗效颇佳,大有灵验之处,古人便以为其中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以仙方之说将其神秘化。
不过,《千金要方》特别之处,却并非仅仅在于医方数量大、治疗效果好,而是在于能够做到以论统方、论方结合,就是以中医学理论统摄对应的医方。
《千金要方》不像其他方书一样,只是单纯罗列各种医方,它大部分篇章以“论曰”开头,而论曰的内容,就是思邈对某病的病理分析,在分析之后,才给出对应的医方。这个特点集中体现在十卷的脏腑病方中,思邈明确指出“所以此之中帙,卷卷备述五脏六腑等血脉根源、循环流注,与九窍应会处所,并论五脏六腑等轻重大小、长短阔狭、受盛多少,仍列对治方法,丸、散、酒、煎、汤、膏、摩、熨,及灸针孔穴,并穷于此矣。其能留心于医术者,可考而行之”。
从思邈描述中,我们不难发现,他是有意识地先说脏腑的生理、病理情况,再给出对应的治疗方法,形成一个论方结合的治疗体系。思邈这样做,不仅成功地将纷繁复杂的医方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方便应急检索,更为重要的是,十分便于从医者的日常学习,让他们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对中医学的传承和发扬是有很大好处的。
正因《千金要方》有着丰富多彩的医方、药到病除的疗效和论方结合的显著特色,所以宋人叶梦得称其为“妙尽古今方书之要”,成为方书中的经典之作。
六、千金富矿:《千金要方》价值略说
《千金要方》作为一部中医学著作,其核心价值便是医学价值,而其医学价值又可分为医方价值和医德思想价值。
医方价值自然不必多说,书中描述的许多病症及其疗法,对我们今天依然有很大的参考价值,这里姑举一例。如在《消渴方》中,思邈形容人们得了消渴病(糖尿病)时前后的症状:“病渴利始发于春……然小便犹数甚……转久便止,渐食肥腻,日就羸瘦,喉咽唇口焦燥,吸吸少气,不得多语,心烦热,两脚酸,食乃兼倍于常。”而多饮、多食、多尿、体重减少,这“三多一少”,正是今天我们概括患糖尿病的典型症状;思邈给出的饮食建议,如戒酒、戒咸食等,对今天防治糖尿病依然有启示。
思邈十分注重并提倡医德,《千金要方》便记录了他的医德思想,集中体现在首卷之中。如在《大医习业》中,思邈说医生不仅要读医书,还要涉猎群书,学习五经、三史、诸子、佛典、庄老、占卜等(两唐书还记载他预言的神技),知识面一旦广阔,反过来将有助于学医,“则于医道无所滞碍,而尽善尽美者矣”。又如在《大医精诚》中,思邈认为医生必须具有医德,强调医生治病之前,“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并且要平等对待每个病人,“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又说医生应该站在病人角度换位思考,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夫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而医者安然欢娱,傲然自得,兹乃人神之所共耻,至人之所不为,斯盖医之本意也”,等等。虽然我们并非医者,但读着这些饱含深情的文字,难道不会油然生出仁爱之心,下一秒便摩拳擦掌,想着帮助他人吗?激发仁爱之心,这也是本书对普通人的意义所在。倘若是医生,那书中的医德思想更能为学医、为医、处理医患矛盾等提供有益的借鉴。
此外,《千金要方》还有历史文献价值,能够帮助我们更为深刻地理解人与疾病的关系。
如在《七窍病·目病第一》中,思邈指出“凡人少时,不自将慎,年至四十,即渐眼昏”,假如我们从小不注意爱护眼睛、保护视力,年纪一大,眼睛也自然容易出现问题;思邈又列举了十六件“丧命之本”的用眼坏习惯,其中有“饮酒不已”“夜读细书”“月下看书”“抄写多年”,等等。古人为了读书应举,自幼便昼夜不停地抄书读书,从小就养成了夜观细书、月下看书、抄写多年的坏习惯,种下眼病的病根;成年后学会饮酒,却又饮酒无度,导致眼病难愈,影响生活,如白居易、黄庭坚、陆游等文人雅士,都得过眼病,最典型的莫过于白居易,就拿他来说说。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自述“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显然用眼过度,以至于“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似乎有飞蚊症。他还在许多诗篇中描述眼病带来的不便和痛苦,如“早年勤倦看书苦,晚岁悲伤出泪多”(《眼暗》),“大窠罗绮看才辨,小字文书见便愁”(《病眼花》),“眼藏损伤来已久,病根牢固去应难”(《眼病二首》),还记载了医嘱:“医师尽劝先停酒,道侣多教早罢官。”—这位医师的保健之法,当真与思邈如出一辙,倘若我们读过《千金要方》,再读白居易的诗文,是否会多一层理解呢?再联想到今天,我们是否会悚然而惊,并提醒孩子要注意用眼呢?而对于传统中所谓“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等以损害眼睛为代价而苦读的“励志”故事,我们是否会有意识地多做些取舍呢?
林亿等人整理完《千金要方》后,在上呈皇帝前写了一篇序,在序中,他们郑重其事地写下八个字:“书虽是旧,用之惟新。”笔者想,这也是我们今天对待《千金要方》等医书,甚至是中医药的正确态度。诚然,《千金要方》依然有不少不科学之处,但我们既然生在科学昌明的时代,更应该结合现代医学,认真研究《千金要方》等医书的奥秘,取精用弘,造福患者,让《千金要方》成为中医药现代化的“千金富矿”,继续履行好思邈对它拯救“千金人命”的殷勤期盼,真正传承思邈的大医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