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龙山的夏天里薅草
2023-12-25华年如斯
文 | 华年如斯
一座庭院,要是杂草丛生,总会让人觉得凄凉。
我们一家回阿龙山前,嫂子到我家老房子,提前打开钉死的门窗晾晾霉气,还随手在院里录了段视频发过来。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让我伤心不已—干燥发白的土地在烈日的照耀下已结成大大小小的硬块,破土不久的菜苗在土坷垃间吃力地生长;从院子大门通往房门的狭长的木板小道上,一半多都已长满杂草,凌乱又落魄;通往后院的小道一侧是生了霉斑的房屋外墙,另一侧是年久失修、越发栽栽歪歪的板杖子,中间的小路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繁茂杂乱的野草之下,是衰败了不知几轮的荒草;小道尽头,后院曾经板板正正的仓房被又高又密的杂草遮了个严严实实,毫不夸张地说,就算里面突然蹿出只兔子或野鸡,甚至是一只熊瞎子来,我都不会太意外。
尽管我心里知道整整5年没人住的院子和房子必然会惨不忍睹,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对着手机哀号:“谁都别动这些草!都给我留着!我要亲手薅个精光!”就好像这些可恼的野草才是把我魂牵梦萦的小院变成这般模样的罪魁祸首,而不是疾驰而过的岁月。
于是,到家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就迫不及待地拎着生锈的锄头、砍刀跨出门去,满脑子都是要将整个院子的杂草斩草除根的昂扬斗志。本想顶多一上午就能让小院恢复原样,真到动手时才发现草率了。那草可比视频里看上去茂盛、顽固多了,它们几乎无处不在—小路的两侧、木板的缝隙里、碎石潮湿的底部、墙壁和砖头裂开的夹缝中……它们从一切能钻出来的狭小空间里奋力挤出来,好像它们才是这座庭院真正的主人。
我爸很自觉地认领了后院。那里的草又高又密,乱七八糟的杂物堆在其中,甚至还有一棵茁壮的药鸡豆从窗台下的裂缝里窜了出来,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头,简直让人无从下手。处理这种复杂的“战场”,自然需要我爸这支主力军。
我妈承担的是架豆角的任务。豆角秧的须子已长到一尺多长,正是要开始爬架子的时节。这个活儿细致又乏味,还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像我这种粗枝大叶的人恐怕不太行,所以就落到了我妈的头上。
于是,我开始专心致志薅前院的草。前院是门面,最能显示这家人过日子利不利索,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小院恢复体面。
薅草看似简单又轻松,动起手来却是状况频出。蒲公英的根又深又结实,拔的时候像拔萝卜,要揪住一把叶子使劲拽,拽不出来就得拿砍刀插进土里,斩断根部,才能勉强将整棵拔出;车轱辘菜喜欢长在木板缝隙下的土壤里,细细碎碎揪掉一大把,却伤不到根,没两天又会长出一堆;赖皮草,学名叫无瓣繁缕,以前我可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个文艺又烦琐的名字,只知道这是生命力最顽强也最难缠的野草之一,这家伙看上去脆弱,一扯就能扯掉一片,但爱跟菜秧纠缠在一起,为了避免伤及无辜,除掉它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活脱脱一个劫持“菜质”的流氓;茅草也很烦人,看着弱不禁风的一丛,根部却是厚厚一团,又细又密,渔网一样牢牢地抓着大地,拔一丛就能带出一大块土壤;最坏的当属蛰麻子,也就是荨麻,即便戴着手套,我还是不小心被它蛰了好几次,被蛰的地方又疼又痒又麻,要好久才能缓解……
拔了一上午草,累得我头昏眼花,老腰直酸。然而,抬眼望去,似乎成效并不显著,明明感觉已经干了很久,杂草依然多得让人绝望。菜地那边,我妈一手扶腰一手扶着豆角架长叹;我爹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惨状,老头儿扶着镰刀坐在梯子上,灰呛呛一脸土。
是夜,我们仨累得四仰八叉躺在炕上,动一动都觉得胳膊腿儿有千斤重,翻身都嫌累得慌,恨不得化成一块砖直接镶在炕上。我爸瞪着顶棚长长叹气:“真是岁数大了,干这点儿活儿累成这熊样儿。”我妈嘴硬:“什么岁数大了,就是缺乏锻炼!哎哟!可真累死老娘了!”
我忍不住在微信朋友圈里秀了一下今天的成果。有朋友问,你们想把院子恢复成离开前的样子吗?
我忽然被这个问题搞出了几分惆怅。恢复成离开前的样子,怎么可能?我们已离开太久,岁月变迁,不只是我爸我妈的青春逝去,连我都成了一个蹲久了会腰酸的中年人。尽管我们对这片土地难以割舍,一再回头,却还是被生活一次次推到更远的远方。我们拖着行李箱陆续离开家,只留下这个愈发寂寞的小院儿,大门紧锁,十几二十年如一日,默默地经历着寒来暑往,在严酷冰雪与潮湿暑气的交替中,砖瓦开裂,地面下沉,蛛网结满房梁,院内野草蓬勃生长……那些美好时光的痕迹逐一被掩盖,终将成为永远的记忆。
就算把满院子的草薅个精光也无济于事,即使房子和院子能完全恢复原状,可是人的心境已经完全变了,再也没有从前的感觉了。
也许,我拼命地薅草,只是想竭尽全力让变化来得慢些,再慢些,为尘封已久的过往擦拭出一丝鲜亮吧。
毕竟,蹲在地上薅草的时候,脚踏大地,心无旁骛,指尖纠缠的是微小生命的流转,头顶是流淌着的天空与云,风从遥远的林地与河面吹来,掠起发丝,拂过微微出汗的脸庞。在这样的时刻,可以想很多,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世界就像是凝固的。
薅草后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