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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别山革命歌谣文化源流探析

2023-12-25

民间文化论坛 2023年4期
关键词:大别山曲调歌谣

陈 杰

歌谣是民众表达自身情感的吟咏品,其作为一种民间传统文化,在人类历史上源远流长,每个时代的民众都会创作与当时社会环境相适应并反映时代特征的歌谣。时至近代,在中国面临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反映救亡图存的歌谣纷纷涌现。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在共产国际的指导和帮助下,中国共产党应运而生。为了对广大民众进行革命宣传和政治动员,在国际无产阶级文艺创作和国内革命文学主张的启发下,中国共产党充分利用传统文化中深受民众喜爱的歌谣这一形式,将党的思想主张和方针政策改编为歌词填充到传统歌谣曲调中,创作了大量革命歌谣。①本文中“革命歌谣”是指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主导下利用传统或外来曲调改编或新创作的革命文艺作品。其中苏区时期又称为红色歌谣,抗战时期又称为抗战歌谣,解放战争时期又称为解放歌谣,带有曲调的革命歌谣又称为革命歌曲或革命民歌,文中统称为“革命歌谣”。大别山革命歌谣是中国共产党在大别山地区建立党组织,传播革命思想,创建根据地的过程中,在当地传统或外来曲调的基础上填入革命话语而改编或新创作的革命文艺作品,其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按题材可以分为党政歌、革命人物歌、士兵歌、战斗歌、工农歌、妇女歌、青年儿童歌等,具有鲜明的地域性、革命性和时代性特征。目前学界关于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创作、内容、价值、功能和文献整理已有较多探讨②代表性的有左尚鸿:《鄂豫皖苏区红色歌谣论》,《理论月刊》,2005 年第11 期;陈玲:《大别山红色歌谣的革命功能与价值探讨》,《黄山学院学报》,2016 年第6 期;陈杰:《音乐与教化:革命歌曲在鄂豫皖苏区教育中的运用及成效》,《苏区研究》,2021 年第2 期;陈杰:《大别山红色歌谣文献搜集整理回顾与思考》,《图书馆杂志》,2021 年第7 期等。,然而关于其文化源流仍缺乏关注。本文试图对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多重文化源流进行探析,以期深化对革命歌谣文化内涵的认识。

一、大别山革命歌谣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

大别山位于河南、湖北、安徽三省交界,是长江和淮河的分水岭,其核心地带崇山峻岭、层峦叠嶂。该区域在历史上处于中原文化、楚文化、吴文化交流融合的地区,流传着丰富的山歌、小调等传统民间歌谣。这些民间歌谣是当地民众在日常生活劳作中情感的表达,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逐渐形成了相对稳定的体裁、曲调和艺术形式,这些传统文化元素都是中国共产党在该地区创作革命歌谣的重要文化基础,构成了大别山革命歌谣的文化根基。

(一)大别山传统歌谣发展演变的延续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统治者为了了解民间的风俗民情,派官员赴各地采集民间歌谣。《诗经》中的“风”即是周代各国的民间歌谣,根据十五国风的名称以及诗的内容,可推断这些民间歌谣主要分布于今天的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及湖北北部地区。①王秀梅译注:《诗经》“前言”,北京:中华书局,2006 年,第1 页。湖北东北部即位于大别山地区,属于楚国北部疆域,十五国风中的“周南”与“召南”民歌,流传于江汉一带,是国风中地区最南的民歌。诗人屈原及其所创作的《楚辞》可谓楚文化的代表,《楚辞》中的《九歌》根据楚国祭祀民歌修改创作而来,对于楚地民间传统文化影响深远。

秦汉时期是我国大一统封建社会建立和强化时期,其间伴随着征战兼并和专制集权举措,这些政治现象在文化中也得以反映,该时期的歌谣便紧密地与政治和社会联系在一起。淮南王刘安及门客所撰《淮南子》曾论述歌谣的政治功能:“古圣王至精形于内,而好憎忘于外,出言以副情,发号以明旨,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②刘安等撰,杨有礼注说:《淮南子·精神训》,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333 页。其将“歌谣”列于代表先秦正统文化的“礼乐”之后,说明古代圣王注重利用歌谣作为教化的工具,也表明了以淮南王刘安为代表的西汉统治者对歌谣政治教化功能的重视。民间歌谣是汉代乐府民歌的重要来源,《汉书·艺文志》曾载所搜集一百三十八篇民歌的大致分布地域,其中包括“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淮南诗歌四篇”,并解释道:“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矣。”③班固:《汉书》卷三十,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753—1756 页。这说明汉代江淮流域民歌在全国范围内占有重要地位。

步入唐宋,以诗歌、诗词为代表的文人文学先后步入繁盛时期,与之相对应的民间文学也出现蓬勃发展之势。唐代民歌的主导形式是七言四句体,这种体裁源于长江中上游的西曲,首先在长江流域江淮一带普及,后来流传和影响到其他地区。④张紫晨:《歌谣小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142—165 页。这种七言四句体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山歌,北宋诗人苏轼在黄州(今黄冈)做官时曾作《书鸡鸣歌》:“余来黄州,闻黄人二三月皆群聚讴歌,其词固不可分,而其音亦不中律吕,但宛转其声,往反高下,如鸡唱尔。与庙堂中所闻鸡人传漏,微有相似,但极鄙野耳……土人谓之山歌云。”⑤苏轼:《书鸡鸣歌》,《苏东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 年,第3127 页。山歌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竹枝词。竹枝词源于长江上游巴渝一带,随后流传至长江中下游地区。南宋诗人陆游曾两次从江苏到四川,他在途经鄂东黄州地区时,即在当地听到竹枝歌,并作《雨中游东坡》:“木莲花下竹枝歌,欢意无多感慨多。更恐他年有遗恨,晓来冲雨上东坡。”⑥《陆游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 年,第270 页。黄州位于大别山脉与长江之间,可见唐宋时期以竹枝词为代表的山歌在大别山区已非常普遍。

明清时期是民间歌谣的集大成时期,明中叶以后民间小曲和山歌盛行,民众喜闻爱唱,也引起文人重视和推广。冯梦龙热心辑录山歌,在其所辑《山歌》“叙”中认为山歌为“民间性情之响”,“言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因此“唯诗坛不列,荐绅学士不道而歌之权愈轻,歌者之心亦愈浅,今所盛行者,皆私情谱耳”,他进而断定“有假诗文,无假山歌”,辑录《山歌》正是为了保留“男女之真情”。①冯梦龙:《山歌》“叙”,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 年,第1 页。随着明清时期民歌的发展繁盛,民歌曲调也逐渐固定下来,逐渐形成两种趋势,一种是一调多歌,一种是一歌一调。这些调式好比一个曲调结构,后人如果想表达某种情感或对政治、社会的看法,便可以根据曲调结构自编内容进行填充,形成同一曲调不同内容的歌谣。晚清由于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加之清政府统治腐败,一些地方农民起义过程中涌现出反帝反封建的抗争歌谣。比如一首反映捻军攻略鄂豫边界的歌谣唱到:“光山一笼鸡,罗山一堆灰,莫向黄安走,不破麻城势不归。”②《捻军攻略鄂豫边界歌谣》,张守常辑:《中国近世谣谚》,北京:北京出版社,1998 年,第426 页。农民在传统曲调的基础上填入新内容以抒发反抗情绪,这种旧曲填新词的传统在近现代革命斗争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中国共产党对于传统歌谣的革命化改编正是这一旧曲填新词传统的延续。

(二)继承了大别山传统歌谣的曲调和艺术形式

大别山区域传统民歌体裁丰富,包括号子、山歌、田歌、秧歌、灯歌、舞歌、小调、风俗歌、叙事歌、儿歌、叫卖音乐等,每种体裁又包含不同的曲调。根据对鄂东北、豫东南、皖西三个地区不同民歌体裁中有固定名称的曲调进行统计③参考《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湖北卷》,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88 年,第9—21 页;《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歌曲集成·河南卷》,内部资料,1983 年,第1—57 页;《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全国编辑委员会编:《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安徽卷》“目录”,北京:中国ISBN 中心,2004 年,第1—17 页。,从曲调种类来看,鄂东北地区和豫东南地区民歌中号子、田歌、灯歌和小调的曲调较多,而皖西民歌中号子和山歌的曲调较多;从曲调内容来看,三个地区不同体裁民歌的曲调有一定的交融性,比如三个地区的号子民歌中都有“打硪号子”“石硪号子”,然而更多的是表现出各地区独特性的曲调。大别山区体裁多样、曲调丰富的传统民歌为战争年代革命歌谣的创作提供了充分的文艺基础元素。

大革命时期,一些在城市求学的革命知识分子被派遣回到鄂豫皖边区建立党组织,宣传革命思想。他们大多自幼生长于大别山区,耳濡目染这里的风土民情,对该地区深受百姓喜爱的民间歌谣曲调较为熟悉,比较了解当地民众的生活状况和爱唱民歌的心理,因此他们率先运用家乡广为流传的民间歌谣曲调,填入革命话语进行改编而成为革命歌谣。正如光山县老红军易继明所讲:“这些大别山歌谣,曲子多是当地流行的山歌、车水歌、薅秧歌等民间小调,填上带有革命内容的新词,就成了一支歌,唱起来顺口,又好记,易于普及,很能调动阶级感情。这是大别山革命根据地的土特产。”④韩宗德整理:《千里走访老红军歌声滔滔故乡音——访问易继明同志纪实》,中共光山县委党史资料征编委员会编:《光山党史资料》第二期,内部资料,1985 年,第125 页。这种借鉴传统民歌曲调进行革命化改编的创作方式逐渐被当地党组织、苏维埃政府和红军所认可,进而得到有效推广,是大别山革命歌谣创作的重要文化基础。

大别山革命歌谣运用的传统民歌体裁包括小调、山歌、船歌、灯歌、田歌等,其主要体裁是小调和山歌,而利用小调改编的革命歌谣占绝对多数。小调又分为多种曲调,据不完全统计,有名称的曲调有76 种。①某些曲调在传播过程中会产生变体,形成不同地区曲调名称相近而又不完全相同的多种曲调,由于大多数曲调在搜集时仅记录名称而没有曲谱,无法比较名称相近的曲调在曲谱上是否相同,而名称相近的曲调所改编的革命民歌在主体和内容上有很大不同,故本文在统计时将名称相近的曲谱进行区分统计。参考陈杰:《歌谣与政治:鄂豫皖苏区革命歌谣研究》,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9 年。这些曲调多为鄂豫皖边区的传统曲调,比如八段锦调、断姻缘调、打柴调、五更调、穷人调、茶山歌调、玉娥郎调、四季调等,是传统民歌中比较常见的曲调。与此同时,大别山革命歌谣在创作中充分吸收了传统歌谣多样化的艺术表现形式,包括章句结构、节奏韵律、修辞手法等,以增强革命歌谣的渲染力和表现力。以传统歌谣基本要素为依托的革命歌谣借鉴了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民间曲调,在形式上将革命内容转化为有节奏、有韵律的通俗话语,遵循了普通民众的基本审美需求和心理习性,因而很快成为苏区民众容易接受的革命文化。

(三)吸收了中国传统歌谣的文化元素

歌谣作为民间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经过岁月的积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观念、伦理等文化要素自然而然会沉淀在歌谣内涵中,使民间歌谣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文化面向。中国共产党在选取传统文化中的歌谣作为一种宣传媒介时,不仅将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共的方针政策以通俗的话语形式填入歌谣歌词中,而且将传统歌谣中有利于革命思想和政策宣传的文化元素则主动保留下来,比如中国传统的抗争文化、忠孝文化和大同文化等。这些传统文化元素与中国共产党的思想、政策和主张有机融合,易于为普通民众所接受和认可,因而成为革命歌谣文本中的重要文化元素。

首先是歌谣中的抗争文化。歌谣是民众意志的体现,进入文明时代以来,随着国家的出现,底层民众对于统治者的统治方式和君民关系有着直接的感知,这些感知会出现在民众日常吟咏的歌谣中,成为民众情感的天然记录。尤其是在暴政时期,民众对于统治者深恶痛绝,虽然他们不能直接通过书面形式抒发不满,但可以通过编唱针砭时弊的时政歌谣,以口头方式在民间流传,形成民间歌谣中独特的抗争文化。先秦歌谣不仅开创了“歌以咏志”的传统,也开创了“歌以咏政”的传统,一方面包括歌颂统治者的颂谣,另一方面也包含对统治者不满的怨谣和谶谣。②潘祥辉:《“歌以咏政”:作为舆论机制的先秦歌谣及其政治传播功能》,《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 年第6 期。这种反抗暴政的怨谣每逢政治动荡时期都会出现,一直延续到近代,晚清安徽境内流传着一首《等死不如起来反》:“咸丰年,大歉年,涡河两边草吃完,地丁银粮逼着要,等死不如起来反。竹竿子能挡西瓜炮,齐头䦅能把妖兵赶,一下打到北京去,咱们坐一坐金銮殿。”③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等编:《中国歌谣选》第一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 年,第45—46 页。这首歌谣表明了基层民众对于晚清政府在灾荒之年仍然征收高额赋税,准备揭竿而起进行抗争的心理。

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制定出实行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统治的总方针,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抗争文化不谋而合,因而在改编传统歌谣的过程中,中国共产党将武装斗争的对象明确体现出来,以表明自身斗争的正义性与合法性。为了宣传和动员广大底层贫民起来与地主阶级作斗争,大别山区党组织改编创作了大量以打倒地主阶级、官僚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为主题的革命歌谣。革命歌谣的抗争文化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要与地主阶级作斗争,即开展阶级斗争,要在社会地位上彻底颠覆地主阶级在乡村的统治,实现农民当家做主。比如《土地革命歌》中唱到:“富人存心太不仁,苦苦加紧剥削我穷人,养活他少数人。穷人要想翻身,只有大家共同把命拼,消灭那敌人。富人阶级不消灭,穷人永久总是不聊生,因此要斗争。”①黄安县高桥区苏维埃政府:《土地革命歌》,转引自红安县革命史编写领导小组办公室编:《红安革命歌谣选》,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6 年,第142—143 页。二是要与国民党作斗争,推翻国民党政权,建立和巩固苏维埃政权。比如有一首《诉苦歌》唱到:“工农兵,联合一条心,跟着共产党闹革命,暴动暴动!斗争斗争!消灭军阀走狗,打倒土豪劣绅,建立红色政权,工农兵才能翻身,工农兵才能翻身。”②《诉苦歌》,麻城县民歌征集小组:《麻城民歌集》,内部资料,1981 年,第8 页。三是与帝国主义作斗争,消灭中国境内的帝国主义势力,将帝国主义驱逐出中国,比如《红军革命歌》唱到:“革命潮流高涨起,工农士兵大联合,我们工人联合农民来革命,才是我们新使命。不怕死,不爱财,大家坚决来革命。努力!努力!斗争斗争再斗争!要把军阀帝国主义消灭净。”③《红军革命歌》,麻城县文化馆搜集:《革命歌谣集》,第37—38 页,麻城市档案馆藏,档号:31-3-2。这些抗争不仅仅表现在革命歌谣文本中,而且切实体现在中国共产党的实际行动中,使中共领导的革命斗争与传统抗争文化有机结合,进而在底层民众中更有接受度和号召力,动员更多群众支持和拥护苏维埃政府,参加红军,不断壮大中共领导的革命力量。

其次是歌谣中的忠孝文化。在中国传统伦理道德中,忠文化和孝文化无疑是重要的伦理价值核心之一。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时期,为了重建人伦规范和统治秩序,以儒家为代表的思想家对“孝”与“忠”这两种秩序规范非常重视。汉朝建构了以儒家孝道为基础的家族伦理和国家体制,将本来属于家族范围的“孝”,放大为国家建构中的“忠”。这种移孝作忠实际上是儒家伦理政治化的过程,在“家”和“国”两级共同体之间建立沟通桥梁,将个体在家的孝行程度作为衡量对国家的忠诚程度,便把个人、家、国凝结为一个有机整体,“忠”与“孝”这两层相互渗透的伦理秩序成为维持大一统中国的认同基础。④黄振萍:《中国传统孝文化的历史演变》,《中州学刊》,2014 年第5 期。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和党组织在改编创作革命歌谣的过程中,仍然将“忠”和“孝”的观念保留在革命歌谣文本中,由于中国共产党自身性质和苏维埃政权的特殊性,决定了中共主导下革命歌谣文本中的忠孝观念又有别于古代社会的家国同构论,尤其是“忠”观念的对象呈现出多元化的特点。

在大别山革命歌谣文本中,“忠”观念有别于中国传统的忠君思想,而是由中国共产党的性质决定了三类对象,分别是忠于共产党、忠于人民和忠于苏维埃政权。一是忠于共产党,要求广大党员干部必须严格遵守党纪,保持高度的党性修养,忠于党的事业。比如有一首《忠实勇敢杀敌人》唱到:“青年同志继续要前进,严守军纪和党纪,操法要学习,文化要注意,忠实勇敢来杀敌。”⑤《忠实勇敢杀敌人》,麻城县文化馆搜集:《革命歌谣集》,第38—39 页。二是忠于人民。中国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党领导的革命事业便是为广大人民谋解放的事业,因而在苏区领导的革命斗争也是忠于人民的体现。大别山区早期革命领导人吴焕先曾创作了一首歌谣:“深山密林是我房,沙滩石板是我床。尽管敌人逞凶残,坚决斗争不投降。赤胆忠心为工农,气壮山河志不移。何惧今日艰难苦,坚持斗争定胜利。”⑥《吴先焕烈士诗抄(三)》,中共光山县委党史资料征编委员会编:《大别枫叶》,内部资料,1984 年,第111 页。三是忠于苏维埃政权。苏维埃政权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创建的无产阶级政权,巩固和保卫苏维埃政权是苏区党组织及其领导下的人民军队和革命群众的重要使命。有一首《叹郎歌》唱到:“腊月叹郎梅花开,建立政府苏维埃,我郎忠实又勇敢,夺取政权来。”①《叹郎歌》,引自陈隆普:《革命歌词抄本》,红安县革命博物馆藏,档号:革36。这表明经过苏区党组织的充分宣传,革命群众已经充分认识到苏维埃政权的重要性,歌谣中的苏区妇女积极动员自己的丈夫忠于苏维埃政权,勇敢杀敌夺取全国政权。

相较于“忠”观念在大别山革命歌谣中指代对象的多元性,革命歌谣中“孝”观念的对象则主要指向传统家庭中的父母。但是为了党和人民的革命事业,为了苏维埃政权的巩固,“孝”往往要让位于“忠”,在革命歌谣叙述中通常表现为苏区青年由于参加红军而不能在家孝敬父母,故委托自己的妻子或妹妹等女性留家照顾老人,自己则舍小家顾大家,立志参加革命,为党的革命事业而战斗的逻辑。比如有一首《张洁当红军》中唱到:“叫声爹娘莫担心,儿当红军不变心,共产党好比爹娘亲,男女同志兄弟姊妹情。叫二老把心放宽,儿当红军保家园。娘为渡日纺棉线,爹为渡日把柴砍,妹妹孝敬爹娘莫偷闲。打败敌人得胜利,土豪劣绅消灭完,穷人分得田和地,俺们全家得身安。”②《张洁当红军》,中共潢川县委党史资料征编委员会编:《潢川革命历史歌谣选》,内部资料,1987 年,第42 页。在革命大义的指引下,“孝”让位于“忠”,革命青年让妹妹在家照顾父母,自己全身心加入红军,参加革命斗争,忠于党组织和苏维埃政权,为了广大人民群众的解放事业而奋斗。

最后是歌谣中的大同文化。大同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未来社会的一种美好憧憬,凝练出中国古代社会几千年来追求公平、合理以及平等理想的大同文化。大同文化的核心是儒家所宣扬的“人人为公”思想,是儒家思想中“仁”这一价值观念的终极体现。近代以来,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开始将大同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结合到一起,将自古以来的“大同”社会理想建立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理论基础之上,使这种社会憧憬由空想变为科学。③姜华、李刚:《“大同”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内在文化精神关联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22 年第1 期。中国共产党人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探索中国革命道路的过程中,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在宣传马克思主义的过程中很好地融入与马克思主义有共通之处的“大同”思想,以让广大底层民众能够更好地理解和接受共产主义思想。

大别山区革命知识分子在改编创作革命歌谣的过程中,通常将“大同”与“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作为共产党领导下无产阶级革命的终极目标,进而激发广大民众的革命热情和积极性。比如有一首《穷人歌》唱到:“腊月梅花开,红旗扯起来,一轮红日照到天外,不分富与贵,没有富与穷,共产主义世界大同。”④《穷人歌》,陈隆普:《革命歌词抄本》。这首歌谣将“共产主义”和“世界大同”都描述为不分贵贱、没有贫富的社会理想,语言通俗,普通民众易于理解。至于共产主义和大同社会的实践路径,革命歌谣文本中将其寄托于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和苏维埃政权,比如一首《穷人卖柴歌》唱到:“实行来革命,同把政权争,赶快组织工农兵,万人一条心。夺取政权来,建立苏维埃,我们穷人新世界,人人笑开怀。共产党成功,不分富穷人,妯娌亲弟兄,世界是大同。”⑤《穷人卖柴歌》,陈隆普:《革命歌词抄本》。通过将中国传统的“大同”思想与共产主义的有机融合,并将其作为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和苏维埃政权的终极社会理想,使广大苏区民众能够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革命斗争的前途和使命,进而以更高的热情和主人翁意识参与到苏区革命斗争中。

歌谣作为传统民间文化的重要成分,其本身就蕴含着丰富的传统文化元素,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已经融入普通民众的日常情感和生活。经过革命化改编的歌谣为了尽可能保持在群众中的受欢迎程度,在填入革命话语的同时,将与革命斗争和马克思主义能够相互融通的传统文化元素保留在歌谣文本中,使其在传唱过程中能够更加容易为普通民众所接受,进而理解和接受革命歌谣中所传达的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和中国共产党的政策主张,充分发挥革命歌谣的思想宣传和政治动员功能。

二、大别山革命歌谣启蒙于国际无产阶级文艺

近代中国的革命作为西方革命浪潮影响下的产物,不可避免要受到西方革命文化的影响。俄国十月革命作为西方革命浪潮的一部分,在马列主义指导下,展现出一种新的共产主义革命形态和革命文化。中国苏维埃革命是直接受俄国十月革命影响而由共产党人发起的共产主义革命,在文化上吸收了西方,尤其是苏俄革命文化的积极因素。中国共产党主导下创作的革命歌曲受苏俄音乐影响深远,正如黄晓和所言:“俄国和苏联革命群众歌曲的传播,对中国革命歌曲创作发生过直接的影响。有许多在中国革命运动中发挥过巨大作用的歌曲,寻其渊源,往往来自苏联。”①黄晓和:《苏联音乐史》“前言”,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8 年,第1 页。大别山根据地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创建的革命根据地,随着返乡革命知识分子以及中央派遣干部的到来,他们中的一部分有苏联访学或工作经验,一些苏联革命歌曲也逐渐流传到该区域,直接影响到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创作。

(一)深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和苏俄文艺实践影响

17—18 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掀起了人类解放运动的序幕,直接推动了以启蒙运动的中心——英国和法国为代表的革命浪潮。英国的工业革命极大推动了世界经济的发展,而致力于意识形态变革的法国政治革命则更为深刻地影响了人类的思想和文化,包括表现人的思想情感的文学艺术,其最典型的特征则是文艺的政治化和革命化。随着欧洲资本主义的发展,无产阶级力量不断壮大,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逐渐出现了无产阶级争取政治经济权利的斗争。在早期的无产阶级工人斗争中,动员工人斗争和反映无产阶级意识的歌曲也应运而生,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产生提供了实践基础。

马克思、恩格斯在指导欧洲无产阶级运动的过程中,意识到革命文艺在宣传和动员无产阶级革命中的巨大作用,逐步形成了无产阶级文艺理论。1844 年6 月4—6 日,德国西里西亚纺织工人为反对降低工资而自发举行起义,起义前夕在彼得斯瓦尔道地区流行着一首革命歌曲《血腥的屠杀》,马克思曾盛赞这首歌曲:“这是勇敢的战斗的号令。这支歌根本没有提到家庭、工厂、地区,相反,无产阶级一下子就决不含糊地、尖锐地、毫不留情地、威风凛凛地大声宣布,它反对私有制社会。”②马克思:《评一个普鲁士人的〈普鲁士国王和社会改革〉一文》,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390 页。为了讽刺普鲁士首相俾斯麦在政治上的反动,恩格斯曾翻译了18 世纪英国借鉴民间曲调的政治民歌《布雷的牧师》①恩格斯:《〈布雷的牧师〉译文与后记》,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年,第559—562 页。,旨在利用其通俗的革命性歌词服务于当时的欧洲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该时期马克思、恩格斯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理念对于无产阶级运动影响深远,不仅继续主导着20 世纪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活动,而且将这种影响蔓延至全世界,使革命文艺能够在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

步入20 世纪,以列宁为首的俄国布尔什维克继承了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继续坚持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方向,直接推动了俄国无产阶级文艺实践的发展。列宁在20 世纪初对无产阶级的文化和艺术做了深入的论述,指出无产阶级文艺“应该成为整个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成为由整个工人阶级的整个觉悟的先锋队所开动的一部巨大的社会民主主义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②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出版物》,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列宁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663—667 页。。他高度重视歌曲在无产阶级中的宣传作用,曾盛赞《国际歌》的作者欧仁·鲍狄埃是“一位伟大的用歌作为工具的宣传家”。③列宁:《欧仁·鲍狄埃》,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列宁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302—303 页。列宁站在国际无产阶级运动的高度审视革命歌曲,充分显示了革命文艺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性,也主导了20 世纪初俄国革命音乐的创作方向。十月革命的胜利使人类第一次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在新的社会制度主导下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有了飞跃式发展,并且俄国在抵抗国外敌人进攻过程中开创了战时群众歌曲,有效动员了国内各个群体参与卫国战争,为世界各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树立了典型。

十月革命后苏俄革命文艺深刻影响了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走向,“使中国文艺界更加注意苏联社会主义文艺的发生和发展,注意苏联文艺界的理论动向和思想斗争”④李衍柱等编著:《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0 年,第10 页。。1921 年11 月,第一次赴俄参加远东劳苦人民大会的张国焘在伊尔库茨克感受到俄国浓厚的革命文艺氛围,他认为“俄国的革命歌曲,音调高亢,激昂壮烈,很能刺激人的感情”,然而当各国代表被邀请演唱本国民歌或革命歌曲时,中国代表却毫无表现,“后来中国革命歌曲的创造,和民歌的发扬,我们这次所受的刺激是一个小小的起点。”⑤张国焘:《我的回忆》第1 册,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年,第188—189 页。1923 年,中共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瞿秋白指出:“中国文艺之中‘外国货’的容纳取受,并不是‘国粹沦丧,文化坠绝’之象征,而却是中国文化命运之转机,中国新文化生活(复生)的端倪。”⑥瞿秋白:《现代中国所当有的“上海大学”(1923 年7 月23 日)》,《瞿秋白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 年,第127 页。对于中共而言,这里的“外国货”所指主要是俄国的革命文艺,表现出俄国革命文艺对中国文艺的积极影响。

(二)借鉴了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曲调和内容

大别山作为地域性较强的革命根据地,本地革命知识分子是该根据地最早的创立者,革命歌谣的创作主要在本地革命知识分子主导下完成。他们在借鉴传统民歌曲调创作革命歌谣的同时,也受到西方革命文艺的影响。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创作对于西方革命文艺的借鉴主要体现在曲调和内容两个方面。

一是对于西方革命文艺曲调的借鉴。西方革命文艺在近代革命浪潮中发展迅速,其创作方式有对传统民歌的移植和改编,也有结合革命形势进行新的创作,涌现出种类多样、曲调丰富的革命歌曲。然而由于地域文化的差异,西方革命歌曲在流传至中国的过程中,真正为中国大众所普遍接受和传唱的十分有限,而进一步流传到大别山地区的西方革命歌曲则屈指可数。由于革命战争年代大别山时常处于武装暴动或战斗的状态,因此该区域革命歌谣对于西方革命歌曲曲调的借鉴主要是进行曲,比如《赤色苏俄歌》《童子团歌》《童子团的任务》《拥护第三国际》都采用了进行曲的曲调。此外,还有一些按照进行曲形式编唱的不知名的歌谣,十月革命后霍山县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革命知识分子改编了一些进行曲在全县流行,比如“行、行、行,捨其旧,图厥新,得尺则尺,寸则寸,要竞争。”“快、快、快,荣我国,保我家,拚好身手,祖鞭著(注),剑开花。”“去、去、去,莫回顾,贵进趋。要与公等,转地轴,扶天柱。”①中共霍山县委党史办公室编:《霍山革命史话》,内部资料,1986 年,第2 页。这些进行曲颇有气势,充分表现了自立、合群、奋发、图强的进取精神。进行曲由于其特有的军事鼓动功能而受到革命知识分子的青睐,借鉴这种曲调创作的进行曲在根据地同样能够发挥鼓舞士气、激发斗志的作用。

二是对于西方革命文艺内容的借鉴。中国革命作为世界革命浪潮的一部分,革命过程中涌现的革命歌谣是以音乐的形式表达革命性、政治性主张的产物。具体到大别山革命歌谣,其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催生的政治文化,在内容上所受到的西方影响主要是指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欧洲无产阶级运动和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影响。一些大别山革命歌谣在具体歌词方面借鉴了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歌曲的部分内容,最有代表性的便是对《国际歌》歌词内容的借鉴。在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创建之初,《国际歌》就已经在革命知识分子的宣传下在该区域流传,很多早期革命志士在被捕牺牲时都高唱《国际歌》,比如曾作为黄麻起义领导人之一的蔡济璜在被捕后宁死不屈,在刑场上高唱《国际歌》,英勇就义。②参考彭希林主编:《黄麻起义与鄂豫皖苏区革命烈士传》,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9 年,第25 页。随着大别山根据地的发展壮大,《国际歌》作为世界性的无产阶级革命歌曲得到广泛传播,在内容上也潜移默化地影响到根据地革命歌谣的创作。比如《拥护第三国际》第一句为“快来,被压迫的奴隶;快来,拥护我们的第三国际”③《拥护第三国际》,选自红安县高桥区王积宽手抄歌本,红安县革命史编写领导小组办公室编:《红安革命歌谣选》,第31 页。,直接借鉴了《国际歌》歌词第一句的内容“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④伍铁平编著:《国际歌(注释和研究)》,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 年,第21 页。,只是结合新的革命形势对歌词内容做了部分改动,加入了“第三国际”这一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领导机构。此外,很多大别山革命歌谣在内容上都提及了《国际歌》,比如《庆祝苏维埃》(又名《八月桂花遍地开》)中有句“唱一个国际歌,庆祝苏维埃”⑤《庆祝苏维埃》,引自陈隆普:《革命歌词抄本》。,《庆祝成立工农民主政府》中有句“庆祝成立工农民主政府,国际歌唱起来”⑥《庆祝成立工农民主政府》,选自红军第四军教导第—团编的《革命歌选》油印本,冬池采辑,见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主编:《大别山老根据地歌谣选》,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年,第109 页。,《同庆赤城苏维埃》中有句“众人共唱《国际歌》,双双铁臂举起来”⑦《同庆赤城苏维埃》,商城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编:《中国歌谣集成河南商城县卷》,内部资料,1990 年,第33 页。,等等。可见作为共产党主导创作的文艺作品,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创作深受国际无产阶级革命文艺的影响。

三、大别山革命歌谣孕育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五四”新文化运动处于开启了一个思想激荡的年代。在如何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新旧知识分子思想交锋不绝于耳,甚至新知识分子之间也不能完全达成共识,这一点在对待“新文学”的态度上表现较为突出。①“新文学”运动也被称作“新文艺”运动,有台湾学者曾将“五四”前后的新文艺运动分为两个时期,分别为“破坏期”和“建设期”。第一时期为1917—1920 年,以胡适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高举文学革命大旗,主要任务是文言文的破坏和白话文的提倡,注重的是文艺形式上的改革;第二时期为1921—1927 年,该时期新文艺运动者的重要任务是如何建设新文艺或“新文艺往何处去”,注重的是文艺的实质上的建设。参见陈敬之:《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台北:成文出版社,1980 年,第3—4 页。传统上一般认为,新文学运动就是以鲁迅、胡适为代表的文学巨匠提倡的打倒孔家店,废除文言文,提倡白话文等破旧立新的运动,这些主张在当时确实占据主流,然而新知识分子关于新文学的思潮并非只此一脉。另有一些新知识分子在西方思想影响下主张对待旧文学要采取“扬弃(Aufheben)”②Aufheben 为德文,早期音译为“奥伏赫变”,意译为“抑扬”,也有译作“扬弃”或“止扬”。本是黑格尔哲学的特有用语,意指一个思考必然地包含与他相矛盾的思考,对于这两个相反的矛盾的思考,丢弃了矛盾的不合理的部分,表扬他的合理的部分,形成一个较高级的综合的思考,这个丢弃,蓄积及表扬的过程,就叫做奥伏赫变。参考《新辞源》,《文化批判》,1928 年第1 期。的态度,理性对待世界文学和中国传统文学,在扬弃的基础上建设新文学。其中一部分左翼知识分子关于文学革命化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张,对于新文学运动的走向和大众文学的发展影响巨大,包括歌谣在内的民间文学正顺应了这一文学大众化趋势,使其逐渐被无产阶级革命文学所吸收,助推了歌谣政治化的发展,大别山革命歌谣便是歌谣政治化的直接产物。

(一)文艺为政治服务观念的提出

在国内外革命潮流的推动下,新文学运动在左翼知识分子主导下不可避免要走向革命化路径。1921 年6 月,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何畏、徐祖正、田汉、杨正宇等在东京成立“创造社”③陈青生、陈永志:《创造社记程》,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 年,第8 页。。创造社会员大多为年轻的知识分子,他们并不满足于文学创作本身,而是要在文学创作中实现自身价值和社会价值。随着国内革命形势的发展,部分创造社知识分子开始探讨文学的使命并以实际行动践行将新文学与革命相结合的尝试。1923年,作为创造社骨干成员的成仿吾发表《新文学之使命》,认为新文学至少应当有三种使命:对于时代的使命,对于国语的使命以及文学本身的使命,同时认为“我们第一对于现代负有一种重大的使命”④成仿吾:《新文学之使命》,《创造周刊》,1923 年第2 号。。与此同时,中共早期知识分子和中共中央也察觉到包括歌谣在内的大众文艺的宣传效用,倡导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观念。1923 年7 月1 日,邓中夏在上海大学毕业生欢送会上讲道:“革命之手段不一,而假艺术手段以从事革命,其收效亦大。在目下无产阶级被压迫之时,吾人尤不能不以艺术宣泄和安慰被压迫者之痛苦。”⑤中共上海市委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等编:《上海革命文化大事记(1919—1937)》,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 年,第81 页。同年11 月,中国共产党第三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制定了《宣传教育问题决议案》,强调大众文艺对于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性,同时指出文学要具有口头化和通俗化倾向,“当尽力编著通俗的问答的歌谣的小册子”⑥《宣传教育问题决议案》(1923 年11 月),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 年,第205—206 页。。1925 年,中共党员任国桢翻译了《苏俄的文艺论战》,着重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其中一篇专门论述普列汉诺夫的文艺思想。①参考[苏]瓦乐夫松:《蒲力汗诺夫与艺术问题》,任国桢译,《苏俄的文艺论战》,出版社不详,1927 年,第63 页。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对新知识分子产生深远影响,尤其是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包括创造社骨干成员在内的很多新知识分子加入中国共产党,将目光全面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

(二)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探索与实践

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的影响下,左翼知识分子对革命文学的社会功能和现实意义有了新的认识,并试图重新定义和建设新文学。1928 年,创造社成员李初犁发表《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他从三个层面重新定义文学:首先,“一切的文学,都是宣传”;其次,文学是“生活意志的要求”;再者,文学是“反映阶级的实践的意欲”。他进而指出无产阶级文学就是“为完成他主体阶级的历史的使命,不是以关照的——表现得态度,而以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产生出来的一种的斗争的文学”②李初犁:《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文化批判》,1928 年第2 号。,突出无产阶级文学的阶级性和斗争性。在阶级意识形态思维导向下,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文学观日益激进,李初犁从理论上将作为宣传的文学上升至作为武器的文学,他认为“无产者文艺,不得仅是一种关照的东西,应该是一种有破坏力的物力”,主张“我们的作品,是由艺术的武器,到武器的艺术”。③李初犁:《请看我们中国的Don Quixote 的乱舞:答鲁迅“醉眼中的朦胧”》,《文化批判》,1928 年第4 号。李初犁在1927 年回国后加入中国共产党,他的论断对于当时中国共产党所创建苏维埃政权的文化宣传策略有重要影响。在面向工农群众的革命宣传和动员过程中,作为普通民众喜闻乐见的民间歌谣逐渐引起中共中央的重视并传达至各个根据地,经过革命化改编的革命歌谣,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文艺宣传的武器在根据地广泛传播。1929 年6 月,鄂东北各县举行第二次联席会议制定了训练与宣传决议案,特别强调“歌谣在农民群众中有很大的宣传作用,应使其普遍”④《鄂东北各县第二次联席会训练与宣传决议案(1929 年6 月9 日)》,中央档案馆等编:《鄂豫皖苏区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甲5,内部资料,1985 年,第84—85 页。,凸显了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宣传效力。

左翼知识分子不仅在理论上影响中共的文化宣传,而且其部分成员还参与到革命根据地的文化宣传领导工作中。成仿吾1927 年赴欧洲学习,其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1 年回国后被派遣至大别山地区负责领导苏维埃政府的文化宣传工作,被任命为鄂豫皖苏区省委宣传部长兼省苏维埃政府文化委员会主席⑤《成仿吾同志生平》,史若平编:《成仿吾研究资料》,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8 年,第1 页。,其间将其文学革命化主张在大别山地区广泛推广,并亲自参与革命歌谣的创作。他曾创作《识字运动歌》⑥郭家齐、彭希林主编:《红安县革命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7 年,第237 页。,动员工农群众广泛开展识字运动,有力推动了根据地的文学革命化和文艺大众化实践。左翼知识分子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主张,旨在用文学艺术服务于政治,这些都是中国共产党在大别山地区倡导创作革命歌谣的重要文化源头,并在革命知识分子的参与下得以广泛推行和实践,孕育了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大别山革命歌谣。

结 语

大别山革命歌谣是多种文化元素交互融合的产物,其文化源流呈现出立体而多元的特征。文化是累层叠加的产物,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不同时代的文化在已有文化元素的基础上不断发展,累积而成内容丰富的多元文化形式,构筑起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库,继续滋养着新的时代文化的产生。传统文化是中国共产党革命文化最深厚的根基,大别山革命歌谣作为革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根植于大别山地区悠久的传统文化,是在传统曲调和形式的基础上填入近代革命话语和党的政策主张的产物。

文艺具有包容性,不同地区的文化元素基于共同的价值取向能够相互吸收和融合,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近代以来,在世界革命浪潮的推动下,国际无产阶级文化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广泛传播而传入中国,中国共产党革命歌谣的创作正是启蒙于国际无产阶级文化。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指导下,为了最大限度进行革命宣传和动员,早期革命知识分子充分吸收国际无产阶级文艺的内容和形式,使其与大别山传统歌谣相融合,形成了具有包容性的大别山革命歌谣。

文艺具有时代性和人民性,每一个时代的人们都会结合时代需求和人民需要而创造出新的文艺元素。革命是20 世纪中国最鲜明的时代特征,文学革命化和文艺大众化是适应无产阶级革命宣传和动员不可逆转的趋势。在近代左翼知识分子和共产党人关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探索和实践过程中,传统歌谣由于迎合文艺大众化的趋势而被广泛运用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创作中,成为革命歌谣产生的直接驱动因素。大别山革命根据地创建后,在革命知识分子的主导下,以当地民众喜闻乐见的传统歌谣为基础,创作了大量具有鲜明地域特征和时代气息的革命歌谣。大别山革命歌谣的创作直接服务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大别山区民众开展革命斗争的实践,是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典型体现。正如毛泽东所言:“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 年5 月)》,《毛泽东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863 页。大别山革命歌谣的产生极大丰富和发展了中国革命文艺,是中国共产党坚持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指导、符合中国国情和传统文化、高扬人民性这一文艺路线的有力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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