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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地看见

2023-12-25李光敏

读者·原创版 2023年10期
关键词:老鹰画画蜜蜂

文 | 李光敏

“结香,最近经历的一些事,让我想和你分享一下我在儿童空间和夏令营时的经历。我虽然在上课主动举手回答问题方面依然有所欠缺,但若跑步或升旗时没有人愿意去站第一排,我学会了做那个愿意站出来的人;没有人愿意当组长时,我也自愿举手;想要得到的东西,我虽然不知道是否有结果,但还是愿意去试一试,起码不会后悔没去争取……我情不自禁联想到你们带给我的影响。我想将这份美好传递,让大家变得越来越好。我似乎领悟了你们为了我们和家乡所做的一切意义何在。”

这封通过微信发过来的信来自17岁的桃子,她已经上高二了。2016年前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是一个腼腆、不爱说话,也不敢正眼看人的小女孩。也是从那一年起,我和重庆市南川区山水乡愁自然中心的伙伴们一起,以我家的老房子为基地,创立了莲花村儿童空间,为村里的孩子做夏令营,并在3年后,将一年一次的夏令营发展为至少每月一次深度、持续的陪伴。

结香和桃子分别是我和那个女孩的“自然”名。在这里的每一个工作人员和孩子都为自己起了个“自然”名—以动植物、自然现象等为自己命名,提醒我们要以和万物平等的身份对待大自然,也让彼此的关系不同于传统的师生关系,更像是平等、共同成长的伙伴。我们和孩子们一起上山砍柴、下河摸鱼,自己种菜、做饭,整个莲花村既是我们的游乐场,也是我们的学习场。几年间,我们和孩子们一起构建了公益前辈梁晓燕老师口中的“成长共同体”。

看见孩子的需求

除了每年夏天回到村里和孩子们一起度过,平常我主要为在营地的名为“蜂”的伙伴和大厨提供远程支持。每次儿童空间开展活动前,大厨都要打电话通知孩子们。“最近,他们一听说是关于蜜蜂的活动,就不愿意来了。”大厨说,“他们不喜欢蜜蜂”。

团队成员大厨和蜂都有长时间协助家人照顾蜜蜂的经历,并对蜜蜂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打动了我,于是我萌生了要做一个蜜蜂项目的想法。我们查阅了很多有关蜜蜂的资料,了解到人类有70%的食物都来自蜜蜂授粉,如果蜜蜂消失,人类将只能活4年。我们发现,资料里所说的蜜蜂消失的危机,其实正发生在我们身处的金佛山莲花村。

我们一直想要带着孩子们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守护蜜蜂不正是一件于环境、于人类、于世界都有意义的事情吗?因此,我们有了带着孩子们营造蜜蜂博物馆的计划,希望孩子们在营造蜜蜂博物馆的过程中,一方面了解蜜蜂的生存危机,未来向更多人去宣传;另一方面,我们也希望在这个过程里,让他们看见自己身边的环境,也能在做事情的过程中完成一些挑战,实现自我成长。

从暑期夏令营到秋天的日常活动,再到冬季一起去重庆十方艺术中心参加四川美术学院牵头的生态艺术季展览,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和孩子一起经历了很多欢乐时光,也有很多收获,为何半年后一提起蜜蜂他们就不想来了呢?

我们决定,在下一次打电话通知孩子们的时候做一次调查,看看到底他们不喜欢的是什么。孩子在电话那端反馈的原因各不相同,有不想写东西的,有不想画画的,有不喜欢发言的,有不喜欢一直坐在屋子里更想去外面玩的,也有因为太热不想去外面的……

孩子们制作的蜜蜂模型与最终建成的蜜蜂博物馆

我们发现,没有孩子明确说自己不喜欢跟蜜蜂有关的探索,而是在活动过程中有很多不喜欢的形式,导致他们对这个主题也失去了兴趣。

每次活动,我们总会支持孩子们借助语言、书写、画画、手工,甚至摄影来表达想法。20来个孩子,年龄不同,兴趣各异,能力不等,无论是活动内容还是活动形式,难免会出现“此之蜜糖,彼之砒霜”的情况。我们如何回应每一个孩子的需求呢?

一张蓝色卡纸、一叠旧报纸、剪刀、彩笔、便利贴、素描纸等物料摆在孩子们面前,我们以此向孩子们发出邀请:“有什么想在儿童空间尝试的事情,都可以在这张蓝色卡纸上表达。表达方式也由你们自己选择,可以写字、画画,也可以把报纸上能代表你想法的图片或者文字剪下来贴上去。”

“贴上去的都能实现吗?”有孩子问,语气里有好奇,也有一点儿兴奋。

“如果我们一起努力的话,就都有实现的可能。”蜂的回应很严谨。在给孩子承诺这件事情上,我们一向很严肃。

孩子们很快忙活起来。没有人说自己不想写字,也没有人说不会画画。不到一个小时,蓝色卡纸上便贴满了孩子们五花八门的愿望:蹭饭、交朋友、做美食、画画、做手工、观察植物、露营、抓螃蟹、观鸟、一起看日落、篝火旁畅谈人生、玩音乐、打羽毛球、打篮球、打乒乓球、荡秋千、插花、骑行、旅行……

这些孩子在学校、家庭里从来都是被安排、被期待的:要好好学习,乖乖听话做个好孩子……却很少有人认真倾听他们想做什么,想成为什么样的自己。而眼前这一张纸上,贴的是孩子们对我们的期待和信任。我们满怀珍惜地把这张纸贴在营地空间的墙上,希望孩子们每一次来都可以看看自己以及大家还有什么愿望等着去实现。我们也在这些纸的旁边贴上了一张同样大小的浅绿色纸,孩子们未来任何时候有新的愿望都可以及时贴上去。

让孩子自己决定

有了这么多愿望,如何一点点去实现呢?我们带着孩子们逐步梳理。

我们发现,一些愿望已经实现,例如蹭饭、打羽毛球、一起看日落;一些愿望空间里有现成的资源,只要自己主动就可以实现,例如交朋友、画画、做手工等。

其余待实现的愿望,我们如何决定哪些先实现,哪些后实现呢?我们对剩下的愿望按可能实现的时间(一周、一月、半年、一年)进行了分类,从而选出了在一周内有望实现的3个项目:做乒乓球台、篮球架和秋千。

为了解决每个人参与项目的积极性问题,孩子们还共创出了一个“童钱体系”。“童钱”是一种只可以在莲花村儿童空间内使用的类货币,目的在于激发儿童空间每个人的潜能,鼓励自主精神和互助精神。每个孩子都可以发起项目,并组建自己的团队去实施项目。发起人和参与者都可以获得相应的“童钱”,获得的“童钱”可以用来兑换孩子个人的梦想。

如果发起的项目太多,如何决定先做哪一个呢?孩子们所熟知的决策机制,无非就是投票,然后遵从少数服从多数原则。但每个人投票的依据和标准又是什么呢?

通过一轮轮对话,孩子们共创出投票的3个依据:一是技术难度,难度越高得票越多,相应地,“童钱”数也就更多,鼓励大家发起那些有挑战的事情;二是投入的时间和人力,鼓励大家以团队的力量用相对较长的时间和耐心去共同完成一些事情;三是公共性,受益的人群越广、人数越多,得票越多,鼓励大家不只为自己,也为少数人努力,甚至要为村里人服务。

孩子们根据自己对3个评估标准的理解,对每个项目分别进行了一颗星、两颗星、三颗星的打分。做乒乓球台难度相对较低,但受益人数最多,几乎每个孩子都可以打乒乓球;做篮球架有一定难度,但受益人数相对较少,只有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对打篮球有很高的热情;做秋千难度最大,但受益人最多,不仅所有的孩子可以坐,村里人甚至往来的游客都可以坐。就这样,3个项目分别获得40、50、70“童钱”的分配方案。除了发起人只能选择自己的项目,其余孩子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特长、能力选择参与任何一个项目。

“童钱”也促进了孩子们和环境的互动。因为最初并不清楚孩子们决定做什么项目,所以工作团队并没有为他们提前准备材料。3个项目所需的材料都要靠他们自己去寻找。猫王领着小伙伴搬来了从他家旧房子上拆下来的木梁,做秋千的柱子和横梁;木料需要打磨,要用到专业的木工工具,他们找来蜂的爸爸提供指导;秋千最后一根横梁的搭建也寻求了成人的帮助。小组最后决定,拿出10个“童钱”给蜂的爸爸,并告诉他未来任何时候都可以使用“童钱”换取孩子们的支持。于是,第二年春天,我们看到一群孩子去地里帮蜂的爸爸种土豆,就知道“童钱”派上了用场。

孩子们只用了两三天便完成了项目,并且选择以一顿自制烧烤庆祝项目成功。到分配“童钱”的环节了,每个人在项目里的贡献各有不同,如何决定“童钱”的分配呢?

我们不仅把这个环节完全交给孩子,更把评价的权利交给每个孩子。他们共同讨论出每个人的自我评价依据,包括:责任感—在自己分工范围内的参与度;协作能力—为不是自己分工范围内的工作提供支持的程度;领导力—在完成任务的过程中,是否主动推进进程;表达力—在小组讨论过程中,是否积极表达自己的想法。

每个孩子根据这4个维度进行自我评价并在小组内分享。老鹰给了自己0颗星,她说:“感觉自己没有帮上什么忙。”结果,几个孩子围着老鹰,纷纷分享他们所看到的老鹰做的贡献。“给秋千画画的时候,你画的时间最久,都没有停过。”“搬木头的时候,你那么小还坚持要扛那么大一根木头。”“你一直在鼓励比你小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坚持认为,老鹰应该、也值得给自己的贡献更高的评价。

在“童钱”系统诞生和运用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了孩子更多的自主性,也看到了信念带给他们的力量。

站在孩子这一边

有一天,猎豹、犀牛、山川等几个孩子提出希望推动骑行计划。“莲花村很大,我们想去看看。”莲花村有42平方公里,孩子们住在山里的各个角落,很难有机会看见完整的莲花村。于是,他们萌生了通过骑行去探索村庄的想法。

当我们跟蜂的爸爸说起孩子们的计划时,他强烈反对,原因是太危险。“弯道多,很多地方还很陡,路上车又多,万一出什么事,你们一个小小的机构承担不了。”最后,他又补充说:“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他们说什么就做什么?适当满足需求没问题,但都由他们说了算怎么可能?”旁边几个大人也应声附和。

事实上,工作团队在决定真正将做什么的权利交给孩子们之前,就明确了一条原则:不轻易对孩子的需求说“不”。

面对成人世界的压力,我再次决定相信孩子。那天下午,我把小白板搬到院子里,邀请几个愿意加入骑行计划的孩子一起来商议。真诚地分享完大人的担忧后,我邀请孩子们和我一起“看见”大人在担忧什么。

“弯道多”“有几个坡很陡”“车子多”“车技不好”“怕我们不听指挥”……关于骑行的风险,孩子们其实比成人知道的多。

“那怎么办?”我问。

“我们可以慢一点儿;先在院子里练习,技术好了再上路;真正骑的时候商量一套沟通机制;准备好医疗包……”孩子们办法也很多。

于是,我们决定先试试看。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分析了骑行需要的物资、能力、保障等,并分组一项项落实。而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门槛,就是没有一辆自行车。当筹集新自行车计划暂无进展的时候,我们上网查资料获得了改造旧自行车的灵感。面对一辆几乎散架的自行车时,我们先研究自行车的构造,然后用平板电脑记录拆卸的全过程,第一次完成了两辆旧自行车的拼装,并最终拼装出12辆。

有孩子骑行所需的体力不够,犀牛便承担起督促大家锻炼的任务。每天清晨,莲花村的路上都有一群少年在跑步。他们以往打扑克时贴胡子的惩罚也变成了输一次做20个俯卧撑。试骑行出发前,我们专门邀请了蜂的爸爸来见证大家讨论规则,让他放心,也倾听他的建议。最后,一群孩子依靠他们自己的努力,成功地将成人的担忧转变成支持的力量。

旧自行车改造的零件

终于,我们在2023 年“五一”劳动节进行了3公里的试骑行。除了个别孩子在练习的时候擦破了一点儿皮,没有一个人发生安全事故。大家完成骑行后以一场露营来庆祝。蜂的爸爸忙前忙后,开车帮忙搬物资、搭帐篷。而每一次有客人来,他都会向客人们展示那一排拼装出来的自行车,言语间透着无限的骄傲。

我们以每次往前推动一点儿的努力回应了大人的担忧,并一步步向梦想靠近。而且,我们看到了,只要给予充分的信任和适当的支持,孩子可以完成那些我们以为他们做不到的事。

一天中午,我在营地楼上正对着电脑工作。老鹰来到我的身边问我:“结香,当明星很难吗?”

在营地活动的孩子

骑行中的孩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对老鹰说:“好像很难哦。你为什么想当明星呢?”老鹰个头不高,长相一般,唱歌跑调,四肢不协调,以当下世俗的明星标准论,她实在不像将来有条件做明星的孩子。

“因为我想挣很多钱。”她很认真地说。

“你想挣很多钱做什么呢?”我问。

“给你啊。”她回答。

“为什么你觉得我需要钱?”我更好奇了。

“因为你做儿童空间需要很多钱。”老鹰说。

那一刻,我的眼眶里充满泪水。

今年春天,我来到西部阳光基金会,带着老鹰对我的期待,在甘肃、云南又启动了5个儿童成长中心,招募了10位志愿者,去陪伴更多像老鹰一样的孩子成长。我想起第一次见老鹰时,我问她的“自然”名是什么,她说:“老鹰。”我问她为什么要叫老鹰,她说:“因为老鹰很凶。”我知道,她说的“凶”,是指老鹰那种强大的力量,可以抵御生活里的万般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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