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情怀、女性成长与地域文化
2023-12-23肖魁伟
摘 要:香港作家梁凤仪的小说《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在家国情怀、女性成长、地域文化三个方面呈现出鲜明的审美特征。小说以宏阔的历史为骨架,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融合起来展开叙事,发掘和展示了当代香港人个体文化精神品格和浓郁的家国情怀。小说中对于女性的书写,展现了作者对当代女性的成长之路的思考与探索,既肯定了女性独立自强的现代精神,也容纳了部分传统文化精神;对于岭南地域文化的书写,不仅承担了推动小说叙事发展和勾勒叙事空间位移的功能,也在文化审美上使作品更富有地域特色,体现了作者对地域乡土的眷恋与依赖。
关键词:梁凤仪;《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家国情怀;女性成长;地域文化
中图分类号: 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3)06-0120-07收稿日期:2023-09-12
作者简介:肖魁伟(1983-),男,湖北襄阳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香港作家梁凤仪的小说作品,以其独具特色的香港书写,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进入中国大陆以来,备受大陆读者欢迎。“梁凤仪财经小说”逐渐成为普遍认可的说法。①改革开放之初的大陆读者,的确通过阅读梁凤仪小说关于香港商情商战的描写,了解和学习了不少财经知识和管理知识。然而,纵观梁凤仪小说的创作概貌,财经内容其实只是梁凤仪小说中的一部分。对富有生活气息的粤港社会现实的动态反映,对女性生存状况和女性命运的思考,对香港与祖国大陆之间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思考等,构成了作者关注和书写的其他部分。尤其是在不少作品中,作者将个体发展放置在国家历史的背景之下,通过对个体命运蜿蜒曲折的书写,将个人与国家命运紧密联系起来,讲述了一个个波澜壮阔、打动人心的爱港爱国故事。《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1949—1959年的香港故事》就是这类作品中的一部颇具代表性的长篇小说。小说以广州富商杨商豪家族为叙事核心,讲述了在新中国成立前后至五十年代的历史巨变时期杨氏家族的裂变与重生。本文以这部小说为中心,从家国情怀、女性成长、地域文化三个方面展开论述,以发掘和探讨小说的审美内涵和现实意义。
一、家国情怀的曲折演绎
以往人们对梁凤仪小说的关注与探讨,往往聚焦于作品中的商业精神和女性意识,但她的小说除了对人生真情和社会道义的追求外,还呈现出浓郁的家国情怀。②梁凤仪于2013年出版的《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便是一部以家国叙事为主的长篇小说,小说以杨氏家族为中心展开叙事,将个人、家庭融入国家民族发展的宏阔历史中,形成独特的家国同构的叙事格局。“家国同构”意识源于古人对血缘家族的切身认同,古人以血亲家族为纽带形成“国”,由于“国”之礼法秩序与“家”内部的伦理道德规范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使得“古代生民自觉建构起‘家国同构意识,即国是大的家、家是小的国;而人作为家的组成部分,也在家国关系中占据重要地位。”①这种基于对家国关系的传统认知,在文化中逐渐沉淀下来,形成以一个或几个家庭以及所处其中的人之命运起伏来集中反映国家变迁的“家国叙事”。
《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以动人的笔触讲述了杨子昂、桂雨心、林子卓等人为了国家的安定与繁荣,而甘愿牺牲个人家庭幸福的动人故事。小说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半部分以杨子昂为中心展开叙事,从讲述他的家庭生活开始,逐渐过渡到讲述他作为中共地下党员与国民党反动派展开斗争的过程。在家庭生活层面,作者主要围绕着杨子昂与父兄、与妻子、与杨家下人之间的关系展开情节设置,以此突显他所具有的孝悌、宽厚、忠贞、仁爱等个人精神品质。小说中,杨子昂从小到大经常被哥哥杨子培欺负,但他为了不让父母操心,往往选择默默忍受。他对待杨府下人也十分宽厚,从不像杨子培那样摆出一副杨家少爷的高傲姿态。特别是杨府管家林奕雄的儿子林子卓,杨子昂视其为异性兄弟,在他遭到杨子培的诬陷而被父亲林奕雄责罚时,几次三番前去搭救,二人结下深厚情谊。同样,对于杨子培的小妾桂雨心,杨子昂并没有以世俗眼光轻视她,而是与她平等相待。对于父母安排的包办婚姻,杨子昂刚开始十分抗拒,也曾经想过离家出走,但在家庭亲情的感召下选择妥协,接受了“被安排”的妻子程素梅,并在婚后与妻子逐渐建立了忠贞不渝的深厚感情。
小说对杨子昂的形象塑造,可以说颇具特色。杨子昂不仅是杨家的二少爷,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中共地下党员,即一个革命者。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不少同类型的作品,但大多将追求进步的革命青年塑造成家庭“叛逆者”形象。在这些小说中,接受了进步思想的主人公往往通过背叛家庭来证明自身的先进性,以与原生家庭决裂的方式拥抱革命,似乎家庭与革命二者不可兼容。比如,巴金小说《家》中的觉新与觉慧,觉新身上有着与楊子昂类似的品质,但缺乏反抗精神,被塑造成封建思想的受害者,而最富反抗精神的觉慧最终选择脱离家庭奔向理想。在《家》中,家庭更多被视为传统封建思想的承载者,而对家庭的背叛则被赋予反封建的思想意义。在《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中,作者并没有过多暴露和批判杨氏家族封建落后的一面,比如包办婚姻、为长子纳妾等,反而侧重展现了杨家老辈杨昌华、杨商豪白手起家创业与守成的艰辛。对于主人公杨子昂,作者并没有赋予他类似觉慧的激烈反抗行为,而是让他融入家庭伦理之中,成为家庭的捍卫者。这体现出作者在对待传统文化方面,有别于受“五四”精神深刻影响的现代文学作家的激烈反传统态度,而对传统文化采取包容与接纳的态度。
小说前半部分除了展现杨子昂的家庭生活外,还叙写了他作为地下党员与国民党特务展开惊心动魄斗争的故事,体现了作者对于个人家庭与国家前途的思考。在这部分叙事中,作者将小说主人公对于家庭的爱和捍卫家庭的力量,转化为对国家的爱和对新生活的期待。小说以1948年至1949年国共内战为背景,着重讲述了败局已定的国民党陷入灭亡前的疯狂状态,一面大肆欺压老百姓,疯狂敛财,陷民于水火之中,一面秘密安插大量特务,伺机展开破坏行动。作者并没有过多地从思想意识形态层面,来讲述杨子昂走上革命道路的理由,而是透过杨子昂的亲身感受和对社会现实的描述,来表现他走上反抗国民党腐败统治道路的合理性。由此呈现出的认知逐渐由家庭层面延伸到国家层面。
小说围绕杨子昂破坏国民党官员企图经香港转运不义之财的阴谋和获取国民党保密局安插在广州准备实施破坏行动的特务名单而展开,既讲述了解放前夕国民党官僚的腐朽与反动以及普通民众身陷水火的黑暗现实,也讲述了郁令嘉和杨子昂为了理想为了新中国的诞生而相继英勇献身的动人故事。尤其是关于郁、杨二人传递情报的故事情节十分曲折动人,富有传奇色彩。作者并没有采取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一开始就交代郁令嘉的地下党员身份,而是通过大量情节描写把她塑造成一个顽劣、傲慢、放荡且有权势背景的千金小姐,将读者蒙在鼓里。直到杨子昂利用参加国民党特务举办家庭宴会的机会,潜入房间获取情报的危急时刻,郁令嘉才主动暴露她地下党员的真实身份。随后,郁令嘉为了掩护杨子昂将情报顺利传递出去,自投罗网,在国民党监狱遭受酷刑折磨后壮烈牺牲。情节反转之快,让读者猝不及防,但产生的艺术效果却十分震撼。
小说后半部分以桂雨心和林子卓为中心展开叙事,叙事时空也发生了变化。空间上从广州转移到了香港,时间上从解放前过渡到解放后,但同样围绕爱国主线展开。小说从桂雨心逃离广州杨氏家庭讲起,讲述了桂雨心不堪忍受丈夫杨子培的冷落离开广州前往香港谋生,以及与林子卓的爱情和婚姻历程。在这部分叙事中,作者巧妙地将故事情节镶嵌进历史之中展开叙事,叙写了从解放前夕到五十年代末的香港历史,也表现了身处香港的普通中国人的爱国热情。朝鲜战争爆发后,香港社会各界积极支援祖国大陆抗美援朝。由于美国对中国实施贸易禁运,中国大陆急缺锌片、铁片、橡胶、盘尼西林等军需物资,香港各界人士上至轮船公司老板,下至林子卓、李鉴之等普通人纷纷出手相助,将所需物资从秘密渠道运回大陆。作者将虚构的小说人物与历史融为一体,使小说的现实指向性十分明显。
此外,类似的情节设计,也围绕小说人物桂雨心展开。作者将其融入1955年的亚非会议历史中,并结合亚非会议召开前后的历史事件,虚构了桂雨心参与掩护中国代表团的惊心动魄的故事情节。小说中,桂雨心通过努力自学成长为香港《大公报》的名记者,受报社选派参与在印度尼西亚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的新闻报道任务。临行前由于报社同事突然搅局,侥幸躲过了“克什米尔公主号”飞机被台湾国民党特务炸毁的厄运。但桂雨心并没有被突发的爆炸事件吓破胆,而是坚定地跟随中国代表团乘机抵达印度尼西亚执行新闻报道任务。在抵达印尼万隆机场后,为了保护代表团重要成员的安全,大使馆急需安排几名女性人员参与掩护任务。桂雨心在接到大使馆的请求后,欣然接受了任务。“中国代表团参加亚非会议,是中国在国际政治舞台上的一次难得的表演机会,通过交流沟通,让外头世界多认识新中国,反而是对新中国的一种无形监管,非迫着他们做得好不可,这对我们同胞最有利,任何破坏中国走向富强的计划都是不能接受的阴谋。”①亚非会议召开当天,在台湾国民党特务的枪口下,桂雨心冒着生命危险,成功地完成了掩护任务。作者将桂雨心融入真实的历史事件中,使小说叙事更具真实性。不仅展现了香港女性的智慧与勇气,也展现了香港人的爱国奉献精神。
二、女性成长的思考与探索
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梁凤仪的“财经小说”早已蜚声当代文坛,人们习惯于从商业、文化等角度探讨她的作品内涵与价值,较少从性别角度去探讨她对女性的书写。纵观梁凤仪的小说创作,如若剥去财经的外衣,其内里其实是以女性为主。“虽然冠以‘财经之名,但小说的主旋律并不就是‘财经,而是职业女性的命运或成功女性的价值。”②可见,对于女性的关注与思考早已构成梁凤仪小说创作中比较恒定的内容。小说《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虽然并非财经小说,但女性书写同样构成了这部小说的重要叙事内容。
从中国现当代文学发展脉络来看,对女性的关注与思考,一直是文学发展过程中连绵不断的热门主题。在各个时期,有不少作家以女性命运为主题展开思考,但也因时代的不同,呈现出不同的面向。“五四”时期的新文学作家开启了现代女性书写的先河,以鲁迅为代表的作家从启蒙的视角,将女性放置于追求自由平等、反对封建束缚的语境中展开书写,塑造了一批为争取婚姻自由而离家出走的女性人物,如《伤逝》中的子君。但受时代的局限,对于女性出走后的现实命运,却大多呈现出一种不确定状态。到了当代十七年时期,杨沫、宗璞等作家延续了部分现代作家的探索,将“出走”后的女性命运与革命相结合,就女性成长之路展开思考,带有鲜明的红色印记。这种探索到了新时期,随着文学思想领域的全面放开,变得更加多元。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涌现出的一批女性作家如张洁、王安忆等,掀起了女性主义文学热潮。此后,文坛对女性的思考与探索进入多元化繁荣发展时期。
诞生于新世纪的《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正处于女性文学多元化自由发展时期,作品对女性命运的思考与探索,呈现出时代的共性。改革开放以来,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中国社会逐渐步入商品经济繁荣的市场经济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与观念逐渐发生改变(作为“亚洲四小龙”之一的香港,其经济繁荣远早于中国大陆)。女性的生存状态也随之发生了巨大变化,生存方式和生存空间的可选择性越来越大。经济地位的改变和观念的更新,也为当代作家的女性书写提供了新的内涵,即通过书写女性观念的革新和经济地位的独立,来探索女性的成长之路。如张洁的《方舟》中塑造的几位女性人物:荆华、梁倩、柳泉,她们思想独立、人格健全,有独立的经济地位。
梁凤仪作为同时代的香港作家,她的作品《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对于现代女性成长之路的演绎,同样具有此时代特征。这部小说中涉及的女性人物,大大小小十多人,有上流阶层女性,如官太太、千金小姐、富商之妻,也有普通劳动女性,如工厂女工、酒楼服务员、报社职员等。她们中既有依附家庭生存的普通家庭主妇,也有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的职场女性,也有家境显赫但却为了理想而献身的革命烈士。小说众多的女性人物,根據叙事重心的变化,可以分成两个核心圈。第一个核心圈分布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是以杨子昂为中心的几位女性,如程素梅、郁令嘉等。第二个核心圈,分布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是以林子卓为中心的几位女性,如桂雨心、罗小娟、卢五姨等。其中,作者着墨最多的女性人物是桂雨心,通过对她人生历程的书写,体现了作者对现代女性命运与前途的思考。
小说中,桂雨心出生于一个贫穷家庭,父亲早逝,与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为了家人的生计,她不得不依附于杨家,成为杨商豪大儿子杨子培的小妾。桂雨心虽然貌美如花、心地善良、聪明能干,但作为杨家地位低下的小妾,起初受到正室夫人的凌虐,继而被丈夫冷落和鄙夷。面对如此不堪的境遇,桂雨心并没有像其他传统女性一样选择隐忍,而是勇敢地离开杨家,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可以说,从她离开杨家开始,就走上了女性寻求独立自强之路。作者并没有用大量笔墨来表现封建大家庭对女性的压迫与剥削,而是将叙述的重心放在对桂雨心追求自强自立、人格平等的成长历程的书写。
桂雨心离开杨家后,孤身一人从广州来到香港寻求新生。然而,她的求新之路并非一帆风顺,而是荆棘遍地、险象环生。解放前夕,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社会鱼龙混杂,充斥着意想不到的各种险恶和诱惑,稍有不慎就可能坠入其中而无法自拔。初来香港的桂雨心举目无亲,只得栖身于简陋的旅馆,四处寻找打零工填饱肚子的机会。而乱世香港对于一个身无余钱、长相俊美的年轻女性而言并不友好,各种危险也随之而来。先是在寻找工作的过程中被人调戏,继而在漆黑的夜晚遭到坏人侵犯。身处绝境的桂雨心,并没有以自杀的方式来寻求解脱,而是选择报警让坏人受到法律的制裁。她以勇敢而坚毅的精神,坚定地捍卫了自己的尊严。然而,恶劣的环境对她的考验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虽然受到几位善良女性的帮助,境遇得以暂时改善,但各种更具迷惑性的陷阱也相继出现。先是永昌制衣厂老板贪念她的美貌想让她做情人,并以金钱和优渥的待遇进行诱惑,被她果断拒绝。接着,在大同酒家,她又差点陷入上海投机商人屈宝山精心设计的情感圈套中,幸亏最后一刻保持清醒才摆脱蒙蔽。
对于异乡漂泊、身处困境中的人而言,这些现实诱惑每一个都是致命的,但凡意志薄弱、内心不够坚定的女性很容易坠入其中,丧失独立性沦为男性的玩物。而桂雨心面对诱惑与考验,坚守自己的底线,保持人格的独立。正是这种独立自强、坚毅勇敢的精神让她一次次渡过险境。此后,在与林子卓的情感历程中,桂雨心始终保持了女性的自尊与自爱,并没有因为林子卓有良好的物质生活条件而委曲求全,而是以自由平等的态度与林子卓建立感情,最终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果实。在婚后的生活中,桂雨心依旧努力保持独立精神,她没有接受丈夫林子卓的建议,做一名纯粹的家庭主妇,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成长为独当一面的记者。桂雨心身上独立自尊的品格,并没有削弱与丈夫林子昂之间的情感,反而获得对方的尊崇。小说对桂雨心成长之路的演绎,反映了作者对女性前途与命运的思考,即现代女性要在思想上和经济上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坚定不移地走独立自强之路,只有这样方能有光明的前途。
除此之外,小说也呈现了自己的独特性,即对传统采取融合与接纳的态度。小说虽然部分采纳了传统小说中常用的“才子佳人”婚恋模式,但并没有生搬硬套,而是创造性地加以灵活运用。作者并没有按传统小说单一的“才子佳人”模式来设置情节,而是根据叙事的需要设置了双重组合。小说中的两组“才子佳人”,一组是杨子昂与程素梅,另一组是桂雨心和林子卓,两组婚恋模式形成对比。前者属于遵循传统婚姻法则下的产物,后者则属于现代自由恋爱的产物。从小说对两种婚姻状态的描写来看,作者并没有激烈地批评传统婚姻,而是采取折中的态度。无论是传统婚姻,还是现代婚姻,在作者看来,只要选对人都能收获幸福。
作者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还体现在对其他几个女性人物的塑造上。除了桂雨心外,小说中其他几个女性人物,如程素梅、罗小娟、王静、卢五姨等,都具有良好的传统美德。比如,普通女工罗小娟、王静心地善良,溫柔贤惠,“自梳女”卢五姨,恪守本分、矜矜业业。在她们身上都呈现出中国传统女性的内敛、温婉、忠贞等品德。在小说中,作者也借人物之口直接表达了她对传统文化的态度,“新中国很快就莅临了,但有一些传统的东西还是要保留的,中国妇女的内敛、矜持、保守、自重等美德就应该千年万年不变才好。”①可见,作家梁凤仪对于现代女性的命运与成长之路的思考与探索,既呈现出时代的共同性,即女性要自强自立摆脱对男性的依附,也在个体层面呈现出自己的独特性,即认为中国女性要保留某些传统文化品德。
三、地域文化的审美呈现
除了对家国情怀的演绎和对女性成长之路的思考与探索外,作品还呈现出浓郁的岭南地域文化色彩。文学是生活的反映,是作家在生活中积累的体验、感受的提炼与升华,因此作家所处的物质生活环境、周围的自然和人文景观、风俗人情、历史传统、时代特点都会在创作中反映出来。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作家是其本土文化的代言人,文学则是对本土文化的艺术表达。②梁凤仪将她在生活中的感受与体验,融注于《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中,形成丰富多彩、意蕴深厚的地域文化书写,在审美上呈现出浓郁的岭南地域文化特色,在功能上构成推动叙事发展的内在动力。
岭南地区位于中国南部疆域边陲,由广府民系、客家民系、福佬民系三大民系构成。岭南地域文化内部按各地特色又可细分为三种类型:“一是属于珠江系文化的广府文化、潮汕文化、客家文化,这是岭南文化的主体,其中尤以广府文化,特别是近代前后以来的广府文化为岭南文化的典型代表;二是桂系文化;三是海南文化。”③小说中的地域空间主要集中在广州和香港,二者位于珠江三角洲区域,在族群构成上属于广府民系,在岭南地域文化内部属于广府文化。而就有形的文化民俗形态而言,广府文化包含了以茶楼为代表的饮食文化,以西关大屋为代表的建筑文化,以“自梳女”为代表的婚嫁文化等多种具体形态。
茶楼饮食文化作为岭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地域文化,也是小说民俗书写的重要内容。饮食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物质基础,涵盖着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两个领域,是人类健康生存、社会和谐发展的根本前提。饮食文化的发展受人类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生产、科学技术、文化观念的制约,同时又和民族与地域文化交流等因素有密切的联系。“岭南饮食文化是中国饮食文化中的绚丽之花。它是岭南人,包括外地移民、侨居者在岭南有关饮食实践活动中展开的各种社会生活的总和,它涵盖了与岭南饮食有关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成果,是具有独特的内涵特征和外延影响的一种文化体系。”①饮食起居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活动内容,也是文学作品中故事情节构建的基础。
《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对粤港茶楼饮食的书写,虽不构成叙事的主要部分,但对于推动情节的发展和叙事时空的转换起到了重要作用。小说在围绕着主线展开叙事的过程中,插入了一些颇具特色的大众日常饮食书写。最具代表性的是对发祥于广州蔓延于香港的三种茶楼饮食——莲香楼的莲蓉烧饼、成珠楼的小凤饼、陶陶居月饼的描写。小说中,留学归来的杨子培不顾兄弟情分独霸杨家产业,还打算将兢兢业业为杨家打理产业的林子卓开除。杨子昂为了将哥哥杨子培的卑劣做法告知林子卓,便选在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茶楼成珠楼约见他。夕阳西下,二人吃着成珠楼名食小凤饼,一边畅谈着成珠楼的悠久历史,一边回忆着少年往事。原本蓄势待发的情节冲突,被浓郁的温情和成珠楼悠久的历史氛围所淡化消融。见面地点选在历史悠久的成珠楼,体现了杨子昂的良苦用心——对林子卓深厚情谊的珍视。在这里,成珠楼既是小说文本的背景要素,也起到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
类似的情节,还体现在对与成珠楼齐名的莲香楼的描写。坐落在广州最繁华的西关老街的莲香楼,不仅有远近闻名的莲香烧饼,还有只有西关世家才有机会品尝的福建名茶大红袍。小说中,杨子昂受上司指派带郁令嘉和章珍到莲香楼吃莲香烧饼和品大红袍。莲香楼与西关都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特别是西关,它是岭南文化一张亮丽的名片。那里有“商贸繁盛的十三行,商贾云集的西关大屋,渔舟唱晚的荔枝湾风情,特别是那仪态端庄、温文尔雅、秀外慧中的西关小姐,甚至大屋的趟栊、吊脚门,麻石小街,街边小食,云吞面,五百罗汉寺,西来初地的五眼井,粤曲私伙局等”,也是富商巨贾云集之地,即如民谚所云:“有权有势住东山,有钱没势住西关,没钱没势住河南(今海珠区)。”②作品中这段情节描写,体现了杨子昂西关世家的身份与气派,与作者对杨子昂人物形象的塑造相辅相成。
此外,小说中的岭南地域民俗文化书写,还有助于小说叙事空间的建构。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叙事时空发生了转换,而作品中的民俗书写则勾勒了空间位移的轨迹。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林子卓、桂雨心、杨子昂等人,陆续从广东来到香港,小说的叙事空间也随之发生转移。然而,这种空间位移并不是无迹可寻,而是带有粤港两地空间变化的清晰脉络,构成这种空间脉络的则是粤港两地的民俗书写。比如,小说在围绕林子卓和桂雨心的情节叙事中,时不时地插入对香港社会中的茶楼文化的书写。桂雨心一路从广州来到香港,居无定所,举目无亲,几经波折最终在“大同酒楼”栖身,并在那里遇见了林子卓,二人再续前缘。香港的大同酒楼与广州有着密切的联系,1942年大同酒楼的招牌被香港饮食业巨子冯剑生移用到广州,开了另一家大同酒楼,两个大同酒楼虽非同家,却又渊源深厚。③同样是在香港的大同酒楼,作者通过九叔之口向外地来港谋生的食客们介绍了广州三大茶楼及各自的饼食,“广州有三大所大名鼎鼎的酒家,分别是莲香楼、成珠楼和陶陶居,三所都各有远近驰名的饼食,莲香楼的莲蓉烧饼,成珠楼的小凤饼,俗名鸡仔饼,还有陶陶居的月饼,鼎足而立,真是各有千秋,各领风骚。”④如此书写,从空间感知上,无形之中缩短了粤港之间的空间距离,让从广东各地来香港谋生的食客们倍感亲切。
除了对粤港茶楼饮食文化书写外,作品中还包含了对其他岭南地域民俗形态的书写。比如,关于珠三角地区“自梳女”的描写。在小说中,杨子昂将即将临产的妻子程素梅托付给在香港经商的林子卓,随后便去台湾执行潜伏任务。程素梅生下女儿林喜童后就去世了,林子卓只好雇佣保姆卢五姨来照顾林喜童。“卢五姨原籍广东顺德,早两年已经跟好几个自小就立志‘梳起的姑娘,跑下香港來打住家工。”⑤小说中的卢五姨就是“自梳女”。“自梳女”是清末、民国时期广东珠江三角洲地区兴起的一种独特的民间婚嫁习俗,其中以顺德、南海、番禺、中山等地最为盛行。按照此习俗,为了显示婚姻状态,未出嫁的女性要梳辫,已婚女性要梳髻。女性出嫁前夕,要雇专人代梳发髻,此后逢年过节或有红白喜庆,外出都要梳髻,以区别于未婚女子。所谓“自梳”,就是未婚女性举行一个仪式自行梳髻,表明放弃婚姻,终身不嫁。不少自梳女往往要自力更生,通过外出做佣工来谋生。也有不少自梳女到邻近的广州、香港等大城市做“妈姐”,即女佣人。
在香港自梳女佣工群体中,来自广东顺德的自梳女最受欢迎。由于顺德地区的烹调技术素有盛名,来自该地的自梳女们从小掌握一些精湛的烹调技艺,再加上做事踏实认真,体贴入微,所以很受城市雇主们欢迎。“顺德妈姐”一时驰名省港,成为官宦显贵之家的时尚。①小说中的卢五姨就是来自广东顺德,不仅安分守己,还有拿手的烹饪技术,对林喜童照顾得细致入微。“五姨年纪不大,才四十刚出头,一张皎洁的脸庞,白白皙皙,一头乌光水滑的黑发,干干净净,完完全全是一副正派、正经、正直的模样,叫人望而生敬,很有好感。”②小说除了比较详细地叙写了卢五姨的家庭帮佣生活外,还简略介绍了来香港谋生的自梳女群体生活状况。她们散落在香港各地,定期聚会,相互帮扶,痴迷于粤剧名角任剑辉,并从她的戏剧中获取精神滋养。作品中的岭南地域文化书写,既是作者生活体验的再现,也是构成作品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审美上呈现出独特的地域文化风味。
结语
总体上,《我们的故事之乱世佳人》与梁凤仪以往的小说作品相比,既有承续也有突破。作为作者封笔多年后复归文坛的新作,这部小说在主题和内容上均有突破,主题上突破了以往财经小说的局限,尝试开启历史题材创作,内容上突破了以往以女性为主体对象的书写内容,转向更加多元化的内容呈现。同时,视野更加开阔,艺术技巧也更加成熟。但这部作品也延续了以往小说创作中的部分文化艺术追求,比如对于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对于传统文化的眷恋、对于女性命运的关怀、对于地域乡土的依赖等。单就这部小说而言,也有不少值得肯定之处,比如文笔细腻,富有文采,叙事方式灵活多变,情节曲折动人,人物形象立体丰满等,如果能在社会思想层面展开更加深入的开掘,会使小说内涵更加丰富。
Feelings of Family and Country, Womens Growth and Regional Culture
——A Review of Liang Fengyis Novel Our Story:Gone with the Wind
XIAO Kui-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Minnan Normal University,Zhangzhou 363000,China)
Abstract:The novel Our Story: Gone with the Wind by Hong Kong writer Liang Fengyi presents distinct connotation characteristics in three aspects: feelings of homeland, female growth, and regional culture. The novel uses the grand history as the skeleton, integrates personal destiny and the countrys future to unfold the narrative, and explores and displays the individual cultural spiritual character and strong feelings of home and country of contemporary Hong Kong people. The writing about women in the novel shows the authors thinking and exploration of the growth path of contemporary women. It not only affirms the modern spirit of womens independence and self-improvement, but also accommodates part of the traditional cultural spirit; the writing about Lingnan regional culture not only assumes the function of promoting the narrative development of the novel and outlining the spatial displacement of the narrative also makes the work more regionally distinctive in terms of cultural aesthetics, reflecting the authors attachment and dependence on the local region.
Key words:Liang Fengyi;Our Story: Gone with the Wind;family and country feelings;womens growth;regional cul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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